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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漫步白教堂区

  「我认為她临死前头脑清楚。」他说:「她试图向我们传达讯息。」

  「什麼意思?」吉娜维芙回覆:「她是要说凶手叫……雪梨牌裤子?」

  博雷加德笑了。有幽默感的不死族并不多。

  「不太可能。」他回答:「大概是靴先生吧。」

  「或是鞋匠。」

  「约翰.皮泽绝对不可能是凶手,这我有十足的把握。」

  丽莎的遗体已送往停尸间,医生与狗仔队守在那裡跃跃欲试。凯特.理德回到巴黎咖啡馆打电话向报社口述她的报导,过程中不忘严守博雷加德的指示:不要提到他的名字。让第欧根尼俱乐部得知这件事铁定会有不好的后果,不过他其实更担心风声传到潘尼洛普那裡。他在丽莎死前採取的行动要是被刊在报上昭告天下,她一定会做出一些恶毒的评论,内容他都料想得到。这件事发生在城市中的另一头,揭露了他生活的另一个面向,那宛如河水中的汹涌暗潮。潘尼洛普的生活跟那些部分没有交集,也寧愿世上没有那些死角。

  他走在伯纳街往米特广场的路上。汤恩比馆的那个吸血鬼跟在后方,似乎不為黯淡的日光所苦,跟昨天的凯西不同。白昼的吉娜维芙.狄尔多尼相当有魅力,她的打扮合乎新时代女性的典范,合身外套、样式简单的洋装、讲究实用性的平底靴、造型类似贝雷帽的女帽、长度及腰的披肩。如果大不列颠在一年内举行议员选举,她一定会想投票。他猜她大概不会投鲁斯温吧。

  他们抵达艾道斯命案的现场。米特广场在犹太教堂附近,环境封闭,只有两条羊肠小径联外。路口已被绳子围起,一名活人警员守在血跡旁。有几个围观者在附近游荡,试图列出一份嫌犯清单。一名长鬈髮盖耳、鬍子垂到腹部的犹太裔东正教士则试图驱赶教堂门前晃来晃去的閒杂人等。

  博雷加德拉起绳子,让吉娜维芙通过。他向警方出示名片,对方回敬一个举手礼。吉娜维芙在这阴鬱的广场上环顾四周。

  「开膛手肯定是个短跑好手。」她说。

  博雷加德看了一眼他的半猎用怀表39。「我们移动到这裡的时间比他少了五分鐘,但这是因為我们知道他的目的地,直接走过来。他当时可能不是走最短路径,如果要避开大路就得绕一大圈了。他也可能没多想什麼,只是边走边找下手目标。」

  「还有隐密的地点。」

  「这裡并非极度隐密之处。」

  四周大宅的窗户后方有一张张脸孔正俯瞰著广场。

  「白教堂的居民精通视若无睹之道。」

  吉娜维芙在这高墙围起的空地上游走,似乎是想熟悉这个环境。

  「这裡很完美,是个有隐密性的公共场合。适合流鶯站壁。」

  「你跟其他吸血鬼很不一样。」他表明自己的想法。

  「不一样。」她同意。「我不希望跟他们一样。」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长者吗?」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我的内心是甜美的十六岁少女,不过我一四一六年就出生了。」

  博雷加德困惑了起来。「也就是说,你不是……」

  「不是王夫的黑暗之子?对,我不是。我的黑暗之父是堪大拿,而他的黑暗之母是梅丽莎.达可,然后……」

  「所以这一切—」他挥挥手。「—都跟你没关系?」

  「这一切跟所有人都有关系啊,博雷加德先生。弗拉德.采佩什是病态的怪物,到处散布他污秽的血液。他的黑暗之子都跟今早那个可怜的女人没什麼差别。」

  「你是医生?」

  她耸耸肩。「多年来我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妓女、士兵、歌手、地理学家、犯罪者,总是选择当下对我而言的最佳选项。现在对我来说,当医生是最好的。我父亲,我是说我生父,他就是个医生,我向他学习过医术。我说啊,伊莉莎白.盖瑞特.安德森以及苏菲亚.杰克斯—布雷克可不是世上第一批女医师呢。」

