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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还未搬进城里的编辑和出版商会在四季酒店的烤肉间里用午餐,他们相互请客,或是和要签约的作家一起用餐。这间屋子的四周由暗色条纹的木头包裹着,百叶窗一直拉合到三层楼高的天花板顶端。午间,在那片宽敞的平台上(由很多铜杆吊起),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士们和穿着各色衣装的女士们,两人或者四人聚在一起,坐在上等或者次等楼层的上等或者次等座位上,看上去就像希区柯克的电影《群鸟》中那群聚在攀登架旁的鸟一样。他们议论着谁又和谁在一起了,谁看上去怎么样,谁搬去哪儿住了,谁又在买什么。服务生上下来回走动,给他们上菜,动作有条不紊,这些食物的分量可比鸟食要大多了。
她坐在长条软座上,这是上等楼层的次等桌子。凯朝次等楼层望去,发现一个脸颊瘦削、留着沙色胡子的人。这个人侧身坐着,看起来就像九层A座的那个慢跑男,但是她只瞥见过他一次,还是在一周前,当时离他大概有三十英尺远。他和一个白头发男人坐在一起,后者是一位编辑,她记不起来他的名字和目前就职的出版社了。
她今天邀请的大胡子客人名叫杰克·马利根,他已用笔名创作了十六部浪漫恐怖小说,经她手编辑的最新四本,本本畅销。他写起小说来啰啰唆唆,全是绕来绕去又花里胡哨的辞藻。她为他修剪掉许多分叉的隐喻,砍去芜杂的状语从句,将大量鲜绿的嫩芽转变成了成熟的绿叶。他跟着她从兰登书屋到了普特曼出版社,现在又到了皇冠出版社。干出版这行就像在下象棋一样。
最近他成了媒体红人,人们来到桌前和他握手表示祝贺。“干得好,杰克!”他们说,另外还有的说,“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哪里,哪里,真是的。”他回答说,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大约一个月前,他发表了一份声明,称自己和一起完全无法追查的电脑病毒事件无关。之前,某著名刊物受到了这种电脑病毒的感染,数据库里所有包含字母F和Y的词都被删除了。这份刊物之前曾针对他的作品《瓦内萨的情人》发表过一篇评论,尽管全文都是些东抄西写的鬼话,但却在不经意间剧透了这部作品的关键剧情。他见罢,通过传真给当事编辑寄去一篇文章,用整整四页纸表达了自己的愤慨,随后,这份刊物按惯例刊登了一名读者寄来的简短抱怨信。
正当这份刊物为此收拾残局时,马利根又给他的朋友们打去电话,让大家相信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并发誓不告诉别人。他说了什么呢?他说他有三个儿子,全都和电脑打交道,一个是技术新潮而又娴熟的黑客,一个是干人工智能这行的,还有一个则是设计安全系统的。刊物丢失了所有带字母F和Y的单词的同一时间里,一大半和那篇评论的作者合作过的机构也弄丢了电脑里储存的他的作品和联系方式。然而,在面对地区律师代表和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时,马利根(在三位保镖的陪同下)却说自己都是开玩笑的。他说他还真希望这一切是他干的,因为肆意破坏文学作品是不道德的行为。他闪烁放光的眼睛随后出现在《近期热点》《五点现场播报》和《晚间报道》这几个谈论电脑安全的专题节目中。
正当那份刊物和那篇评论的作者想极力恢复自己的名誉时,整个事件呈现出了并不出人意料的结果:《瓦内萨的情人》大卖;马利根的经纪人则提出,若想请马利根为《玛格丽特的继父》写两段故事大纲,必须要支付一份数额巨大的预付款。正因如此,凯才带着主编的殷切希望来四季酒店和马利根共进午餐,试图能把价钱砍下来一点,不过希望十分渺茫。
当周围只有他俩时,她问他:“你认识中间那层的那个满头白发的人吗?他过去在艾斯桑德斯出版社工作,可我忘了他叫什么,也忘了他现在在哪儿工作。”
杰克挠了挠耳朵,转过身,眼神扫过墙壁和天花板,随后又转过脸来。“那张桌子不就是比尔·埃森巴德犯心脏病的地方么,”他说,“他可是个好人,不是么?真遗憾。1973年,不,1974年夏天时,我在葡萄园那里有一栋房子,就挨着他家。那可是座不错的房子,有一个带棚子的大门廊,那上面铺满了紫葡萄藤。”
她说:“你认识他吗?”
