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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入夜

  芙萝伦斯.史托克轻摇手中的铃鐺,此举不是為了叫僕人过来,而是要客人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铃鐺是铝製的,不是银。茶杯与盘子的碰撞声和对话声同时止住,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听宴会主人说话。

  「有人有事情要宣布。」芙萝伦斯实在太开心了,科隆塔夫腔冒了出来。她平常总是会努力掩饰自己的口音。

  博雷加德顿时窘迫无比。潘尼洛普躺在他怀中时,他别无选择,只能跨过那个心理障碍,但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同。过去几个月来,他的感觉就像站在某个坑洞的边缘摇摇欲坠。现在他决心朝洞内的岩石跳去,内心惨叫不已。那石头必定尖锐。

  「潘尼洛普.却奇华小姐。」博雷加德开口后又停下来清了清喉咙,接著说:「给了我这个荣幸……」

  客厅裡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但他还是得把话说出口。他好想再喝一口芙罗伦斯的淡色茶。她用一只精美的杯子装给他,遵循中国式的茶道……

  潘尼洛普失去耐性,帮他把话接完。「我们要结婚了,就在明年春天。」

  她纤细的手滑向他的,紧紧握住。小时候,她最爱说的话是:「可是我现在就要。」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有片红晕。这实在太荒谬了,他可不是动不动就乐昏头的男子。他结过婚……和潘尼洛普在一起前,他娶了潘蜜拉,却奇华家的另一位小姐,潘尼洛普的堂姊。这一定会引来一番閒言閒语。

  「查尔斯。」亚瑟.霍姆德—即葛德明勋爵—说:「恭喜。」

  这位吸血鬼脸上掛著鲜明的笑容,伸手捏了捏潘尼洛普没勾住的那隻手。博雷加德心想,葛德明应该知道不死族的抓握根本可以弄碎他的骨头吧。

  他的未婚妻从他身旁退开,随即被几位小姐围住。潘尼洛普中意凯特.理德的眼镜和狂放的髮型,视她為最要好的知已。这位好友拉了张椅子给她坐,并帮她搧风,举手投足间满是钦羡之情。好友责怪她隐瞒如此重要之事,喜欢和气胜过耍嘴皮的她要好友别闹了。身為新时代女性的凯特会帮花絮週刊撰写自行车的相关报导,目前正為「充气轮胎」这项新產品感到雀跃。

  她们实在对潘尼洛普呵护过头,彷彿她刚刚宣布自己得重病或怀了身孕。潘蜜拉就是在生產时死去的(只要潘尼洛普在场,其他人都会把她堂姊的事放在心上),她痛到双目紧闭、眉头深锁。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发生在印度贾加德里。她生下的孩子是个男孩,不到一个星期就追随母亲脚步离开人世。他想拿枪轰烂蠢诊所医生脑袋,但被劝退,这是他不想面对的回忆。

  芙罗伦斯正和她身边仅存的最后一位女僕贝西商量事情,她给了那位黑眼珠女孩一个祕密任务。

  贼笑个不停的美国画家惠斯勒用手肘顶了顶葛德明,并重重敲了博雷加德的手臂一下,闹著玩。

  「你没希望了,小查。」他说,手中一截肥都都的雪茄对著博雷加德戳。「又一个好人落到敌人阵营。」

  博雷加德成功撑住了,笑脸没垮下来。他原本没打算要在史托克夫人的夜间聚会上宣布自己已订婚一事。回到伦敦后,他越来越少参加聚会了。芙罗伦斯主持的宴会能吸引到时髦人士与名流,社交地位依旧稳固,不过老问题悬而未决:她失踪的丈夫到底在哪裡?大家或许要不是勇气不足,就是不够恶毒,从来没人追问布拉姆的下落。有风声说他和宫务大臣為了官方审查一事大吵一架,结果被发配到恶魔谷。要不是史托克的雇主亨利.艾尔文气度恢弘,出手干预此事,他的项上人头早就被摆到王宫外头陪伴凡赫辛了。博雷加德接受潘尼洛普邀请出席这场宴会,发现规模不如以往,且有些常客缺席。在场的吸血鬼只有葛德明一个,芙罗伦斯以前的座上宾纷纷婉拒邀约,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艾尔文以及担纲他剧中女主角的绝世美人—爱伦.泰瑞。有风声说史托克家支持共和派,也许大家不想和这种传言沾上边?虽然鼓励大家在晚宴上辩论的女主人经常把「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掛在嘴边。芙罗伦斯(总是孜孜不倦、努力不懈地让身边围满远比她优秀的男人,以及貌美但总是差她那麼一小截的女人,博雷加德看了其实感到有点厌倦)对女王的统治权没有丝毫质疑,她认為女王治理英国跟地球绕著太阳转一样自然。

