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神话与传说
卡伦已经记不清 他们离开米尔镇后过了多久，但天空仍如黑玉般漆黑。唯一的光源是珍珠色的月光，透过车篷的缝隙洒进马车。
埃森坐在车夫位置，驾驭着马匹前往某处。他和达伦离开米尔镇不久后就交换了位置。
卡伦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曾几次试图询问。达伦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应，然后继续抱着那个放在膝上的大皮背包。埃里克说他也不确定，但他父亲知道，大家很快就能休息了。
自从离开米尔镇后，丹恩就没说过话。卡伦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眨过眼。他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抬眼望向车尾外夜空的虚无。
卡伦唯一真正的对话是和里斯特进行的。他讲述了在他和丹恩走进庭院前发生的一切。当卡伦说到自己不久前刚杀死那个士兵时，里斯特倒吸一口冷气。讲到这部分时，他注意到丹恩朝这边看过来，但当两人目光相遇，丹恩又立刻低头继续盯着双手。于是卡伦就坐在那里。还能做什么呢?他们总要停下来，到时候就会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一阵子，越来越多的树木从车尾的开口处掠过。当马车开始随着山坡起伏前后摇晃时，卡伦知道他们已经到了连绵的丘陵地带。他正要询问身处何地，突然听到马嘶声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听声音就在附近，而且不止一匹马。
"我们在这里下车。要弃车前行，"艾森回头喊道。他突然刹住推车，所有人都因惯性微微前倾。埃里克站起身时朝卡伦点了点头。那是个凝重的点头;他眼中写满疲惫。
他们一个接一个爬出推车，没入夜色。卡伦跳下车踏入开阔原野时，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结成雾，目力所及尽是绵延起伏的丘陵。
薄霜如轻纱覆盖每片草叶，将它们染成素白;僵硬而脆硬。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脆响。先前的肾上腺素已消退，寒意渐渐渗入骨髓。卡伦将外套裹得更紧些。约二十英尺外，树丛旁拴着三匹马，系在一根看似不久前才匆忙插进地里的小木桩上。此刻提问似乎正合适。"为什么这里有马?我们 究竟 为何来此?"
"因为我们事先安排的。推车进不了树林。没料到你们三个小伙跟来，所以只备了三匹。得两人共乘一骑。"艾森朝马匹走去，不等回应。埃里克和达伦毫不犹豫跟上，达伦将大挎包甩到肩上。
瑞斯特原地未动。"等等——诸神在上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要去哪?究竟为什么来这儿?卡伦，我们本该在床上睡觉，明早返回林间空地。这太疯狂了。"
艾森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里斯特。一声叹息从他唇间逸出。他眼中带着忧郁。"听着，无论原因如何，发生了那样的事后，那些士兵肯定会追捕你。回去比跟着我们更愚蠢。我们本就要去森林里的小营地与朋友会合。跟我们一起过夜，等明早头脑清醒了再做决定。这样行吗?我不会强迫你。事实上，我很乐意把你留在这里，但这个提议仍然有效。"
"我们跟你走。"丹恩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刚从一个长梦中醒来。
里斯特震惊地瞪着丹恩，眉毛高高扬起。"丹恩，你认真的吗——"
"里斯特，我们无处可去。他说得对。他们会追捕我们。我们杀了人，里斯特。我杀了人。你以为帝国会就此罢休吗?'继续走吧，年轻的先生们。一切都既往不咎?'别傻了，里斯特。"
"他说得对，"卡伦叹息道，"我们别无选择。"
难以置信的神情浮现在里斯特脸上。他的目光在丹恩和卡伦之间来回游移，绝望地寻找能让他们改变主意的神奇话语。最终，他只是耸耸肩叹了口气。"那我要和谁共乘一匹马?"
当所有人都上马后，艾森拍了下拉车马的马臀，让它拖着马车冲向夜色中。"这样
应该能误导他们，"他说着，用靴跟轻踢了下自己枣红马的侧腹。
丹恩与达伦并辔而行，瑞斯特与艾森同行。两拨人都没什么交谈。
埃里克第一个打破沉默。"你有兄弟姐妹吗?"
这个问题在卡伦脑海中盘旋，胃里拧成了结。海姆死去已两年了。真有那么久了吗?那份痛楚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今晨。就像他胸口有个空洞。"我有个妹妹，埃拉。你呢?"