“不对,就是1973年,”他说,“1974年那会儿我在南美。”他摇了摇头。“我认识他。”他说,“不知道希尔是不是开始写另外一本书了。他曾说过在写了。他这个人对钱的态度怪怪的。我们有一次一起坐出租车回家,我下车时给了他五块钱——当时计价器上显示不到七美元——可他却执意要给我找零,找给我的数目精确到了几美分。”
服务员来了,迅速放下他们的酒水单,随后就走开了。
“希尔?”她说,“你是指他旁边的那个人吗?”
他隔着桌子盯着她。“我以为你看了《晚间报道》。”他说。
“我确实看了。”她说。
“在哪儿看的?那台老掉牙的电视吗?难道你还在用那台电视机呢?”
“他也上那节目了?”
“他可真是个悲观的家伙。”杰克说,“他写了一本书,关于电脑如何使人类变得脆弱,不得不遭受各种灾难性打击。比如说你搞砸了一个故事,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她说:“休伯特·希尔……是他,我想起来了。他在节目上和你作对来着……”
杰克咯咯笑了起来。“可不是!”他说,“不过他在出租车里表现得可非常友善。他为说出那种‘年少无知的疯言疯语’而真诚地向我道了歉。是他们在最后一刻逼着他上节目的,因为先前约好的那个嘉宾爽约了。其实他不喜欢上电视,但只要一上了节目就会滔滔不绝,科佩尔 [14]  费了半天劲才让他闭上了嘴。那本关于电脑的书是他在几年前写的。”
“我想他就住在我新搬进的那栋楼里。”她说。
“哦,是吗?确实有可能,他当时是沿着麦迪逊大道走了……”
他俩看起了菜单。
她抬头看了一眼,休伯特·希尔正在看着她。他坐在那儿微笑着,额头和脸颊微微发红,稀松的头发和胡子一样都是沙色的。
她对他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他也点了点头,脸更红了。
服务员在桌上放下她点的巴黎水和酸橙片,还有杰克点的格兰威特威士忌。
他们点了菜:一份小牛肉和一份烤鲑鱼。
杰克举起酒杯:“敬《玛格丽特的继父》。”
她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但愿皇冠出版社不要赔得精光。”
“你真煞风景。”
他们谈了最新的畅销书——写得不错,但并非足够好——还有华盛顿的丑闻,以及百老汇毫无盼头的演出季。
满头白发的男人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就在他后面几码远的地方,休伯特·希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也走了过来。“凯!”白发男人说道,“我是马丁·休格曼,你好吗?”
“马丁!”她说,“很高兴见到你!”
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颊。“你看起来光芒四射!”
“你也一样!”她说,“这位是杰克·马利根,这是马丁·休格曼。”
“备感荣幸!”休格曼双手握住杰克的手用力晃着,“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哪里,哪里,真是的。”杰克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休伯特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红着脸,上身套一件棕色的花呢套装,里面则穿着褐色的衬衫,打一条铁锈色的领带。沙色眉毛下是一双灰色眼睛,透露出压抑着的兴奋。他对她笑了笑,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拐杖。
“凯,这是休伯特·希尔,他正打算跟我们签一本书。这是凯·诺丽丝。”
“祝贺!”她笑着说,伸出手来。
他反着伸出左手来,手热乎乎、汗津津的。“谢谢,”他说,“我们可是邻居。”
“我知道。”她说。
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变大了,他放开她的手,又握住了杰克的手。“你好。”他说。
“你好。”杰克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扭伤了脚踝。”希尔说,“前天发生的事儿。”他对她笑了笑。“我那会儿正赶去打印我的故事大纲,但自行车散了架。你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暗示吗?”
