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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50年
 
“蒂博,”年轻的侦察兵曾经说,“他们告诉我你的活动路线,你负责这里的事务。”女人面带笑容,她精疲力尽,浑身湿透了,但没有受伤,穿过这么多危险的街区,找到了他。
那时候他在地窖里工作,压根没听见也没看见她,直到她为了不吵醒上面的同志而轻声叫出了他的名字。蒂博一看到她就条件反射要拔枪,但她勇敢地冲他摇头。“我是羽爪盟的人。”她说,而他相信了。这是一种从宗教学来的技能,新背景下的一些诗意,她获取了看不见的通行证。蒂博放下了步枪。
她又开口了,没有提高嗓门。
“我走了很远,沿着殉难者之路,穿过十八区,蒙马特尔,”她历数道,“在这里和第八区之间有太多麻烦事情了,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又不管事。”他说。
“是吗?看上去你就是管事儿。反正他们想让我找你说话。”
“他们?”
“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她说,“他们——我们——希望你能加入进来,有个计划。”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却兴奋地发抖。就在巴黎的纳粹控制区边缘,战友们聚集在了一起。
蒂博的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牌。“好吧,”他说,“你们为什么要找我?”当他告诉女人自己在保护第九区的时候,她眼里满是惊讶。
 
蒂博在玩那根绳鞭,把它卷起来,又解开,又把它紧紧地卷成一根像指挥棒的棍子,在手掌上轻拍。
“没用,”他说,“不能控制超能体,它们根本就不该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该进入森林。”他突然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衣。姗姆什么也没说,他很快振作起来。“令人迷惑,”他说,“森林里居然有传奇生物混在灌木丛。”
“德斯诺斯[1],”姗姆说,“这可不是警告,这也是我进入森林的原因。”
“值得吗?去看传说中的生物?”他本想用讥讽的口吻嘲弄她,但她只是微笑着举起了相机。
布丰中学的废墟上,旧时的教室现在只剩下尘土和鸟类的尸体。蒂博用步枪指着姗姆,但对方毫不在意。她把背包放在脚边,就像在月台等火车的人一样。
“听着,美国佬,”他开口,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粗野,“我是巴黎人,羽爪盟。”说谎了呢,他想着。我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我跟恶魔、超能体、纳粹军和纳粹同盟作战过,杀了他们不少人。”马赛牌还在他的兜里,反抗军的秘密筹码。“为什么那些怪物要追你?我告诉过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狼桌怪,或者服从于纳粹军的超能体。”
“没有?那飞行绘画呢?”她问。
他眨了眨眼。“那个不算数。”真正的法西斯超能体,就像那些奔跑的未来主义飞机,剩下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它们又不服从于任何人,不管是法西斯还是什么。它们只是……在那里瞎转悠……”
“野兽派?”她问道,“那些无足轻重的家伙?”
在那段很短的时间里,来自维希政权,唱着“年轻的法国”歌曲的艺术牧羊人,试图引导从德林的画布中走出来的过于浮夸的花花公子们。那首歌是由维希狂热分子自己写下的,带着灰色的忧郁。然而时局总是无法控制,且令人不快。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蒂博都没听说任何有关野兽派的动静,那些粗俗又耀眼的艺术家,据说在某些夜晚,还会困惑地徘徊在街上。
“狼桌怪来自于超现实主义艺术!”蒂博怒吼,“你怎么敢拿它们跟那些垃圾诗比?美国蠢蛋写的诗?还是法西斯的那些乱涂乱画?或者那些野兽派的破画……”
“我可见过比那些怪桌子更糟糕的东西,被纳粹军指挥着,”姗姆打断了他,“巨大的东西,已经超出了艺术的范畴。不要自我欺骗了,德意志帝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超能体显形的秘密。”
蒂博眯起了眼睛。“你瞎说。”他说。
她耸耸肩。“等我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真是个糟糕的审判官,我还没回答第一个问题,你就给我找出来一大串新的。还记得你问我啥来着?它们为什么要追捕我?”
“好吧,那是为什么?”
“算了,我们跳过这个吧。我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工作,我来这儿好几周了,从纽约来的,摄影师,也是策展人。”
“你能通过路障?”蒂博惊讶,“从外面进来?”
“哎,总会有办法的啊,你别装糊涂。能把你那枪挪开吗?本来我潜行得挺好的,至少我这么认为。可惜到了第八区,我意识到自己被那些军官盯上了,还有他们带的……狗。我穿过巴黎大皇宫往南走,他们肯定追着我不放。”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奥斯曼大道、香榭丽舍大街、弗里德兰大街、蒙田大街还有乔治五世大街:这些街道,还有临近它们的十六街和十七街,环绕着凯旋门的那一片区域,都是纳粹军的阵地、堡垒。
当然,这座城市里还有别的势力,就像第十区那些被警戒线分割开来,彼此隔绝的势力。纳粹党卫军的总部就在霍奇大道,最高指挥官仍然在皇家酒店行使权力,劳瑞斯顿大街成为了黑塞活跃团体的聚集地,卡林格,被称为法国的盖世太保,在这些街道上巡逻,还有他们最可靠的恶魔盟友。
整个区域都被纳粹军和恶魔封锁,其中保留了极少数巴黎平民,维持基本的城市生计,一旦超能体入侵这里,平民们则会被无情地驱逐出去。
罕有抵抗组织或是其他组织能够渗透进去,不管是突袭、偷窃、解放运动还是大规模的暴乱。上一次大概是多年前,整个巴黎都被叛军袭击。
戴高乐将军不出所料地被凯旋门的改变吓一大跳,大爆炸的噩梦过后,巨大的凯旋门安静地侧立于一方。石料内部是湿润的,像是巨人在小便。
蒂博和羽爪盟倒是很高兴,对于自由法国军来说,它是如此荒诞不经。他们秘密派遣了轰炸机飞往刑讯所、军营和政府部门,那些地方困着许多制定了各种奇怪法西斯计划的法国官儿。黎明时分,自由法国军开始战斗,烟雾和火光四起,凯旋门被炸,街道上到处都是沾有尿液的碎石。
那些碎石现在还在原地,不过都干涸了,戴高乐将军宣称他正在挽救巴黎的荣誉。
其实一切都是盲目行事,蒂博深知。此前在德朗西的进攻,对围城外的营地和对旧城的突袭,都失败了。这座封闭而神秘的马蹄状城市排斥自由法国军,这令他们感到羞愧。
而现在,这个外国游客声称自己是从控制区走出来的。
“我只是拍照而已。”她说。
“拍什么?”
“所有东西。我最后看到的是斯塔非尔宣传机构。”那是专门从事宣传审查的部门,法西斯用它来控制这座城市的艺术和宣传工作。还有狩猎,那可是个大问题。她打开背包,拿出一束捆得紧紧的胶卷。“用来做记录。”
她递过来一个,冲蒂博点点头表示同意。蒂博拉出一点胶片,让窗外的街灯照进来,眯眼看着那些微缩的景象。蒙梭公园里面金字塔型的坦克向一群巨大的、头颅长得像镰刀的鱼开火。隐匿的超能体在空气中飞速游动。人形的支柱。蒂博凑近去看,原来是一个大卵石的女人,躺在草地上,她的双腿懒洋洋地伸在水里。
姗姆打开笔记本,露出她整齐的英文书写。
“一本书,”她说,“《新巴黎的最后时光》。”
沉默半晌,蒂博终于开口。“这是什么?”
“我要来制止这一切,”她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希望这一切继续?不会吧,局势不能永远这么持续下去,也不应该,已经够悲剧了,即使它结束。这座城市难道不值得拯救吗?”
蒂博拉开胶片,看到更多的图像,他很紧张,那些东西都是自己没见过的。就在他自己的城市里,他背后的城市,有这么多,形成了一个世界。真的,一切可以终结吗?
他仔细地看着她正在展示的东西——可以组成悼词的元素。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
“在这里没办法冲洗,”姗姆说,“我没有显形液之类的东西了。得等我出去以后才能把剩下的底片显影。”
大概是士兵和魔鬼的底片吧,机动枪站、运输车辆,还有纳粹占领区。一本书的雏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我们需要这些,”她说,“等到一切都终结以后。”