"只有我和达伦。当然，还有父亲。"
"你母亲呢?"空气突然凝固了。
"我们小时候她就过世了。痨病。走得很快，医师们都来不及确诊。"
"我...很抱歉。"
"没事。很久以前的事了。"埃里克将目光投向迫近的幽暗森林。马蹄嘚嘚声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卡伦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他深知这种丧失的感受——那不是言语能治愈的。
没过多久，树木就吞没了他们。厄尔姆森林。卡伦常忘记它有多么广袤，沿着狼脊山脉西麓绵延不绝。他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逃不开这个地方。当伊尔达莉亚被地洞绊倒时，他双腿夹紧了马肋。 看来你也不喜欢黑暗 啊，小子。
埃里克说，"伊尔达娅"在古语中是"驭风者"的意思。卡伦毫不怀疑这个名字配得上这匹马;尽管是两人共乘，他们的行进速度仍然相当快，但卡伦感觉伊尔达娅甚至还没开始发力。这匹马堪称猛兽——它的腿粗如树干，脖子比熊还要壮实。
"厄尔姆森林——怎么又是这个鬼地方。上次之后我们真的要再进去吗?"瑞斯特大声发问，但明显是说给丹恩和卡伦听的。
"上次?"埃里克微微转头。
"呃，上次我们在厄尔姆森林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如果 差点被熊杀死，然后又遇到两个乌拉克斯人也能算作"小 麻烦"的话。
埃里克的头转得更厉害了："小麻烦?"
"这个嘛..."卡伦停顿了一下，思考该透露多少，"我们和几个乌拉克斯人擦肩而过。"
埃里克猛地拽动缰绳。伊尔达娅骤然停步，让卡伦猛地前倾，重重撞在埃里克背上。"乌拉克斯人? 你们三个 和乌拉克斯人交手了?"
"算不上是 交手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但确实还活着。"
埃里克点点头，转回去面对森林。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说什么，又忍住了。他用脚跟轻踢伊尔达娅的肋骨。马儿再次起步，稍微加快速度追赶其他人。"今晚围着篝火吃饭时，你得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
那股熟悉的浓重气息再次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卡伦的肺部需要更加费力才能吸入每一口空气。随着草地逐渐被松软的林间土地取代，马蹄每次都会陷得更深，步伐也愈加沉重。蟋蟀在鸣叫，卡伦偶尔能听到鸟儿从睡梦中惊醒时扑扇翅膀的声音，但除此之外，一片寂静。这有些诡异。这片森林通常昼夜都充满生机，就像一座繁华的城市，对人类的世事漠不关心。而这异常的寂静让卡伦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在埃里克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反应。埃里克的眼睛在树木间快速扫视，搜寻着危险。他比刚才看起来清醒多了。"父亲，我——"
"我知道。"艾森干脆地打断了他，一边从背后的剑鞘中抽出一把剑，另一只手仍握着缰绳。
卡伦试图集中注意力，虽然这对他帮助不大。四周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森林的树冠遮挡了之前还能借助的微弱月光。
它们一定拥有像猫一样的夜视能力，因为—
咔嚓。
树枝断裂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他不再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而是竖起耳朵倾听。倾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寂静。
咔嚓。
"快跑!"艾森猛地一抖缰绳，催马疾驰。埃里克和达伦毫不犹豫地跟上。卡伦差点被伊尔达娅甩下马背，他紧紧抱住埃里克的腰，马匹突然加速
以闪电般的速度向森林深处疾驰，跃过倒下的树木和沟壑。
