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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纸箱,里面装着昂贵的易碎品。此时门房正帮别人把手提箱拎进她刚下的那辆出租车。一个穿淡蓝色毛衣的男人匆匆跑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厚厚的玻璃门,身子往前倾,帮她抵住了门。她微笑着走进门里,对他道了谢。他很年轻,长着一双蓝眼睛,相貌英俊。
一位工人正跪在收发室门口的大理石地板上施工。电梯门上面,B [4]  和15亮着红灯。
年轻男子跟着她穿过大厅,此刻在她右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眼神在指示灯之间流连,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手上挂着一个食品袋,上面写着“我爱纽约”的字样。锐步鞋,牛仔裤,淡蓝色的套头毛衣,他整个人打理得干净利落;留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身高和她差不多;二十五岁,或者二十六岁。他转过身对她说:“我可以帮你搬一个箱子……”
“这些东西不太重。”她说,“但是谢谢。”
他冲她一笑——笑容很阳光,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个对称的酒窝,蓝眼睛烁烁放光。
她笑了笑,又看了看指示灯——还是B和15。
“有人按停了电梯。”这位年轻男子说,说罢转身走向大厅的另一边,那里的安保监视器屏幕朝上安置在一块黄褐色的大理石中,周围摆满了绿色植物。门房走了过来——他叫特里,身强力壮,穿着灰色制服,脸红通通的。上次她来这儿时曾给过他十美元的小费。他沮丧地望着她说:“对不起,刚才我没能来给你开门。”
“没事儿。”她说。
“十五层的住户又按停了电梯。”年轻男子说道。
特里边摇头边朝监视器走过去。“又是霍夫曼一家……”他弯下身子,一边盯着按钮看了看,一边猛戳了下去。长按了一会儿后,他转向她。“德米特里现在正给另外一座电梯铺垫子。”他说。
“搬家工过一阵子才能过来。”她说,“他们要歇个脚,吃顿饭。”
特里走向门口。“我见到他们时会用门铃叫你的。”
“记得是母亲货车搬家公司 [5]  !”她隔着纸箱喊道。
一辆警车闪着红白相间的灯,呼啸着穿过街道,那时特里正好打开了门,进来一位刚跑步回来的男人,他穿着连帽运动服。“电梯来了,”年轻男子折回到电梯门口说道,“你是刚搬进来的吗?”
“是的。”她说,“住在二十层B座。”
“我住十三层A座。”他说,“我叫彼得·亨德森。”
“你好。”她说,闪过纸箱冲他一笑,“我叫凯·诺丽丝。”
跑步的男人一边在离她几码远的地方原地小跑,一边注视着她。她向他看过去,男人见状便朝施工的工人望去。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脸颊瘦削,留着沙色的小胡子。
“你从哪儿搬来的?”彼得·亨德森问道。
“银行街。”她告诉他说,“原来就住在那里的居民区。”
电梯门向一边滑开,一只雪纳瑞狗吼叫着跑了出来,爪子刨着大理石地面,身后牵着它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牛仔套装的女人,架着一副镜面太阳镜,围着一块白色方巾。她身后的男人也架着一副镜面太阳镜,头上戴一顶棒球帽,身穿斜纹棉短夹克。他追上前面那个女人,两人十指紧扣,跟着雪纳瑞狗朝门口走去。
她捧着纸箱,走进装饰着棕色皮革的电梯,而后转过身来。彼得·亨德森按下了20和13两个按钮,随后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笑了笑,这时跑步归来的男人也走进了电梯。彼得·亨德森朝那男人点了点头,后者也点头回敬了一下,随后按下了九层的按钮,面冲正在合上的电梯门。他那件灰色的运动服上沾了深色的污渍。