  「当今世局跟十五世纪天差地远。」

  「我也这样想。我在《刺胳针》上读过一些相关文章。除了一些特殊情况外,我不太关心其他吸血鬼。」

  博雷加德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老女孩,她不像他认识的任何女人,活人也好,不死族也好。无论是出自选择或不得不為,女人碰上状况时似乎总是会退到一旁观望,偶尔插几句话,从不採取什麼行动。芙萝伦斯.史托克成天招待一些绝顶聪明之人,假装自己听得懂他们的话题,每当别人忘了替她著想,她就翻脸闹脾气。潘尼洛普对复杂的事物不闻不问,理由崇高无上:她的小脑袋塞不下那麼多庞杂的细节。连转化成吸血鬼的新时代女性凯特.理德都满足於摇笔桿这种工作,认為对人生发表一些看法,等於是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吉娜维芙.狄尔多尼可不是旁观者。她的某些气质让他联想到潘蜜拉。潘蜜拉总是想要参与行动,也会主动要求别人让她下场。

  「这桩案子有政治意涵吗?」

  博雷加德沉思了一会儿,因為他不知道该向她透露多少事实。

  「我针对第欧根尼俱乐部做了点功课。」她说:「你替政府机关工作,对吧?」

  「我為王室工作。」

  「你们為什麼对这起案子感兴趣?」

  吉娜维芙站到凯西.艾道斯身亡处的血跡旁,员警别过头去。他一定刚被吸血鬼咬过,因為他衣领附近有道红色血痕一路往耳朵下方延伸。

  「女王对此案表达关切。她命令我们查,我们就得……」

  「开膛手可能是某种无政府主义者。」她猜测。「或跟吸血鬼水火不容的家伙。」

  「他肯定很讨厌吸血鬼。」

  「為什麼大家都如此深信开膛手是活人呢?」吉娜维芙问。

  「因為受害者全都是吸血鬼。」

  「吸血鬼多的是。受害者的共通点不只如此,她们也都是女人、都是妓女、都很穷困,真的想列的话是列不完的。开膛手总是割开死者的喉咙,而那可是秽人爱用的技俩。」

  那个员警越来越不安了,吉娜维芙的存在令他焦虑。博雷加德猜想,会受到她影响的吸血鬼肯定不在少数。

  他提出反论。「以目前的解剖报告看来,所有的死者都没被啃咬、没被放血。再说她们本来就是吸血鬼,不会有其他吸血鬼对她们的血感兴趣。」

  「你的看法不完全正确,博雷加德先生。我们是喝下吸血鬼的血才被同化,而吸血鬼有时确实会吸同类的血液,儘管不常见。有的吸血鬼会透过这种行為,巩固他对一个群体的统驭权,例如心胸狭窄的暴君就会要求臣民献血。其他吸血鬼的血液也能使污秽的吸血鬼血统纯净化。当然,有时吸血鬼相互饮血只是求欢行為的一种……」

  她直截了当的发言令博雷加德脸红。那名员警的脸也红通通的,他的手揉著发疼的伤口。

  「弗拉德.采佩什的血液不洁,只有傻到脑袋不清的人才会喝他的血。」她接著说:「但伦敦充满他病懨懨的后裔。开膛手可能是怨恨他们的活人,但也很有可能是他们的一员,这机率未必较低。」

  「他也可能是想要喝下女吸血鬼的血液,成為不死族。你们的血液裡可是流著青春之泉啊。如果开膛手是个染病的活人,他搞不好会想靠你们的血治病。」

  「他若想转化成吸血鬼,可以选择更简单的方式。当然,有许多人对简单的方式抱持怀疑,所以你的说法有道理。但他又為什麼要找上那麼多人呢?黑暗之母只要有一个就够了。他又何必杀人?只要付个一先令,这些受害者都会乐意為他服务。」

  他们离开广场,散步折返商业街。这条街是各案发地点的中点,安妮.查普曼和露露.史恩都在大马路转进去的小巷弄内遇害。侦办此案的指挥中心就在商业街上,巴黎咖啡馆、汤恩比馆也都在。昨晚某刻,凶手必定横越过这条街,搞不好还大摇大摆地走著,染血的刀子就藏在大衣下。他沿著白教堂高街南段、商业路前进,接著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路径前往莱姆豪斯区和码头边。一直有传言说犯人是个水手。