突然传来 呼 的一声风响，几乎完全被马蹄雷鸣般的声响掩盖——那些马蹄正从森林地面上掀起一块块湿漉漉的草皮。
某个庞然大物从黑暗中飞出，撞在仅五六英尺远的一棵树上，木屑向四面八方飞溅。
卡伦举起手臂试图保护眼睛不被碎片划伤，破碎的树皮碎屑不断击打在他抬起的胳膊上。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吼叫声，一声比一声凶残，仿佛是在回应前一声。那些喉音浓重、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一支箭擦着卡伦的脑袋呼啸而过，近得让人不安。他抬头看见丹恩拿着达伦的弓，正在搭另一支箭。卡伦觉得他似乎抱歉地耸了耸肩。
一个乌拉克兽从右侧灌木丛中突然扑出，朝卡伦和埃里克扑来。卡伦能看清的只有它那双血红的眼睛。当它扑到半路时，一支箭射入它的脖子，直接将它从空中击落。随着一声骇人的尖叫，它栽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乌拉克!"埃里克吼道。他猛地上下抖动缰绳，促使伊尔达娅疯狂加速。这匹马名副其实。当它以惊人的力量向前冲刺时，卡伦只能拼命抓紧。卡伦知道的大多数马匹都难以跟上伊尔达娅的速度，即使不是双人骑乘。马蹄敲击森林地面的震动顺着卡伦的脊背传来。他双腿紧紧夹住马身，双臂牢牢环抱埃里克的腰，肌肉因用力而紧绷。
就在他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追上他们的速度时，世界突然开始旋转。他在空中翻滚，无助地打着转，最后重重地撞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他不确定听到的断裂声是来自老橡树脆弱的树皮，还是自己背部的骨头。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
他的意识时断时续。脊椎底部不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很难分辨自己是否还清醒;闭上眼睛是完全的黑暗，睁开眼依旧是同样的漆黑。
他听到伊尔达莉娅在哀鸣。无论是什么袭击了他们，那匹马承受了主要的冲击。它撑不过今晚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被锤子一遍又一遍地敲击。卡伦从腹部深处挤出力气，挣扎着跪起身来。慢慢地，他的眼睛
适应了黑暗。当他勉强抓住一丝清醒的意识时，他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那个乌拉克正在将伊尔达莉娅肢解，把它的四肢一块块撕扯下来，而马匹还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当乌拉克的牙齿撕咬进马肉时，那匹马发出痛苦的嚎叫与尖啸。
一道寒光闪过，随即鲜血飞溅。那个乌拉克人轰然倒地，头颅随着躯体一同砸向地面。看来埃里克在这次碰撞中的表现比他好上一些。几秒钟内，又有两名乌拉克人与埃里克交上了手。沉重无情的击打如铁锤锻钢般砸向他。他格挡、闪避、侧身。这团模糊的动作轨迹让卡伦再度头痛欲裂，他试图追踪这些动作。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双腿脱力而仰面倒下。背部的疼痛如烈火灼烧。
"抓住我的手。"那声音平静而冷峻，带着令人安心的语调。这声音让卡伦想起了埃德哈特·哈默史密斯。他勉强抬起头想看清声音的主人，几乎以为会看见村长站在自己面前。
坠落肯定让卡伦的头脑产生了错觉。眼前之人比埃德哈特高大得多，甚至超过那些乌拉克人，从头到脚可能有八英尺高。苍白的月光下，他泛着蓝白色的皮肤微微闪烁。深色头发扎成马尾。卡伦试图看清他的脸，但在黑暗中难以辨认。他赤裸着上身，块块隆起的肌肉足以媲美任何铁匠。
他穿着一条深色长裤，看起来和塞林的斗篷如出一辙——
陈旧、磨损，却带着永恒的气息，仿佛既不会被火焰焚毁，也不会被利刃撕裂。
