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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崔斯坦

  本来是高高在上的王子,一出生就注定统治这座城市,现在却戴着手铐脚镣,浑身脏污,被守卫拖着游街示众。这样的我还想维持基本尊严,实在很困难,话虽如此,从牢房到溪水路中间这一段,我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至于回程就不同了,尖叫声里没有尊严,痛哭流涕的痕迹或许可以招来部分的同情,但不会赢得尊敬,我不配。

  我是失势的王子,地位一落千丈,经过两次背叛──一夕之间背叛自己的父亲,又背叛自己的人生目标──剩余的一生只能沦落为社会边缘人,这一切只因为我爱一个人类女孩胜过荣华富贵,而今看来是一场空。

  紧咬牙关让我下颏酸痛,半是为了抵猓身体的痛楚,更多是因着她的表情,她晶亮的蓝眸里交杂着惊恐和同情,但是再多的疼痛都抵不上她为了救我而许下的承诺,那股压力是如此沉重。抉择的重担本来应该落在我身上,却因为我的软弱、受不了父亲残酷的折磨,逼她得做出选择。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是别开脸逃避。我不只让她失望,更在渴望追求的人生目标和自我评价上统统一败涂地。

  守卫把我丢在地上,我咬牙忍住呻吟声,盯着膝盖下方熟悉的地毯花纹。

  「走开。」说话者的声音不论人在哪里我都认得出来,守卫低声嘟囔,蹬着靴子逐渐走出我的视线范围,背后的房门碰然关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有力气抬头,看着前方的巨魔。

  「哈啰,表哥,好久不见。」我声音沙哑地打招呼。

  「你看起来凄惨透顶。」马克回应,畸形的脸庞更加扭曲。「能站起来吗?」

  「只要留在原地就心满意足了。」我低下头去,粗糙的地毯刮伤脸颊的皮肤。「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愣了一下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也不清楚,还希望你可以透露一下为什么你父亲突然下令更换你的居处。」马克走过来,钥匙叮当响的声音使我睁开一只眼睛,文风不动地任由他解锁,打开四个环扣,剩下两个仍铐住手臂。「忍耐一下。」他警告,用力扯开其中一只。低沉、喀吱喀吱的可怕声音传入耳朵,我昏了过去。

  半晌我恢复清醒,看到生锈的手铐沾满血迹堆在旁边,犹剩手腕的部分。铁钉刺入皮肤又痛又痒、难受至极,但能够拿掉四个已经轻松很多了。钉子刺入手臂的感觉就像胸口被铁环勒住,只能小口小口的呼吸,无法满足换气的需要,现在摆脱主要的束缚,终于能够施展魔法了,我半撑起身体。

  「好些了吗?他命令我留下两个。」

  我点点头。「好很多。」

  「我叫人准备洗澡水。」他指着蒸气袅袅的浴盆。「但我忘了受伤的部分。」

  「没关系,」我慢慢站起身。「只是我没有聊天的心情,请你离开时顺便叫仆人进来帮我。」

  「恐怕没有侍候的人。」

  我惊讶地转头。「什么?」

  「没有人愿意服侍你。」

  「全部都不肯吗?」我的失落感透露出超乎界常的痛苦。「所以只剩你一个。」

  他点头。「当然还有双胞胎,但是陛下惩罚他们去矿坑做苦工,以为低矮的天花板会让他们腰酸背痛,生不如死,显然没想到他们会把挖矿当竞赛,玩得不亦乐乎,在那里适应得非常好。」

  我抓紧浴盆边缘。「他会另外想办法折磨他们。你们应该背弃我……继续当朋友只会害大家受苦。」我笨拙地拉扯破烂的衣服,忍不住诅咒迟钝麻木的手指头。「你走吧。」

  「崔斯坦,我们协助你释放希赛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风险了。」

  「别提她的名字。」我咆哮着瞪着热水,彷佛看见她的眼睛从水底凝视着我。「你走吧。」

  「我不能丢着你不管,」马克说道。「你受伤了──至少让我帮帮忙。」

  这无异在暗示我是个无助的废人。我怒潮汹涌,把他当成出气筒。「我不需要你帮忙!」我大声尖叫,急躁地抛出魔法,能量震动整个房子。马克举起盾牌抵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脚步踉跄,若不是因为受制于手铐,我的攻击很可能害他丧命。「请你离开。」

  他戒备地响应。「我不会主动离开,真要叫我走的话,只要用对方法就行了。你知道我的全名。」

  我虚弱地靠着浴盆,手腕在压力下哀嚎。「我决不再犯。」我咕哝着。

  「那你只好容忍我的脸了。」

  我不予置评,径自脱掉脏污的衣服,深吸一口气,跨进氤氲的蒸气、一屁股坐下去,感觉就像有无数的烙铁贴向全身的伤口,但我欣然拥抱剧痛的折磨,瞬间的痛楚淹没她在我心里的感受。也不管表哥在场,我开始刷刷洗洗,洗去干涸的凝血和污垢,直到透明的清水转成铁锈色,这才停下来歇息。手臂撑着边缘,我深深地呼吸。