“也许他在暗示‘祝你好运’ [15]  。”她说。
他笑了笑。休格曼则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从今往后都不想再写书了呢。”杰克说。
“没错。”希尔对他说,“但是马丁在《晚间报道》播出后给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出了一个让人兴奋的点子。”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又转向她,透出尖锐的光芒。“关于电视,”他说,“系统总结一下它迄今为止对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在未来几年之中将会产生的影响。电视的方方面面,从肥皂剧到监视器镜头,再到便携式摄像机对国际大事产生的影响。我甚至准备……”
“哦,洛奇……”休格曼试图阻止他。
希尔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她,笑着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会守口如瓶的。”她说着,笑了笑。
“请一定保密啊。”休格曼对杰克和她说,“这本书还只是在构想阶段。”
“听起来非常吸引人,”杰克说,“而且和你之前书的内容也很统一。”
“是的。”希尔说,“我真的对它很感兴趣。另外,我报了个日语速成班,打算下周去日本走访几个工厂,再采访一些制造商和设计师。”
“一切都是天意,”休格曼说,“我早上才刚冒出这个点子,晚上他就出现在《晚间报道》里了,简直是这本书作者的不二人选。瞧,乔尼来了。”他碰了碰希尔的肩膀。“你先过去吧,洛奇,我们楼下见。”
希尔看了看她。“你会骑车吗?”他问。
“会,”她说,“但我没有自行车……”
“我也没有,”他笑着说道,“公共自行车就行。公园里有人租自行车,就在船屋边上。等我从日本回来能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她笑着说,“希望你不虚此行。”
“谢谢你。”他笑着说,脸依旧红红的。
他和杰克告了别,瘸着腿走开了。
休格曼凑近了身子。“非常具有洞察力,”他说,“能在事物之间建立出人意料的联系。你读过《苹果里的虫子》吗?”
“没有。”她说,“但我很乐意读读。”
“下午我给你发一本样书来。”他说,“顺便说一句,刚才是希尔求我将他引荐给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兴趣知道他的情况。他四十三岁,离异,人特别不错。我反正也要过来和你们打招呼的,就带着他一起过来了。很高兴能见到你,也很荣幸能遇见你,杰克,恭喜了。真为你们感到高兴!”他说完转身往上等餐桌走去。
她对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向正朝她挥手的乔尼挥了挥手。
“‘洛奇’?”杰克边切着牛肉边说道。
“休伯特·希尔的外号。”她说。
她转过头,透过金色螺纹的镜子打量着希尔黄褐色的背影,目送他走到宽阔的楼梯边上。他紧紧靠在左手边的扶手上,慢吞吞地向楼下走去。
他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她将窗户的尺寸告诉了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布料加工部,为客厅选了白色丝绸窗帘,为卧室选了绿白格子的印花棉窗帘。在去家居销售区的路上,她看见一个高级的猫用磨爪杆——巨大的铬制立杆上放着褐色的软木圈。只有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才会卖这样的东西……
她在“顶点”健身俱乐部健了一会儿身,练了练肱二头肌训练器、压腿机和腹肌板,练得浑身冒汗,随后又骑了一会儿健身自行车。
走出电梯时,她听到菲利斯正在喵喵叫,整个走道堆满了粉红色的大皮箱,其中几个挡在了她门口,还有一些顶开了二十层A座的大门。透过A座的门厅望去,在一团糟的厨房里,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人正在打电话,“不!照我说的去做!”当她看见凯后便挥了挥手,每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她向上翻着白眼,装作咆哮的样子,看了看凯,可怜地耸了耸肩。她简直是个模特坯子,身材纤细,二十岁出头,一头金色直发。她身上那件带腰带的白色上衣曾经在《世界时装之苑》 [16]  上出现过。“操你妈!”她用怒不可遏的声音说道,说完就将电话狠狠地挂回到墙上。她走到门前说:“我马上把这些箱子从你门口挪开。”她边说边向门口走来。她把门又打开了一些,用膝盖顶着一个箱子,把它拖进家门。“真不好意思,你那只可怜的小猫要抓狂了。我估计它从来没闻过这种印度香料的气味。”她把楼道里粉色的皮箱聚拢在一起。“你什么时候搬来的?”她问。
“一星期前……”凯说,避让着走过楼道。
“放它出来吧。”V.特拉斯萨诺冲着她笑道,“给这小公猫找点乐子。我也是养过猫的人。”
“她是母猫。”她放下公文包和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袋子,移开一个皮箱,打开了B座的门。
菲利斯冲了出来,四处窜来窜去,在皮箱贴着地毯的地方不停嗅、嗅、嗅、嗅。
“哦,它真漂亮!我爱三花猫。它叫什么名字?”