令卡伦惊讶的是，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握住了那个男人的手掌。触碰到的肌肤温暖异常。卡伦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期待对方的手是冰冷的——或许是因为那人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层薄冰。这个巨汉身上有种特质让卡伦莫名感到安心。
毫无预兆地，男人突然发力将卡伦猛地推开，这股力量让他重重摔回地面。当后背撞击林间腐殖土时，卡伦疼得龇牙咧嘴。
卡伦仰头望向那个男人。只见缕缕猩红流光正从对方掌心向两侧蜿蜒伸展，如同攀附墙面的藤蔓般相互缠绕交织。那光芒
炽烈得近乎刺眼，瞬间照亮了周遭一切。当光流完成交织时，其勾勒出的轮廓骤然实体化——一柄双刃巨斧的握柄与锋刃在红芒中渐次成形，待完全成型后，刺目的光芒才渐渐消退。
男人反手抡起巨斧，以开天辟地之势从卡伦头顶呼啸而过。斧刃直接劈进一头跃起的乌拉克兽胸膛，冲击力将怪物挑向更高处，整个斧面都没入血肉之中。他轻抖手腕甩落兽尸，仿佛那不过是片沾在斧上的木屑。猛然旋身之际，男人松手掷出巨斧，战斧破空飞向远处。卡伦眼睁睁看着斧刃劈开另一只冲锋的乌拉克头颅，余势未减地钉入兽尸后方树干。转瞬间，斧影消逝于黑暗，其消失的速度比出现时更为迅捷。
更多乌拉克从森林中涌出，跃过倒下的同伴尸体。他们咆哮怒吼，疯狂地挥舞着沉重的斧头和烧得焦黑的长剑，在头顶上划出弧线。
那名男子从卡伦身旁跨过，同样凶狠地吼叫回应。他双臂高举向天，仿佛在将某种无形之物推向袭来的怪物群。粗壮的藤蔓从他们脚下的地面迸发而出，如同先前的红光一般蜿蜒穿过空气。只不过这些藤蔓并非形成武器; 它们 本身就是武器。
藤蔓穿空而过的速度之快，卡伦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它们越往前延伸就变得越粗壮。五只乌拉克，五根藤蔓。每根藤蔓都精准命中目标，径直贯穿乌拉克的躯干。藤蔓继续移动，直到每根都深深扎进不同的树干，将失去生命的躯体悬吊在半空。卡伦的下巴惊得合不拢。他本该感到恐惧，但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眼前的景象。当藤蔓缩回灌木丛时，那些尸体纷纷坠落地面。
当卡伦回过神来，恐惧如同冰球在他胃部凝结。他手臂和后颈的毛发如豪猪尖刺般根根竖立。
"没事的。"埃里克跪在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埃里克的衣服上沾满泥土，脸上和手臂新增的伤口渗出细细血痕，但他还活着。"阿修斯是朋友。他就是我们要见的人。"
卡伦想回答，但话语却卡在喉咙里。那个男人——或者说不管是什么生物——直盯着卡伦。他伸出一只手，那手掌至少有卡伦的两倍大。"我是塔姆之子艾修斯。很高兴我们的命运在此交汇，虽然我必须为这次相遇的方式道歉。"他脸上浮现出类似微笑的表情。至少，卡伦觉得那是个微笑。卡伦不自觉地也伸出手回应。艾修斯用他巨大的手指包裹住卡伦的前臂，毫不费力地就把他拉了起来。
"谢...谢谢你，塔姆之子艾修斯。我是瓦尔斯·布莱尔之子卡伦·布莱尔。我欠你一条命，"卡伦结结巴巴地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你什么都不欠我，小家伙。所有给予的都必将得到回报，就像白昼必然迎来黑夜。"
卡伦不确定艾修斯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听见马蹄轻柔地踩在覆盖森林地面的苔藓上的声音。埃森和达伦骑在马上，审视着眼前的场景。乌拉克人的尸体散落各处，卡伦和埃里克身上带着淤青和血迹，而旁边站着个身高八英尺、皮肤苍白如最薄的纸张、肌肉壮硕如最强健铁匠的巨人。丹恩和里斯特坐在他们后面，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目光搜寻着卡伦的身影。
"你们都还好。我刚才真是担心死了。几乎不可能数清他们的人数。艾修斯，老友，见到你真好。"
埃森说道。看到那个巨人时，他脸上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巨人也点头回应，模仿着埃森的微笑。
"见到你也很高兴，埃森·维兰德。自我们上次相遇已经过去太多年了。收到你的消息时我激动不已。
你带了吗?"