她一会儿看看电梯门上方变化着的数字,一会儿看看挂在角落的监视器,朝它皱起了眉。当然,监视器挺有用的,甚至可以说这些摄像头是值得信赖的——但它们又实在令人不安,因为在这些摄像头背后,有一些看不见的人在盯着他们看。
电梯门朝一边开了。九层的走廊和二十层以及她看到的其他楼层的走廊都一样——放着一张黄褐色的帕森斯桌 [6]  ,黑白相间的墙上挂着一面镀金边框的镜子,地上铺着褐色的地毯。穿运动服的男人朝右边走去,进了A座。电梯门又关上了。
“这周围我很熟,”彼得·亨德森说,“所以如果你想打听关于商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情况……”
“街对面的那家超市怎么样?”她问。
“不错,”他说,“我手里这些东西就是从那儿买的。列克星敦大街有家斯隆超市,那儿的东西更便宜些。”电梯门滑向一边。
“听起来不错。”她说,说话间他走进了十三层的大厅,同样是黑白相间的墙,褐色的地毯。
他转身过来,用手扶住电梯门,又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欢迎搬来,”他说,“希望你喜欢这里。”
她闪过纸箱对他微笑着说道:“谢谢。”
他冲她笑了笑,依旧扶着门。
她说:“箱子可越来越沉了……”
“噢,天啊,对不起!”他把手挪开,电梯门动了。“回头见!”他说。
“回头见。”她说。电梯门关上了。
她笑了笑。
挺可爱的,彼得·亨德森。
顶多二十七岁。
 
送走了搬家工人,她把垃圾放进楼梯间的废物处理通道里,随后洗了个澡,给自己倒了一杯无糖汽水,客观地打量起这个地方来。远远看去,在傍晚柔和的光线下,她那些混合了当代和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家具看起来也没那么邋遢了。只需要换掉那些最糟糕的家具——没准换成装饰风艺术的,好和那些吊灯相协调——再搬走这些纸箱,把书放到书架上,挂起油画和窗帘,加上这里的光线,景色,还有后冰河时期风格的厨房和卫生间,以及难得的安静气氛,这间公寓显然在各个方面都会比先前住的那间好得多。还有,在这儿她再也不用受回忆所困了!她唯一怀念的是原先公寓的壁炉。菲利斯可能也会怀念它,以前只要壁炉罩的链子一响,它就会急冲冲地赶来……
她给罗茜打电话,想问问能不能晚上就把菲利斯接回来,但是罗茜还在工作,所以只能按原定计划办:她明天下午把它带过来,而后帮忙拆包卸箱。或许她们还会一起吃个晚饭,因为弗莱彻不在家。菲利斯目前情况还不错。
她又给莎拉打了个电话,听她念念留言。事情不多,而且没什么事是现在非做不可的。天气预报说这周末就会迎来深秋的宜人天气,这个周五好像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她让莎拉回家了。
她打算在整理纸箱之前去买些吃的东西。她拆开了答录机并将它接在了电话上,试了试,随手就放在了一边。她找出栗色的毛衣,套在衬衫外边,抖松了她的头发,在嘴上抹了抹口红,对着卫生间的镜子补了点妆,随后把钱包和钥匙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
一位头发渐疏,穿着西服的男子从十七层上了电梯。他对她点了点头,伸手准备去按按钮L [7]  ,发现它已经是亮的,随即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电梯到达八层时,一个方脸的女人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走了进来——她身材短小,挺壮实,前额留着黑色刘海,一头直发。她的眼上抹着定型效果可持续一周的睫毛膏,眼角画着荧光蓝的眼影。她瞟了一眼凯,随后便转过头去,脸对着电梯门。她的手袋和高跟鞋都是蛇皮的,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价格不菲。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的味道——阿玛尼的,喷得太多了。
