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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希赛儿

  我们把坐骑拴在树林里,开始攀爬将厝勒斯掩埋在世人目光外的岩石之海。我一身灰衣,披着斗篷,加上莎宾从剧院里拿出来的黑色假发,这些伪装不算十全十美,赌的是没有人会留意混血种女仆出门帮主人跑腿。

  自从离开崔亚诺,崔斯坦就惜话如金,聚精会神地驾驭一头黑马,彷佛害怕在结冰又满是泥泞的湿滑路面上打滑,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即便不愿意为了收集情报而使我冒生命危险,他依然很想,不,是必须知道厝勒斯内部的状况,因此变得比平常莽撞大胆,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

  「还以为很容易找到,」爬没多久我就气喘如牛,嘀咕问道:「你知道方向吗?众是爬到半山腰就要好几个小时。」我拎起裙襬跳过广石,转向崔斯坦问道:「在这里走没关系吧?应该不会,你知道……」我夸张地左摇右摆。

  「亲爱的,石头这么多,」几小时以来,这是崔斯坦第一次展现幽默感。「如果妳想变成山崩的最后一根稻草,还要吃很多松露巧克力,努力增胖才够。」

  崔斯坦魔法在两颗巨石中间的空隙架出平台,透明的魔法平台闪烁着微光。他跨了上去,伸手拉我。「记得上次妳被打扮成巨魔的时候吗?」

  「怎会不记得。」我抓紧他的手臂,避免去想万一石头坍方,我们会滚落到哪里。「那次是要溜出城,不是要进去。」眼前灰色的岩石让我回想起决定留在厝勒斯的时候,他的吻让我觉得瞬间拥有一切,无所欠缺。那种感受持续了多久?不到五分钟后,厝勒斯几乎天崩地裂。

  「听到妳选择留下,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

  我依偎在他肩头。「我没有后悔过那个选择。」只有共同的遗憾:幸福时光过于短暂,又间隔太久,灾难和悲剧却总是围绕在四面八方──当时和现在皆然。为了活着相爱,我们的双手染上朋友和同志的血迹,未来可能还有更坏的状况。这会让我们更加珍惜宝贵的时光,或是反而罩上阴影?不得而知。

  「到了。」

  月洞比我想象的大很多──大约十呎宽。站在厝勒斯城里往外看,这里代表自由和希望,然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反倒像是地狱的入口:漆黑、凶险、致命。我突然一阵晕眩,脚步站不稳。

  「你说这里有多高?」我忍不住询问。

  「我不知道。」他紧紧抱住我,我嗅闻着他亚麻衬衫干净的气息,试着恢复平衡。「我不担心妳下去的问题,怕的是之后面对一群不满的巨魔,那才棘手。」

  随着时间逼近,感觉这是一个馊主意,可是再拖延下去,连仅有的勇气都要耗尽。我踮起脚尖,用力吻上他的唇。「幸运之吻。」

  他贴着我的额头。「幸运是给计划不周的人,只要妳遵照我们的约定,应该没问题。直接去见皮耶,找到需要的信息,然后立刻回到我放妳下去的地点。别找马克和双胞胎,也别惹麻烦,就可以避开灾难。」

  我点点头,心脏跳得又急又快,他应该听得见。「对,立刻进去,马上就出来。」

  「最危险的时刻应该是下坠的瞬间,阴影显而易见,我会快速行动,千万别出声音──记住,妳的嗓音在这个孩死的地方会传得很远。」

  「不许偷看。」我在发抖,但跟冰冷的气温无关。我把手套塞进口袋,用裙子擦干手汗,在我改变主意之前,魔法裹往腰际,整个人浮到半空中。我蜷曲身体缩成球状,下巴抵住膝盖,单手抓脚踝,空着的手抓住崔斯坦的魔法,当成绳索。