  贝西带了一瓶略為蒙尘的香檳回来,大家纷纷慎重地将茶杯放回碟子上。芙罗伦斯递一把小小的钥匙给女僕,让她打开橱柜,露出裡头林立的玻璃杯。

  「我们一定要乾一杯。」芙罗伦斯语气坚定。「敬查尔斯和潘尼洛普。」

  潘尼洛普再次回到他身边,紧抓住他的手,向眾人炫耀他们的恩爱。

  接过酒瓶后,芙罗伦斯端详了一番,彷彿不知道要从哪一头开。她过去总是让男僕代劳,一时之间乱了分寸。葛德明决定接手,他以优雅如水银的身段移动到芙罗伦斯身旁,拿起酒瓶,动作迅速却又带著慵懒。他不是博多雷加初次见到的吸血鬼,但他转化后的身体变化是博多雷加心目中最显著的。大多数新生人都会被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新限制与新能力搞得手忙脚乱,但勋爵生在名门世家,从小接受仪态训练,对新身体的适应十分完美。

  「我来吧。」他将一条餐巾掛在手上,活像个服务生。

  「谢谢你,小亚。」芙罗伦斯口齿不清地说:「我真是笨手笨脚……」

  他勾起一边嘴角,长长的犬齿露了出来,转眼间又隐没。指甲插入软木栓,扔硬币似地将它甩出瓶颈。香檳涌出,葛德明将酒倒入芙罗伦斯的杯中,她刚刚就把杯子递到酒瓶下方等著了。眾人发出一阵温和的欢呼,勋爵回以瀟洒狞笑。以死者的标準来看,葛德明真是活力充沛。客厅内的每个女人都紧盯著他看,连潘尼洛普也不例外—没办法,他自然而然会注意到。

  他的未婚妻跟亡妻并不相像,不过她有时会在无意间说出潘蜜拉惯用的语汇、做出跟潘蜜拉一模一样的小动作。当然,却奇华家的血统让她们的嘴巴和眼睛具备相同的神韵。他十一年前娶潘蜜拉时,潘尼洛普才九岁。印象中她是个脾气很糟的小孩,身穿连衫裙,头戴水手帽,老练地对家人颐指气使,整个家都绕著她打转。他还记得自己曾和潘蜜拉坐在阳臺上,看小潘尼骂哭园丁的儿子。直至今日,她未婚妻那樱桃小口中仍收著一把利剑般的毒舌。

  大家都拿到杯子了。潘尼洛普接过杯子时也没鬆开他的手一秒,不让到手的奖品溜掉。

  带领大家敬酒的任务当然由葛德明负责,他举起杯子,让灯光照亮饮料中的气泡,并说:「对我来说,这是悲伤的一刻,因為我败下阵来了。我的心情永远无法平复,但我承认查尔斯比我还要优秀,相信他会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妥善照顾我亲爱的潘尼。」

  成為眾人目光焦点的博雷加德有些不自在,他不喜欢别人盯著自己。这是职业病,引人注目在他这行是不智之举。

  「敬美丽的潘尼洛普,还有令人激赏的查尔斯……」葛德明举杯。

  「敬潘尼洛普和查尔斯。」眾人唱和。

  香檳气泡刺得潘尼洛普鼻头发痒,她像猫似地咯咯笑了起来。博雷加德则大口牛饮,令大家十分意外。在场只有一个人没喝酒,那就是葛德明,他原封不动地把杯子放回托盘上。

  「不好意思。」芙罗伦斯说:「我忘了您的喜好。」

  女主人再次把女僕贝西叫了过来。

  「葛德明勋爵不喝香檳。」她向女孩解释。贝西明白主人的意思,解开手腕处的扣子。

  「谢谢你,贝西。」葛德明先是握住她的手,彷彿要亲她的手背,接著又将她的手一翻,彷彿要帮她看手相。

  博雷加德不禁感到有些噁心,但其他人都没吭声。真想知道有多少人是装作不在意,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对亚瑟.霍姆德所属族类的习性感到习以為常。

