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黎明未至瑟琳娜便头痛欲裂地醒来。瞥见床头柜上几乎熔尽的蜡烛，她确认墓穴遭遇并非噩梦。这意味着在她房间下方的深渊里，确实存在着被上古赋生咒加持的会说话门环。而埃琳娜又一次找到了让她的生活复杂千百倍的方法。
瑟琳娜呻吟着把脸埋进枕头。昨夜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这世界早已无可救药。纵然…纵然她亲眼见证过事态会变得多危险—会恶化到何种地步。还有走廊里那个存在…
她翻身仰卧，飞毛腿用湿鼻子轻蹭她脸颊。瑟琳娜漫不经心抚摸着狗头，凝望天花板上透过窗帘渗入的灰白晨光。
她不愿承认，但莫特是对的。前往墓穴只为让埃琳娜解决走廊怪物—只为确认自己无需亲自动手。
我的计划"，国王曾如是说。倘若埃琳娜警示她必须揭露这些计划，找出他力量的源头…那这些计划必然邪恶至极。比卡拉库拉和安多维尔的奴隶惨况更甚，比镇压更多叛乱更可怖。
她又凝视天花板良久，直到两件事逐渐明晰。
第一点是，倘若她未能揭露这个威胁，后果可能是致命的错误。埃琳娜只说要找出它，却未提及摧毁它，更没说要直面国王—这让塞莱娜暗自松了口气。
第二点则是她必须与阿彻接触—要接近他并策划假死方案。既然他确属洞悉国王阴谋的反抗组织成员，或许能省去她监视国王、拼凑线索的麻烦。但一旦迈出接近阿彻的这一步……所有行动都将演变成生死赌局。
塞莱娜迅速沐浴更衣，换上最华贵保暖的服饰后召唤了查奥尔。
该去"偶遇"阿彻·芬恩了。
昨夜积雪迫使贫民们被征召清扫裂石城最繁华的街区。商铺全年无休，尽管人行道湿滑，鹅卵石街道泥泞不堪，午后都城的喧嚣仍不逊盛夏。
塞莱娜却盼着夏日来临—冰蓝色长裙下摆已被污水浸透，寒气刺骨，连白裘斗篷也抵挡不住。穿梭于拥挤的主干道时，她紧挨着查奥尔。他执意要协助对付阿彻，今日邀他同行不过是为摆脱纠缠的权宜之计。她坚持让他换上便装而非队长制服。
结果他穿了件黑色束腰外袍就来赴约。
所幸无人留意他们—毕竟满街行人如织，商铺鳞次栉比。啊！她多迷恋这条汇聚世间精品的林荫道！珠宝行、帽庄、绸缎铺、糖果屋、鞋匠坊……查奥尔果然目不斜视地踏过所有橱窗，对里面的珍品毫无兴趣。
一如既往地，柳园茶室外聚集着人群—她知道阿彻就在里面用午餐。他仿佛每天都和几个男性交际花在此进餐。当然，这与绝大多数里弗霍德的精英女赞助人同样在此用餐毫无关联。
临近茶室时她抓住查奥尔的胳膊。"要是你摆出要揍人的架势走过去，"她哼唱着挽住他的手臂，"他肯定会察觉端倪。再说一遍，别对他开口。把说话和施展魅力的事都交给我。"
查奥尔挑起眉毛："所以我就是个摆设？"
“该庆幸我觉得你够格当配件。”
他低声嘟囔着什么，她确信自己绝不想听清内容，但他终究放慢脚步，步履变得相当优雅。
茶室拱形的石砌玻璃门外，精美马车在街边徘徊，人们跳上跳下。他们本该乘马车来的—天这么冷，她的礼服又湿透了，确实该坐马车。可她竟愚蠢地想步行，想挽着侍卫长的手臂游览城市，尽管他全程都像在每个街角巷尾都埋伏着危险似的。细想起来，乘马车入场或许也更体面些。
进入柳园需要难求的会员资格；赛琳娜儿时因阿罗拜恩·哈默尔的名号曾多次在此饮茶。她仍能忆起瓷器碰撞的轻响，压低的闲谈声，薄荷奶油色调的厅堂，以及俯瞰精致花园的落地长窗。
"我们不是要进去吧。"查奥尔说道，这显然不是疑问句。
她露出猫似的笑容："你该不会害怕一群古板老太太和咯咯傻笑的年轻姑娘吧？"他瞪着她，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没听见我解释计划吗？我们只是假装在等位子。所以别紧张：用不着击退所有对你动手动脚的刻薄小姐们。"
“下次训练时，”他们穿过那群衣着华美的女人时他说道，“记得提醒我痛打你。”