"是的，他们带了。多到数不清，老朋友。多到数不清。没错，我带来了。"埃森眼中浮现出沉思的神色，他凝视远方片刻，似乎陷入了回忆。"来吧，"
他说着，目光突然重新聚焦到人群上，仿佛刚刚从回忆中游回现实。"既然你在这里，阿斯乌斯，营地肯定不远了。"
"离这里最多十五到二十分钟路程。塞纳斯和拉里昂在那里等我们。有篝火可以取暖，还有食物填饱肚子。你们肯定又累又饿。"
直到听见"篝火"这个词，卡伦的身体才意识到夜晚有多寒冷。一阵颤抖传遍全身，他朝手心哈气取暖。想到食物，他的肚子咕咕作响。从瑞斯特和丹恩的表情来看，他们也差不多。
"埃里克，你和卡伦能走吗?如果受伤了，我们可以换你们骑马。"埃森的语气实事求是。
埃里克看向卡伦，后者咕哝着点了点头。虽然脊柱底部的灼痛感表示反对，但稍微休息就能缓解。
"能的，父亲。我们可以走。路不远。"
"好，我们出发吧。走得越快，肚子就能越早填饱。"艾森轻轻用脚跟碰了碰马肋骨，催着它开始缓步前行。
埃里克用手肘捅了捅卡伦的肋骨引起他注意，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现在你可是跟乌拉克人打过两次了。"
卡伦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埃里克怎么能在刚刚发生那些事后还笑得出来。卡伦用尽全力才没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的思绪在那些怪物般的乌拉克人和死去士兵脸上的表情间来回切换，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是如何逐渐熄灭的。他们继续沉默地前进。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后，卡伦看见了温暖的红橙色火光，透过树木间隙投下摇曳的影子。随着距离拉近，他听到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树林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小空地。中央燃烧着大堆篝火，上方悬着口厚重的铸铁锅，周边摆放着四根粗大的圆木。
当看清声音的主人时，卡伦、里斯特和丹恩都僵在了原地。两人都和艾修斯一般高，皮肤同样苍白。眼睛也是同样冰冷的蓝色。不过与艾修斯不同的是，他们并未赤裸上身，而是穿着做工精良的配套皮夹克，上面缀着钢质纽扣。
其他人毫不犹豫地径直走进营地，留下几个男孩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拉里昂，塞纳斯，再次见到你们真是太棒了!"埃森的嗓音里洋溢着真诚。他紧握住两人的前臂，笑容从一边耳根咧到另一边耳根。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埃森·维兰德。"塞纳斯回应道，她温柔的声音与魁梧身形形成奇妙反差，"这几位英俊的年轻人是?"
"不全是你的孩子吧?啊，但这两个肯定是——他们长着你的眼睛。"她说话时目光扫过埃里克和达伦。卡伦在她眼中看到了慈祥的光。
"你总是这么敏锐，塞纳斯。这是我的孩子埃里克和达伦，另外三位是我们的新伙伴。说实话，我还没正式认识他们，是埃里克带他们加入我们的。"
所有视线突然聚焦到卡伦、丹恩和里斯特身上。丹恩用手肘轻推，暗示该由卡伦开口。"我是卡伦·布赖尔，这是丹恩·皮姆和里斯特·哈维尔。我们来自幽林镇。"
"其实我们也不清楚怎么来到这里的，但很荣幸认识各位。"
"幸会，幽林镇的卡伦·布赖尔、丹恩·皮姆和里斯特·哈维尔。今晚能与你们共享篝火是我们的荣幸。我是伊利里亚之女塞纳斯，这位是奥林之子拉里昂。来，都坐下吧，你们肯定饿了。"
"这儿有热汤，还有些保暖的毯子。"
除了埃森和新伙伴们，用餐时几乎没人说话。卡伦从没见过丹恩吃得如此狼吞虎咽。
"要再来点吗?"塞纳斯笑着问道。她站起身，用一把长长的铸铁勺搅动锅里的汤。卡伦努力不让自己盯着看。从某种角度看，她很英俊。她翠绿的眼眸与苍白的蓝白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银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起。他们三个——阿修斯、塞纳斯和拉里昂——都与卡伦从前见过的任何生物截然不同。
"好的，谢谢。非常美味。"丹恩说道。他走到锅边，递出碗让她盛满。在她身旁，他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那么，艾森，跟我们说说你这次的旅程，还有磨坊镇的事。成功了吗?"
直到此刻，卡伦才听见拉里昂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谨慎，仿佛每个音节都经过深思熟虑。艾森快速扫视了卡伦、里斯特和丹恩一眼，才回答这个问题。"是的，老朋友。我们成功了。"
艾森朝达伦示意，后者不情愿地交出了整晚都小心翼翼抱着的那个大挎包。拉里昂接过包时的谨慎，就像母亲抱着新生儿。当他掀开包口，看到里面的东西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确实相当惊人，"艾森说道，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在那片冰封荒原上等待了三天三夜，几乎冻死在那里，但在第四天，就在我们放弃希望的时候，他们回来了。返程有些颠簸。我们遇到了一些帝国方面的问题，不过靠着神明的眷顾成功逃脱。昨天下午我们抵达了米尔镇的码头，虽然并非没有 波折.”
