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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沙盘游戏

赫尔曼·纽伯觉得两脚发麻,每换一次脚,都疼得钻心。
“我觉得脚发麻。”他对休眠室的医生诉苦。
“这是正常现象。”医生安慰他,要他放心。
“我休眠三次了。”赫尔曼指出,“以前都会阻断我脚部的血液循环吧?”
“这是森卡的作用,纽伯先生。”医生说,“你的脚发麻是因为休眠药的缘故,我们从没切断过你的血液循环。”
赫尔曼发了一句牢骚,扭头又去看墙上的阅报栏。他的脚好些了,这会儿他不时前后换着脚。报纸无聊透顶,一概是帝国打的胜仗,这些胜仗,有一半都在说帝国军队仅以几艘飞船就将霸占一个星系的敌人打得狼狈而逃。八卦栏几乎同样无聊,大名鼎鼎的真人秀明星个个削尖了脑袋追名逐利。有个演员自杀了——真稀奇,与其自我了断,干吗不签一张移民协议?
他仔细研究的当然是游戏版。他的目光扫到下端的国际比赛栏,见到一条通知。
“欧洲1914d,现在是G1979。本周的重磅新闻是,周二,那位赫尔曼·‘意大利’·纽伯将苏醒,所有非意大利玩家请留心了!”
被唤醒清单点名道姓,当然抬举了自己。不过这早在意料之中。国际游戏大赛流行了很多年,可以回溯到休眠药发明前。但从未出过赫尔曼·纽伯这样的玩家。
他出了休眠室,又想了想,停下脚步,穿上了衣服。这次苏醒只有六个月。上次醒后,他靠附加注多赢了一大笔钱。严格来说这是违法的,却是一项非常可靠、大有赚头的投资。他稳操胜券。那次他下了自己赢,赔率只有区区百分之十七。但总比银行存款或政府债券高。
“赫尔曼。”一个不起眼的男人喊了一声,他比赫尔曼·纽伯矮些。
“你好,格雷。”纽伯应道。
“醒来可好?”
“那还用说。”格雷·格拉摩根是位优秀的经纪人。纽伯一直记得,格雷虽算得上是位金融天才,在圈子里也人脉广泛,但自己却从不下场。他忠实可靠,是位天生的好下手。赫尔曼喜欢一群比他矮的人众星捧月地围着自己转。
“有何吩咐?”格雷问。
赫尔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是买意大利。”
格雷点了点头。这是惯例,游戏法规定,玩家只有醒来时才能买游戏中的国家参赛,一旦休眠则必须离手。
好,到时候了,赫尔曼说。除非有不可控的大变故,这一回,他要拿下全世界,结束这场游戏。
他回到家的时候,电脑墙已经预热好了:又是格雷思虑周到的一个体现。和以往一样,赫尔曼假装不理会屏幕,不肯看它一眼,装作他跨进家门时,电脑没有开好在等他一样。他缓缓巡视公寓,确认一切安排到位。赫尔曼还算不上有钱人,至多是中产,因此也供不起一座休眠期间闲置的公寓,每次休眠,他都会悉数变卖家当。但有朝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富人,他心想。我要跻身真正的休眠阶层,比如休眠五年醒三个月。我要买一套公寓,而不是每次醒来租一套。
当然,人人怀有这一梦想,在首星,它实现的概率精确到七百万分之一。霍雷肖·阿尔杰万岁!
