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赛琳娜·萨洛西安大踏步走过里弗霍尔德玻璃城堡的长廊。她手中紧抓的重袋随步伐摆动,不时撞击着她的膝盖。尽管兜帽黑袍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当她迈向阿达兰国王的议事厅时,守卫们并未阻拦。他们心知肚明她的身份—以及她为国王执行的使命。作为国王钦点的"御前斗士",她的地位凌驾于这些守卫之上。事实上,如今城堡里鲜有人地位不高于她。而对她毫无惧意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她行至敞开的玻璃门前,黑袍在身后翻飞。两侧守卫在她点头示意时挺直脊背,目送她步入议事厅。黑色长靴踏在血红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未发出声响。
端坐玻璃王座上的阿达兰国王,深色眼眸紧锁在她指间晃动的布袋上。如同前三次那般,赛琳娜在王座前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多里安·哈维尔立于父王王座旁—她能感受到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高台之下,永远横亘在她与王族之间的,是侍卫队长乔尔·威斯法尔。她自兜帽阴影中抬眼望去,将他面部的轮廓尽收眼底。他那副神情,仿佛她不过是个陌生人。但这早在预料之中,不过是过去数月他们驾轻就熟的游戏环节。乔尔或许是她的朋友,或许是她莫名信任的对象,可他终究是侍卫队长—终究对这满室王族的安危负有至高责任。此时国王开口了。
“平身。”
赛琳娜起身时高昂下颌,抬手扯下兜帽。
国王朝她摆手,指间的黑曜石戒指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幽光。"办妥了?"
赛琳娜将戴着手套的右掌探入布袋,朝着王座方向甩出斩落的头颅。当那颗头颅撞击大理石地面时,僵硬腐肉发出粗俗的闷响,满室寂然。它滚至高台底部停住,浑浊的眼珠倒映着上方华丽的玻璃枝形吊灯。
多里安猛地别开视线。而乔尔仍死死盯着她。
“他进行了反抗,”萨拉娜说道。
国王俯身向前,审视着那张被撕咬得面目全非的脸和脖颈上参差不齐的切口。“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萨拉娜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尽管喉咙发紧。“恐怕断头不便长途运输。”她再次探入麻袋,掏出一只手掌。“这是他的印章戒指。”她竭力不去注意手中腐败的皮肉—那股恶臭在旅途中日益加重。她将断手递给察奥,对方古铜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地接过,呈给国王。国王撇了撇嘴,却硬是从僵硬的手指上撬下戒指。他随手将断手抛到她脚边,兀自端详起戒指。
他父王身侧的多里安挪了挪身子。当初角斗比赛时,这位王子倒没在意她血腥的过往。当他钦点她成为国王之手时,究竟期待看到什么?虽然她早该料到—即便是历经亚达兰十年暴政的子民,断肢残骸也足以令人作呕。更何况从未亲历战场,从未目睹锁链囚徒蹒跚走向屠宰台的多里安……他至今没吐出来,倒该让她刮目相看了。
“他妻子呢?”国王追问,指间反复转动着那枚戒指。
“用铁链拴在她丈夫的残骸上,沉在海底了。”萨拉娜露出邪恶的笑容,从麻袋里抽出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无名指戴着刻有结婚日期的金婚戒。她递给国王,对方却摇头拒收。将女人的手塞回厚麻布袋时,她不敢看多里安或察奥的表情。
“很好。”国王低语。她僵立着,任那道目光扫过她的身躯、麻袋和头颅。漫长的沉寂后,他再度开口:“裂堡城正滋长着叛乱势力,这群亡命之徒不惜一切代价要推翻我的王座—更企图阻挠我的宏图。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在他们真正威胁帝国之前,彻底铲除这些叛党。”
瑟莱娜攥紧了布袋,指节发白作痛。凯尔和多里安此刻正盯着国王,仿佛他们也是初次听闻此事。
早在被送往安多维尔前,她就听闻过叛军势力的风声—在盐矿里还接触过落网的叛军。但竟有真实的反抗运动在都城心脏地带滋长;竟要由她亲手将他们逐个铲除……还有那些计划—什么计划?叛军对国王的军事部署知道多少?她将疑问死死压进心底,压到最深处,绝不让任何情绪泄露在脸上。