他看到一间小办公室,墙上挂着纳粹十字军旗,桌上堆满了纸,她是怎么偷偷进去的?
还有这个,是巴黎歌剧院,看看那像恐龙骨架一样的楼梯就知道。他眯起眼睛,沙巴奈[2],这座伟大建筑的墙壁已经融化,光芒透过树脂闪烁,树脂环绕着悬吊的男男女女,他们身上昂贵的布料和配饰闪烁出涟漪似的波光。植物纤维傀儡,身形纤细,复合了花卉的形状,还有某种像埃德加·基内大道上的模糊人脸。蒂博皱眉看着一条胳膊,来自于一尊白色雕像的残骸,一张约莫六七英尺高的破碎人脸,躺在地基上,表情严肃,尘土如烟。
然后他的视线扫过灰色的侧面,房屋大小的弧线。
蒂博眨了眨眼。“那是西里伯斯。”他说。
姗姆拿回了胶片。“够了,”她说,“你说的没错,那是西里伯斯。”
巴黎最出名的超能体,大象西里伯斯。
像是有着灰色背脊的大汤锅,体积约莫有仓库大小,朦胧的几何形状背上有个像牛角的行李箱,左右摇摆,跟小火车一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说,“就是这么个东西,它速度可快了,我就来得及拍了张照片,然后就跑啦。匆忙一瞥。”
“你来这里还真是拍照的?”蒂博终于开口了,口气像是嘲笑,就像他没有渴望地盯着那些底片看似的,“就为一本书?”
巴黎的太阳并非空心的圆环,不是黑色,也没有暗淡,也没有像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仿佛把天空这张纸戳出个洞来。这就是很寻常的一天。
蒂博和姗姆在十五区艰难地穿行,姗姆自称从来没见过这些街道,但她前行得如此自信,边走边检查她的书。一听到射击或者燃烧的声音,或者是可疑的超能体脚步声,她就赶紧匍匐躲起来。他们正穿过一条聚合的铁路线,不知道为什么,蒂博让她带头。
声音从下面传来,在桥底的阴影之下,冒出了黑烟,和地面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姗姆瞪着它,而蒂博则在观察它的走向,逆风而行,有点意思。
熏蒸艺术[3],烟雾怪的影子飘来飘去,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上无声地闪烁,弄得他满身烟灰,用狂暴的阵风把他吹起来。
它们停了下来,丢下了尸体,它们看到了蒂博和姗姆,慢慢地,烟雾上升了。他能看出超能体的犹豫,即使它们没有用眼睛在观察。他也能看出它们的犹豫很快就消失,有些东西改变了,它们无法控制。
“赶紧跑!”他说。
 