“菲利斯。”
“真是个好名字,‘菲利斯’……我叫维达·特拉斯萨诺。”
“这名字也不赖。”
她大笑道:“谢谢,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我叫凯·诺丽丝。”
“好名字。”
“这名字是我父母取的。”她抱起被印度香料弄得紧张兮兮的菲利斯。
维达·特拉斯萨诺将最后一只皮箱拖进屋里。“你可比可怜的凯斯腾鲍姆夫妇强多了,”她说。她穿着《世界时装之苑》杂志上的那件白衣服,站在门边笑着,用那只闪闪放光的手倚着门柱,穿着白色靴子的双脚脚踝相碰。“你听说过凯斯腾鲍姆夫妇的事儿吗?”她问。
“菲利斯!停住!没有,”凯说,“没有,我没听过……”
“他们是那类非常有趣的夫妇,”维达·特拉斯萨诺说,“丈夫是个美国人,妻子是个韩国人。她长得特别漂亮,当模特都绰绰有余。他们从不提他们是干什么的。经常办聚会。后来丈夫得了MS——是叫多发性硬化症吧?——马上就不行了。她开始推着轮椅送他进进出出……我的意思是说,那一幕非常让人心碎,但也让人觉得特别压抑……你知道吗?后来他们就到加利福尼亚去了,那儿的人对这种病比较在行。本来一开始他们去不了的,几个月前她还为这事儿哭过好几次呢,去那儿要花好多钱,而且他们的保险报不了。谢天谢地,他们从别的地方筹到了钱。如果你什么时候想一起吃饭,来敲门就行了。我会在这里待到十一月九号,随后……”电话响了。“哦,妈的!之后就会去阳光灿烂的葡萄牙。回头再聊。”她回到房间里,向菲利斯挥了挥手。“再见,菲利斯”。她关上了门,电话还在响着。
菲利斯疯狂地嗅着地毯,寻找皮箱留下的气味。
德米特里来了,在客厅里支起了书架的支架,在她画在厨房间墙下的“X”处钻出了几个眼。她把猫用磨爪杆放好,指给菲利斯看它的用途,拿起它的前爪对着软木圈挠起来。所有事情都很顺利。
她把罗茜画的猎鹰图挂在门厅里,这幅画和茨威克的画看起来倒是挺配的。她把书放到架子上。她边听克莱尔·布鲁姆 [17]  读《到灯塔去》,边把书摆上书架。她曾经在九十三号大街的街角书店 [18]  里向克莱尔介绍过自己——那个地方靠窗的位置一向不太拥挤。
她打电话给爸妈,谢谢他们订购的碗,这些碗都有装饰风艺术的线条,放在新的咖啡桌上看起来一定会很不错。随后她又习惯性地在电话里和父亲吵上了,父亲又一次让她提醒鲍勃给他们打电话。
之后,她开始读休伯特·希尔写的《苹果里的虫子》,读完了前四章。随后,她打电话给罗茜。“前四章棒极了,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作家。”
“这本书讲了什么故事?”