在大厅里,她看见德米特里站在右侧,攥紧的拳头放在屁股上,耷拉着乱蓬蓬的头。她伴着绿衣女人身上的阿玛尼香水味儿朝他走去,而那女人进了收发室。
德米特里抬起头来,她来为顺利搬到这里来而感谢他,那天,她给了他两倍于门房的小费。
“太荣幸了。”他露出了笑容,脸蛋红扑扑的,“我希望一切都如您心意,诺丽丝女士。”
“承你吉言。”她说,“这里看上去不错。”她低头看了看新铺设的大理石。
他摇了摇头。“不会的。”他说,“经理会说它太亮了。看见了吗?这块大理石周围的都挺暗,就这块儿太亮了。所以不太好。”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
“看上去没什么差别。”她说。
“你真这么想?”他那双深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看。
“我看着挺好的。”她说,“再次感谢你。”
“不客气,诺丽丝女士。”他说,“有什么事请随时叫我。”
她走到大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先前电梯里遇见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正在罩棚底下等着。此时,一位她没见过的门房吹响了哨子,冲沿街驶来的车辆挥着手。而她,为身后一位灰头发、身穿贝多芬图案运动衫的男子留了一会儿门。男人过来扶住门,看了看她,他的瞳孔周围有一圈黑。她笑了笑,转过身往麦迪逊大道和九十二号大街的交汇处走去。
“行人止步”转跳为“请通行”之后,她汇入了步行的人群里。穿过麦迪逊大道,她沿着大道的另一边漫步,看到有一家莎拉贝思餐厅 [8]  ,威尔士酒店的入口也在这里,旁边另一家餐厅名叫小岛,大门敞开,直对着屋外宜人的气候。而后,她走进了帕特里克墨菲超市。
在超市狭窄的过道两旁,货物都快堆到屋顶了。她从货架中找出了猫粮、猫砂、酸奶、果汁以及清洁用品。这里的物价比居民区高很多,但她也料到了。马上就四十岁了,她早就决定花上十年的时间好好放纵一下自己。她又走回到刚才路过的冰柜前,拿了一盒巧克力口味冰淇淋。
她来到收款台,挑了两支结账队伍中人比较少的一列,把手推车推了过去。这时,穿着贝多芬运动衫的男人提着篮子排到了她后面。他六十多岁,一头乱蓬蓬的浓密灰发。贝多芬也是灰色的头发和脸庞,那些勾画出贝多芬轮廓的白线已经因为清洗次数过多变得十分纤细。他的篮子里装着一包象牙香皂,还有一些沙丁鱼罐头。“你好。”这个总是慢她一步的人说道。
“你好。”她说,“你要不要排我前面来?”
“谢谢。”他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她则把手推车往后退了退。他走到手推车前,转过身来,看着她,他比她矮一些,带有黑色线圈的瞳孔闪着光芒。“你是今天搬来的,对吗?”他说,声音有些刺耳。
她点了点头。
“我叫山姆·耶鲁。”他说,“欢迎搬来一千三百号。真是糟糕的一年。”
她笑了笑。“我叫凯·诺丽丝。”她说,并试着回想在哪儿听过山姆·耶鲁这个名字,或者在哪儿见过它。
“你前几天搬家时带来了一幅画。”他边说边退到了收款台旁,“不会是霍普 [9]  的作品吧?”
“我倒希望是呢。”她说,推着手推车跟在他后面。“是个叫茨威克的艺术家画的,他是霍普的崇拜者。”
“画看上去不错。”他说,“至少从三层看起来不错。我住在三层B座。”
“你是艺术家吗?”她问。
“我倒希望是呢。”他说着转过身去,把篮子放在店员面前的收款台上。
她把手推车推向前,一边把里面的东西拿到收款台上,一边看着山姆·耶鲁——究竟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名字呢?——付了香皂和沙丁鱼的钱。
他在出口处提着“我爱纽约”的袋子,边等边盯着她看,店员正在结算她买的东西,随后找给她零钱,把所有东西都装了袋,整整装了两大袋。
他俩走出超市,紫罗兰色的天空下,路灯渐渐亮起来了。路上堵起了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人行道上也挤满了人。他说:“我猜一个会雇母亲货车搬家公司的女人应该不需要别人帮她提袋子吧,我说得对吗?”