  「要不要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我充耳不闻,看着鲜血从伤口涌出,滴进浴盆。

  「崔斯坦!」马克咄道,我惊讶地抬起头,他不是大嗓门的类型。「嗯?」

  「你父亲把你关在牢里好几个月,今天突然大发慈悲,在溪水路的神秘会面之后,就无缘无故地恩准你回家,为什么?你看到谁?是谁让他改变了主意?」

  我张嘴又阖起,欲言又止,声音黏住喉咙。

  「是希赛儿,对吗?」

  我沉默地点头。

  「她好吗?」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关怀。

  「是的。」我说。「至少目前如此。」我硬是咽下喉咙的苦水。「他利用我,确保她承诺要追踪安诺许卡。」

  「承诺?有脱身之道吗?」

  「有,但她经验不足,找不到协议的漏洞,我又没办法送信给她。」我紧闭双眸,不愿意回想她苦苦哀求国王饶我一命时脸上的神情。「所以不成功、便成仁,只要她失败,国王就会把她逼疯。」

  「万一成功呢?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计划。」我站起身,拿起毛巾裹在腰间,再从衣橱拿了一条长裤,费力穿上,衬衫就省略,以免布料摩擦背部开放性的伤口。其间马克不发一言,唯有隐藏在阴影里面的表情显示他心底的不安。

  「计划和密谋都是过去式了,」我说。「许久以来我一直高估自己的能力,看结果就知道了,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等结局。」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马克说道。「我所认识的表弟绝不轻易认输,也不会坐以待毙。」

  「单独禁闭三个月,困在洞里进退失据足以改变人的志向。」我嘟哝着,小心翼翼坐在长椅上。「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学会接纳失败,接受自身的局限,洞悉自己不过是老谋深算的父亲手中的傀儡。」

  「因为他发现你的计疗,你就要就此放弃?」马克难以置信地问。「因为打输一场战役,你就把自己当成受人摆布的魁儡?」

  「问题不在于输了一场战役。」我闭上眼睛。「而是失败的方式。」我用力吞咽。「如果是被出卖,或者智不如人──我可以接受,但是……」马克默然不语,我搜索枯肠,试着解释心底的煎熬。「他知道我爱希赛儿,」我索性承认。「所以把爱情当成对付我的武器,用来对抗我的理想,还把我认为最美好的东西,拿来糟蹋、践踏在脚下。」我垂头丧气。「我爱她,为了救她,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更为此深深痛恨自己,因为我的爱情竟然变成助纣为虐的工具,现在他又重施故技,把这招用在她身上,迫使她在我和其他无数人的生命中间做抉择。」我气得咬牙切齿。

  「她已经做了选择。」他的话带着苦涩。「难道你要袖手旁观,任她孤伶伶地独自奋斗?」

  「我帮不了她,」我盯着地板,看到的却是她的脸。「打从她踏入厝勒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厄运缠身,或许这是她出生的宿命。我还以为能够保护她,其实是错的。」我的手指微微地抽搐,鲜血成串滴在地板上。「希赛儿将决定我们全部人的命运──重担落在她身上,我爱莫能助。」

  「好一段宿命论,」马克愤愤地脱口而出。「如果你愿意移动大驾,我希望你好好看一下。」语毕,他径直走向露台。

  我不甚情愿地站起来,跟着走向露台。

  深夜时分,大半个城市陷入黑暗,漆黑当中却有一道道的强光分散在其中。我不解地皱眉。「他们在做什么?」

  「建造你规画的结构──就在你入狱后不久开工的。」

  我惊讶地眨眼睛。「为什么?谁下的命令?」

  「你父亲,」马克倾身倚着栏杆。「你被监禁之后不久,他对混血种宣布说找到了你的设计图,只要混血种提供劳力,就可以建造。」

  「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我嘟哝着,手肘撑着栏杆。

  马克耸耸肩膀。「这个政策大受好评,本来反对的混血种开始对他歌功颂德起来。」

  「以前他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支持他的政权,」我遥望建筑据点,多看了好几眼,似乎有事不太对劲。「这个举动应该会损害他在贵族之间的支持度。」

  「的确,」马克移动身体重心,流露不安的反应。「最近他绝少跨出皇宫大门,即使出巡,也会带足大队人马随员。妳父亲也是随时受到保护,显然担心有人刺杀。」

  「他才不会担心,」这个念头让我嗤之以鼻。「掌控树干的能量就是他的护身符──谁敢动他,无疑自寻死路。」

  「他不再掌控树干了,这部分完全交给承造公会负责。为了保持树干能量的稳定,他们累得焦头烂额。」

  我尖锐地倒抽一口气。「天哪,他在想什么?」

  远从树干塑造成型的那一刻起,就由当权的王者掌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维持屹立不摇的树干需要大量的能量,另一部分也在于它是国王的护身符。虽然巨魔过世的瞬间,魔法不会即刻消失,但终究还是无以为继,所以国王的死对厝勒斯而言非常危险,出其不意的驾崩更是如此。放弃树干的掌控权,会让父亲处于脆弱、不利的情况。