“没讲故事,”她躺在床上,边玩菲利斯的白耳朵边说,“他旅行回来后,我们约好一起去骑自行车,算是个约会吧。我都不知道他这趟要去多久。他要到日本去,差不多这周的某个时间走。”
“听起来挺不确定的。”
“没错,”她说,看着天花板吊灯上自己娇小的倒影和猫微缩的影子,“我跟你说,虽然这本书不讲故事,但非常吸引人,写得棒极了。你和弗莱彻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对着卧室的镜子在身上比划着冬装。没什么可惊喜的。
她站在梯子上,伸手把书放在书架顶层的最里端。
菲利斯待在厨房,盯着水槽下面橱柜的底座看。
这座城市里大概有几千家餐厅,谁会料到她和洛奇的那位编辑竟然会选择在同一家餐厅用午餐?简直难以置信……难道四季酒店已经成了作家和编辑的根据地?……但是它仍旧很有档次,斯坦斯一家曾带莱斯利的父母来此地庆祝他俩的银婚之喜,维达和劳伦曾把此地介绍给他们的客人。不,这只是生命中又一次美妙的巧合而已……
她感到有些羞愧,因为她喜欢上了洛奇。他俩会是不错的一对儿,两人有许多相似之处……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这样的想法影响到他的。
尤其是在工作的时候。想象一下,下周二,大阪时间早上八点,他和高井公司的职员约在展示间里,为了能看清楚展品,他们可能要多开一两盏灯,或许至少会看看相册里那些八乘十的彩色图片。那个时候他是绝不会想起她的。任何制造商都会这么做的,更别提那些聪明殷勤的日本人了。
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没时间瞎着急了。现在是周日晚上,不,已经是周一凌晨了,洛奇的航班周五早上十一点就要离开肯尼迪机场了。
好好想想。
也许自行车事件并非完全算是件倒霉事……往好处想想。这事儿好歹让洛奇的腿打上了石膏,还让他此刻一瘸一拐地待在九层A座里。
她通常一周在家工作一天——不是周二就是周三,这取决于她是否有约会或者会议——她会把大部分事情都在一天里搞定。在家工作期间,她只会收到莎拉打来的一两通简短的电话,这种安宁可和在办公室待着的那两天大相径庭。她大多数晚上也都会工作,周末则加班三到四个小时,并且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她会坐在床上读手稿。
这周她待在家里的日子是周二,那天是十月二十四日,所有频道的气象预报员都说,那天将会是最为宜人的季节里最舒适的一天。电视画面上播出了青绿色天空、火红的树木,以及行人抬头望天的镜头,这都加强了他们所播报内容的可信度——大多数镜头都是在中央公园里拍摄的。
早晨气候宜人,左侧窗外露出火红的公园一角,边上还有青绿色的水库相伴,在这样的早晨,即便她手头在编辑的是一本非常不错的书,但这毕竟还是——工作,特别是对她这样一个原本是从乡下来的姑娘而言……
她转过身,把眼镜推到头顶,看到远处有一群野鹅正向青绿色的水库飞去。她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这群野鹅和另外一群自下而上飞翔的野鹅合为一群,用翅膀拍打着水花。
她重新架好眼镜,转过头来继续读稿子。
她在书上做了些笔记。
窗户只开了一个小缝,吹进来的风还是把稿件都弄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一直坚持到把手头这部分读完。
她披上阿迪达斯的外套,穿上牛仔裤,里面是一件深红色的高领衣和一件爱尔兰羊毛衫。菲利斯缩成一个肉球,躺在床中央盯着她看。
水库边上用链条围成了一圈防护栏,她大阔步地沿着水库边上的土路走了近一半的路程,隔着太阳镜看着青绿色的天空、火红的树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群、莽撞的松鼠(也许该带点花生来),还有翱翔的小鸟,感受着凛冽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过去两年——甚至六年、七年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沿着左侧的弯路走,在土路的前方看见了山姆·耶鲁。他正向她走来,身边挤满了按照箭头指示乱走的人,他看上去就和她一样,心情不错,甩着双手,灰色的头发飞舞着,冲着右手旁的湖水展露着微笑。他走近了,她放慢脚步,眯起眼向前方望去。“山姆!”她喊道。他停住脚步,用带黑眼圈的眼睛看着她,一个慢跑者绕开他向前跑去。
她走到路肩上,把太阳镜推到头顶。“凯,”她说,“诺丽丝。”
他笑了。“嗨!”他说。他笑着站住了,后面走来的三个路人措手不及,从他身边走过时胳膊肘都撞在了一起。
她把眼镜摘了,他跨过土路和她一起站在路肩上。他穿着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身上穿一件灰色的防风衣,上面的拉链一直拉到红色法兰绒衬衫的衣领处。“天气不错!”他边说边来回搓着手。
“简直妙极了,不是吗?”她说。
“可不是么!”