她笑了笑说:“没错。”
“好吧……”
他们朝街角走去,她的目光越过他,望着一千三百号大楼高耸入云的黄褐色墙壁。紫罗兰色的天空从密密麻麻的两列窗户中间透出来一点。她看到了自己公寓的窗户,就在最上面靠右的地方。“这栋楼可真够难看的,是吧?”山姆·耶鲁用刺耳的声音说。
她说:“住在这周围的人当时一定吓了一跳。”
“他们反对了好几年。”
她看着他脸部的轮廓。鼻子几年前受过伤,粗糙的脸颊上伤痕累累的。他们在街边等着过马路时,她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或者听过你的名字。”
“真见鬼,”他说,朝着交通信号灯望去,“也许是很多年前吧。我曾做过导演,在电视业的‘黄金时代’里拍过电视剧。那时的电视剧还是黑白的,都是从纽约现场直播的。”他瞥了她一眼。“你大概是在摇篮里看过。”
“我家人不许我看电视,”她说,“直到十六岁时才能看。我爸妈都是英语老师。”
“也没太多值得看的,”他说。“除了‘库克拉,弗兰和奥利’ [10]  ,其他的都不好看。不过当年的节目可不比今天这些胡扯的节目差。”
交通灯变了信号。他们朝街对面走去。
“我想起来了,”她对着他笑着说,“你曾导演过一部戏,里面有西娅·马歇尔。”
他停下脚步,带有黑圈的瞳孔盯着她看。
她也停了下来。“去年我在广播电视博物馆里看过录像。”她说,“我总听人说我和她长得很像。”人们匆匆从他俩身边经过。“咱们别在这儿停下,太危险。”她说。
他俩穿过马路。
“长得非常像。”他说,“甚至连声音都像。”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说,“好吧,也许是有一点……”她站在人行道边上,朝他转过脸来。“你就因为这个才跟踪我的?”她说。
他点了点头,微风扬起了他的灰发。“别担心,我可不想给你惹麻烦。”他说,“我只想走近了瞧瞧。她又不是我的毕生所爱,不过是一个和我共事过几次的人而已。”
他们朝罩棚走去。
“她是怎么死的?”她问。
“脖子断了。”他说,“从楼梯上跌下来死的。”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门房快步朝他们走来——他又高又瘦,中年模样,戴着眼镜。“你好,沃尔特。”山姆·耶鲁说。
沃尔特接过她的袋子,她介绍了一下自己。
“我得去费尔德曼商店再买点东西。”山姆·耶鲁说,“你看的是哪部戏?”
“就是在海滨别墅里拍的那部。”她说,“保罗·纽曼也有戏份,那时他大概二十二岁。”
“《珍珠鹦鹉螺》。”
“是的。”
他点了点头。“还有《钢铁时刻》,她演泰德·莫塞尔,演得可不赖。”
“她非常入戏。”她说,“每个演员都是如此。那是出感人的戏,制作精良。”
“谢谢。”他对她笑了笑。“回头见。”他说完转身离去了。
“回头见。”她说,看着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街尽头家具店的方向走去,黑色的球鞋,牛仔裤,褪了色的淡紫色运动衫。她回过头来,看见沃尔特穿着灰色的制服站在大厅里,背倚着打开的门,正盯着她看,用一只手提着她的两个袋子。
“抱歉久等了。”她说。她越过他,穿过大厅,朝左手边的电梯径直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开了皮夹。
他提着袋子跟了进来,然后把袋子放在了电梯门旁的地板上。
“谢谢你。”她笑了笑,把手伸了过去。
他直挺挺地站着,脸部线条鲜明,钢边眼镜反射着光亮。他握住她的手:“谢谢,诺丽丝小姐。”他用和瘦弱身材决然不符的浑厚男中音说道。“您能住在这栋楼真好。”他抽回手,往后退去。
“谢谢,沃尔特。住在这里挺不错的。”她边说边按亮了二十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
她看着头上正在变化的数字。
山姆·耶鲁……有点意思,挺逗人的。
至少有六十五岁了。
 