  「潘尼洛普,查尔斯。」葛德明说:「我敬你们。」

  葛德明张开眼镜蛇似的血盆大口,抓紧贝西手腕,以尖锐的门牙轻轻刺穿她的皮肤,舔舐捐流而下的血液。在场宾客都看得出神。潘尼洛普缩向博雷加德身侧,脸颊抵在他的肩膀上,但视线仍对準勋爵与女僕,没有别开。她可能是故作镇定,也可能真心觉得吸血鬼进食没什麼大不了的。葛德明舔著舔著,贝西就腿软了,整个人摇摇摆摆、眼皮跳个不停,神色介於痛苦与享受之间,最后安静地昏厥过去。葛德明放开她的手腕,老练地捧住她的身体,扶挺著她,宛如满怀爱意的情圣唐璜。

  「我吸女人血就会產生这种效果。」他的牙齿上染了一圈血。「真的是很麻烦。」

  他找到一张沙发床,把失去意识的贝西放到上面去。女孩的伤口没流血,葛德明似乎没喝多少。博雷加德心想,她一定让其他人吸过血,才表现得这麼冷静。慷慨出借女僕给葛达明的芙罗伦斯坐到女僕身旁,在她手腕上绑一条手帕,感觉就像在帮一匹马套韁绳,温柔,但其实没带什麼特别的关爱。

  博雷加德一时之间感到头晕目眩。

  「怎麼啦?亲爱的。」潘尼洛普环抱住他的身体。

  「香檳害的。」他说谎。

  「我们以后会有香檳喝吗?」

  「你想喝,我们就準备。」

  「查尔斯,你对我真好。」

  「大概吧。」

  芙罗伦斯完成了她的照护工作,刻意挤到两人之间。

  「好啦,好啦。」她说:「婚礼结束后,你们多的是时间。现在你们得展现无私的精神,和大家一起分享喜悦。」

  「没错。」葛德明说:「首先,我这个落败骑士要行使我的权利。」

  博雷加德不懂他的意思。葛德明已用手帕擦去血液,但他的嘴唇依然油亮,上排牙齿染了一抹粉红。

  「一个吻。」葛德明把话说开,并牵起潘尼洛普的手。「我要给新娘一个吻。」

  博雷加德握紧他的拳头。幸好他的手在葛德明的视线范围外,对方看不到他抓握剑柄式的手势。他觉得自己身陷危机之中,感觉跟南非那次有共通之处:他在纳塔尔殖民地碰到黑曼巴蛇,这地表上最致命的爬虫类距离他毫无防备的双腿只有咫尺之遥。他赶在毒蛇发动攻击前慎重地赏牠一刀,让牠装满毒液的脑袋跟长长的身体分家。当时他感谢自己反应够快,才没倒大楣。现在他认為自己是反应过度了。

  葛德明将潘尼洛普拉得更靠近自己,她则转头让脸颊对準他的嘴唇。他在她脸上种下一吻,感觉漫长一秒过去后,他鬆手让她离开。

  其他男男女女也凑到潘尼洛普身边,给她更多的亲吻。这些爱意让她差点应付不过来,但她撑住。他从来没看过她如此美丽的一面,如此神似潘蜜拉。

  「查尔斯。」凯特.理德凑近他说:「我是想要说……唉,恭喜啊……那类的。这消息真棒。」

  那可怜的女孩满脸通红,额头都是汗。

  「凯特,谢谢你。」

  他亲吻了她的脸颊。她吓得说:「天啊。」

  她指著潘尼洛普,有些贼贼地笑了。「我得走了,查尔斯。潘尼要我去……」

  要她看潘尼洛普秀气手指上的婚戒,令人叹為观止的小家伙。

  博雷加德和葛德明脱队来到窗边。月亮出来了,但它只是雾气笼罩下的一个微弱光球。博雷加德看得到史托克家的围栏,但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模糊。沿著夏纳步道再往下走一段路就会到他家,但此刻被翻腾的黄色雾墙挡住,彷彿根本不存在。

  「查尔斯。」葛德明说:「我真心祝福你,你和潘尼一定要过得幸福,这是命令。」

  「小亚,谢谢你。」

  「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吸血鬼爵爷说:「你一定要尽快转化,局势越来越令人振奋了。」

  他做过同样的提议,但博雷加德退缩了。

  「潘尼也一样。」葛德明语气坚定。「她好可爱,我们不该任美消逝,这是罪孽。」

  「我们会再考虑考虑。」

  「别考虑太久,光阴如梭啊。」

  博雷加德多希望刚刚的是比香檳还浓烈的酒。站在离葛德明这麼近的地方,他几乎尝得到新生人呼出的气息。有人说吸血鬼会呼出恶臭气团,实则不然,不过他确实觉得空气中有个味道,既甜腻又呛鼻。他有时还会把葛德明眼中的红点看成血滴形的。