国王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叩,另一只手仍把玩着尼拉尔的戒指。"我这份叛国嫌犯名单上有不少人,但每次只给你一个名字。这座城堡里到处都是眼线。"
凯尔闻言身形微僵,国王却挥了挥手。侍卫长向她走来,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纸递给瑟莱娜。
递信时刻意避开直视凯尔的脸,但他戴着手套的指尖松开时擦过她的手指。她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看向纸张。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阿彻·芬恩。
她耗尽全部意志力和求生本能才没露出震惊。她认识阿彻—从十三岁在刺客堡垒受训时就认识他。那时他年长几岁,已是炙手可热的男妓……正需要学习如何防范那些善妒的恩客。以及她们的丈夫。
他从不介意她少女时期荒唐的迷恋。事实上,他默许她拿自己练习调情,常惹得她咯咯傻笑变成糊涂虫。当然,自她去安多维尔前就再未相见—但她从未想过他会涉足这等事。他向来英俊温厚,怎会是威胁王权的危险叛徒,竟让国王欲除之而后快。
荒谬至极。给国王通风报信的家伙定是个天杀的蠢材。
"只杀他,还是连恩客们一起解决?"瑟莱娜脱口而出。
国王慢悠悠地对她笑了笑。"你认识弓箭手?我倒不意外。" 话语里带着嘲弄和挑衅。
她只是直视前方,强迫自己冷静呼吸。"以前认识。他是个戒备极其森严的人—我需要时间才能接近他。" 措辞谨慎,语气随意。其实她真正需要时间弄清的,是弓箭手为何卷入这场阴谋—以及国王是否说了实话。若他真是叛国者…到时候再说吧。
"那就给你一个月,"国王说,"若届时他还没入土为安,或许我该重新考虑你的处境了,丫头。"
她顺从地躬身点头:"谢陛下恩典。"
“解决弓箭手后,我会给你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
多年来她刻意远离诸王国的政治漩涡—尤其是叛军势力—如今却深陷其中。真是妙极了。
"动作要快,"国王警告道,"行事要隐秘。你处理尼拉尔的酬劳已在寝殿。"
瑟琳娜再次颔首,将名单塞进口袋。
国王紧盯着她。瑟琳娜移开视线,却强扯嘴角上扬,让眼中闪烁捕猎的兴奋。终于,国王抬眼望向天花板:"拎着脑袋滚吧。"他将尼拉尔的印章戒指揣进衣兜,瑟琳娜强压下翻涌的恶心—那是战利品。
她抓起深色头发提起头颅,又拾起断手塞进布袋。只瞥了眼面色惨白的多里安,便转身离去。
仆人们重新布置议事厅,拖动巨型橡木桌与雕花座椅时,多里安·哈维尔始终沉默伫立。三分钟后就要召开御前会议。他几乎没听见乔尔告退时说要去盘问瑟琳娜,只模糊听见父王咕哝着准许。
瑟莱娜杀了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而他的父亲下达了这道命令。多里安几乎无法直视他们两人。他原以为在圣焰节前埃伊尔维叛军遭屠杀后,自己已说服父王重新审视暴政,但显然毫无作用。至于瑟莱娜……
待仆从布餐完毕,多里安便如常落座于父王右侧。议员们陆续入席,佩林顿公爵径直走向国王低声禀报,话音轻得多里安无从听闻。
多里安未与任何人交谈,只凝望着眼前的玻璃水壶。方才瑟莱娜的模样实在反常。
确切地说,自两个月前受封御前斗士以来,她便判若两人。那些华美的裙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线条冷硬的黑色紧身束衣与长裤。长发编成辫子垂落肩后,没入她终日不离身的暗色斗篷褶皱中。她成了美丽的幽灵—当她的目光扫过他时,仿佛从不曾相识。
多里安瞥向敞开的门洞,片刻前她的身影刚从此处消失。
若她能如此冷酷地杀人,那么蛊惑他相信她曾动情简直易如反掌。拉拢他为盟友—诱使他深陷情网,甘愿为她对抗父王,确保她获封斗士之位……
多里安不愿再想下去。明日或许该去见她—只为验证自己是否错判了心意。
可他遏制不住怀疑:自己于瑟莱娜而言,究竟是否曾有过半分意义。
瑟莱娜快步无声地穿行于回廊与旋梯,沿着早已熟稔的路径走向城堡排水系统。同一条水道经行她的密道外侧,但此段因仆役近乎每小时倾倒秽物而恶臭难闻。
她的脚步声与随后响起的第二道足音—肖尔的—在幽深的地底廊道中回荡。直至停驻水畔,她始终缄默不语,目光扫过河道两侧数个拱形出口。空无一人。
“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说,“你是打算打个招呼,还是准备一路尾随我?”她转身面对他,手里的布袋仍在晃荡。
“你现在是国王的勇士身份,还是变回塞莱娜了?”火炬光下,他青铜色的眼眸闪烁着微光。
夏尔当然会察觉区别—他向来明察秋毫。她说不清这是否令她愉悦。尤其当他话中带着刺的时候。
见她沉默不语,他问道:"贝尔港之行如何?"
