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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首相

  「你知道吗?」鲁斯温爵爷开口。「大不列颠群岛上有些人反对这桩婚姻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们的维多利亚女王暨印度女皇等等头衔,不该嫁给好死不死曾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快乐新郎弗拉德.德古拉,别名采佩什,前瓦拉几亚亲王。老实说,我实在搞不太懂这宗教。」

  英国首相挥动他手中的一封信,显然是从唐寧街邮件收发室桌上那无人闻问的信件堆中随手抽出来的。他又开始碎嘴了,但葛德明知道最好不要打断他。身為一个渴望前辈传授祕密情报的新生人,他明白仔细倾听百岁贵族的谈吐确实可以获知许多情报,这是不可免的工夫。每当鲁斯温开始滔滔不绝,他口中那些古早年代的史实便会揭櫫一个又一个世人遗忘多时的权力魔咒。他人格蕴含的力量会感染听者,激昂豪语使人振奋,很难不受他影响。

  「我收到了一封信。」鲁斯温接著说:「是某个可悲的结社寄来的。他们信奉那个立宪派讨厌鬼华特.白芝浩13的思想。他们在信中委婉地抱怨,说亲王改信英国国教才一眨眼的工夫就投入女王怀抱,这样太不得体了。来信者甚至暗示:弗拉德并非诚心诚意地断绝他与罗马教宗的关系,他以枢机主教纽曼14為告解对象,将教宗利奥十三世那帮人的背信恶德带进英国王室之中。我鬈髮的朋友啊,有些蠢才可以原谅他喝处女血,却不能原谅他喝圣餐酒。」

  鲁斯温撕了那封信,那些碎片飘落到地毯上,与其他被首相奚落过的文件混在一块。他咧嘴而笑,喘著大气,但他白如牛奶的脸颊上并没有任何跡象显示他内心激动。葛德明恍然大悟,原来首相的震怒只是他的演出。这男人假装动气的频率比真格动气来得高。他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背在身后的手一下握拳、一下鬆开,灰色眼珠有如周遭长著稀疏睫毛的弹珠。

  「说到这个,我们的亲王先前就改变过宗教信仰。」鲁斯温侃侃而谈。「原因跟这次相同。一四七三年,他脱离东正教改信天主教,好迎娶匈牙利王的妹妹。这个策略让他在马加什的宫廷内当了十二年的人质,但最终赢回了自由,以及重登瓦拉几亚大位的机会。那是他当年自己失策,拱手让出的宝座。后来他当了四世纪的天主教徒,充分证实自己天生就是个沉闷的男人。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保守主义者长什麼样子,去白金汉宫找就对了。」

  说到这裡,首相的谈话对象早已不是葛德明,而是一张肖像画。画中的鹰勾鼻侧脸面对著同一面墙上并列展示的女王肖像。葛德明只见过德古拉一次,知道他们的王夫兼护国公兼迪维尔伯爵(这是他的自称)跟画中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乔治.瓦茨15先生笔下人物太意气风发了。

  「葛德明,你试著想像他有多泯灭天良。他在那座臭气瀰漫的城堡内沉思了四百年,算计,预谋,诅咒,咬牙。这恶疮凭藉中世纪的迷信恶行逐渐壮大自己:吸乾粗鄙农民的血,四处奔走,发情,狎侮,与山兽夜嚎,猥褻他称為『妻子』的不死动物,还任意变身,活像那些到处行骗的狼人……」