“我可不想停下来,来吧,沿着这些箭头走,它们不会碍着你的。”
“箭头?”他说,跟着她一起走上了土路。
“在栅栏底部,”她戴上眼镜后说,“走一会儿就会遇上一个。”
“嘿,慢着点儿,”他一边说一边跟在她的左后方,“我来这里只是想放松一下。”
她慢了下来,边笑边等着他大踏步地跟上来。尽管饱经风霜,但这张脸对于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来说并不算太难看。在那本《电视的黄金时代》里有一张他邮票大小的照片,他曾是个深情款款的年轻男子,留着一头深色的波浪发,那个时候瞳孔周围就有一圈黑色。
他对她笑了笑。“你们出版行业今天放假吗?”他用刺耳的声音问道。
“我有时在家工作。”她说。
“这工作不错。”他说。
“日子挑得不对。”她说,“我的意思是说,今天不是个适合工作的日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干出版这行的?”
他放慢了脚步,看着一个含着奶嘴坐在婴儿车里的婴儿,一个身穿羊皮夹克、头戴耳机的年轻女孩正推着他。
他又赶了上来和她一起。“你搬来的那天,我刚好经过那辆卡车。”他说,“那上面装着很多印着皇冠出版社商标的纸箱。”
“哦。”她说。
“我看你那张拉盖书桌真不错,有年头了吧?”
“有八十……八十五年的历史了。”
“你具体是干什么的?”他问。
“我是个编辑。”她说,“这儿,这儿就有个箭头。”
“天啊,”他说,“这些箭头是在麦金莱 [19]  当总统那会儿画的吧,几乎看不见!没人会沿着这些箭头走的。”
“什么意思?”她这样问时,一群慢跑者从他俩身边跑了过去。“箭头就画在那儿。谁说人们不会跟着它走?”
“这是常识。”一对修女走了过去,他又落在了后面。一匹马从她右边的骑马专用道上经过,朝红色的拱廊慢跑过去。那是一匹栗色的小母马,男骑师上身穿方格外套,下身穿一条马裤,脚上蹬着黑色的马靴。
山姆从她左侧赶了上来。“多么累人的一天啊。”他说。
“你们导演也放假?”
“退休的导演每天都放假。你看那边的天际线。”
她望向公园南部一排排闪光的白色铁塔,有着玻璃斜面的花旗中心,还有帝国大厦正刺向青绿色天空的尖顶。“太美了!”她说。
“你已经不在堪萨斯了,桃乐丝 [20]  。”
她一路走一路盯着他看。“和堪萨斯有什么关系?”她问。
他对她笑了笑。“没什么。”他说,“它就在你嘴里。”
“我可没有口音。”她说着,有点生气,“我已经纠正过来了。”
“抱歉,”他说,“我可是个通灵师。”
一群摄制组人员正拿着小摄影机拍摄火红的树木,机器上印有孔雀标识。他俩绕了过去。
“你别忘了,”他们绕回左边的弯路上时他说,“我是导演。我的耳朵可灵了。”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耳朵。“在一般人听来,你没有口音。除了你说‘你好’和‘近况如何’这些话时。”
“我没有口音。”她说。
“有那么一点儿。”他说着,笑了笑,“真的,就那么一点儿。只有我这种天赋极强的专家才能听出来。”一个身穿褐色制服的人推着一辆装满黑煤渣的手推车经过,他又落在了后面。
他再一次跟了上来。她说:“我在我们几年前出版过的一本书里查到了你的资料,那本书叫《电视的黄金时代》。”
“哇,瞧这名字起得多好,”他说,“谁给起的?希望不是你。”
“这个名字没什么可挑剔的。”她说,“它用清晰无误的英语告诉了人们这本书的内容。”
“我收回我的话。”他说。
“不,书名不是我起的。”她说。
他们向水库最南面的警卫室那儿走去。慢跑的人陆续经过他们。
“你有没有对我的经历大吃一惊?”他问。
“非常吃惊,”她说,“不过也很困惑。”
“困惑我为什么就不再当导演了?很简单,我是个正在戒酒的酒鬼。”
“真遗憾。”她说着看了看他,“不管怎样说,很高兴看到你正努力把它戒掉。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对不起,也许我压根不该提起的,我敢保证你不想谈论这个。”
他说:“你指的是T.M.吗?”
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汤姆·米克斯 [21]  ,永远是我的最爱。”
她笑了。
“你仔细看过我们的演职员名单?”他说。
“对,”她说,“在你导过的大概二十部戏里几乎都出现过她。”
“他们喜欢《钢铁时刻》和《卡夫剧院》里的她。”
“你获得过两次导演协会奖,还有一次艾美奖。”她说,“她去世后不久你的导演生涯就结束了。”
“你都编辑些什么?”他问,“那种卿卿我我的浪漫小说吗?”