  「其实不用这样。」

  「这样比较有安全感。」我尖锐的嗓音至少高了八度,听起来很怪。

  「预备好了吗?」

  没有,真的没有,但我还是点点头。

  他不需担心我发出声音,急遽下坠的力量使我无法呼吸,脑筋空白,遑论尖叫,我整个人瞬间悬在岩石底下,俯视厝勒斯全景。我松开脚踝,双手紧抓魔法绳索,试着让呼吸稳定下来。

  虽然崔斯坦信誓旦旦地保证漆黑当中不会有人发现,我仍觉得自己像摊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强烈的惊慌侵蚀自制力,从这种高度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在石板上血肉模糊,当场死亡,尖叫声无法克制地从喉咙传出,双唇再也含不住抽噎的声音。

  崔斯坦察觉我濒临崩溃边缘,缓缓让我沿着洞穴天花板移动。不是直接下坠到城里,而是尽量利用阴影遮蔽,逐渐贴近山谷最高点和岩石接连的地方。他完全看不见,只能凭记忆导引,不只要去目的地,还要绕过撑住整座山脉的魔法石柱、拱门和穹顶,他全神专注地努力,让我也跟着镇定下来,重新俯瞰下方的城市。

  厝勒斯美丽非凡,感觉像梦境一样虚幻,似乎不可能跟农场、苍鹰谷与崔亚诺一起并存于现实世界,眼前这一幕把我带回过去,宛如我从未离开过。瀑布洪涛从高处宣泻而下,水光晶莹透亮;水花飞溅,在河里形成泡沫,一路朝溪水路河口奔流。

  梯田般的街道像巨大的楼梯延伸至山谷边缘,分岔处是蜿蜒环绕着灰石建筑物的台阶。白色与金色的皇宫建筑井然有序,显得雄壮宏伟,俯瞰着谷底的河流;后方的玻璃花园一片漆黑,只有小径两侧有巨魔的光球。不知道从我离开以后,可曾有任何人在小径上漫步,黑暗中的花朵、灌木和树丛又是否有人在照顾。

  并非一切都维持原状。

  十几根巨型石柱竖立在街道上,有些高耸得似乎只要我伸出指尖,就可以摸到,却无人在场建造。我转身往后望向谷底,心中的疑惑立刻揭晓。紧靠石壁而建的糟粕区周围筑起防御,以外围崩塌的建筑物和堆积如山的废石当屏障。就在仓促兴建的围墙后方,小小的光球上下跃动,看得出来活动紧忙。那么多混血种出现在街上,显然没人去挖矿。想到背后隐含的意义,我心跳加快。

  我没有太多思索的时间,底下就是乐土区。贵族的豪宅显得金碧辉煌,闪烁着巨魔的银光。一排贵族住家居高临下,后方的石墙和谷口的滑坡中间有一处空地,每天都有人定时巡逻,防范死妖入侵。除此之外,这里漆黑空旷,正是降落的好地方。着地的瞬间我踉跄了一下,感觉两条腿像布丁一样,直到站稳脚跟我才松手,魔法跟着放开我的腰。

  我知道崔斯坦能够透过魔法感应某些东西,就像一条有意识的蛇盘在那里等待,感觉非常诡异。我颤抖地退开一步,掏出塞在口袋里比较熟悉的能量。

  花了点时间呢喃安抚,小光球终于发出微光,让我完成必要的伪装。匆匆走入一条狭窄的小巷,左看右粉确定没有路人,这才转进大街上。

  我垂着头,拉紧斗篷的兜帽,假扮成出门帮主人办事的女仆,踩着轻盈的步伐,祈求不致引人注目,其实担心是多余的──这一区向来宁静,但还不至于人烟稀少至此,让我有点不安,直到迎面走来两个混血种,才让我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可惜时间短暂,而且他们刻意保持距离,即便可以降低被识破的风险,这穐行径却很反常。