姗姆一边跑一边笨手笨脚地拿起相机。他试图阻止她,让她赶紧逃命,伸手去夺她的相机,但她用惊人的力气拍开了他的手。当他们跌跌撞撞进入十四区的时候,空气发生了变化。姗姆现在在蒂博后面,蒂博转身,看到她跪在突然变化的风中,她的一只手举着相机,一只手放在地上。
烟雾怪飘上来了,它们来到了桥上。蒂博的心跳瞬间加速,它们移动着,像是一团半凝固的污垢,它们来了,冲她而来。
他试图向那团烟雾怪冲过去,把它们赶跑。突然狂风大作,朝着烟雾怪猛吹,那团肮脏的物体挣扎着,可就是无法合并在一起,被吹得四散。它们竭力想稳定下来,但狂风的力量无与伦比,最终,烟雾怪发出了无声的尖叫,四下逃窜。
蒂博抬手搭在眼睛上,看着狂暴的空气归于平静。然后,他转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姗姆。
“搞到了?”蒂博问道。她疑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她的照相机。姗姆仍然把它举在手上。
“噢,我想是的。”
这里闻起来像是维钦托利街了,一股子烟尘味。姗姆带路,他们来到一扇黑色的门前。
 
蒂博用睡衣的力量拆开了汽车的残留物,锈蚀得太厉害,那些金属被拆毁的时候都没发出声响。他把碎片堆在后面,姗姆打开了三脚架,拿出相机,对着查托街54号,那栋用灰色窗帘遮住窗户的房屋门口。
“那么,”蒂博问道,“这又是什么?”
“我已经拍了很多超能体了,”姗姆说,“马头的,还有你看到的那个石头女人,我还去过德洛卡德罗广场。”被摧毁的音乐厅在S大爆炸过后又回来了,里面有雄狮。姗姆继续描述的时候,变得兴奋起来。“但我要更多的,有多少要多少。最好所有的。如果我想的没错,”她说,“今晚上,这里会诞生特别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
她指了指手里的书。“我能读懂书中字里行间的话。”
 
她告诉他,自己很小的时候梦想着成为一名女巫。这一切让蒂博觉得厌烦,他想,她一定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跟她分道扬镳。
而姗姆想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被那种艺术所吸引的,那种让整个巴黎沦为现状的艺术。
“首先是怪物图片,”她说,“魔鬼和妖怪的。巫婆、炼金术、魔法,就这么着。我可不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想想塞利格曼、卡胡恩、恩斯特、吉弗里,还有弗拉梅尔、布勒东吧!你肯定读过《超现实主义第二宣言》吧?‘我要寻求的是对超现实主义深刻的、名副其实的隐藏。’”
“这不是他的原意吧,”蒂博说,“他说的是想寻找到哲人的点金石!”
“然后他说了要再次失去它。”
他俩彼此对望,姗姆甚至笑了。
“从恶魔,到博斯[4],到达利[5],”她说,“从他到所有的一切。宣言。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她犹豫了下,又飞快地说下去:“大爆炸开始的时候,就有迹象了。我收到大爆炸的消息就明白,我必须来。你只是不明白,看着这一切变成这样,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当然,我可忙了,忙着让自己不要变成这样。”
“我不是说你心里就好受了,”她看着飞过尸体的乌鸦群,“我站在画廊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回忆一个梦境,“每个人都在尖叫,一切都陷入了疯狂。乱七八糟的照片,从巴黎飞出来,所有的超能体。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它们是显形的诗歌和画作,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自从大爆炸以后,策展人的专著和目录都成了史料。
“S大爆炸,”蒂博缓缓地说,“让它们接受了指令。”
她拿出一本《超现实主义的革命战争服务》,翻找了会儿,拿给他看。蒂博读出文章:“‘关于城市的非理性修饰的某些特定可能’。”
“他们提出了建议。”她说。
很久以前,他也读过这个。现在又读一遍:令人愤怒的是,曾经的幻想,到现在都成为了现实。早在大爆炸开始多年前,就描述出了现在巴黎的模样。
“我很幸运,你听到我开枪了,”蒂博坐下来的时候,姗姆说着,“再次感谢你。”
“你在森林里找到幽灵鬼怪了吗?”蒂博说。看样子女人的冷静在他之上。“‘化学似的蓝色,腐肉生出的枣树上,扭曲的机器’?”
“是的,”她说,“我拍到了它们的照片,它们会进入书里面。我需要毁灭。士兵,反抗军。”她拍了一张他穿着睡衣的照片。
“不会太暗了吗?”蒂博问,“我不是说这个相机。”
蒂博深呼吸,思考。沉重的精装书本、照片、颂词,爆炸过后巴黎的白天和夜晚。到底谁来写呢?
“这么说来,纳粹军看到你在拍照,所以要追杀你?”他说,“还带着那些狼桌怪。他们把你当间谍了,你拍了什么?”
姗姆检查她的相机。“我最想拍的是超能体,”她说着,蒂博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厌恶,虽然她仍然热切,“没拍到它们我决不离开。”
他们听到了捕食者的动静,还有猎物的叫声。一只拳头大小、覆盖着羽毛的球体从撕裂的汽车外面滚了进来,带起一片灰尘。它展开躯体,中心是一只蓝色的眼睛。
姗姆盯着它。
“它在进食,”蒂博说,“它们靠注视生存。”告诉她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这感觉真好。“你要是展示点鲜艳的颜色给它们看,它们会被喂得很肥,然后我们就可以抓它来烧烤了。”就是这肉看起来太过油腻。接着,一大群这种球体跟着第一个滚了进来。姗姆给它们拍照,它们看着姗姆。
蒂博决定跟女人多待一阵。
 