  「也许他只是个疯子。」他说:「脑袋空空,跟拿剃刀的猿猴没两样。」

  「史华德医生宣称疯人的心智结构并不单纯,他们的行动看似随机、无道理可言,但总是有模式。从各种不同角度出发加以端详,我们最后就能了解他们的想法,用狂人目光观看世界。」

  「然后我们就抓得到他了?」

  「史华德医生会说是『治疗』。」

  他们经过一张布告,上头列著最新一批遭判穿刺刑的罪犯之名。泰伯恩行刑场如今种满木桩插死的盗贼、美男子、叛乱分子,形成一片森林。

  博雷加德沉思片刻后说:「我们能為那个疯子提供的疗程恐怕只有一种。」

  他们在温沃斯街街角发现古斯顿街上聚集了一群员警和官员。雷斯崔德和艾柏莱都在,且紧跟在一个瘦男人身旁。他的小鬍子垂得像是垮下的嘴角,头戴丝帽。此人正是查尔斯.华伦爵士,伦敦警察厅厅长,紆尊降贵来到辖区中备受鄙视的一个角落。那群人就站在新盖好的模范住宅区40入口。

  博雷加德从容地走向他们,女孩样貌的吸血鬼也跟了过去。他猜想他们正在讨论某件要事。雷斯崔德稍微挪出一点空间,让他们加入这个团体。博雷加德发现葛德明勋爵和几个平民显要也在场,大感意外。爵爷戴著一顶大帽子避人耳目,嘴上叼著一根雪茄。

  「来者何人?」华伦爵士气呼呼地指著博雷加德说,装作没注意到吉娜维芙。「老兄,闪边去,我们正谈论公家事务。动起来,动起来,快滚!」

  华伦爵士在卡菲尔战争期间扬名立万,当时总是把身边所有人当做没官阶的当地土著。

  葛德明帮他解释。「博雷加德先生是第欧根尼俱乐部的代表。」

  厅长把他的恼怒全吞了下去,早晨的日光照得他泪眼汪汪。博雷加德知道自己的现身令对方恨得牙痒痒,也能体谅对方的心情,不过他人格还不够高尚,看到对方不自在的样子仍窃喜了一下。

  「很好。」华伦爵士说:「你的思辨能力肯定值得大家信赖。」

  厅长身后的雷斯崔德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看来属下渐渐不挺厅长了。

  「豪斯。」雷斯崔德说:「让大家看看你的发现。」

  有个方形的木箱倚放在入口处的招牌旁。豪斯警探将这临时凑合著用的遮蔽装置一开,一隻大如橄欖球的肥老鼠便衝了出来,在厅长那双磨得晶亮的皮鞋间乱窜,叫声宛如生锈螺丝钉掉到石板上。一串粉笔写的潦草字跡出现了,灰白色的字与黑色墙砖形成强烈对比。

  恨吸皿鬼

  不是没有原因

  「也就是说,吸血鬼是基於某种原因才成為标靶。」厅长明智地推断。

  豪斯捡起一块染血的碎布,它原本是白色的。「先生,这原本掉在门口,是围裙上扯下来的。」

  「那个姓艾道斯的女人的围裙。」艾柏莱说。

  「你确定吗?」华伦爵士问。

  「还没验证,但我是从金巷停尸间过来的。她身上那件围裙的污渍和破裂与碎布雷同,两者一定可以像拼图那样拼起来。」

  华伦爵士都囔了几句,听不出他在说什麼。

  「开膛手会不会是我们自己人?」葛德明呼应了吉娜维芙先前的推测。

  「你们自己人。」博雷加德喃喃自语。

  「开膛手显然想误导我们。」艾柏莱插嘴。「他受过教育,却希望我们把他视為一个文盲。他只把『血』错写成『皿』,还用了双重否定,但连腔调最重的小摊商都不会那样说话。」

  「跟开膛手寄来的信一样吗?」吉娜维芙问。

  艾柏莱说:「我个人认為那封信只是《白教堂星报》内的某个操盘手偽装成笨贼写出来的,目的是刺激销量。而这粉笔字跡出自不同人之手。它离案发地点太近了,不可能只是个巧合,一定是开膛手的杰作。」

