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晨光熹微，寒气浸骨。塞莱娜伫立在猎苑熟悉的旷野间，戴着手套的指间垂着一根粗树枝。灵蹄蹲坐面前，蓬松的尾巴扫过枯草丛—那些从残雪里钻出的长草。可猎犬既未呜咽也未吠叫索要树枝。
它只是静静蹲坐着，凝望他们身后遥远的宫殿。等候着那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塞莱娜眺望荒芜的原野，倾听草浪叹息。昨夜—今晨亦是—无人阻拦她离开寝宫。虽然卫兵已撤，可每当她出门，雷斯总像幽灵般"碰巧"撞见她。
她不在乎雷斯向肖尔汇报行踪。甚至不在乎昨夜肖尔在妮米雅墓前窥视。任他揣测那首歌的深意罢。
伴着短促的吸气声，她用尽全力掷出树枝。木棍飞向灰蒙蒙的晨空，最终隐没在云霭里。她没听见落地的声响。
弗利特富特转过头仰视瑟莱娜，金色的眼眸中满是疑问。瑟莱娜伸手抚摸它温热的头顶、修长的耳朵与纤细的吻部。但那疑问依然悬而未解。
瑟莱娜说："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条狗仍在等待。
多里安在图书馆消磨了半夜时光，在尘封的角落搜寻，翻遍每个黑暗的壁龛、每处隐蔽的暗格，试图找到任何关于魔法的书籍。一无所获。这并不意外，但想到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与纵横交错的回廊，他仍为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典籍感到些许失落。
他甚至没想清楚若真找到这种书要如何处置。绝不能带回寝宫—仆役们很可能发现它。大概只能放回原处，得空时再来研读。
正当他检视石龛内嵌的书架时，脚步声骤然响起。他立即按预演过的那样，抽出塞在外套里的书倚墙而立，随手翻开一页。
"这么暗的光线下看书可够呛。"女声响起。那稀松平常的语调，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惊得多里安几乎脱手摔了书。
瑟莱娜站在几步开外抱臂而立。啪嗒啪嗒的足音在地板回荡，转眼间多里安已撑墙站稳—弗利特富特猛扑过来，又是摇尾巴又是热情舔舐。"天啊，你可真够壮的。"他对狗说道。它最后舔了舔他的脸颊，便沿着走廊疾奔而去。多里安挑眉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我敢打赌，不管它要干什么，图书管理员都不会高兴。"
“它知道该专啃诗歌和数学书。”
瑟莱娜面色苍白神情凝重，眼中却浮着淡淡笑意。她身着从未见过的深蓝色束腰外衣，金线刺绣在昏暗中幽幽闪光。事实上她整套行头都焕然一新。
弥漫在两人间的沉寂令多里安不安地挪动脚步。该对她说什么好呢？上次他们如此接近时，她的指甲曾擦过他的脖颈。那个瞬间至今仍是他噩梦的素材。
“需要帮忙找书吗？”他问她。保持平常，保持简单。
“王储兼皇家图书管理员？”
“非官方的皇家图书管理员，”他说，“这个头衔可是我在藏书塔躲了多年才挣来的—就为避开那些沉闷的会议、我母亲，还有……嗯，其他所有事。”
“我还以为你只是缩在你的小塔里呢。”
多里安轻声笑了，但这笑声却莫名扼杀了她眼中的笑意。仿佛欢愉之声在妮米娅之死的伤口上显得太过刺耳。保持简单，他提醒自己。“那么？有想找的书吗？如果你手上是书目清单，我可以帮你查目录。”
“不必，”她把纸张对折，“没有要找的书，我只是来散步。”
而他不过是来图书馆的昏暗角落看书。
但他没再追问，只因她也可能反过来盘问他—如果她还记得袭击查奥那件事的话。但愿她不记得。
藏书阁某处传来闷闷的尖叫，紧接着是连串咒骂和熟悉的爪子在石砖上的啪嗒声。只见捷足叼着卷轴沿书架疾驰而来。
“孽畜！”男人咆哮，“立刻还回来！”
金色身影如闪电掠过，捷足毫不减速。
当矮胖的图书管理员摇摇晃晃出现，问他们是否见到狗时，赛琳娜只是摇头说听见动静—在反方向。接着她提醒对方压低声音：毕竟这里是图书馆。
男人朝她投来刀锋般的眼神，气鼓鼓地小跑离开，叫骂声倒是收敛了几分。
人走远后，多里安挑眉看她：“那卷轴可能是无价之宝。”
她耸肩：“那人看着需要运动。”
随后她笑起来。起初带着迟疑，接着摇摇头，笑容彻底绽放—咧开的嘴角露出雪白牙齿。
直到她再次看向他时，他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凝视着她，试图分辨这个微笑与她当日将格雷夫的头颅摆在议会桌上时对他父亲露出的微笑有何不同。
仿佛能读透他的心思般，她开口道："为我近来的行为致歉。我有些…不在状态。"
或许她只是释放了那个平日被牢牢禁锢的自己，他暗忖。但说出口的却是："我理解。"
从她眼神柔化的瞬间，他便明白这句话正是她最需要的回应。
凯尔并非在躲避父亲。亦非躲避瑟琳娜。更非躲避那些莫名燃起保护欲的部下们。
但图书馆确实提供了绝佳的避难所与私密空间。
或许还有答案。