蚊子来了。“我听说你们那儿有座什么牢房,”姗姆说,“一个很大的,或许也是很重要的。有个什么计划,那里被伏击了。”
蒂博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默默地分着食物。他有面包和熏肉,姗姆有巧克力,她说是从一个美国特工那里换来的,用谋杀任务。
“都在这儿呢,”姗姆看到蒂博盯着她,解释道,“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它们就在这里。”
“看样子那名特工一点也没恪守特工的保密原则。”蒂博说。
她笑了。“一开始还是有的,最后他们总会告诉你。”
当德国人封锁这座城市的时候,美国政府和其他国家一样,表面上对此表示愤慨,其实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些超能体和它们的能量——或者说,恶魔,会被限制在这里。
“但不能指望它们永远待在这里,”姗姆说,“只能说是放缓灾难蔓延的速度,但不能阻止它。”
她为他讲述了北非战役,太平洋上连绵不断的痛苦,还有整个欧洲的苦难。但蒂博最想知道的是有关巴黎的事情,他自己是当局者迷,可有关巴黎的谋杀任务是一片空白。
最近的街灯闪烁了下,又归于黯淡。一只动物飞到窗台上,像只有着猫头鹰双眼、带翅膀的猴子,看着他们。
一声巨响传来,它又忙不迭地飞走。这栋楼像破船一样呻吟。
房子里总有些东西在吱吱作响,有些东西在敲敲打打,还有些东西到处躲藏。
“把纸叠起来,”姗姆悄声说,“把它叠起来,然后什么东西会出来?”
 
一步一步一步,有声音传来,从树林那边。抓扯声,缓慢的咔嗒声,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里面比街上还黑暗。
蒂博屏住呼吸,小心地往前踏了一步,有东西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高耸、在摇摆,大概有三米多高。闪烁着光芒。
它站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人扛着沉重的东西,两条整齐的腿在摇摆。它的腰部由线条构成,工业的分支。它有着倾斜的砧木状工作台,钻头和机械的部分高过了蒂博的头。他抬头凝视这一堆神奇的物体,在人类腿脚上方的机械部分有张紧箍的平台。最顶端,一张大得出奇、长满胡子的老头脸,正好奇地低头望着他。他那堆大胡子里还有一辆跟棍子差不多大小的火车,烟囱的黑烟在胡须上飘散。老人头上顶着一只四肢细长的幼虫,它衔着一片特大的树叶。幼虫蠕动着,树叶抖动着,真是时尚又别致。
这是随机个体组合成的整体,它静静地站着。蒂博盯着它,它也盯着蒂博,蒂博第一次遇见的超能体就像它的表亲,那是好几年前,那个超能体还透过它的头盔盘问过他。
姗姆的相机“咔嚓”一响,“真精致。”她低声说。蒂博第一次听见她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精致的尸体。”
 