"我明白了。你们有人听到过吗?"阿斯乌斯低下头问道。
艾森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他们讨论了米尔镇发生的事件;接近他们的士兵，以及战斗，直到阿斯乌斯在森林中找到他们为止。卡伦脑海中浮现的问题比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或如何开口的还要多。该从何问起呢?
"阿斯乌斯，你介意我问...你是什么吗?"瑞斯特一直很安静，但卡伦认出了他脸上的表情。这个问题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好一阵子了。阿斯乌斯和塞纳斯同时发出低沉的笑声。拉里昂只是皱了皱眉，然后重新看向背包内部，用手温柔地抚过背包外侧。
"好吧，小家伙，"笑声平息后阿斯乌斯说道，"你们这类人一直称我们为巨人。但在我们族人中，我们自称约顿族。别觉得我们笑是无礼。这是喜悦的笑声。我们已经很久没遇到新朋友了。有时我们会忘记你们从未见过我们这类人。这个世界已经不像我们曾经认识的那样了。"阿斯乌斯眼中闪过一丝沉静的思索。
巨人.这个词在卡伦的脑海中回荡。从他儿时听过的每个故事里，巨人都被帝国追捕杀戮殆尽。他们长久以来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以至于卡伦一直只把他们当作传说中的存在，老妇人的无稽之谈。然而此刻，他们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总想象巨人应该是...不一样的?有些吟游诗人和说书人，比如瑟林，讲述的故事里巨人是伟大的城市建造者、造船师和学者。但大多数人把他们描绘成野蛮人——十英尺高、长着扭曲獠牙、嗜血成性的怪物，更像是乌拉克族。
"我以为巨人已经灭绝了。几个世纪都没人见过他们。
你们这些年都躲在哪里?"卡伦忍不住对里斯特投去一个嫌恶的眼神。
当好奇心作祟时，里斯特从来不在乎什么分寸。而
他的问题得到的答案越多，好奇心就愈发膨胀。
这在卡伦看来很矛盾。按理说答案应该满足好奇心，而不是助长它?
亚修斯注意到了卡伦的眼神。"不，没关系，这些问题很自然。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思考答案。我们剩下的族人已经不多了——其实原本数量就不多。我们约顿族和你们人类不同。数量比你们少得多，但寿命要长得多。确实..."亚修斯停顿片刻，握住塞纳斯的手。他瞥了眼神情忧郁的拉里昂，"费恩和他的军队几乎将我们种族赶尽杀绝。我们曾是强大而骄傲的民族，但即便是我们也无法抵挡那样的攻势。
我们许多最亲密的朋友和家人如今已重归尘土。
"正如我们曾经那样，我们也将永远如此。"
"正如我们曾经那样，我们也将永远如此。"塞纳斯和拉里翁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不过，我们中有少数人通过躲藏和向老友求助得以幸存。"阿修斯对着埃森微微笑了笑。"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人。我们以小团体分散居住，很少联系——那样做太危险了。但怀着希望和运气，这种情况终将改变。当时机到来，其他人会响应召唤。"
"我明白了，"瑞斯特深思着回答，"为什么要冒险向我们现身?我们可能会把这事告诉遇到的每个人。"
卡伦不得不强忍住咒骂的冲动。这些都是传说中的生物。
这样质疑他们是不对的。
"说实话，小家伙，没人会相信你的话。"阿修斯的笑容毫无笑意。
长时间的沉默后，"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阿修斯点点头："当然，小家伙。如果我们不问，就永远不会知道。"
这话似乎鼓舞了瑞斯特。村里的长老们通常想都不想就会压制他的好奇心。"好奇心害死了猫"，卡伦仿佛听见维娜·格里滕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之前，当你救下卡伦和埃里克时，那是" "魔法""吗?"瑞斯特从座位上向前倾身，眼中跳动着火光。
埃森向阿修斯投去询问的眼神，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别管。
"是的，小家伙。这就是你们所知的魔法。不过，我们称它为'星火'。"阿修斯的目光停留在瑞斯特身上，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
"你——"
"那把斧子?"卡伦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他恨不得地上能裂开条缝钻进去。他本没打算把这话说出来的。他现在和瑞斯特一样冒失了。
阿修斯转向他，依然面带微笑。"你的好奇心令人欣慰，小家伙。
大多数人类都会回避他们不理解的事物。你所指的那个叫做 尼斯拉尔。用通用语来说，就是'魂刃'。这是一种强力武器，通过星火之线创造出来，每个召唤者所持有的都独一无二。需要多年专注研习才能召唤出自己的魂刃。这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掌握的能力。"
魂刃。 巨人——约特纳尔——挥舞那把散发着红光的斧子的画面在卡伦脑海中闪现。他能感受到斧子劈开乌拉克斯胸膛时散发出的力量。那是他前所未见的武器。凡人怎么可能与这样的东西抗衡?