  「他的理由是厝勒斯众人的生死大权操之于他个人手中,这样的风险难以承担。」

  我暗自畏缩,想起刚开始被监禁之时,我威胁如果希赛儿有三长两短、就要拖垮树干,让大家陪葬。「他说得对,」我低声承认。「但是风险永远存在──何必现在做改变?」

  「这个举动的确让人费解。」

  「一如往常。」我思索各种可能的动机,只是无法专心,眼前的结构看起来怪怪的。「他们并没有遵照我的蓝图。」我突然领悟异样在哪里。

  「我也觉得不一样。」马克温和地开口。「当然啦,我不是工程专家。」

  但我是──就算还在打地基阶段,依旧看得出来它无法承受魔山压下来的重量。

  「我以为混血种拿到了你的蓝图?」马克说道。「他们没有偏离原始设计的理由啊?」

  我摇头以对。「我承诺等拿到所有人的全名之后再交出设计图──但时机紧迫,没有收集全部,让我不算违背誓言。」

  「难怪他们要诅咒你,你应该交出去以示诚信。」

  「我不信任他们。」我嘟哝着,回忆历历在目,彷佛就在昨天。当我正预备收集大家的全名时,希赛儿惊恐的情绪把我召回皇宫,刚抵达大门口,安蕾丝就说我父亲去找希赛儿关室密谈,我急忙把工程图给了她,嘱咐她藏在安全的地方,便立刻飞奔回房和父亲摊牌。安蕾丝只有几分炼的时间把东西藏起来,接着就破窗而入加入战局,这意味着东西就藏在房间附近。

  返回室内,我走向安蕾丝撞破的玻璃门,下方就是中庭和围墙,我推开房门,匆匆走下楼梯,几乎没注意马克尾随在后。

  希赛儿的钢琴别来无恙,依旧占据中央位置,只是上面多了一层灰尘。我绕着它打转,观察完后停在长板凳前面。坐位上摆了许多乐谱,纸张上都是灰尘,我以裤管擦拭从手腕滴下的鲜血,逐一翻阅那些乐谱,很快便找到我要的东西。「就藏在眼前。」我举起图稿。

  「这样一来,混血种在建造什么东西?」马克神情肃穆。

  「父亲宣布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马克点点头,目光遥望远处,回想当时的情况。「他的演说长篇大论,最后高举一个卷轴,大声宣布,『这是石树的蓝图。』」

  我摇摇头,敬佩他的高明之举。「他的草稿就是目前的现况,这样的蓝图注定要失败──他自己非常清楚。既然承造公会全部的心力都放在维持魔法树的能量上面,无人再有多余的时间详加计算,判断既有的结构在魔法上可行,换成石头就不行。」

  马克眨眨眼睛。

  「你不会以为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最后想出来的东西和每天看的一模一样吧?」我摇头反问。「相信我,这些计划,」我举起卷轴。「迥然不同绝对是有原因,问题在于父亲明知我会一眼识破他的诡计,为什么还放我出来?」

  马克只是摇头。

  我转过身,随便按了一个琴键,音符在四周回荡。「他要我采取行动,」再按另一个琴键。「他究竟认为我要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只想袖手旁观,等到死亡那一天?」

  我阴沉地瞪他一眼。「我又没说要采取行动。」

  「当然没有。」马克一板正经。「只是沙盘推演,随便聊聊。」

  「没错,就是消磨时间,以免等得不耐烦。」

  「等死也烦。」

  「生死皆雠。」我搔了好几下伤口周围的皮喏──终于结痂了,痊愈的过程痒得不得了。「他究竟要我怎样?」我自言自语。

  「或许他要你带路找出藏匿蓝图的地点,」马克说道。「或许我们让他正中下怀。」环顾周遭,附近只有我们,马克已用魔法隔绝声音外传。

  「或许吧。」但我不太相信,看不出有翻箱倒柜、搜寻物品的证据。「果真如此的话,看来他是白忙一场,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东西在这里。」

  马克皱眉。「卷轴是谁藏的?」

  「安蕾丝,」我说。「她进来助阵之前把东西藏在这里。」想起她被长矛刺透的惨状,我用力吞咽着。「她为了我抛弃一切,」我闭上双眼。「不惜赔上性命。」

  马克猛然倒抽一口气,我睁开眼睛,看他浑身僵硬,表情局促不安。「崔斯坦,」他说。「安蕾丝没死。」

  「不可能。」嘴上这么说,我心底却浮起无限希望。安蕾丝还活着?

  「她不只活得好好的,」马克说道。「还坚称你父亲是她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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