充满敌意的声音震散了他们的敬畏之情,有叫喊声,也有枪响。黑暗中,德军冲过来了。
蒂博躲在汽车残骸和火堆后面,纳粹军后面有辆吉普车出现在碎石堆上,冲他们摇晃着冲过来,这些士兵在这里埋伏了多久?
蒂博朝冲过来的士兵开火,试图集中注意力计算他能看到的一切因素。士兵太多,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伸手到口袋里,握住那张牌。这次,他觉得很及时。但精致的尸体正大步走向大路,士兵们惊呆了,纷纷朝它开火。它举起了四肢,空中所有的德军子弹,包括那些没有瞄准它的,全画出一道道弧线,朝它巨大的身躯飞去,钉在它的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其中也有不少子弹是朝蒂博飞去的。
士兵们带着奇怪的网和工具,他能感觉出来,他们打算用套索和陷阱捕捉超能体。蒂博看到吉普车里面有两个人,一个穿着厚重制服的司机,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牧师。他瞥了一眼姗姆,她像是在祈祷般念念有词。蒂博甩了一下手里的绳鞭,之前可是见识过它控制狼桌怪的能力。
精致的尸体大步一跃,就在它跳起来的一瞬间,巴黎街上的所有人都有种自己身处某个蛇纹楼梯间夹层的错觉。
整个世界都扭曲了——蒂博、姗姆和精致的尸体,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离纳粹军,远离一切。混乱中,一切突然间沉默下来。
超能体身上仍然缠着绳网,另一端连在远处的吉普车引擎上,滑轮转动,绳索越绷越紧,拉动着精致的尸体。
它像一匹好奇的马儿,往后退了几步,那双有着远古韵味的深邃眼睛注意到了德意志军队。它张开了下颌,胡须上的火车开始打旗语,它那机械身躯的锋利边缘扎进了地里。
白色裂隙,现实的边缘破碎。纳粹军待在另一边,看着汽车像脆弱的纸张一样被撕成碎片。
精致的尸体点了点头,纳粹军连滚带爬地跑了,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搡他们。
姗姆正朝着和纳粹士兵相反的方向逃跑,蒂博犹豫了下,他的内脏如同被紧攥着,几近窒息,但他仍然缓缓地走向精致的尸体,用手里的绳鞭轻轻抽它。
在他的抽打下,超能体的身体好似中空的烤箱一般发出了回声。它慢慢转过身,低下人头,看了看他。蒂博往后退了一步,超能体蹒跚着跟上他。
“快点!”姗姆大喊着,远处的纳粹重新组织起来,继续开火。蒂博的睡衣拉伸成了一面像帆一样的盾牌,精致的尸体跟在他后面。
 
“你闻到那辆吉普车的废气了吗?”蒂博问。
“血烟,”姗姆肯定地说,“不再是汽油。肯定是恶魔帮助纳粹军改装了汽车。”
“他们在试图改变一切,”蒂博说,“就像狼桌怪。纳粹军在尝试控制超能体,而他们几乎做到了。”
“还好,不是这个,”姗姆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挪开目光,“他们想都别想。”
它仍然跟在他们后面。
蒂博解开绳鞭,把这条能控制狼桌怪的绳索一端系在超能体身上的一个金属凸起上。绳鞭不是皮带,他也没把它绷紧,蒂博并不是想用它当绳子拴住精致的尸体,好在超能体也没反对。蒂博真心希望自己和这活生生的艺术品能够联系在一起,这样就像握着它的手一样。
 
