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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他们能不能……”吉姆说,“我是说……他们买别人的灵魂吗?”
“能白白得到的,为什么要买?”哈洛韦先生说,“唉,大多数人巴不得交出一切,换来虚无。再没有比我们永生不死的灵魂更被他们轻视的了,我们只把它当成取笑的对象。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把那些东西当成了收买灵魂的魔鬼。我认为他们只是某种并非魔鬼的生物,学会了没有灵魂也能生存。阅读古老的神话时,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问自己,《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为什么想要一个灵魂?到手以后,他会拿它怎么办?派什么用场?现在我要抛出我自己的理论了,站开些,小心别被砸着。那些东西想要的是能迸发出火焰的骚劲的灵魂,来自那些夜间辗转难眠、白日里因为罪孽内心纠结的人。死去的灵魂是没有火焰的。但一个活生生的、躁动的、被自我厌弃炮制得香脆可口的灵魂,啊,对那些东西而言,这才是可以朵颐大嚼的美食呢。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通过观察得来。这个马戏团的人其实很像其他普通人,只是多了些东西。在普通人中,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本可以各走各的路,或者干脆杀掉对方,可他们没有那样做。他们相互吸引,结为夫妻,然后互扯头发,指甲狠抓,折磨对方一辈子。对方的痛苦就像一服兴奋剂,有了它,这一天才算没有白活。这个马戏团也是这样。它能从远处嗅出焦灼的灵魂,然后被它们吸引着飞跑过来,在它们的痛苦上烘烤它的双手。男孩们焦灼,渴望着成为男人,这种焦灼的痛苦很像那颗毫无智慧的智齿引起的疼痛。而马戏团能从万里外嗅到气味。它还能察觉像我这种中年男人的痛苦:人生美好的夏日午后早已逝去,蹉跎至今一事无成。需求、向往、欲望,这些东西在我们的体液中燃烧,在我们的灵魂中氧化。它们的气息喷出我们的嘴唇、鼻孔、眼睛和耳朵,用我们的手指充当天线向外广播。至于用的是长波还是短波,只有上帝知道。而那个马戏团能察觉我们的这些痒处,然后像螃蟹一样飞快地爬过来,要替我们挠上一挠。它跑了很远的路,但一路并不辛苦,因为每个岔路口都有人向它提供痛苦,满足它的需求,为它提供继续前进的动力。所以,那个马戏团或许可以长存下去,以我们彼此的恶意为食,还有我们最深最深的悔恨。”
查尔斯·哈洛韦突然惊呼一声。
“老天爷啊,我居然把这些话说出口了。这十分钟里,我说了多少?”
“说了不老少。”吉姆说。
“用什么语言?!真该死。”查尔斯·哈洛韦喊道。蓦然间,他方才所做的一切似乎跟其他晚上没什么区别:陶醉于孤独的踱步,沉迷于观念的提炼,把自己的见解对着厅堂宣讲,而厅堂只回应一次,随即便让这些见解永远消失。他毕生都在著述,写在那些巨大建筑中巨大房间里的空气上,然后让它们飞出通风管道。而现在,这些言词似乎成了焰火,追求的只是色彩、声音。这些结构精巧的言词啊,仅仅为了眩惑男孩的眼睛,妆点自我的形象。当色彩消散声音沉寂之后,他们的视网膜和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不过是一次雄辩术的练习罢了。他讪讪地问:
“这些话,你们听进去了多少?五句听进了一句?八句听进了两句?”
“一千句里听进三句。”威尔说。
查尔斯·哈洛韦大笑、叹息。
吉姆突然插话:
“他们……是不是……死神?”
