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家花园里有片"旅行专区"，所有花卉都用向往之地命名：大苹果、加州荣耀、多佛悬崖、夏威夷女郎、珠穆朗玛。即便在最疯狂的想象中，我也没料到第一朵绽放的会是名为"拉斯维加斯"的亮橙色玫瑰。
车停了 在亚利桑那州布尔黑德市郊外的一个大型卡车停靠站待了几个小时。这片土地绵延数英里。厌倦了把钱藏在鞋子里，我在商店里寻找钱包。我找到一个带有拉链的小黑钱包，连同印有关于阿姨诗句的玻璃磁铁一起买下。我想如果给金妮带点东西，她会很高兴的。
回到巴士上，我把除了五十美元之外的所有钱都转移到了新钱包里。这样即使钱包丢了，我还有钱打车。我找出从父亲办公室墙上取下的那张照片。展开它，凝视着那个叛逆的男孩。他有种独特的美。而且桀骜不驯。我渴望能如此勇敢。
我还拿出了凯给我的信。我该看吗?当然不该。但这很诱人。这封信或许能让我更了解凯，知道多久后才能再见到他，但那样就辜负了他的信任。更何况，被切掉指尖的恐惧依然鲜活。理智上我知道不必再回教堂，但万一呢?
但遇到他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拉斯维加斯是个巨大的城市。我叹了口气，把信塞回钱包。我终究会读它，但不是今天。
接下来的路程平淡无奇。周围广阔的空间令我惊叹。没有树木，没有山丘，只有岩石地面。这地方既不像我去过的任何地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任何场景。偶尔我们会看到车祸之类的。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一瘸一拐地离开高速公路。我希望有人会停下来帮助他。不过在学校里，老师告诫我们永远不要停下来帮助任何人，因为他们可能假装受伤，实际是想对我们做更恶劣的事。过去警察还能处理交通事故之类的事，但现在他们只专注于最严重的犯罪—比如谋杀—即便如此，他们也忙不过来。
我好奇金妮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也许是一栋有着赤陶屋顶的宽敞牧场住宅，就像我们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那些房子一样。等我到了那里，她会煮一杯咖啡，我们会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谈论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她应该养了猫。两只。其中一只是黑色的大公猫，它会决定要和我一起睡在有躺椅的舒适房间里。金妮会是名学校老师，她有整个夏天的时间可以陪我。其实我并不在乎她家什么样，或者她做什么工作，只要她喜欢我就好。
两小时后，正当夕阳西下时，我们开始驶入拉斯维加斯山谷。数英里外的城市灯火已然可见。从绕过山脊望见灯海那一刻起，我的脸就紧贴在车窗上。某栋大厦射向天际的光束犹如一柄巨型宝剑。虽然在学校见过拉斯维加斯的照片和零星电影画面，但眼前景象仍超乎所有想象。
驶入城区时，高楼大厦俯视着我们的巴士。还有那汹涌的人潮—汽车里、人行道上、街角处无所不在。路旁正有一群男人围殴另一个男子。在这里迷路实在太容易了。司机究竟怎么辨认方向的?
在巴士站台我不知所措。下车后看到一排出租车，揣着鼓鼓的现金，我想这该是最佳选择。走向首辆出租车时，车顶广告牌上赫然是一排裸女—至少臀部全裸。呃。我没绕到车后确认她们是否全身赤裸。先知说过，若城市纵容淫乱，必如所多玛与蛾摩拉般焚毁殆尽。我得当心天降火雨。
司机向我走来，黑色T恤下凸出的肚腩微微颤动。他钻进驾驶座，我则爬进后车厢。
“去哪儿?”
“拉斯维加斯大道1100号。”
他从后视镜打量我："确定?"发出嗤嗤窃笑。
我的胃一阵翻腾。这有什么好笑的?