  这位首相虽然是由王夫亲自任命的,但他们数世纪以来的交情一向淡薄。鲁斯温在公开场合会对比自己年长的王夫行臣僚之礼。他效忠王夫也是应该的,因為王夫成為大不列颠统治者前,早已统驭吸血鬼多时。不死者成立的地下王国有数千年的歷史,而王夫手一挥就抹灭了它的歷史,开闢出崭新的路线,同时支配活人与吸血鬼。鲁斯温和其他吸血鬼长者过去几个世纪都在到处旅行、閒混,结果突然间被人从暗处拖到皎洁月光下。有些人可能会认為,这位长期处於赤贫状态的贵族,应该会对新局势适应良好。(他曾说他的爵位和苏格兰那块贫瘠的封地可以拿去换半便士的小麵包,不过对方可能会不收,所以最好还是準备好半便士。)但这位爵位远低於葛德明的爵爷只会成天碎嘴。

  「如今我们的德古拉把火车时刻表都背了起来,然后说他『现代化』了。他可以告诉你银行休假日有几班圣潘克拉斯开往诺里奇的火车,还能告诉你各班车的发车时间,但他以為自己死后到重生之前世界都不曾產生变化。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吗?他假扮成土耳其人到敌营从事间谍活动,结果溜回自己阵营后被自己人砍断脖子。当时他体内已有重生的种子,是某个愚蠢的秽人16种下的。於是他爬出墓穴,重回人间了。他不是任何吸血鬼的黑暗之子。他非常喜欢带给他新生的土壤,一有机会就会睡在裡面。他的血脉中有墓地的霉菌啊,葛德明,他散播的血液即疫病。你继承我的血脉是算你好运,它是纯净的。黑暗之子啊,我们或许无法变身成蝙蝠和野狼,但我们的骨头也不会腐朽,不会被杀戮欲望衝昏头。」

  葛德明相信鲁斯温与他接触、将他转化成吸血鬼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参与了现今世人眼中的「密谋颠覆王室」行动。葛德明还是活人时,曾亲手杀死德古拉的第一个黑暗子民,因此他的人头原本很有可能会被插到栏杆的尖铁上,摆在凡赫辛与其律师同伴哈克的中间。他想起自己曾以雷神索尔之势,重重将一根木桩打入他心爱的露西体内,不禁打了个冷颤,恶毒的恨意泉涌而出,流向当初说服他採取如此极端行动的那个荷兰吸血鬼猎人。他曾蠢到犯下罪行,如今非常想弥补自己的过错。他转化成吸血鬼并成為鲁斯温的门徒后确实保住了性命,但他深知王夫个性反覆无常,且有能力向他复仇。当然了,他自己的黑暗之父对吸血鬼之王没有忠诚到哪裡去,脾气也不好。他得步步為营,才有办法在这个变貌的世界中找到真正安稳的立足之地。

  「他的想法观念是在生前养成的。」鲁斯温继续说:「他活在剑与棍治国的年代,没经歷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啟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没见证美国掘起、奥斯曼帝国的没落。我们英勇的戈登将军战死非洲苏丹,结果他妄想派一群凶残的吸血鬼去蹂躪敌国、钉死所有回教救世主的拥护者,以报一箭之仇。我应该放手让他去做才对,这样一来,人民的税金就不会被他那群喀尔巴阡人好兄弟榨乾了。就让那些狡猾的回教徒削减那百来个呆头鹅的数量吧。某些人被阳光晒死的同时,我们可以心怀感激地把皮卡迪利街和苏荷区裡的回教徒酒吧女侍全部占為己有。」

  鲁斯温再度大手一挥,把信件山扫到地上,身体四周还颳起一道沉降风。这位首相的外表不过二十来岁,惨白的脸庞上镶嵌著一对冰冷的灰色眼珠。他才刚进食完毕,但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血色。他是娇弱少女的鑑赏家,却选择有身分地位的年轻人当黑暗之子,并将他们分派到各个政府机构当官,甚至鼓励他们彼此竞争。葛德明碍於身分显赫,无法从事公僕,也不太适合入阁,却是鲁斯温最欣赏的子嗣。他目前在檯面下担任祕密信差,以及黑暗之父的祕书。他非常讲究实际,擅於处理复杂计画当中的琐碎环节,就连凡赫辛生前都很信任他,让他负责处理猎杀任务当中的一些基础事务。