她打电话给爸妈,还有鲍勃和卡斯,告诉他们她已经住进来了,这里的一切都非常不错。她一边喝着草莓酸奶,一边看着河边闪闪发光的高层建筑,楼下火柴盒般的车辆正在移动。她把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几寸,与先前公寓二层窗外隆隆作响的摩擦声相比,这里听到的车水马龙声简直就是愉快的都市小调。
她洗了个澡,往便携录音机里放了一盘由约翰·吉尔古德 [11]  朗诵的《董贝父子》——她感到有些不安,但不确定是为什么——接着去整理放在卧室里的纸箱。
 
即便凯·诺丽丝有一双铜褐色的眼睛——比他预想中的绿色还要漂亮,即便凯·诺丽丝肌肤雪白,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即便凯·诺丽丝穿着紧裹胸部的衬衣和紧绷臀部的牛仔裤正在那里挂衣物,随后又把东西塞进抽屉,但是没过多久,他也看腻了。约翰·吉尔古德朗诵的《董贝父子》也不能让人提神。
他将她留在2号屏幕,将声音切到1号屏幕,转过摇椅,浏览着监视器,啜了一口金汤力慰劳自己。
楼里一半的人都出去了,要么去消磨这个晚上,要么就是去什么地方享受这个该死的“印第安夏天”式的周末了。剩下的一半,要么在厨房里忙活,要么就是在看电视或者读书。
他看到格鲁恩一家正在为桥牌中的暗语争吵,黛西反对用暗语,格列则坚持这样做没错。弗兰克和他的未婚妻一会儿就要来玩牌了。
他看到鲁比正在用宝丽莱相机拍姜汁酒。
马克带着花进来了——这招不错,但可惜为时已晚。
他看到那位一周回来一次,来自日本吉原的男人正在矮桌上摆放两套餐具。凯正在壁橱底下摆放鞋子。两人都俯下了身子,干着各自截然不同的文化中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一点真有趣。
他在听斯特芬和一位身在辛辛那提的消防员之间的通话,消防员是看了广告才打给她的。利兹正在向她母亲述说这周从普华会计事务所听来的丑闻。
意外收获!帕尔梅医生走进了大厅,一边走向电梯一边向约翰点头示意。周五晚上?一个气候宜人的印第安式周末?看来必定是某人惹上了不小的麻烦。是妮娜?休?还是米切尔?或者说这位名医有不可见人的勾当?
凯仍旧在打理鞋子。他把帕尔梅医生办公室的画面换到1号屏幕上,开大了声音。他直起身来,一边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不小的哈欠声,用拳头捶了捶后背——一边把空玻璃杯拿回厨房,随后走进了盥洗室。
他站在那里想着她,回想起她身上的那些颜色……
拉上拉链。冲了黑色的马桶。
他走进厨房,又倒了杯金汤力,这一次倒得少一些。他听见帕尔梅医生的皮椅发出吱嘎的声音,随后传来“砰咔”的声音,那是录音机又换了一盘新的磁带。他用叉子柄搅拌着酒,眼睛透过走廊向屏幕望去。她站在床头柜边,面颊上贴着白色的电话。他把叉子扔在水槽里的盘子上,迅速回到座位前,将声音调回2号屏幕。坐回到暖暖的椅子上时,电话监听已经接上了。“简直是异想天开,该死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吼叫着——他将声音调小一些——“就花几分钟见面谈谈不行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她挂上电话时,时钟显示为9:53。她平躺着,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眨了眨眼睛。她把一只胳膊放在额头上,看着床脚上方的屋顶,正中央天花板上的吊灯上又出现了她缩小的影子。
这样挺好的,小家伙。
一切都结束了。终于。永远。
她又躺了会儿,随后摸索着把床头柜上湿透了的纸巾收拾了起来。她站起身,走进盥洗室里擤了擤鼻涕,随后将纸巾扔进黑色的马桶,按下冲水按钮。她走到黑色的洗手池旁,用冷水轻轻地拍在眼睛和脸上,拿起香皂搓洗起来。
她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
对你来说这样也挺好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她打电话给罗茜,电话转到答录机上。“不用给我打回来了,”她说,“我明天再和你说。我现在要上床睡觉了。”