“马戏团吗?”老人点燃烟斗,吐出一口烟,仔细看着烟雾形成的图案。“不。但我认为,它会把死神当成威胁别人的工具。死神并不存在。过去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存在。但那么多年来,我们无数次描绘过它的模样,一直想把它具象化,以便把握住它。我们只能把它想象成一个实体,奇怪的是我们居然把死神想象成一个活物,而且非常贪婪。其实,死亡不过是一块停下的表,是终结,黑暗,虚无。这个马戏团很聪明,它知道我们害怕虚无更甚于‘某物’。你至少可以跟‘某物’战斗,虚无却无从对抗。攻打虚无的哪个部位?它有心脏、灵魂、屁股还是大脑?不,什么都没有。所以这个马戏团只是冲着我们摇动一个里面什么都没有的骰盅,趁我们吓得魂不附体彻底缴枪时一把收割我们。哦,对,它还是让我们看了点东西,展示了最终通向虚无的‘某物’。草甸上的那一连串镜子,没错,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某物’,能把你吓得灵魂出窍。这一招很卑鄙,像拳手攻击对方腰带以下:让你看见一大把年头对你的影响,让你亲身感受到永恒的气息,仿佛干冰吐出的雾气。接着,趁你吓得全身僵硬,它放一首直刺人心的甜蜜曲子给你听。真甜蜜啊,散发着五月天才洗完澡、翩翩起舞的一群女人的气味,散发着酒香和干草的气息。蓝蓝的天空,夏夜湖畔,诸如此类的音乐,让你的脑袋砰砰直响,活像大圆月亮绕着那架汽笛风琴乱砸一气。手法简洁明了。上帝啊,我真的很欣赏他们这种直截了当的风格。把一个老家伙扔进镜子里,让他看着自己碎成冰碴一样的无数碎片,只有马戏团能重新拼凑起来。怎么拼凑?在旋转木马上倒着转几圈吧,回到青春时期美妙的音乐中:《美丽的俄亥俄》,或者《寡妇玛丽》。但他们很小心地没有把一件事告诉那些伴着音乐骑上木马的人。”
“什么事?”吉姆问道。
“是这样,如果你是个可怜的罪人,处于某种形态,换了一种形态之后,你仍旧是个可怜的罪人。身体的改变影响不了大脑。如果我明天把你变成二十五岁,吉姆,你的思想仍旧是孩子的思想,而且它会表露出来!换个例子,如果他们这会儿把我变成一个十岁的孩子,我的头脑仍旧是五十岁的头脑,这个孩子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滑稽、最苍老、最怪异的孩子。除此之外,时间脱节还会带来其他问题。”
“什么问题?”
“就算我变年轻了,我的所有朋友仍旧是五十岁,六十岁,对不对?我们的友谊将从此消失,一去不复返。因为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做了什么,对吗?他们会痛恨这种事,他们会恨我。他们关注的事,我不会再关注了,特别是他们的烦恼。他们关注的是病痛和死亡,我只会关注自己的全新生命。所以,一个貌似二十、其实比《圣经》中的长寿翁玛士撒拉还老的人,他怎么在这个世上立足?像这样的巨大变化,谁承受得了,马戏团不会事先把这种类似术后冲击的震撼告诉你,但是,上帝啊,我敢打赌,这种震撼绝对存在,比正常手术的冲击大得多!
“那么,最后会发生什么?你得到的奖品是:发疯。身体改变了,个人环境改变了,这是其一。还有其二:愧疚。抛下了你的妻子、丈夫、朋友,让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死去——天哪,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晕过去了。马戏团倒是正中下怀:有更多的恐惧、痛苦供他们大嚼。新鲜刺激的烟雾散去之后,剩下的是痛苦不堪的良心。这时你说你想回到从前,马戏团会点着脑袋,认真倾听。行,他们向你保证,很短的一段时间以后,他们会把你那二十来年还给你,或者你那十来年。就这样,仅仅凭着一句让你变回正常老年人的许诺,那辆火车开动了,继续周游世界。它的节目里演员众多,全是那些发疯的人等待着人家把他们放出牢笼;与此同时为马戏团效力,为它的炉膛提供燃料。”
威尔嘀咕了一句。
“什么?”