  下坡走向谷底时,紧张的气氛几乎触手可及。空气中弥漫着炙热的魔法能量,不论纯种或混血巨魔,几乎都聚起防卫,预备而对随时发生的攻击,除非有同伴,不然没人在聊天,多数人手臂上戴着有颜色的臂章,无须解释就知道居民意见纷歧、各有派别。

  前方就是皮耶的住家,我努力克制奔跑的冲动,漫步上台阶,敲了一下就自行进门。

  「出去!」皮耶尖锐的嗓门令人退却。「反正你又不接受我的建议!」他坐在书桌前面,一手拿笔,背对着我。

  「皮耶?」

  矮小的巨魔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来。「妳盖头盖脸的,」他说。「听嗓音却是我最亲爱的女孩。」

  我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是我,皮耶!」

  「希赛儿,噢,看到妳安然无恙真好。」他抓住我的肩膀,往后推开。「妳在这里做什么?崔斯坦呢?他好不好?」

  「他很好,」我说,皮耶听了显然如释重负。「他在石头上方等待,时机一到就拉我上去,他从月洞放我下来。皮耶,我很害怕厝勒斯会遇上五百年来第一场暴风雨。」

  他哈哈大笑。「就算刚才有所怀疑,现在也确定妳是希赛儿了。」他收起笑脸。「亲爱的,把门闩上,承造公会很少有空搭理我,但我们最好别冒险,以防不速之客上门,发现妳在这里。」

  我依言而行,同时拉上前方的窗帘。「厝勒斯出了什么事?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已经开战了,」他一脸疲态。「城里意见分歧。崔斯坦离开后,混血种要求自治权,希望恢复崔斯坦做王位继承人,但国王拒绝,他们就开始造反,现在又罢工,除非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在糟粕区架设路障,然而这种对峙的状况不可能持续太久,就算可以自给自足,安哥雷米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每天都有人死亡,经过调查都是混血种的支持者,只要跟他们有来往的,几乎人人自危。」

  我裹紧斗篷抵御莫名的寒意。「国王没有出手阻止事态恶化?」

  皮耶摇头以对。「没有,许久以来他一直在玩弄两面手法,现在两边都反扑。此外,放弃石树的掌控权也让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我猜他性命不保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崔斯坦不在这里,更是没有人和罗南争夺王位。」

  「百姓希望崔斯坦回来?」但他想回来吗?

  「他们非常害怕,希赛儿,崔斯坦是唯一的希望。」

  我强迫自己点点头。「我会告诉他。」

  寂静半晌,皮耶率先打破沉默。「妳冒险回来这里应该有很特殊的理由,公主殿下。」

  「是的,我们需要协助。」我把名单和日期递了过去,简洁扼要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怀疑。「我想知道是否有特定的模式可循。」

  「这些都是冬至和满月同一天的日期。」皮耶嘀咕着,典籍从书架上飘然而下,各式图表悬在半空中。我安静地在一旁,看着皮耶迅速浏览书页,不时对照小心充满的图表,一手拿笔,偶尔写下一个日期。

  即使迫不及待想要印证自己的理论是否正确,我仍默默站在旁边等待,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笔。「怎么样?」

  他把名单还给我,另一页是他记下的日期。「妳的推论显然正确无误,只有少掉最近的日期。」

  明知道树林里的无名坟埋的很可能是我外婆,当看见所有的日期皆搜得印证,只有一个例外,还是掩不住怼惊。现在已经可以确信,安诺许卡利用后人的性命换取自己长生不老,我若不能及时阻止,明晚将是母亲的最后一夜,恐惧渗入血管,流经全身。

  「明晚就是冬至,」皮耶说道。「也是月圆的日子。」

  还来不及开口,屋外就传来敲门的声音。「皮耶!快点开门,不然就破门而入,我们看到混血种进去了。」

  混血种?我愣了一下才领悟外而的不速之客指的是我。不管他们是监视这栋房子,或者凑巧看见我进门都不影响,因为皮耶没有仆人,他绝对找不出任何理由跟混血种女孩闲聊,遑论那个人是我。