  「潘尼洛普会想要与我共组家庭。」博雷加德知道吸血鬼无法用老方法传宗接代。

  「小孩?」葛德明紧盯著博雷加德。「如果你能永生不死,小孩子当然是多餘的存在,没必要生。」

  博雷加德开始不自在了。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家庭。他的工作充满不确定性,而且潘蜜拉又碰上那样的事……

  他感到精神虚脱,彷彿生命力被葛德明吸走了似的。有些吸血鬼确实不靠吸血,而是利用灵魂渗透作用来汲取他人体内的养分。

  「我们需要你们这种人,查尔斯。我们有机会让这个帝国更加强盛,得借重你的长才。」

  如果葛德明知道他為了皇家将自己的才能磨练到什麼程度,可能会大感意外吧?博雷加德心想。离开印度后,他待过上海公共租界,还到埃及帮克罗默伯爵做事。勋爵搭住他的手一捏,力道可用凶狠形容。他的手指几乎没知觉了。

  「往后英国不会有奴隶了。」葛德明接著说:「不过活人们自然得服侍我们,就像贝西那样。小心点啊,可别哪天落魄潦倒变成烂军团的挑水夫。」

  「我知道印度有个挑水夫是个比大多男人更好的人。」

  芙罗伦斯来解救他了,她把他们两人带回桌边。与评论家约翰.拉斯金常年不和的惠斯勒正在向大家报告他们的最新战况,火力全开地挖苦他的世仇。博雷加德站在墙边看画家说得口沫横飞,乐於让他抢走风头,而惠斯勒显然也很欢快。博雷加德的引起的小骚动结束了,大家重新把目光焦点放在芙罗伦斯夜宴的「大明星」身上。潘尼洛普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但这真的是一条正道吗?博雷加德又开始沉思了。他是受害者,受人陷害才被困在中国茶和蕾丝饰巾交织成的阴柔社交网之中。他五月归国时所见的伦敦跟他三年前离开时的模样天差地别。一幅爱国思想浓厚的绘画掛在壁炉上方:画中人是维多利亚女王,尊容福态、青春重返,以及留著大鬍子的红眼王夫。这个无名画家不会对惠斯勒的卓越地位造成威胁。查尔斯.博雷加德对女王效忠,所以大概也得对王夫效忠。

  惠斯勒论及他死对头那段早已画下句点的婚姻,并发表了一些逗趣且不太得体(因為在场者几乎都是女性)的推测时,门铃响了。谈话被打断的画家面露慍色,芙罗伦斯应门后他才把话接下去。女主人也不太开心,因為贝西还没办法做她身為女僕的分内工作,她只得急急忙忙地衝向门口。

  博雷加德发现潘尼洛普坐在靠前门那端开怀大笑,假装她听得懂惠斯勒的影射,那模样真是动人。葛德明站在她椅子后方,双手背在身后腰际,指尖在衣料上按出一个小凹陷。葛德明勋爵—亚瑟.霍姆德已不是博雷加德离开伦敦前认识的那个男人了。他即将返国之际,勋爵闹了一桩丑闻。王夫刚来到伦敦时,葛德明和布拉姆.史托克一样,站在反对他的立场。现在他有责任向政府当局证明他忠心耿耿。

  「查尔斯。」芙罗伦斯低声说,以免又打断惠斯勒。「有个男人来找你,跟你同俱乐部的。」

  她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没有个人的姓名,只有几个字:第欧根尼俱乐部。

  「他们有事要找我。」他解释。「请帮我向潘尼洛普致歉。」

  「查尔斯……?」

  他来到大门口,芙罗伦斯紧跟在后。贝西还会再昏睡一段时间,所以他自己动手拿斗篷、帽子、手杖。希望其他客人离开时,贝西也能一同送客,芙罗伦斯的面子才不会掛不住。

  「我相信小亚会送潘尼洛普回家吧。」他说完话立刻就后悔了。「理德小姐应该也会愿意。」

  「事情有这麼严重吗?我想你没必要走得这麼急……」

  信差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兄,他在街上等待博雷加德,身旁有辆马车停在路边。

  「芙罗伦斯,我有些行程不归我管。」他亲吻她的手。「谢谢你殷勤体贴的招待。」

  他走出史托克宅,来到人行道外侧上车。帮他扶门的信差也坐进马车,驾驶知道目的地,等他们坐定后就上路了。博雷加德目睹芙罗伦斯关上家门,将寒气阻绝在外的一幕。雾越来越浓了,他别开视线,逐渐适应车子晃动的节奏。信差不发一语。被第欧根尼俱乐部召见绝对不会有什麼好事,但博雷加德还是鬆了一口气。离开芙罗伦斯的客厅、远离那群人是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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