她换了磁带,将吉尔古德朗诵的狄更斯作品换成了塞戈维亚 [12]  的吉他曲。她给床上重新铺了一条气味芬芳、样式笔挺的新亚麻床单,床单上面绣着黄色的花朵。
她走进厨房,尝了一口巧克力味冰淇淋。味道真好。她从水槽下面拿出洗涤剂和海绵,随后走进了盥洗室。
她用力擦洗巨大的黑色浴盆,弯着身子,身体前倾,用沾满肥皂泡沫的海绵沿着侧边清洗。她抓紧铬质装饰风艺术的喷头,用手指拢住水,将泡沫从弯曲的黑色墙壁上冲下来,并将它们冲进铬质装饰风的下水道里。
她打开热水,在手腕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开始往浴盆中放水。她往水里挤了一点“沐浴伴侣”,看着泡沫升起、扩散。她调暗了顶灯——这些灯可真美——灯光逐渐缩减为映在黑色玻璃和陶瓷上的一圈苍白光晕。
她在卧室里脱下衣服,关了灯,屋里漆黑一片。远处可见微弱的光,那是中央公园的西角。除了水库那边,公园中只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她打开了左手边的窗户。她用双手抓住包铜的窗户把手,窗框及膝高,卡得有点死,终于被打开了约莫一尺宽。温暖的微风吹过她裸露的肌肤,天气转暖了,天气预报估计得很准。
从窗外俯望下去,远处是犹太博物馆十四层高的哥特式的塔尖,它被两旁公寓楼的玻璃照亮了。
她冲着下面这栋玩具屋般的博物馆微笑着。
她并不恐高。她在皇冠大厦的办公室位于四十八层,其中一面墙还是落地玻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又一次,而且这次比以往更糟,他简直想踢自己一脚,为什么当初不把浴室改为白色?或者是最为理想的灰色?他刚买下这栋楼时曾考虑过这么做,但当时黑色的配件已经订购好了,况且上校发誓说,“高井Z/3”刚刚投入市场,这部机器能让他在火柴光的照明条件下看清报纸上的内容。另外,这事儿也很难对埃德加和公司做出解释——他们已经觉得他不正常了——他为何会放弃两万美金的订金而只是为了更改浴室的颜色。所以浴室仍旧是黑色的——这是巴里·贝克的主意,代表着一种高雅的品味。
在一片黑色、昏暗的灯光和该死的泡沫中间,他本该能看到一场真人版《豪门恩怨》 [13]  的。
只有……
他已经将亮度调到最高了,画面几乎没有了对比度——所有的事物都呈现出一片灰色,比一块污点强不了多少。不过,她还是很撩人,她的头枕在墙边的浴缸角落里,闭着铜棕色的眼睛,时不时从泡沫堆里伸出双腿来,有时只露出脚趾。望着缓慢起伏的泡沫,似乎可以猜测她正在水下轻抚自己——动作不是很大,非常放松,忙了一整天,再加上刚才杰夫在电话里的一通责骂,她需要放松一下心情。
她朝他的方向看过两次——当然,她不过是在看自己在灯光中的倒影罢了。第一次她笑了笑,还略微地挥了挥手,这让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回应着也挥了挥手,并且说:“嗨,凯。”——那时他已经在喝第三杯金汤力了。第二次她盯着他看时,从一边向另一边缓缓地晃了晃脑袋。
他将她的影像同时锁定在两台监视器上,另外他还在录制着帕尔梅医生和休的影像。同时观看两组影像实在太痛苦了,也无法让他集中注意力。洛奇此时正在芝加哥参加他侄子的婚礼,今晚会在那边过夜,所以他可以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
其实,也无法做到全神贯注。他过一会儿必须检查一下洛奇的公寓。不开玩笑,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或许能找到日程表之类的东西,这样就能判断是不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了。
她的手从泡沫中伸了出来,放在喉咙上来回按摩,沿着脖子两边来回擦洗。水纹晃动,明亮而光滑。后面的排风扇嗡嗡响着,还传来丁零丁零的吉他声。是塞戈维亚的吉他吗?