随着夜色渐深，瑞斯特的问题似乎无穷无尽，而阿修斯回答的热情也同样不减。丹恩、埃里克和达伦已坠入梦乡，毫无知觉地躺在篝火周围。拉里昂和埃森低声交谈着。卡伦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话题似乎始终围绕着拉里昂小心护着的那个挎包里的东西。
卡伦想知道瑞斯特那些问题的答案。那些也是他自己想问的问题。然而，此刻占据他全部思绪的，是埃森和拉里昂的谈话内容——
那个挎包里到底装着什么。帝国士兵如此拼命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卡伦为之杀人的到底是什么。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他夺走了一条生命，却连原因都不知道。 我必须知道为什么.
卡伦蹑手蹑脚地向埃森和拉里昂挪近，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贴着地面一寸寸移动。他尽可能隐蔽地侧耳倾听，竭力分辨埃森和拉里昂的对话。
"这太不可思议了，"拉里昂压低声音说，"瓦拉西亚的——"
突然，说话声消失了。他能听见篝火的噼啪声，夜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响，但埃森和拉里昂的声音消失了。卡伦转头确认他们是否还在交谈，当视线与埃森相遇时，他差点惊跳起来。卡伦猛地转回头，速度太快让自己有点头晕。 该死。
他不敢回头确认埃森是否还在盯着自己。他想继续尝试偷听，但谈话声再未响起。连一丝耳语般的尾音都捕捉不到了。
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篝火散发着温暖。这是漫长的一天，也是漫长的夜晚。他有多久没睡了?他让自己慢慢滑坐在地上，头靠着背后的圆木，火焰的热度温暖着他的筋骨。睡意逐渐占据了他的意识。
德拉雷德·纳尔德尔。
纳尔德尔。德拉雷德。
德拉雷德。
德拉雷德。
卡伦猛然惊醒，一只手紧抓胸口。他的心跳如此剧烈，仿佛要冲破胸腔而出。他用另一只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珠。他试着放慢呼吸，让肺部充满空气，屏住，再缓缓呼出。他的思绪如旋风般混乱。那个声音如此真实。
他环视营地，剧烈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篝火闷烧着，每隔几秒就发出噼啪声。木块崩裂塌陷时，火星和灰烬腾空而起。但这火焰的温度远不足以解释卡伦皮肤为何如此灼热——简直像是要燃烧起来。
在渐弱的火光中难以看清，但大多数人似乎都睡着了。塞纳斯和阿修斯还醒着。即使在森林的黑暗中，他们魁梧的身形也绝不会认错。他们坐在火堆前低声交谈。塞纳斯的头靠在阿修斯肩上。她闭着眼睛，但卡伦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
另一个庞大的轮廓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头枕着一根圆木，距离那两个巨人只有几步远。
拉里昂的胸膛缓慢而平稳地起伏着，早先他紧抱的那个皮包仍揽在怀中。
德拉雷德。
一个低语在卡伦脑海深处回响，如同他梦境中的一道阴影。
他摇摇头，用手掌揉搓双眼试图驱散昏沉。低沉的鼾声告诉他丹恩肯定已经睡熟了。
有某种力量不断吸引卡伦看向拉里昂怀中的皮包。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夜，一切变得清晰了些。那皮包由厚实的皮革制成，接缝处有额外的缝线，顶部是结实的铁扣。他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 正从里面散发出来。
某种力量将他的视线牢牢吸引。
德拉雷德·纳尔德尔。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迷雾充斥着他的意识。森林和营地都从视野中淡去，被浓雾吞噬。他只能看见那个皮包，以及从内部透出的微弱脉动光芒。
德拉雷德·纳尔德尔。
"德拉雷德·纳尔德尔，"卡伦低声念道，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你说什么?"