清晨,城市的一部分被夷为平地。他们呆在满是鸟笼的碎石堆里,有的笼子空着,有的关着安静又警惕的鸟儿。一片破碎的屏幕,一个开裂的玩具头,像被砸破的贝壳。还有一动不动的、小女孩似的东西站在那里,穿着白色裙子,眼神空洞,毫无生气。他们跟它保持距离,警惕地注视着它。前面,一张房子大小的婴儿脸像鲸背突然露出水面一样冒了出来,凝望着天空。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姗姆拿起相机拍下了它的照片。
在蝴蝶标本盒之外,他们还看到树上的帷幕,听到了幽灵般的枪声。这个地方,一向是鬼魂出没的狩猎场。
“这是托恩[6]的风景画。”姗姆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蒂博说,“我是羽爪盟的人。”精致的尸体掠过尘土而来,姗姆看着它,表情和之前那天晚上一样。她终于停了下来,这才转身看着超能体。
她忍不住抬头凝望,精致的尸体突然暴躁起来,跺了跺脚。蒂博吓了一大跳,赶紧抓住绳鞭,试图让超能体安静下来。令他吃惊的是,居然成功了。
“它们不喜欢我。”姗姆说。
“超能体?”蒂博说,“不会的,它们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但他说服她去拿绳子的时候,精致的尸体龇了龇牙,姗姆吓得松开了绳鞭。
“它似乎知道你才是伙伴。”她说。
现在蒂博的直觉又变化了,超能体胡子里的火车喷出气体,像是某种有知觉的东西一样,跟着他。
天空中,一群飞鸟排成了一只大鸟的形状,须臾又变成一个跳舞的人形,在它们散开之前,姗姆拍下了照片。
“遇到你的时候,”蒂博突然开口,“我正准备离开这里。”
姗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之前,我遇到了一个骑着超能体的女人。”蒂博继续道。
“威洛车,”姗姆点头,“我是听说过……”
“你听说?”蒂博感觉到口袋里的牌在跳动,“好吧,我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女乘客已经死了,然后我检查了她携带的东西……当然,我以为她是个特工之类的,就像你的巧克力男。”
“这很正常。”
“英国人,英国特别行动处,”蒂博举起了手里的绳鞭,“她也用皮革控制超能体,或者说她试图这么做。我们可没这么做:或许我们早该试试。她身上有张地图,上面画着各种星号,还有笔记。”
“笔记?说了什么?”
群星点缀的巴黎。那时候他们从那女人口袋里搜出来脏兮兮的东西。
“大多数星号被画掉了,”蒂博说,“都是遗失物的名字,那些著名的超能体。”蒂博看着她的表情,明白她理解到了重点。“我想她是个收藏家,专门寻找艺术品收藏的,事实上她也被追杀,当然,也可能并非冲她去的。”
“她找到了什么?”
他感觉到那张牌在口袋里滑来滑去。“嗯,”他开口,“那女人身上什么也没。或许她发现那些东西都不见了,所以画掉它们的名字吧。”
“又或许她把它们拿走了,传下去了吧?”
他舔了舔嘴唇。“不管怎么样,”他开口,“我们用了那张地图。我和我的同志们,我们看了地图,最终去了布洛涅森林。”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一颗没有被画掉的星号。”
“我是问为什么最终,你们为什么没有直接去那边狩猎?”
“噢,”他的眼盯着地平线,“我劝他们等一下。”他的同志们不知道为什么,但都接受了蒂博的意见。“我也听说过另外一个计划,就是你提过那个。不知道细节,只知道有伏击。所以我想我们该按兵不动一阵,等待消息,万一成功了……”她什么也没说,所以他只能继续。
“可惜,没有,”他的声音低下去,“出问题了。夏布朗、莱昂·马莱特、蒂塔,还有很多人,都死了。”
“我听说了,”姗姆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想敌人已经先听到了风声。他们率先出击,另外他们还拥有一些……武器,”他咬了咬牙,“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们的人——最厉害的那一拨,都死了。最好的,最厉害的。纳粹军一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才进入那些街道。”本来他也应该跟战友们一起的,那么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也许他苟活下来,是为了改变什么吧。蒂博也曾经跟劳伦斯·伊可[7]一起并肩作战,对抗卡林格。一天,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在巡逻,伊可带着他这个菜鸟走遍了这片区域。谁也没想到,在这片破败不堪的安静地段,他们中了埋伏。
他惊慌地尖叫,一边跑一边试着开枪,一边脑子拼命回想着训练时候该做什么。当他转过身,半蹲下时,看到伊可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裙子,就这么站在那儿,手里还点着烟,她完全不管周围的子弹,抬起了右臂。
只听她咆哮一声,一只大得出奇的雄鹰出现了,径直往聚在路上的军队扑去。蒂博吓得蜷缩着身子,看着雄鹰的翅膀拍打着纳粹军,把他们逼得四散逃窜。伊可又念了几句什么话,把一只毛毛虫变得跟马匹那么大,还长了个邪恶的鸟头。毛毛虫跟着雄鹰在废墟上狩猎。蒂博听到哭喊声,还有水声。伊可不知道从哪儿弄出来一个浴缸,里面装满了闪闪发光的镜子碎片,她抓出一把,朝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盖世太保指挥官脸上扔了过去,所有的碎片都朝他扑过去。指挥官尖叫一声,然后就是闪烁与血光。
“我亲眼看到伊可显形了自己诗歌里的东西,”蒂博说,“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个。”
“也许你的战友们都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姗姆说,“我倒是听说过。”
“你老是听说这个听说那个,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存在的话。”
“好吧,总是有各种故事流传嘛。关于战斗,关于超能体,不管是他们——嗯,你们的——还有纳粹军的——”
“我听说过各种谣言,”蒂博打断了她的话,“要是有什么秘密武器,他们还会被干掉吗?你觉得呢?”
“这就是你要离开这里的原因?”过了好一会,姗姆才开口。他没有回答。“那在森林里又发生了什么?”她追问,“你到底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没?”
“我他妈早就该离开了,”他说,“一听到惨败的消息就该走。他们都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我们留下来,决定跟着地图走。”
他的牢房,围着火堆,为死者而祝酒,他们的身份甚至还不确定。然而,从那些已经传来的谣言——虽然扭曲和失真得令人发指,但他们已经明白,失败的攻击改变了一切。机会已经失去,胜利的天平不再倒向他们这一边。听了那个消息后,今夜无人入眠,他们不确定消息的真假,但心里却大都清楚那是真的。他们聚在一起,静静地交谈,试图回想上周城里那场轰轰烈烈的行动,同志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景象,一切都怪那个独裁专制的法西斯政权。
逝者已矣,然而,蒂博的要求让战友们表示困惑。他从来没在战友面前提起过有关自己引路人的故事,什么也没说。他的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马赛卡牌,想起了那个带它前来的侦察兵,而他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在他拒绝以后,那个冒着危险前来的女人没有再说什么,换作其他人可能会继续恳求或者坚持,但她只是沉默了好一阵,再看了看蒂博的眼神,似乎读懂了他的坚持。她一言不发转身走上了楼梯。
犹豫了一会,蒂博追了上去。他看到伊莉丝站在一楼半开的后院门那儿,门边的墙破败不堪。夜色和街道都寂静无比,那个他的同志们都没看到的女人,又用同样的方式消失在夜色中,她所提到的计划已经把蒂博排除在外。
后来,那些名字,埃罗尔德、罗法、里乌斯、伊可。成为了令人痛心的名单。
“好了,”他对姗姆说,“我稍后必须离开,从森林背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肮脏的睡衣。“是的,我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嗯,我是说,我们怀疑英国人想要寻找什么,然后我们也去找,不对吗?”
最后一次机会。某天早上,他们醒来,发现塞德里克已经离开了。“去他妈的。”皮埃尔说,但是他们都知道,没有了牧师,在对抗恶魔的时候会艰难许多。蒂博打开了间谍身上的地图,提出了一个计划。
 