一位老妇人扭头瞪了他一眼，赛琳娜朝她露出既歉疚又恼火的表情，仿佛在说：男人啊！她随即把指甲掐进卓尔厚实的冬装束腰外衣里，压低声音道：“现在该你闭嘴装成个呆头呆脑的装饰品了。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他反手掐了她一把，这分明在说下次进训练室定要让她吃尽苦头。她咧嘴笑了。
在通往双扇大门的台阶下方找到位置后，赛琳娜瞥了眼怀表。阿彻两点开始用餐，通常九十分钟内就会结束，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出来。她煞有介事地翻找着小零钱袋，所幸卓尔保持沉默，正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人群，仿佛这些时髦女郎随时会扑过来似的。
时间流逝，戴着手套的双手逐渐冻僵。茶餐厅门口人流如织，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反倒没人注意他们是唯二不打算进去的顾客。接着正门开启，赛琳娜瞥见古铜色发丝与炫目笑容的瞬间，立刻行动起来。
卓尔配合得天衣无缝，护送她踏上台阶，一步，两步，直到—
“哎哟！”她撞上宽阔结实的肩膀时惊叫出声。卓尔甚至将她拽向自己，支撑后背的手防止她滚下台阶。她睫毛轻颤着抬眼望去，紧接着—
一次眨眼，两次眨眼。
那张盯着她的精致面孔骤然绽开笑容：“莱娜？”
她本就要展露笑颜，但听到这个旧日昵称时……“阿彻！”
她感觉到卓尔身形微僵，却懒得瞥他一眼。阿彻的容颜令人难以移开视线—他始终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不是英俊，是美。隆冬时节他的肌肤仍泛着金色光泽，那双绿眸……
诸神在上，命运女神保佑。
他的嘴唇同样堪称艺术品，每一道性感的曲线与柔软质地都引人探索。
阿彻仿佛刚从恍惚中惊醒，猛地摇了摇头。"我们该离开台阶了，"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指向下方街道，"除非你和同伴已有预约—"
"噢，反正我们也早到了几分钟，"她说着松开卓尔的手臂走回街面。阿彻并肩跟上时，她瞥见他剪裁精良的束腰外衣与长裤，及膝长靴和厚实斗篷。虽无半分炫富之态，却件件价值不菲。与那些花枝招展的柔媚男妓不同，阿彻的魅力向来更具粗犷的雄性气息。
宽阔肌肉贲张的肩膀与强健身躯，洞悉世事的微笑，连那张俊美面容都散发着阳刚之气，让她几乎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当两人在距喧嚣人群数步之遥的街道上面面相觑时，连阿彻似乎也在斟酌词句。
"好久不见，"她再度扬起笑容开口。卓尔仍落后一步，沉默如石雕般面无表情。
阿彻将双手插进口袋。"差点没认出你。上次见面时还是个小姑娘，那时你…诸神在上，才十三岁吧。"
她情不自禁垂睫抬眼娇声道："我可不再是十三岁了。"
阿彻回以缓慢而性感的微笑，目光从头到脚将她巡梭一遍才开口："确实如此。"
"你也更结实了些，"她说着回敬般打量对方。
阿彻咧嘴一笑："职业使然。"他侧了侧头，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突然瞥向抱臂而立的卓尔。她始终记得阿彻捕捉细节的精湛能力—这恐怕正是他成为利福德头牌交际花的原因，也是瑟琳娜在刺客堡垒受训时视他为劲敌的缘由。
她瞥了瞥凯尔，后者正忙着死盯着阿彻，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全都知道了，”她告诉阿彻。阿彻肩头的紧张感消退了些，但惊讶与好笑的神情也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犹豫的怜悯。
“你怎么出来的？”阿彻谨慎地问道—尽管她保证凯尔已知情，他仍绝口不提她的职业或恩多维亚的事。