  矮小的巨魔咬牙吐了一口气,眼中冒出怒火,室内的温度因着魔法骤然升高,让我突然想到或许这位朋友的能耐不像外表那般瘦弱。「妳去二楼,从窗户爬上屋顶,」他说。「外面是公爵的手下。」

  「都怪我。」我低声呢喃。「他们是因我而来。」

  他摇头以对。「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他们已经等很久了。」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我所效忠的对象众所周知。」

  他们要杀了他。「我不能丢下你。」我绞尽脑汁,寻找脱身的方案,魔法踹门的力道让屋子震动不已。

  「妳没有选择,万一被抓,他们会立刻杀了妳。厝勒斯少我一个影响不大,失去妳却截然不同。」

  「我们一起走吧,」我急得焦头烂额,不知所云,更不愿意就此离去。「我可以背你,找一个安全的地点躲藏。」

  他们再次撞击大门,声音回荡,我知道抵挡他们的不是石头墙,而是皮耶的魔法。

  「厝勒斯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趁现在还有机会,妳快走。」

  他说得对,留着不只我有生命危险──还会危及崔斯坦,同时连累其他的巨魔,危害他们的命运。我搂住他的肩膀,紧紧拥抱了一下。「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拍拍我的肩头。「替我照顾那个孩子,亲爱的女孩,他需要妳。」

  「会的。」我的声音被魔法的噪音淹没。

  「快跑!」

  我窜向楼梯,两步并一步冲上二楼,书籍和文件堆得到处都是,一团混乱。屋子开始摇晃,我跟着踉跄了一下,急忙推开可以俯瞰邻居住家的窗户。两栋房子之间有些许的距离,只能跳过去。我爬到窗台上,抓着屋檐慢慢挺起身体。屋子前半部开始崩塌,石头纷纷掉落、砸到街上。我倒抽一口气,微微屈膝,纵身跳了过去。

  两脚顺利着地,只是用力过猛让我往前扑倒,衣服被勾破,膝盖擦伤,但我顾不了伤口的疼痛,蹒跚爬起来,跑向远处的屋顶。底下是一面墙,我手脚并用、滑过屋檐,站在石墙边,还来不及更进一步,爆炸的巨响撼动周遭的空气。

  破瓦残砾飞溅、灰应漫天,如果我还在屋顶上,肯定已经丧命了,尖叫声破空而来,大家狂奔逃命,我滑到地上,加入抱头鼠窜的人群,尽快往前跑,不敢回顾,也不能回头。我不忍心看见皮耶的家如今变成废墟,即使知道他被埋在底下,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往阶梯跑去,拾级而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着回到原点,让崔斯坦的魔法把我拉上去脱离危险。可惜费尊处优的生活过得太久,恐惧也不足以鼓励疲惫的双脚继续撑下去,加上旧惕的肋骨隐隐疼痛,一绕过转角我就停住脚步,锊下腰手撑膝盖、拚命喘气。

  皮耶的死是我造成的,是我引敌人上门,他会枉死只因为他拥护崔斯坦,相信混血种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因为我不犄魔法,因为一个愚蠢的预言宣称我的生命比他更有价值,才使他招致死亡。我慢慢地深呼吸,试着保持冷静,以免张惶失措、失去应变能力。

  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令我汗毛倒竖;就算把崔亚诺上流阶级和下层贩夫走卒的粪肥倒在街上,依然无法掩盖这种引人侧目的气味,但厝勒斯向来注重环境卫生。我盯着前方路面的鹅卵石,鲜红的血迹缓缓淌向鞋跟处,一滩又一滩,看起来怵目惊心,感觉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咙,我慢慢抬起头。