“是的，给我的地址是拉斯维加斯大道1100号。”
"好的。"他摆弄了几个按钮，关掉了那个闪烁着数字和零的装置。几秒钟后，随着他疾驰上路，收音机突然大声响起。他驶过的拉斯维加斯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公寓楼，窗户上装着铁栏杆。许多人沿着人行道走着，抽着烟，喝着纸袋里的酒瓶。
"还要多久能到?"我问。
"看交通情况。"他把收音机开得更响了。音乐震得我耳朵疼。更别提我从没听过这么多f开头的脏话。当然学校里孩子们也会说，但不是这样的。所有歌曲似乎都聚焦在那个小词上。
不知不觉间，他把车停在一家破旧的旅馆前。这和马丁维尔的旅馆没太大区别，只是这个停车场里停着真正的汽车。虽然保险杠凹陷、挡风玻璃破裂，但至少他们有生意。
司机下了车。
"我该付多少钱?"我问。
他上下打量着我："75美元。"
“你确定吗?这似乎有点贵。”
"你是在指责我说谎吗?"他用手指捋了捋油腻的黑发。
“不，我只是以为出租车费没那么贵。”
"呵，你想错了。现在给我现金，否则价格还会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后伸手要钱。
我伸手去拿钱包，发现拉链是开着的。一阵恐慌涌上心头。我找到了磁铁，但现金不见了。深呼吸。我看着出租车司机，他正瞪着我。
“我没那么多钱。很抱歉。如果你能等一下，我去找我姑姑，她会付钱给你。”
他摇摇头。"你有多少?"
"五十，"我说着，伸手去摸鞋子。
“如果你给我口交，我就免除全部费用。”
“你说什么?”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几个男孩大笑着转过街角。司机看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
“算了。给我五十就行，我马上走。”
我把钱给他，他快速开走了。我很高兴看到车离开。拉上钱包拉链时，我的手指在发抖。
那群男孩加快脚步时，我躲进酒店屋檐下，朝客房走去。我核对地址：拉斯维加斯大道1100号3112室。每扇门都有号码。一楼全是100多号的房间。我爬上二楼。200多号。而且再没有其他楼层了。楼梯间很脏，散发着尿骚味。墙面漆皮剥落，到处刻满脏话。下楼梯到一半时遇到那群正上楼的男孩。我低着头想绕过他们。挤过其中一人时，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我猛地一缩，本能反应。我不喜欢被人触碰。心跳加速，脊背发凉。
"你来这儿干什么?你不该出现在城这边。"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是双明亮的蓝眼睛，画着黑色眼线。他的头发乱翘成奇怪角度，染着深红色。我呆呆看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就是我从父亲墙上照片里看到的那个男孩。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声音发抖。"我在找姑姑，但找不到她的房间。"我递出地址纸条，他接了过去。他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指甲很短，但皮肤很柔软，和凯不一样。当他碰到我时，我的皮肤依然发烫，但感觉很美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哼了一声。
"宝贝，你跑错拉斯维加斯大道方向了。看这个地址后面的'W'，代表西区。你现在在东区。来吧，我帮你叫辆出租车。"
他开始往楼下走。黑色牛仔裤低低地挂在胯部，链条从后腰垂到前档。我不想再坐出租车了，而且我也付不起车费。但楼梯间开始让我感到窒息。我小跑着跟上他。
“我没钱了。刚才那辆出租车太贵了。”
他挠挠头。"你从哪来的?"
“公交车站。”
“你就带了二十美元?”
“不，本来有五十。司机说要七十五，但他说如果我…如果我…呃，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转向朋友。"靠，杰森。我就知道是那家伙。我们该跟踪他的。"
"我早说了。但不行—非得跟着这姑娘确保她没惹上麻烦。艾尔肯定会发火。"杰森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他皮肤黝黑，精瘦结实，长着一张表情丰富又友善的脸。
哥特男孩摇摇头向我招手。"来吧，我们送你去你姑妈家。你被那个出租车司机宰了。本来只要20块的。幸好你遇到我们，不然今晚你可能就躺在水沟里了。什么样的姑妈会让自己的阿米什侄女在拉斯维加斯自己打车?"