  「他最近又发布了一个詔令,你听说了吗?」鲁斯温拿起一份文件,是緋红色缎带绑起来的羊皮纸卷轴。他将它摊开,葛德明便看到某个王宫祕书的铜板体字跡。「他要打击所谓的『不自然恶行』:异常交构者,就地正法,而且用的当然是可靠的老方法,木桩穿心。」

  葛德明瞄了文件一眼。「异常交构者?為什麼王夫看异常交构者不顺眼?」

  「你忘了一点,葛德明。德古拉并没有英国人的包容心。他年轻时曾在土耳其当人质,一定时不时就被当成洩欲工具。德古拉还有个弟弟叫拉杜,他有个意味深远的绰号—俊男,性喜勾引男子。王夫家族曾发生过无数次阴谋内斗,其中一次就是拉杜意图反叛,后来王夫才决定採取严格反对同性私通的态度。」

  「这似乎是鸡毛蒜皮小事。」

  鲁斯温深吸一口气、鼻孔大张。「你太孤陋寡闻了,葛德明。你想想,上下议院裡有个哪诚实正直的议员没鸡姦过电报童?今年十二月,德古拉一定会抓几隻声名远播的妖精,慢慢串到那些人自家的圣诞树上。」

  「您形容的画面真诡异,大人。」

  首相挥手要他别说了,钻石型指甲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呿,葛德明,少说几句!我们的瓦拉几亚亲王每次採取行动,机伶的脑袋裡总是有很多盘算。」

  「意思是?」

  「意思是这座城市裡有个新生人诗人,来自爱尔兰,他的性倾向人尽皆知,他与某个乡下男子的踰矩来往闹得满城风雨,但现在已经把那段记忆抛到脑后了。我大胆猜测,这两个事蹟都比他写的句子有名。」

  「你指的是奥斯卡.王尔德?」

  「当然是他。」

  「他最近不太常出席史托克夫人的夜宴了。」

  「你如果爱惜性命的话也少去吧,我的保护伞没那麼大。」

  葛德明沉鬱地点点头,他其实是為了某个原因才继续参加芙罗伦斯.史托克的宴会。

  「我有一份报告收在某个地方,上头记载了奥斯卡.王尔德先生的一举一动。」鲁斯温指著另一个纸砌的金字塔说:「我请他担任我私人部门的信件撰写人,希望他纤细的创作者之心永保健康。他万分热情地接纳了身為吸血鬼的新人生,你听了一定很开心吧?目前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採集年轻男子的血液,这多少减损了他在艺术创作方面的积极度。今年年初他把全副注意力放在费边社会主义上,如今也将它彻底抛诸脑后了。」

  「你显然对他很感兴趣。我呢,一直都觉得他是个讨厌鬼,成天掩嘴窃笑,不让那口烂牙见人。」

  鲁斯温坐到一张椅子上,用手顺了顺自己的长髮。首相确实是个时髦的人,热爱装饰华丽的袖口与领带。《庞趣》杂誌称他為「完美的莫格卓依人」。

  「经过縝密的推算,我们认為阿佛烈.丁尼生男爵17可能会坐拥桂冠诗人的头衔数世纪之久,这实在太可怕了,想到就无力。老天,你能想像《六百年后的洛克斯利大厅》吗?我寧愿喝醋也不要活在允许这种恶梦成真的英国,所以一直有计画要培养一个接班人来解救可怜的诗坛。葛德明,要是当初局势没这样发展,我搞不好会选择提笔写诗,然而暴虐无道的命运接受王夫的推波助澜,将沉重如石的官僚工作压在我肩上,政治事务像老鹰一样啄食我的肝臟。」