  路面鲜血淋漓,似乎不可能只是一具尸体造成的,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试着把那些块状物拼凑成某种东西──某个人──加以辨认,但就是做不到。罗南蹲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用刀尖拨弄一颗牙齿,亮晶晶的眼珠看着我。

  他没认出我!可是这有差别吗?对那个只剩尸块的混血种来说并没有不同。崔斯坦的名字倏地闪过脑际,我考虑要不要跟他求救,但知道如果这么做,就是一场生死之斗,得想其他办法脱身才行。

  「王子殿下,」我屈膝施礼,不敢挺起,直到膝盖发抖。就算有魔法,我也跑不赢他──他的速度至少快上好几倍。「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他懊恼地吐了一口气,「我还希望妳跑掉呢,不懂礼貌就是足够的理由。」

  他要对我做什么?

  「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王子殿下。」膝盖快要撑不住了。

  「没有人明白。」他的语气有点哀伤。

  「罗南!」是安哥雷米!

  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高兴看到安哥雷米公爵现身。

  他径自走向暴虐的王子,四名神色紧绷的侍卫跟在后面。「天哪,孩子!你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做出这种事?」

  「他滑了一跤,把安蕾丝小姐帮我订制的格尔兵棋掉在地上,我大老远跑到阿媞森艺品店找芮根拿回来,却被他毁了。」

  「看起来他似乎是故意的。」公爵语气尖酸,但我发现他看罗南的眼神充满戒备。

  王子站起身来。「他走在后面,所以我没发现。」本来握在手里的刀子不见了,我纳闷他把刀子藏去哪里,反正他也不需要。

  「没有关系,」安哥雷米对侍卫挥挥手。「清理一下,妳──」他转身指我。

  我浑身一僵。「是,公爵阁下?」

  「去把东西捡起来。」

  我呆呆望着血迹斑斑的盒子,一点都不想走过去捡起来,送入狮子巢穴。

  「动作快一点!」安哥雷米显然心烦气躁。我不愿去想违逆他的后果,赶紧上前,小心翼翼穿过血肉模糊的地面,去拿那只盒子。弯腰时发现罗南把刀藏在布块底下,我不假思索、悄悄将它藏进裙襬,才把盒子抬起来。本来还担心盒子太重,万一搬不起来就会泄露身分,幸好还可以应付,只是沾到血迹又湿又滑,很难拿稳。

  心脏疯狂跳动,我硬着头皮跟在侍卫后面,走向公爵宅第,就在前方不远处。

  府第的围墙比周围高出一大截,大约和皇宫的高墙旗鼓相当。这里防守严密,纯种巨魔有男有女,全副武装面对街道,表情凝重,彷佛随时会遭受攻击。其中两位帮我们开门,除此之外,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

  「您要我放在哪里,公爵阁下?」我蓄意压低嗓门,掩不住颤抖的语气。

  「这里,」安哥雷米推开房门。顾不得酸痛的手臂,我把盒子搬到桌上。「打开盒盖,检查一下受损的程度。」

  我依言而行,他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拿起棋子人偶,吓得我瑟缩不已。

  「是纯金的!」他转过身去,把亮晶晶的人偶抛向墙壁,力道大得穿透灰泥,隔壁房间传来东西摔碎的声响,以及一句嫌恶的惊呼。片刻过后,寡居的公爵夫人走了进来,我的心直往下沉。

  安哥雷米走向罗南。「你知道那个混血种的价值吗?」

  罗南将我推开,把盒子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噢,都是纯金!」

  「罗南!」安哥雷米怒吼。

  我手脚冰冷,背部冷汗直流,宁愿一丝不挂躺在蛇窝里,也不想在这里多留一分钟。然而没有被遣开就不能走,偏偏他们三个都没开口。

  男孩耸耸肩膀。「呃,就他抵抗的程度,我猜他的价码不会很便宜。」他对晚餐菜色的兴趣可能远远超过那个被他冷血杀害的混血种。

  「我要跟你解释多少遍……」安哥雷米停顿半晌,瞥了我一眼。「妳可以走了。」

  我再次屈膝,慢慢退出房间,头垂得很低,直到房门关上为止,正想走向前门,转念一想停住脚步。他们即将起口角,我何不留下来偷听?他们如此轻率愚蠢,把敌人引进大门,我若没有利用这个好机会,岂不是大儍瓜?