“没错,我编辑过这种书。”她说。
“这是两码事儿,”他说,“她去世前两三年我们都没见面。那时候我们就没了交集,完全变成了陌路。我每周在海岸边拍电影,她则在城里拍肥皂剧。”
他们走过石质警卫室门前的平台,绕过喷泉边的人群。人们把脚搭在椅背上抻筋,那是一群穿红色田径服的青少年,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正对着他们鼓掌。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山姆说,“她其实并不是个出色的演员。”
“我注意到了。”她说。
“或者说也不是个好人。”他说,“她这人虚伪而贪婪,从头到尾只关心她自己,居心叵测,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人又小气。我都快被她搞疯了。”
“为什么?”她问。
“我说了,快疯了。”他说,“这还用得着解释吗?”他望着眼前的路,叹了口气。“谁能说得清?”他说,“这是个迷人的早晨,刚刚还路过一群拍电视的人……”
那群穿着红色田径服的年轻人迈着大步跑过他们,三两一群,沿着弯曲的道路一直向水库东边跑去。
“你真的完全不工作了吗?”她问。
他说:“我有时给人上上课,表演课,导演艺术课……”
“你搬来这里多久了?”
“这栋楼盖好时我就在了,”他说,“三年了。”
他们接着向前走。
跑步的人跑过他们。
随后又经过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少年。
“如果你好奇我在这片地界上干什么,”他说,“那我告诉你,我是因为慈善捐助才住到这儿来的。”
“不,我一点也不好奇,别傻了,”她说,“现在人们可以随便选择他们想住的街区,这挺好的,这就是这座城市最棒的地方之一。”
他说:“卡内基山丘艺术促进基金会。我还需要解释一下该组织的目标吗?他们觉得靠赞助手头吃紧的艺术家,让他们散住到各个社区之中,可以有助于他们实现目标。我那间公寓是免费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发一点小钱。这里对我来说简直太理想了。”他对她笑笑。“史密瑟斯就在转角处的九十三号大街上——史密瑟斯治疗中心。这栋公寓楼还在施工时我曾在那里待过一阵子。”一对慢跑者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俩穿着汗衫,上面分别印着“盲人”和“引盲者”字样。他又落在了后面。
他们来到九十号大街的空地上,走上一条宽阔的卵石小道。一队摄制组站在马道上,用小型摄像机拍摄抬头观看红树的游客。
“哦,真不错,”她说,“你和我会上六点钟的新闻节目。明天办公室里有笑料了。”
“我看起来有这么差劲么?”
“你懂我的意思。”
“别慌,”他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走过那个印有眼睛图标的小摄像机,他竖起了中指。
他们走过停车场和第五大道,沿着九十号大街,经过古柏惠特博物馆后面那座用铁栅栏围起来的花园。他说:“这里是安德鲁·卡内基退休后的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边说边打量起砖石砌起的帕拉第奥式建筑。
“这就是‘卡内基山丘’名字的出处,”他说,“他买下这片地时,这里还是一片农田。他那家钢铁公司最终变成了美国钢铁公司,我拍过好多集《钢铁时刻》,所以我有种回家的感觉。这间屋子是罗伯特·钱伯斯 [22]  住过的。”
“我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个在公园里掐死女孩的预科生。”
“哦。”
“这里的人可够复杂的。”
他们转过转角,朝麦迪逊大道走去。
“早期的电视节目肯定非常不一样。”她说。
“没错,”他说,“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是现场直播,没有录像带,没有重拍。每天都像开播首日一样热闹——烧焦了的电线,丢失不见的道具,但是活灵活现,所以演员都抱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态。舞台布景是由不同深浅的灰色构成的,色彩在那个时候并不是特别重要。”
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个回忆录?或者用录音机录下自己的故事。这会很有趣的。”
“我的‘回忆录’?”他笑了。
“是啊。”她说,“好好考虑一下吧。你认识休伯特·希尔吗?他就住咱们楼里,在九层A座。”
他摇了摇头。
“他是个作家,”她说,“不错的作家。他正在写一本有关电视的书,他可能会很乐意和你聊聊。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是考虑一下,创作一部只属于你自己的作品。说真的,会很有销路的。如果你想很严谨地引用一些私人材料,那很好。或者你想采纳一种轻松幽默的态度,我敢肯定你一定很擅长这个。怎么舒服就怎么写。”
他笑了笑,说:“我会考虑的。”走过杰森霍尔咖啡馆时,他指了指说:“要不要喝咖啡?”