图书管理员长并不在嵌于图书馆墙内的那间小办公室。凯尔只得询问学徒。那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指了个方向，含糊地说了些指引，最后道了声"祝你好运"。
凯尔循着指引踏上气势恢宏的黑色大理石阶梯，沿着夹层围栏前行。正要转入书架通道时，交谈声传入耳中。
确切地说，他先听见飞毛腿轻快的踱步声，从大理石栏杆俯身望去，恰见瑟琳娜与多里安并肩走向高耸的主门。两人保持着舒适随意的距离，但…她竟在说话。肩线松弛，步履从容，与昨日那个笼罩在阴影中的女子判若两人。
这两人为何会结伴来此？
本不关他的事。坦白说，见她能与人交谈而非焚烧衣物或斩杀流寇，他该庆幸才是。可当看见多里安伴在她身侧，心头仍泛起刺痛。
但她终究开口说话了。
凯尔迅疾转身离开围栏，向图书馆深处走去，试图将方才的画面逐出脑海。他在主通道撞见了气喘吁吁的图书管理员长哈兰·森索尔—此人正对空气挥舞着满把碎纸片。
森索尔骂得如此投入，当凯尔挡在面前时竟浑然不觉。待图书管理员仰头看清来人，立即皱起了眉头。
“好，你来了，”森赛尔说着继续往前走，“准是希金斯报的信。”
卡奥耳完全不明白森赛尔在说什么。“您需要协助处理什么问题吗？”
“问题？！”森赛尔挥舞着碎纸片吼道，“有野物在我的图书馆里撒野！谁把那种—那种东西放进来的？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卡奥耳早就猜到赛莱娜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他只盼着她和飞毛腿能在森赛尔冲到办公室前离开图书馆。
“被毁的是什么卷轴？我会让他们赔偿。”
"赔偿？！"森赛尔唾沫横飞，"赔偿这个？"
“这究竟是什么？”
“一封信！我挚友的来信！”
他强压着烦躁："如果是封信，恐怕物主没法赔偿。不过他们或许愿意捐几本书—"
“把他们关进地牢！我的图书馆简直成了马戏团！知不知道有个披斗篷的人整夜在书架间鬼祟游荡？八成就是他们放出的那头怪物！快去抓人然后—”
"地牢满员了，"卡奥耳扯谎道，"但我会调查。"趁森赛尔喋喋不休抱怨追回这封信多么费劲时，他盘算着是否该直接离开。
但他还有问题要问。待二人行至夹楼，确认赛莱娜、飞毛腿和多里安早已离开后，他开口道："先生，请教您件事。"
森赛尔因这敬称挺直腰板，卡奥耳则竭力摆出漠然神色。
“若想查阅别国的葬礼挽歌—哀歌类文献，该从哪里入手？”
森赛尔困惑地看他："多么晦气的主题。"
卡奥耳耸肩试探道："我有个部下是泰拉森人，他母亲新丧，想学首故乡哀歌慰藉他。"
“陛下花钱雇你们—就是学些悲歌给手下唱小夜曲？”
他差点为“给部下唱小夜曲”这个想法嗤笑出声，但又耸了耸肩。"那些歌的书册可能存放在哪里？"
即便过了一天，那首歌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每当歌词在脑海中回荡时，脖颈窜起的寒意便无法遏制。更别提那句改变一切的话：你将永远是我的敌人。
她藏着秘密—一个被牢牢封锁的秘密，若非那夜的恐怖与毁灭性打击，她绝不会如此失言。所以他掌握的情报越多，当秘密揭晓时就能准备得越充分。
"唔，"小个子图书管理员走下主阶梯说道，"大部分歌谣从未被记录。何必要记呢？"
"泰拉辛的学者肯定收录过部分，"卓尔反驳，"奥林斯曾拥有埃利勒亚最宏大的图书馆。
"确实如此，"森塞尔语带痛惜，"但没人费心记录他们的挽歌。至少没有能流传到这里的版本。"
“其他语言的版本呢？我有个泰拉辛卫兵提过，他听过用异语吟唱的挽歌—虽然不知具体语种。”
老馆员捋着银须："异语？泰拉辛通用语通行千年，早无人说其他语言了。"
临近办公室时，卓尔知道这小混蛋定会闭门谢客，直到飞毛腿伏法。他加紧追问："所以泰拉辛没有用异语传唱的挽歌？"
"没有，"老者拖长音调沉吟，"但我曾听闻泰拉辛高等法庭的规矩：贵族逝世时，众人会用精灵语唱哀歌。"
卓尔血液骤冷险些绊倒，强自镇定前行："这些歌谣是全民皆知的吗—不仅限于贵族？"
“噢，不，”森塞尔心不在焉地背诵着脑海中的史料，“那些歌曲曾是宫廷圣乐。唯有贵族血脉才能习唱。人们秘密传授吟诵，死者需在月夜下葬，以防旁人窃听—至少传闻如此。十年前我确曾怀着病态好奇心渴望亲闻，可惜待屠杀落幕，贵族府邸早已无人能歌。”
无人幸存，除了……
你将永远是我的敌人。
“谢了。”乔尔挤出这句话便转身疾走向出口。森塞尔在身后高喊，要他立誓追惩恶犬，乔尔却懒得回应。
她究竟出自哪个家族？她双亲并非单纯遇害—而是被国王处决的贵族成员。
惨遭屠戮。
父母遇害后，她被发现在他们床榻间。此后她必定是狂奔逃命，直至寻得泰瑞森贵族之女唯一的藏身之处：刺客巢穴。她学得仅有的保命技艺。为逃离死亡，她选择化身死亡。
无论她父母曾统治哪片领地，倘若瑟琳娜重拾失落的权柄，倘若泰瑞森再度崛起……
瑟琳娜便能成为强大势力—足以抗衡亚达兰王国。这令她远不止是他的敌人。
她成了他此生遭遇的最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