迷雾瞬间消散。一切恢复正常，营地在篝火映照下泛着橘黄色的光。
埃森正坐在卡伦先前枕头的圆木上。他一条腿上放着笔记本，手握钢笔，另一条腿上摆着个小墨水瓶。他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卡伦，眼睛眨都不眨。
"我...呃，你一直都在那儿吗?"卡伦结结巴巴地问道。
艾森点点头。"有一会儿了。在前往卡米林之前做些笔记。你刚才半梦半醒时说了什么?"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卡伦。
卡伦想开口时感觉喉咙发紧。"不知道。就是梦里的一些事。卡米林?那是你们下一站要去的地方吗?"
"没错。"艾森眯起眼睛，令人不适地盯了卡伦片刻，仿佛要深入探究他的梦境。但他没有。他合上笔记本，盖上墨水瓶的盖子，咔哒一声扣好锁扣。"阿修斯已经给了我们此行的收获，现在我们必须明早启程前往卡米林。有了阿修斯安排的新马匹，如果我们加紧赶路，几天就能到达。"
卡伦点点头。他花了几秒才理解艾森的话。
"等等，什么意思?我们不跟你们去卡米林。我们得回家。我已经把父亲的马和马车留在米尔镇了。"
"光这个就够难解释的了。"
艾森的表情丝毫未变。他把钢笔放进一个小木盒，盒内衬着柔软的紫色材料。"我以为我们达成共识，你回去不是个好主意。那些士兵会来找你，而格莱德会是他们搜查的第一站。米尔镇肯定有人对你的来历了如指掌，足以向他们告密。卡伦，不管是不是朋友，金钱万能。"
"我们说好了早上再做决定。"卡伦脑中突然涌起一阵恐慌。"如果他们要去林地，那我们就得回去。要是我做的事连累到家人怎么办?"想到那些士兵可能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伤害父母或艾拉，他就无法忍受。他本无意杀死那个士兵。
艾森把手搭在卡伦肩上。"先休息吧，睡一觉再说。
天亮再商量。反正黑夜所剩不多。等大家都睡醒后，我们早上再制定计划。"
卡伦勉强点头。"好吧，这样也合理。我确实很累了。早上再决定。"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很好，"艾森说着站起身来。"如果天亮时你还没醒，我会叫醒你和你的朋友们。"他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走向铺着毯子的地方。
等确定所有人都睡着后，卡伦蹑手蹑脚地来到瑞斯特和丹恩睡觉的地方。他尽可能轻手轻脚，小心避开所有树枝和枯叶。"瑞斯特，丹恩，醒醒"
他低声说道。"我们得走了。马上。"
篝火的余烬劈啪作响。艾森凝视着火心，双手来回摩挲。他并不冷，只是需要做出抉择。这孩子的意志力比他预想的要强得多。
"你知道他们正在返回林地的路上吧?"
艾森没有从篝火旁抬起头。"我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瑟林。"
精灵从黑暗中走出，踏入将熄篝火的微光里。他掀开黄绿色斗篷的兜帽。当瑟林的银发在火光中闪耀时，艾森眯起了眼睛。瑟林站在篝火对面，佯装烤手取暖。
"我知道。"艾森叹了口气。"他们等到以为我睡着时，牵走了三匹马。"
瑟林把玩着的树枝扔进火堆，绕过篝火走到艾森面前。"而你放他们走了。为什么?"他的语气不带评判——这不是瑟林的作风——但明显透着不悦。
"我也有同样疑问，"阿修斯说。艾森没注意到巨人的靠近。"很高兴见到你，阿尔温·艾尔特里斯之子，瑟林·艾尔特里斯。"
"我也一样，萨尔姆之子阿修斯。久违了。"
艾森从篝火上抬起视线。"我认为是时候召集其他人了。我可以安排从卡米林派些猎鹰来。阿修斯，很抱歉这么说，但你和塞纳斯、拉里昂最快何时能出发?"
瑟林对这个提问挑起眉毛。
阿修斯歪着头，好奇地眯起眼睛。"一小时内就能动身，但为什么?等了这么久，为何是现在?"
艾森大声叹气，抬头迎向阿修斯探究的目光。
"因为，老朋友，我想我们已经找到我们的德雷莱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