"和往常一样。"她完全明白他的潜台词:他想知道任务执行情况。
"他反抗了?"他朝她手中的布袋扬了扬下巴。
她耸耸肩转向幽暗的河面:"小菜一碟。"布袋被抛进下水道。两人静默地看着它浮沉片刻,缓缓沉没。
夏尔清了清喉咙。她知道他厌恶这种事。当初她首次执行任务—前往米亚海岸的庄园时—他焦躁地来回踱步,她几乎以为他会开口阻止。而当她拎着断头归来,卡尔林爵士遇害的流言四起时,他足足回避了她一周眼神接触。可他还能期待什么?
"新任务何时开始?"他问。
"明天。或者后天。"见他皱眉又急忙补充,"我需要休整。况且探清阿彻的守卫部署,制定行动方案顶多两天。说不定连国王给的一个月都用不上。"—但愿阿彻能交代清楚他如何上了国王的清除名单,还有国王暗示的所谓计划。届时她自会决定如何处置他。
夏尔站到她身侧,仍盯着污浊的水面—布袋此刻必是被水流裹挟着,漂向艾弗瑞河乃至远海。"我要听任务简报。"
她挑眉:"至少该先请我吃顿饭吧?"见他眯起眼睛,她故意噘起嘴。
“这不是玩笑。"他正色道,"我要知道尼拉尔事件的详细经过。”
她咧嘴一笑把他扒拉到一边,顺势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套,转身拾级而上。
乔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如果尼拉尔当时反抗了,那可能会有目击者听见—”
“他根本没出声,”瑟琳娜厉声打断,甩开他的手疾步踏上台阶。奔波两周后她只想睡觉,连走回房间都像长途跋涉。“不必听我述职了,乔尔。”
他在背光的楼梯平台处再次拦住她,手掌牢牢按住她的肩头。“你消失的时候,”远处火把的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我完全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不知道你是受伤了,还是暴毙在哪个阴沟里。昨天我听传闻说尼拉尔命案的凶手落网了。”他将脸凑近她,声音嘶哑:“直到你今天现身,我还以为他们指的是你。当时我都准备亲自去那儿找你了。”
原来如此,难怪她回来时看见马厩里正给乔尔的马备鞍。她吁了口气,脸上突然发烫:“对我多点信心好不好,毕竟我可是国王的斗士。”
未及反应,他猛地将她拽入怀中,双臂紧紧箍住她。
她毫不犹豫地环住他的脖颈,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自赢得竞技赛桂冠那日之后他再未拥抱过她,但那个拥抱的触感时常萦绕心间。此刻相拥时,渴望永远停留的念头在她体内汹涌翻腾。
他的鼻尖蹭过她后颈。“诸神在上,你臭烘烘的,”他咕哝道。
她嘶地抽气捶了他一拳,这次脸上真烧起来了:“连着几周带着死人残肢到处跑能香才怪!要是让我先洗个澡而不是直接去觐见国王,我明明可以—”见他咧嘴坏笑,她猛然住口又捶了下他肩膀。“白痴。”瑟琳娜挽住他的胳膊拽着上楼,“走啦,去我房间让你像个体面绅士那样听汇报。”
乔尔哼了一声,用手肘轻轻推她,却没有松开。
等到欢天喜地的弗利特福特终于平静下来,不再舔得瑟琳娜无法说话后,乔尔从她口中榨出所有任务细节,承诺几小时后回来共进晚餐才离开。沐浴时任由菲莉帕围着团团转,听她哀叹自己头发和指甲的状况,等一切结束瑟琳娜便瘫倒在床上。
弗利特福特跳上床紧挨着她蜷缩起来。瑟琳娜抚摸着猎犬光滑的金色皮毛,凝望天花板,酸痛的肌肉里渗出阵阵疲惫。