  鲁斯温起身晃到他的书架附近,心思仍放在他钟爱的作品上。这位首相能背诵雪莱、拜伦、济慈、柯勒律治18的长篇诗作,也能以吟咏歌德、席勒19的作品原文,目前则醉心於法国文学与颓废派作品,例如波特莱尔、德.内瓦尔、韩波、拉歇尔德、魏尔伦、马拉美20,几乎(搞不好是每一个)都是王夫乐意用木桩钉死的人。葛德明曾听鲁斯温说每个学童都应该要读J.K.余斯芒斯21的《逆转》(有风声说那是一部非常下流的作品),他还说如果他能打造乌托邦,就要让每个吸血鬼都成為诗人和画家。不过有人说,进入不死状态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创作力下降。葛德明以自己的庸俗品味為傲,寧愿掛狩猎图在墙上,也不会贴威廉.莫里斯设计的壁纸。没有任何艺术天分的他无法验证该传言的真偽。

  「可是……」首相转身面对他说:「吸血鬼长老之中,谁有足够的智慧担任德古拉亲王与人民之间的架桥,维繫这个活人与死者共存的新帝国?那个匆忙溜到印度去的疯子法兰西斯.瓦尼办得到吗?我不认為。我们精锐的喀尔巴阡人—约尔加、冯.克罗洛克、梅因斯特、特斯拉、布拉史托夫、米特豪斯、吾尔干也都成不了事。成天吻淑女手背的圣日尔曼伯爵?好管閒事的维拉纽瓦?目中无人的柯林斯?冥顽不灵的韦兰德?丑角巴罗?油嘴滑舌的杜瓦尔?套一句苏格兰话:我『hai me doots』22。还有谁没点到?死气沉沉、个性乏味的康恩斯坦,他还在為那个木桩穿心的女孩哀声叹气吗?说到这个,那些女人呢?天啊,女吸血鬼!一群长舌的娘们!杜坎夫人与莎拉.肯庸伯爵夫人好歹是英国人,但她们的大脑加在一起也没一盎司重。那罗马尼亚伯爵夫人札勒斯佳、爱尔兰人艾瑟琳.费欧葛拉、格拉茨的多林根伯爵夫人、摩尔达维亚公国的亚莎.瓦依妲公主、匈牙利人伊莉莎白.巴托里呢?我想王夫和大不列颠人都不会认可这些贵族贱女人。德古拉為了迎娶胖子维多利亚所抛弃的其他蠢女人也许能胜任?才怪。所有长者之中,只有我办得到。我人就在这裡:鲁斯温爵爷,睿智的漫游者,封地辽阔但口袋空空的英国男子,离乡多年后被召回来报效国家。当初有谁想得到我会坐在皮特、巴麦森、格莱斯顿、迪斯雷利23的办公室裡?有谁能干得比我好?我说,『Apres moi, le déluge』,葛德明,『儘管来吧,洪水』24。」

  13 Walter Bagehot,英国商人、散文家、社会学、经济学家。

  14 约翰.亨利.纽曼,曾脱离英国国教,皈依罗马天主教,后来被教宗利奥十三世任命為枢机主教。

  15 George Frederic Watts,英国象徵主义画家。

  16 原文為nosferatu,在各种吸血鬼德古拉作品中通常是吸血鬼的同义词,词源来自罗马尼亚语。

  17 Alfred Tennyson,英国桂冠诗人,《悼念》被视為英国文学史上最优秀哀歌之一。

  18 四位皆為著名英国诗人。

  19 两位皆為著名德国诗人。

  20 六位皆為著名法国作家,拉歇尔德以小说见长,其餘皆為诗人。

  21 法国小说家。

  22 苏格兰语的「doot」等同英文的「doubt」(怀疑),而「I hai ma doots」是「我心存疑虑」之意。

  23 四人都当过英国首相。

  24 「Après moi, le déluge」為法王路易十五情妇庞巴度夫人之名言,现已成為常用语句。英文通常讲成「After me, the deluge」,不过这裡原文是「After me, the sh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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