新巴黎的圣心堂仿佛穿上了一件黑色油漆刷过的粗糙外衣,曾经华丽的玻璃拱门往外延伸了好几米远,变成了有轨电车通行之路。蒂博和他的队友们跋涉来到了教堂的阴影之处,那里的铁轨像蜥蜴尾巴一样摇晃,抽打着路面和屋顶,仿佛金属的鞭子,忽然移动一下,忽然又陷入地底不见了,仿佛和土地融为一体,成为古老的建筑物。突然,它们又伸展出来,突然,又变换了位置,突然,又消失。
每隔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就有一辆无人驾驶的车,从洞穴般的教堂里冲出来,沿着那些昙花一现的轨道,疾驰进城。
羽爪盟的成员们找到一个地方,静静等待。他们用肌肉结实的胳膊爬上爬下,蜷缩在街角的露营地,观察超能体,警惕纳粹军和恶魔。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他们在想失败的原因。鹅卵石地面四处移动,他们等待着,几乎很少交流,只是看着变幻的地面和那些出问题的列车。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蒂博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辆有轨电车像虫子一样从洞穴里出来,朝他们飞驰而来,车门玻璃上写着“布洛涅森林”。
“快!”他说,“赶紧!”
羽爪盟的成员从隐蔽地跑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抓钩,在列车经过的时候钩了上去。
“让失败了,”蒂博回忆起当时的哭叫声和跌落声,“他动作慢了。但其余人都成功登上了列车。”
当有轨电车行驶到北部公墓,冲到墓地中,带起一片泥土和墓碑时,他们兴奋地发现了破碎的窗户。铁轨在面前出现,须臾沉入了地里,有轨电车四下探寻,他们待在里面。进入到十七区加纳龙街,凶狠地冲进了多唐古、勒让德、拉克鲁瓦街道上的诸多大楼废墟。车外的灯光映着内壁,外面的铁轨再一次模糊不清。
“我们速度很快,不会被抓住,”蒂博说,“哪怕我们经过了纳粹军控制的地方。”
他们感到害怕,列车突然从楼梯上盘旋而下,进入维拉斯地铁站,跳上老旧的备用铁轨,进入了隧道。外面磷光闪烁,黑暗中似乎还传来幽灵般的号叫。游击队员们被吓坏了,直到列车又重回地面。
在马约门站,铁轨在汽车进入树林之前就消失了。树枝和树叶不停拍打窗户。他们的速度慢下来,四周被绿色包围。终于,发动机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停止了运转,轻轻抚摸那些让它停下来的绿色缓冲带。
城里的战士们在这片梦幻的森林中搜索了整整两天,把列车留在灌木丛里。他们根据死者的地图,在这片区域里绕着圈,一点一点检查。
他们还抓到两只狼桌怪——野性难驯、暴躁易怒,还有着像狐狸的地方。战士们用狼桌怪的木质部分生火来烤它们的肉质部分。据说吃了超能体的肉,会让你的身体有所改变。
“到底是什么怪物把你的同僚们带走的?”姗姆问道。
她以为他们遭遇了怪物?硕大无比,外观平平的超能体,身上带着抽屉,弹射出各种子弹的?还是“咔嗒咔嗒”的贝尔默玩偶,有着圆球状关节,在地上爬来爬去的那种?或许她还想象着一群恶魔和纳粹召唤者,党卫军挥舞绳鞭,驱赶着硫黄钟乳石一样高大的野兽来袭击他们。
不。
他们最终找到了宝藏,有着星星标志的睡衣。
它们在树上飘舞,风吹着睡衣,猎猎作响,猫头鹰在一旁观看。蒂博和同志们在朦胧的月光下注视着它们,停下了脚步。过了一阵,众人才蹑手蹑脚地靠近。
“我想,它们最应该出现的地方,或许是塞纳河边,”蒂博喃喃自语,“‘我的睡衣有着蔚蓝的颜色,锤炼了镶金的香膏。’”他引用了西蒙娜·优的诗歌《睡衣-速度》,摘自诗集《正当防卫》。这些睡衣的布料就是用《正当防卫》里面的材质制作的。“我没有去拿睡衣。”
皮埃尔冲在最前面,伸手去够布料,树上的枪弹把他击倒了。
“我们都冲上去掩护,”蒂博说,“我们被发现了,被跟踪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然,肯定是在离开列车以后。当时我就跟在皮埃尔后面,伸手抓住了睡衣。”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展开了它,所以没有被打伤。”
是什么人追着他们前来?是什么人会干这种无意义的工作,只为寻找宝藏?
不是穿着纳粹制服的军人,不是显形于艺术的野兽,也不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只是一群凶恶庸俗的法国男女,靠偷窃为生,偶尔也干点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跳进了游击队员们的视线,发出野蛮的吼叫,发起袭击。
蒂博穿上诗歌睡衣后,第一拳就击碎了一名匪徒的脸。子弹打在他身上,他毫发无伤,尽管他拥有新的力量,但仍然痛苦地看着队友们死去。他穿上睡衣以后的动作实在是太笨拙了。
他猛地一跳,跳到了好几米外,还跌倒在地,而他想加入的战场在身后好几米。真是恐怖的悲剧。一个男人在背后捅了伯纳德一刀,一记枪响,击中了布丽奇特,而蒂博这才踉踉跄跄地赶来救他们。
有两名伏击者被羽爪盟的成员击中,但匪徒们也设法窃取了几种超现实主义手法。蒂博看到伊莉丝尖叫着变成了一团乌云,他跑过去想要把她聚拢,可惜她已经烟消云散。帕特里斯在跟一群无法毁灭的啄木鸟作战,后来被活生生吃掉了。战友们接二连三倒下,蒂博奋力反抗。
最后,幸存的匪徒们逃跑了。蒂博跪在地上,穿着睡衣盔甲,穿着他们要寻找的财宝,跪在死者中间。
“不是恶魔,”他静静地对姗姆说,“也不是超能体或者纳粹军,只是一群巴黎人。”
我要走了。他告诉自己要从悲伤中走出来,周围的朋友都被杀害,这是活生生摆在面前的事实,而不是那些看不见的领袖所鼓吹的什么灾难。就在此时此地的谋杀。我完了,任务一片空白。
他出发了。
我已经完结了这个梦想。
 