她皱起眉来,很可能是又想起了杰夫那个浑蛋。她怎么可能和他一起生活?还生活了两年?这使他感到苦恼,尽管他的巴蓓特、劳伦还有别的女人也同样遇到过类似的浑蛋。天哪,凯……
他往后靠了靠,在控制台下面伸出一条腿。他将架脚凳钩住,往自己这边拖近,然后将双脚架上去,扭动着光秃秃的脚趾头。他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她看。他用两膝夹住玻璃杯,湿润的杯底抵在他的体毛上。
她脱掉衣服时,他也同样脱去了衣服。
他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吮起了冰块。两个她,并排出现在两台监视器上。
美极了……
 
……快节奏的吉他曲,松木的香味,嘶嘶作响的泡沫……柔滑的热水,她自己完全沉浸其中……
但她心中依旧在烦恼……
仿佛错过了什么似的。白天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不是杰夫,这种感觉在他打电话来之前已经存在了,她太匆忙了,好像没能及时察觉到这种感应……
难道是山姆·耶鲁?难道是因为他在大道中央停下脚步时,用一双失眠似的眼睛望着她?难道他在撒谎?其实他和西娅·马歇尔之间不仅是严肃的职业关系而已?要是在一部哥特片或者恐怖电影中,他也许已经……
真正古怪的是他竟然住在这里,住在麦迪逊大道一千三百号。真正的资深导演都会穿着汗衫和牛仔裤混迹于演员、艺人和作家之中,住在西区被称为平民社区或家庭办公区那种需要付租金的公寓里。但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一栋位于东部雅痞区中的高层建筑中呢?他的导演生涯结束于何时?又为何结束?
彼得·亨德森又是做什么的?他为何要在周五早晨去超市买吃的?
他要在晚上加班?还是他就在家里上班?或是在放假?要不就中了彩票?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看上去可真迷人——让人心醉神迷的微笑,闪亮的蓝眼睛,一头红棕色的头发。要是被他激起感应倒也不奇怪,毕竟他那么年轻,又精力充沛,就像一位助理编辑。要是他的年纪能大上十五岁……哪怕十岁……
还有那个穿着帽衫,一边小跑一边盯着她看的慢跑男——难道是他让她此刻心神不宁?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敢说他也很迷人,瘦削的脸颊,沙色的胡须。一个典型的万宝路式的男人。要么已经结婚,要么就是同性恋,这一点可以确定。
难道是沃尔特?当她给他小费时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要不就是那位金色头发的搬运工?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她在泡沫底下翻了个身。
也许真正让她烦恼的是她现在孤身一人……搬进新公寓的首晚,没有菲利斯,也没有其他什么人相伴,楼上楼下都是陌生人,隔壁也是不认识的人。(二十层A座的门牌上显示,这家住户名叫V·特拉斯萨诺,这个V是代表维克多?还是维多利亚?)
她坐起身往后靠着,手臂搭在浴缸边上。她双眼盯着天花板上闪烁的灯光,暗色的虹彩光圈中有一个弯曲而苍白的色块,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里面。
她将胸前的泡沫吹走——左边,右边,直吹得她乳头发硬。她盯住留着深色头发的娇小身影看……
她将左腿从水里抬起,看看这条瘦小的腿,泡沫从她的脚跟滑落……她绷起脚尖……看……
用脚趾触摸铬制装饰风艺术的喷头……
缓缓滑入水中,泡沫搭起的岛屿破裂了……
也许她真正想要的……也许……只是缓解一下压力……
 
他在记时,他们两个在同一时间达到了高潮。
太好了。
这简直是……
他躺卧着,一条腿架在架脚凳上,另一条腿则放在地板上,他重新稳住呼吸,手里全是纸巾和精液。
他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只是在那里喘气,看着镜头里的她在漂浮泡沫的水中做着同样的事情。两个屏幕中的她都转向了墙,展现出西娅·马歇尔的身姿,双眼紧闭,简直美艳成双……
他绝不能再陷入她的魅影之中了。
他知道。他本不打算……
现在已经发生了,那就这样吧,但本该避免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知道。
想想奈奥米。
他确实想起了她。至今,这件事仍旧让他感觉很不痛快。
他站起身来,用纸巾包住精液。凯又忙开了,两个镜头里的她坐起身来,用肥皂擦洗腋下。
他走进厕所。把纸巾丢进黑色的马桶里,用水冲走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仅仅是看着她实在太难熬了……
他几乎看到了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这就更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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