“弗利小姐。”威尔痛悼不已,“噢,可怜的弗利小姐。就像你说的那样,现在被他们捏在手心里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以后,她被吓坏了。她不喜欢自己那个样子。哦,她哭得那么伤心,爸爸,伤心极了。我敢打赌,他们准会向她保证某一天把她变回五十岁,只要她乖乖听话。哦,爸爸!哦,吉姆!不知他们会怎么对付她。”
“只有上帝能帮助她了。”威尔父亲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描着一张陈旧的马戏团招贴画上的畸形人。“他们多半已经把她扔进了那群畸形人中间。那些畸形人,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跟着马戏团走过漫漫长旅、渴望被解救的罪人?畸形会不会暗示着他们从前的罪孽?那个胖子,他从前是什么人?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马戏团喜欢掂量罪孽,而且有意嘲弄,那么,他从前应该是个纵欲者,变着花样填塞欲望的胃口。唉,现在成了这般模样,皮肤几乎盛不下填塞进去的那么多东西,都快撑破了。还有那个瘦子,骷髅人还是什么名字,他曾在精神和物质上让他的妻儿饥饿不堪吗?那个侏儒呢?是不是你们的那个朋友,卖避雷针的人?总是在路上,始终安顿不下来,不能立住脚步面对困难,永远跑在闪电前头。是啊,他是卖避雷针的嘛,可他总是留下别人面对风暴。于是,或是巧合,或是有意安排,落进木马圈套以后,他缩小了。不是缩成孩子,而是变成了一个丑怪的肉球,圆满了,紧紧抱着自己吧。算命的吉普赛女人尘埃女巫?说不定从前跟我一样,总是活在明天,任由今天流逝。她受到的惩罚就是猜测别人充满幻想的日出和沮丧悲伤的日落。尖头人呢?绵羊男孩呢?食火者?还有那对暹罗双胞胎,上帝啊,他们从前是什么人?联体自恋者?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永远不会说出真相。我们只能猜测,也许猜得大错特错,最近半小时里已经猜错了一百来件事。好了——来订计划吧。我们从哪里着手?”
查尔斯·哈洛韦摊开一张格林镇地图,用一枝粗铅笔标出马戏团所在的位置。
“我们能继续躲下去吗?不,有弗利小姐,还有那么多知道你们的人,躲是躲不掉的。那么,我们怎么出击才不至于一照面就被对方干掉?用什么武器——”
“银子弹!”威尔叫道。
“才不!”吉姆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又不是吸血鬼!”
“如果我们是天主教徒就好了,可以借点教堂的圣水——”威尔说。
“别犯傻。”吉姆说,“那是电影里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没这种事。我没说错吧,哈洛韦先生?”
“我倒真希望能说你是错的,孩子。”
威尔眼睛一亮,“有了。只有一个办法:带几加仑汽油,还有火柴,去一趟‘月亮洼’——”
“那是犯法!”吉姆宣布。
“真没想到这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威尔说。
“喂,别冲我开战!”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停下不动了。
一个细微的声音。
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过图书馆的走廊,流进这个房间。
“大门。”吉姆悄声说,“有人开了门。”
很远的地方,“咔嗒”一声轻响。刚才还在轻拂男孩裤脚和男人头发的微风停止了。
“有人关了门。”
寂静。
唯有布局如迷宫的、巨大的、黑沉沉的图书馆,以及图书馆内由沉睡的书籍构成的另一个迷宫。
“有人进来了。”
男孩们半直起身子,嘴里发出无声的呜咽。
查尔斯·哈洛韦等了一会,然后悄悄吐出三个字:
“藏起来。”
“我们不能留下你一个——”
“藏起来。”
男孩们跑了,消失在黑沉沉的迷宫里。
查尔斯·哈洛韦僵硬、缓慢地吸气、呼气。他强迫自己坐下,眼睛对准发黄的报纸。他等待着,等待着……然后继续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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