  「昨天还没有这段涂鸦文字吗?」博雷加德问。

  「负责这区的记者发誓他昨天没发现异状。」

  豪斯警探也点头表示探长说得没错。

  「擦掉吧。」华伦爵士说。

  没人动作。

  「私刑、大规模暴动、社会秩序崩坏都会接踵而来。我们人数还很少,活人势眾。」

  厅长亲自拿起手帕,抹掉粉笔字跡。没有人抗议他演灭物证,但几个警探互使眼色,博雷加德都看到了。

  「好,搞定了。」华伦爵士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什麼事都得自己来呢。」

  这男人的小心眼与衝动在博雷加德面前展露无遗,跟他一起打罗克渡口战役和勒克瑙围城战的同袍,或许会把那特质误认為一种英勇豪气。不过博雷加德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何会做出错误决策,迎来血腥星期天。

  平民显要鸟兽散,纷纷回到出租马车上、俱乐部内或其他舒适之处。

  「你和潘尼会出席史托克太太的晚宴吗?」

  「等这件事情落幕后吧。」

  「代我向潘尼问好。」

  「我会的。」

  葛德明跟著华伦爵士离开,东区员警留下来整理环境。

  「我们应该要先拍照才对。」豪斯说:「那是条线索,妈的,是线索啊。」

  「冷静点,孩子。」艾柏莱说。

  「好啦。」雷斯崔德说:「太阳下山前,我要每间牢房都客满。把所有妓女、皮条客、恶汉、扒手都关进去,你们爱怎麼威胁他们就怎麼威胁。总会有人目睹到不寻常的画面,所以我们迟早会套出线索。」

  莱姆豪斯的那帮匪徒听了一定会不开心,而且雷斯崔德搞错了一件事。博雷加德对那帮人的能耐有信心,如果伦敦有哪个恶棍掌握到开膛手身分之谜的线索,他们一定会传达给他知道。他已经收到好几通电报,说某某追查方向不会有结果。黑暗帝国捨弃的线索,警方仍握在手中。他认為莱姆豪斯区那帮人旗下的智多星比古斯顿街这批人还多,為此隐隐感到忧心。

  他和吉娜维芙一起走回商业街,时间近傍晚,他已经一天半没睡了。派报童「号外」的呼喊声此起彼落。杀手寄署名信给报社,还杀害两名女子,大眾对新闻的狂热攀升到顶点。

  「你怎麼看华伦这个人?」吉娜维芙问。

  博雷加德认為不要把真心话说出来比较好,不过吉娜维芙马上就明白他的想法。她是那种吸血鬼,跟她在一起时可不能胡思乱想了。

  「我也这样想。」她说:「他显然不称职,鲁斯温一定知道,不过总比让疯疯癲癲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当来得好。」

  他有些困惑,试探性地说:「别人听你这样说话,搞不好会以為你对吸血鬼有偏见。」

  「博雷加德先生,我四周全是王夫的黑暗之子。现在抱怨有点太迟,但弗拉德.采佩什可称不上是我族的优秀成员。看犹太裔或义大利裔恶棍最不顺眼的人,就是犹太人和义大利人啊。」

  日落了,博雷加德突然想到自己正和吉娜维芙独处。她摘下帽子。

  「好啦。」她说,甩甩蜂蜜色的金髮。「这样好多了。」

  她伸懒腰的模样好像做日光浴的猫。她的力量逐渐增强,他感觉得到。她的眼神变得更明亮,微笑带点贼气。

  「对了,潘尼是谁?」

  潘尼洛普现在不知道在做什麼?博雷加德心想。自从几天前吵完架后,他们就没碰过面。

  「潘尼洛普.却奇华小姐,我的未婚妻。」

  他看不到吉娜维芙的表情,但想像她瞇起了眼。他试图让自己放空。

  「未婚妻?婚约维持不住的啦。」

  她的直言不讳令他震惊。

  「真抱歉,博雷加德先生。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对这种事很了解。人的感情是不会长久的。」

  39 指表盖為部分金属、部分玻璃,不用开盖就能看到指针的怀表类型。

  40 模范住宅公司兴建的住宅。以低廉的价格提供给工人阶级,力图改善他们的生活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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