我不是阿米什人。 我想指出这点，但转念一想这样会引来太多问题。
"伙计，我们正在执行任务，"杰森说。
我竖起耳朵。凯也说过他在执行任务。
“没错，而且我们遇到一个女孩，如果我们不管她，她很可能会被抢劫强奸。轻重缓急要分清，老兄。”
哥特男孩快步沿街走去。我和杰森紧随其后。
我们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一辆装着闪亮轮胎的蓝色小车前，那轮胎闪得我眼花。杰森爬进了后座。
去金妮家的路程很短，但转过几个街区后景色就变了。街道两侧耸立着巨大的高楼，建筑干净闪亮又时髦。街上行人拿着相机而不是酒瓶。地址仍然把我们带到一家酒店，但这里有金色的窗户和彩色喷泉。车道旁停满豪华轿车。哥特男孩停下，一个男人为我打开车门等我下车。
"3112房间，对吧?"哥特男孩说，我点点头。"好，我要去追那个混蛋把你的50块钱要回来。"他咧嘴笑了，我也忍不住回以微笑。
另一位留着八字胡、戴着白手套的男士为我打开了酒店大门。明亮的大厅里点缀着形如巨型生日蛋糕的宽大软凳，彩绘天穹上垂挂着巨型枝形吊灯。正对墙边设有一张宽大的前台，七八名身着笔挺制服的接待员正在值班，他们穿着红马甲和白衬衣。我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大厅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传来人声喧哗和铃声叮当—那是赌场。我很清楚不该贸然闯入，赌博可是被列为邪恶的罪行。
另一个出口通向六部电梯组成的电梯间。我按下按钮等候，却毫无反应。这时有个高个子秃顶男人手持大酒杯踉跄走进走廊，正笨拙地摆弄门卡。卡片掉落数次后，他终于将其塞进按钮上方的卡槽。这次上行箭头亮了起来。他走进电梯向我示意，但我摇头拒绝—可不想和醉汉同乘。
几分钟后来了对中年夫妇。
"你竟敢单笔下注输掉五千块?"妻子怒视丈夫。
"那本来该赢的。"他抱起双臂辩解。
回应他的是妻子抡起手提包的痛击。
我也任由他们先行离去。
又过了几分钟，我折返大厅。即便真能乘上电梯，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层。观察前台良久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询问。特意选了位被其他接待员敬重的女士，她胸牌上写着"公主"，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应该能解答我的问题。
“打扰了，能告诉我怎么去3112号房吗?”
“你是哪位?”
“我是娜奥米。”
那女人从她高耸的鼻梁上俯视着我。"不，我不能告诉你怎么去3112房间。"她继续敲打着键盘。
“但我必须去那个房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你不该去那个房间。我凭什么告诉你路线?”
"可金妮阿姨住在那儿。求你了，我必须和她谈谈。"我带着哭腔，感觉完全迷失了方向。
她上下打量着我。"你不是金妮的外甥女。不过演得不错。"
我大老远跑来拉斯维加斯，可不是为了让这个傲慢的前台叫我滚回家的。
“她在等我，只是我弄丢了她的号码。请打电话通知她我来了。”
“她几小时前就出去了。要真在等你，现在就该在这儿。趁我没叫保安，赶紧走人。”
我怒视着她，但还是离开了前台。我在大厅找了个视野很好的矮凳坐下。看来只能等了。我能认出她吗?多半不能。
我的五脏六腑都紧张得扭曲起来。在家乡的生活多么按部就班。没错，父母突然搞出德韦恩那档子事是意外，但除此之外，只要我安分守己，一切都在掌控中。可在这里，我完全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我害怕整座城市随时可能灰飞烟灭。更糟的是，到现在为止我至少犯下十几条戒律。主人的惩罚会要了我的命。
一小时后，有人踢了踢我的椅子。站在面前的是个穿着紧身超短裙和低胸上衣的姑娘，胸脯被挤得呼之欲出。她是典型的派对玫瑰女郎。这点毋庸置疑。