“我可以帮你出版。”姗姆说。
蒂博不禁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没有花费睡衣最后的能量,冲出这片废墟,远走高飞?离开废墟般的巴黎,离开废墟般的法国,把一切抛诸脑后。这真的是这座城市最后的日子吗?
“这将是一本漂亮的书。”最终,他开口。
“你能帮上忙的,”她说,“我可以让你知道它会怎么出版,但,首先我需要更多照片。”
他想要这本书。他慢慢意识到这一点。他想帮忙。
蒂博已经学会服从自己的直觉。
另外,他也想知道姗姆真正的使命。
他握住精致的尸体的绳索,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或者是拥有什么特质,让它跟随自己,但他心跳一直在加速。要是那时候你跟我在一起多好,他心里暗暗想着,在森林里的时候。
 
“那个英国特别行动处的女人,”姗姆说,“你说过,她可以控制威洛车。”
“嗯,至少她努力在控制。”
“听说有各种各样的实验,不止是艺术范畴,还有神秘学,”她抬头看着天空,“盟军在针对超能体做各种工作,纳粹军也是。盟军还致力于粉碎恶魔。我听说纳粹军牺牲了不少来自波德莱尔[8]的一些超能体版本。”
蒂博什么也没说,他有些怀疑她关于波德莱尔的那些话,那是他同源的兄弟。
“当我进来的时候,”姗姆说,“我听说过有更多‘恶魔处置者’正在来的路上。”
那是群军事专家,根据有争议的条约条款,用一些小把戏和咒语哄骗恶魔难民。他们和巴黎的法西斯教堂密切合作,仔细研究文物和流放书籍,身带石膏十字架,顶着基督的名义,而脚下绘着满是怨恨眼光的恶魔。“为了上帝的荣耀,”阿莱什曾经宣称,“我们弯曲了他的十字架,以上帝的名义,我们不仅可以命令纯洁的天使,也能命令那些堕落的天使。”
他的命令,其实是与魔鬼做交易。阿莱什的牧师并非驱逐恶魔,而是对抗驱魔者。
“我一直听到这类的故事,”姗姆说,“有关新的因素,有关某些被称为‘堕入腐朽’的东西。”
 
[1] 超现实主义诗人。
[2] 卢浮宫附近最著名的妓院。
[3] 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用蜡烛或煤油灯在一张纸或画布上的烟雾形成构图。
[4] 耶罗尼米斯·博斯,15世纪的尼德兰画家,其画作富含象征和隐喻,被认为是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之一。
[5] 萨尔瓦多·达利,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画家,超现实主义代表人物。
[6] 托恩,原名玛丽·卡米诺娃,来自捷克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托恩是她经常使用的男性代名。
[7] 超现实主义女诗人。
[8] 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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