“能改日吗?”她问,“我得去银行一趟,然后要回去工作。”
他们走过九十一号大街时,她摘下了太阳镜。“遇见你我很开心。”她说完伸出了手。
“我也是。”他说着,握了握她的手,对她笑着。
“考虑一下自传的事吧,”她说,“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好的,我会考虑的。”他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可马上他又走了回来。“嘿,”他说,“你口音的事,我是开玩笑的。那天在收发室,我看见你包裹上的回寄地址了,住在堪萨斯州威奇托的诺丽丝夫妇。”
她笑了笑说:“谢谢你能这么说。”
“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的时间是白费了。”他说,“你根本没有口音,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对她笑了笑,说完转身离开了。
她也转身戴上太阳镜,等待交通灯变信号。她轻快地活动着脚趾,对青绿色的天空笑了笑。
 
周三时,她在预售会上展示了三本书,市场部的人喜欢头两本,对第三本不怎么喜欢,这已经出乎她和其他编辑的预料了,他们原本以为市场部的人会特别痛恨这第三本书呢。她在萨克斯精品百货店逛了一个小时——买了一条酒红色的绸裙和几件内衣。
那一晚她和鲍勃以及梅格·亨特聊了很久。梅格是利用在肯尼迪机场转机的时间打给她的,她正准备飞伦敦,她俩花一个小时回忆了在锡拉丘兹共度的那些日子。她给腿部脱毛时,克莱尔·布鲁姆正在读《到灯塔去》的最后一部分,菲利斯则趴在防滑垫上用舌头舔洗毛发。
她几乎整个周四都和一个来自纽华克的女人在一起工作,她的小说处女作是一部妙趣横生的科幻作品,不过篇幅太长了,大概得删去两百页左右。然后她还去华纳公司楼上的茶水间商讨了凯瑟琳那部大部头的传记——人们全都拥在那儿喝香槟,吃俄式薄煎饼和鱼子酱。
回到家,她打开出租车门,面前一片亮光,一个女人手拿麦克风冲了过来。“你住在这里吗?”一个男人问,“你认识休伯特·希尔吗?”那个女人则问:“你知道这栋楼被人称为凶宅大楼吗?”沃尔特将他们挡开,领着她向大门走去。“他踢我!你们看到他踢我了吗?说你呢!看大门的!你有麻烦了,浑蛋!”
沃尔特关上了门,透过玻璃门向外望去。“这帮杂碎,”他用他深沉的男中音说道,“这儿好像到了动物园的喂食时间一样。幸亏您回来得比较晚。”
她说:“休伯特·希尔怎么了?”
他转过头来,隔着眼镜盯着她看。他点了点头,随后将眼光移开了,往后退了几步,把门拉开。有人走了出去,然后他又关上了门。
“出了什么事?”她问。
他吸了口气,摘下眼镜。用一双水汪汪的褐色眼睛盯着她看,轮廓鲜明的脸显得很苍白。“他摔倒在浴室里了,”他说,“他脚上打了石膏,为了防水,上面缠了一层塑料袋——然后他滑倒了,撞到了头。”
“他死了?”她说。
他点了点头,随后把门打开。一个男人一边喊着上帝一边走了进来。沃尔特关上了门,盯着她看。随后他说:“你认识他吗?诺丽丝小姐?”
她点了点头。
“您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吗?”
她拿不定主意。
他指了指放置监视器的那块大理石,旁边有条长椅,她坐了下来,他则接过她手上的公文包。他戴上眼镜,双手握住公文包,凑近了对她说:“他公司的人发现的。他好几天不接电话,也没有去赴约。”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他眼神游离开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们也不确定。”他看着她,钢架眼镜闪闪发光。“他就躺在喷头底下的地板上,”他说,“天气太热了,所以他们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出的事。人们最后一次和他联系还是在周一晚上。”
“我的天啊。”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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