国王相信了她。
而乔尔询问任务细节时,对她的说辞竟毫无质疑。这让她说不清是得意、失望、还是彻头彻尾的愧疚。但谎言依旧流畅地滚出舌尖:尼拉尔在她下手前惊醒,她不得不割开他妻子的喉咙防止尖叫,打斗场面比她预想的要混乱些。她也掺了些真实细节:二楼走廊的窗户、暴风雨、手持蜡烛的仆人……最高明的谎言总要掺着真相。
瑟琳娜攥紧胸前的吊坠。埃琳娜之眼。自从上次墓穴相遇后,她再未见过埃琳娜的幽灵;如今既已成为国王的刺客,但愿这位远古女王能放过她。不过自从埃琳娜赠予这护身符的几个月来,她渐渐发觉这信物令人心安。金属永远带着暖意,仿佛自有生命。
她用力握紧吊坠。倘若国王知晓真相—知晓她这两个月真正的所作所为……
执行首次任务时,她本打算速战速决解决目标。她做好杀戮准备,不断告诫自己卡尔林爵士不过是个陌生人,他的死活与自己无关。可当潜入庄园,目睹他待仆从异乎寻常的仁慈,看见他与收留的游吟诗人共弹里拉琴,当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在为谁的阴谋效力……她下不了手。她威逼利诱地逼迫自己动手,但就是做不到。
即便如此,她必须制造出谋杀现场—以及一具尸体。
她给了尼拉尔勋爵和当初给卡尔林爵士同样的选择:当场毙命,或者假死脱身—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再使用本名。迄今为止,在她奉命处置的四人中,全都选择了逃亡。
让他们交出印章戒指或其他信物并非难事。要他们交出睡衣更是轻而易举—这样她就能按计划宣称造成的伤口位置,在衣物上划出相应的破口。尸体也不难获取。
病坊总在丢弃新死的尸首。要找到与目标相貌足够相似的尸体从来不难—尤其是行凶地点都足够遥远,皮肉有充分时间腐烂。
她不认得尼拉尔勋爵那颗头颅的真正主人,只知道发色相近。当她在那张脸上划出几道伤口,任其腐烂些许后,便足以以假乱真。那只断手也取自同一具尸体。而贵妇的手……则来自刚经历初潮的少女,死于某种十年前天赋异禀的医者随手可愈的疾病。但如今魔法消亡,那些睿智的医者被绞杀或烧死,人们正成群结队地死去。死于愚蠢的、曾经可治愈的病症。她翻过身,把脸埋进飞毛腿柔软的皮毛里。
阿彻。他的假死该如何操作?他如此声名显赫,如此引人注目。她仍无法想象他与地下反抗组织有何关联。但既然他上了国王的名单,或许这些年来阿彻已运用才能手握重权。
可反抗组织能掌握什么关于国王计划的机密,足以构成真正威胁?国王早已奴役了整片大陆—他还能有何企图?
当然还存在其他大陆。其他拥有富庶王国的大陆—比如温德林,那片远隔重洋的国度。迄今它仍抵御着国王的海上进攻,但自她被送往恩多维尔以来,关于那场战争的消息便近乎绝迹。
当反抗组织连本国都自顾不暇时,又怎会关心其他大陆的王国?所以那些计划必然针对这片土地,这片大陆。
她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国王在做什么,不想知道他对帝国的构想。她会用这个月来思考如何处置亚彻,假装自己从未听过那个可怕的词:计划。
瑟琳娜强压住战栗。她正在玩一场极其致命的游戏。而如今目标换成了裂石堡的要员—如今是亚彻……她必须找到更高明的玩法。因为一旦国王得知真相,一旦发现她的所作所为……
他会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