“被放出来的。国王放的。我现在替他做事。”
阿彻再次打量凯尔，她朝这位交际花走近一步。“他是朋友，”她轻声说。他眼中闪动的是怀疑还是恐惧？那究竟是因为她替世人畏惧的暴君效力，还是他真的成了反叛者心里有鬼？她尽量表现得随意，像任何人偶遇老友那样毫无威胁且轻松自在。
阿彻问道：“亚罗宾知道你回来了吗？”
这问题她始料未及，也不愿听到。她耸耸肩：“他耳目遍布天下；要是不知道我才奇怪。”
阿彻肃然点头：“我很抱歉。听说了萨姆的事—还有那晚在法兰家发生的一切。”他摇着头闭上眼睛，“我……真的很难过。”
尽管这番话让她心头绞痛，她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她把手搭在凯尔的手臂上，突然需要触碰他来确认他仍在身旁。也需要终止这个话题，她叹息着假装对台阶顶端的玻璃门产生兴趣。
“我们该进去了，”她撒谎道。对阿彻露出微笑：“我知道当年你在城堡训练时我是个讨厌的小混蛋，但……明天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我晚上休假。”
“你那时候确实有招人嫌的时候。”阿彻回以微笑并欠身致意，“我得调整几个预约，但非常乐意赴约。”他从斗篷里抽出一张米白色卡片，上面镌刻着姓名地址。“告知时间地点，我必准时赴约。”
自阿彻离去后，瑟莱娜一直很沉默，凯尔虽憋了满肚子话想说，却也没主动开口。
他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整个交锋过程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把阿彻那张漂亮脸蛋狠狠砸在石砌建筑上。
乔尔不是傻子。他知道她那些笑容与脸红并非全是伪装。尽管他对她毫无主权—尽管宣示主权会是毕生最愚蠢的行为—但只要想到她竟会被阿彻迷惑，他就忍不住想找那个男妓"聊一聊"。
她没有返回城堡，反而在城中心的富人区缓步而行。经过近半小时的沉默，乔尔自认已压下怒火足以维持体面。"莱娜？"他厉声质问。
至少勉强算得上体面。
她绿松石般的眼眸里，金色纹路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们说了那么多，你偏偏最在意这个？"
没错。愿Wyrd神作证，这简直让他恼火得要命。
"你说认识他的时候，我没想到是这种交情。"他强压住再度升腾的怪异怒火。纵使她曾被那副皮囊迷惑，但她终究会杀了阿彻—他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
"我和阿彻的过往能迫使他供出反叛运动的情报，"她仰头打量着途经的豪宅。尽管距喧嚣的市中心仅隔几个街区，住宅区却异常静谧。"要知道，他算是少数真正喜欢我的人。至少多年前是的。要套出这个组织对抗国王的计划—或是其他成员的身份—应该不难。"
他心底明白，自己竟因她要杀他而暗松口气，这着实可耻。他本不该如此卑劣—更不该有这般强烈的领地意识。
更何况众神见证，他对她毫无占有权。当阿彻提及萨姆时，她脸上的神情他看得真切。
他曾偶然听闻萨姆·科特兰的死讯，却不知瑟琳娜与萨姆有过交集，更不知她竟曾…曾如此激烈地爱过。她被捕那夜并非为契约收取冰冷的酬金—不，她闯入那栋房子，是为他无法想象的痛失复仇。
他们沿街而行，她的身体几乎贴着他。他强压住想靠得更近的冲动，克制着将她揽入怀中的渴望。
"卓尔？"几分钟后她唤道。
“嗯？”
“你肯定知道我最恨他叫我莱娜，对吧？”
他唇角勾起笑意，心头掠过一丝释然。"所以下次我想惹毛你的时候……"
“你敢动这个念头试试。”
他的笑容逐渐扩大，而当她回以微笑时，那份释然骤然化作重拳击中他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