  笨蛋才留下。崔斯坦的耳语被我置之不理。旁边就是接待室,我悄悄溜进去,耳朵贴着墙壁偷听。

  「那是乐趣,没有其他理由。」罗南喃道,我可以想象他双手抱胸,一脸任性地解释。

  「你不可以一时兴起就随便杀人,殿下,国王仍然有可能恢复立崔斯坦为继承人,你不希望发生那种事情吧?」

  屋子颤动。「不!我才是国王!」

  「我也希望是这样,王子殿下,」安哥雷米换成安抚的语气。「你很清楚我们若要成功,就要参与这场政治游戏。你哥哥奸诈又狡猾,鼓吹人民群起反抗我们。」

  「你该杀了他。」

  「我会的。」玻璃叮当响,应该是公爵走过去倒酒,藉此缓和懊恼的情绪。「就算我痛恨你哥哥,他还是莫庭倪家族的一员,杀死他并不容易。他那个凡人妻子似乎有九条命,每次都很走运。」

  「我要他回来。」

  「你不应该这么想,殿下。」

  「我要他变回她来以前的模样。」

  我确定这个她指的是我。假若罗南把哥哥的改变归咎于我,难怪他会一开始就讨厌我。

  「你知道,从前他戴着假面具,」安哥雷米说道。「每个人都被他骗了。」

  罗南没有响应,我想看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语气让人感觉似乎是真的关心崔斯坦,也让我察觉自己对他们兄弟的感情一无所知,或许这个像怪物的男孩,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人性的光辉。

  「安蕾丝在楼上,」安哥雷米终于开口。「你何不拿着游戏去献宝?我相信她很乐意陪你下棋。」

  「这样好吗?」罗南问道,彷佛他对好或不好一点概念都没有。

  「是的,殿下,这样很亲切。」

  交谈声停止,不久门开了又关,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

  「你说他由你掌控,」寡居的公爵夫人口气不太好。「这该死的小鬼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威胁!」

  「我是可以控制他,」玻璃叮当的声响再起。「但总不能叫我在大街上当众指挥他。」

  「你还能有什么选择?」她尖酸地说。「罗南明明就是个疯子──莫庭倪的大脑和法力早被金属锈蚀了,若不是王子身分,苔柏特肯定早就杀了他,不会容忍他苟活至今。罗南冷酷无情,只关心自己那些邪恶的嗜好,即便不如哥哥聪明,却有狡猾的一面,他有办法回避你的掌控。」

  「我们需要他,控制他才有夺取王位的机会。」

  他们沉默许久,感觉戴米尔夫人似乎同意儿子的看法,直到她开了金口。

  「他在玩弄你,儿子,」她语带嘲讽,让我忍不住同情他有如此刻薄的母亲。「许久以来,苔伯特都在耍手段,经验老到。如果崔斯坦成功破除咒语,莫庭倪的统治地位将是史上无敌,凌驾古代的先王和伟后。」

  「那么妳要我怎样?」

  「立刻差派罗南去刺杀他父亲。只要这男孩登基,我们就可以掌控厝勒斯和所有的黄金,再利用人性的贪婪,派出所有的杀手追杀希赛儿,她是他们最弱的一环,迟早要死,等他们死光了,我们再丢出王牌,世界就得俯首称臣。」

  我听够了,起身要走,突然有一股能量让我僵立在原处无法动弹。

  「大家都说厝勒斯没有老鼠。」后方传来年轻的女声。「显然弄错了。哈啰,好久不见,希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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