“你绝不可能是金妮的侄女。你这穿衣品味跟她完全不像一家人。”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芮琪。金妮让我来接你。"她吹了个泡泡糖，等着我的反应。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公主给她打了电话，说有个叫娜奥米的瘦小女孩在等她。金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走吧。”
我跟了上去，庆幸终于能离开大堂。那股烟味熏得我头疼。
芮琪走在我前面老远，我不得不加快脚步。她用门禁卡刷开电梯，这个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锃光瓦亮。她从包里掏出护手霜，把那股甜腻的香味涂满双手。
"给，"她递过瓶子，将双手按在光洁的镜面上，留下两个手印。接着又印了好几个。当手印不再清晰时，她朝我伸出手："再来点。"
我照做了，虽然有点莫名其妙。等电梯到达时，镜子上少说印了三十来个手印。
"天，这破电梯慢死了。我老跟他们说要换贝拉吉奥那种高速电梯，管理层就是不听。保洁员恨死我了，不过我想只要我继续这么干，他们也会投诉，这样就能换新电梯了。"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只能干笑，完全接不上话。
我们沿着走廊蜿蜒前行，来到尽头。里基将另一张卡插入标有3112号房门的卡槽。房间很宽敞，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条商业街的景色。
用"房间"来形容并不恰当，更像是套公寓。
客厅活像是科尔百货公司在这里吐了一地。
一只粉色短靴从四张沙发中的一张底下探出头来。各色华服挂满窗帘杆。衬衫、长裤、短裙、鞋子，还有偶尔出现的泳衣散落一地。连一个完整的坐垫都看不见。
主区域墙面是柔和的蓝色，白色沙发随意摆放着，仿佛设计师拿不定主意，索性胡乱布置。浅色木地板延伸至宽敞的厨房，配有巨大的石材吧台。十二个不锈钢吧凳环绕着吧台。厨房倒是纤尘不染。
里基从双人沙发上拎起一件紫色毛衣，在胸前比划着。
"你觉得怎样?"她转向我，随即皱眉，"我问你干什么?就算漂亮东西砸你脸上你都分不出好坏。"
里基抱起一摞连衣裙扔在地上。"给，坐吧。真不知道金妮要怎么安置你。她有两间卧室，但拿一间当衣橱用。我住上面两层。"
我刚坐下就尖叫起来—一只六英寸的金色高跟鞋卡在坐垫之间。
里基从冰箱抓了瓶水，把咖啡桌上那叠男士西装扫到地上，跷着二郎腿坐了上去。"所以，你怎么这么走运能跟金妮住?"
“我父母进监狱了，得找个落脚处。”
"真的假的?哈，真希望我妈也能被关起来。这样我就能住这儿了。"她用手指卷着一缕头发。"说不定我能栽赃她。不过这样好像不太厚道。"她撅起嘴。
我盯着她和她暴露的肌肤。要是她去过我们教堂，每寸裸露的皮肤都会被浇上开水。我打了个寒颤。我只亲眼见过一次，但永远忘不了开水浇到皮肤时她发出的尖叫。
"你爸妈犯了什么事?"她喝了口水问道。
我没勇气告诉她我不知道，只能等她继续说话。露丝就会这么做。
但里基只是盯着我。过了大约一分钟，她手机震动起来。她瞥了一眼就跳起来。
“得走了。金妮应该快到家了。”
里基离开后，我搬了张凳子到窗边，看着车流和灯光。整座城市让我头晕目眩，想家得厉害。我永远无法融入。而里基…她和露丝截然不同。如果这里的女孩都像她这样，我永远交不到朋友。我那么期待开始新生活，却注定被视为异类。我不知道该怎么穿衣打扮、如何举止得体。目光落在客厅的一片狼藉上。
金妮。能拥有这么多衣服，还在赌场有公寓，她肯定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我到底摊上了什么啊?
我走向沙发，把头埋在一堆毛衣里。当眼皮渐渐合上时，我想起了凯。他会来拉斯维加斯带我离开。我们将住在森林的小木屋里，过着幸福的生活。城市生活并不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