橙汁喝了,床铺好了,厕所上了,当晚的女伴挑了,钱付了。终于,仪式般地,他允许自己舒舒服服地陷进沙发椅中,但还是没打开电脑屏幕。他将编码调到欧洲1914d。
初次决定投身国际游戏这个烧钱的爱好那年,他二十二岁。他掏了两个月的工资,才在这个刚刚上线的新游戏中买了一个意大利的三流位置。他选的是欧洲1914d,是那个游戏名下的第四场;他在自己练手的小游戏中专攻20世纪政策。而今,他决心在一场全帝国范围广播的游戏中一试身手,以验证自己是否真如所想的那么优秀。
全息投影在墙上亮起。当然是最优秀的,他提醒自己。一个地球在眼前展现开来,他仔细地审视着。气候地图消退后,政治版图出现了。
“如何?”格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
“不错。均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个过渡角色干得不错。”
地图上的意大利版图以粉色标记。赫尔曼记起,刚开始那会儿,新统一的意大利还不入流,正为投身德国-奥匈帝国同盟而举棋不定。现实中的20世纪,直到1914年大战爆发,那个傻子墨索里尼横空出世,意大利的国土上都没出过像样的人物。但在欧洲1914d,意大利出了赫尔曼·纽伯;尽管还只是个新玩家,但他已敢在自己和意大利身上下重注。
三年前,赫尔曼靠正职的薪水第一次攒够了买森卡的钱。那段时期,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又离了婚。他没空经营婚姻,她也受不了他整夜整夜地经营游戏。一步步走来,有苦也有乐,但从长远来看,他赌赢了。到第三年年尾,赫尔曼的投资进入丰收期。四十赔一,他碾压了那帮菜鸟,到进入休眠的时候已成为意大利的执行官。意大利直捣奥匈帝国,在慕尼黑附近完胜普鲁士大军(哦不,应该是德国,他提醒自己,别混淆了时代),缔结了城下之盟。美国自始至终没有加入战局,令那些押了重金的玩家悔青了肠子,眼看着它在真枪实弹的游戏中成了一个无用的废物。
意大利继而入主东欧。而现在,赫尔曼看着版图笑了,意大利就是欧洲,那里整个地变成了粉红色,连带亚洲大部。他上次醒来与俄罗斯打了一场漂亮仗。意大利如今雄踞太平洋、印度洋、波斯湾和大西洋,对周边狼环虎伺。
“形势不错,不是吗?”赫尔曼问,格雷仍旧一声不吭。
“对意大利玩家来说,是的。”他终于说。
“你是说,你没买它?” 赫尔曼转过身,惊讶地问。
格雷有些尴尬。“其实,”他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担心什么?”
“有人显然在投机意大利。我三个星期前醒来的时候,手下就向我汇报了。自从你上次休眠起,就有人一直在暗箱操作,买进卖出意大利。”
“那是违规操作!”
“那就哭吧,我们也不是没干过,记得吗?还是说要叫人介入调查,公之于众?”
“你干吗不找个好的代理服务器留着?”
“他们昨晚又把它给拆了,赫尔曼。昨晚午夜竞的价,恰好不在黄金时段,但我还是出了价,老实说还高得离谱,但没得手。拍下的玩家喊的是我两倍的价。”
“你该再往高里喊!”
格雷摇了摇头,“出不了。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授权,你忘了?”
赫尔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百分之五十!格雷,你只有百分之五十,难道他不止百分之五十?”
格雷点了点头,“至少不止五十。仅凭一己之力,我不是它的对手,我手上没有足够的闲钱充值。”
“你说,那个玩家是什么人?”
“信不信由你,赫尔曼,是移民部的助理部长,一个十足的势利小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广播游戏,以前根本没有战绩。凭他一个人,压根儿买不起游戏中的那个位置。”
“去查查是哪个团伙,格雷,然后把那个位置买了。”
格雷摇了摇头,“我手上没那么多钱。不管谁买都不是儿戏,再说他们的财力比你雄厚。”
赫尔曼一时觉得头重脚轻。这是不可控的变数。游戏中投机倒把的大有人在,但赫尔曼的这个位置一直让他斩获颇丰,再说他下了血本。通常,一醒过来,只要比上回加价十五个点,除了他没人能买走意大利。但眼下的买价超过了他身家的一半。
“没事儿,”赫尔曼吩咐格雷,“去借,提现,我给你百分之九十的授权,一定买下意大利。”
“他们要是不卖呢?”
赫尔曼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不卖不行!只能卖给我!他们肯定是想坑我。算了,坑就坑吧。这一次意大利要称霸世界,我们胜算在握。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们不必非卖给你不可,赫尔曼。”格雷说,“现在攥着意大利的玩家没注射过森卡。”
“我不管。跟他们耗,看谁耗得过谁,他们终有一天要退出。他们要多少,你照单全付,他们总得有个价。”
格雷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没底。赫尔曼转过身,听见格雷的脚慢吞吞地擦着地毯,出了门。赫尔曼打开显示屏的过程中,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意大利的价值,全在于他赫尔曼·纽伯。唯有天才,才能把那个二流的国家一手打造成全球霸主,只有他,赫尔曼·纽伯,史上最伟大的国际游戏玩家。他们不过是想诈我的钱,赫尔曼断定。那好,随他们诈去吧。
接着,尽管清楚这会伤透他的脑筋,但他还是将屏幕调到意大利最近采取的军事行动的特写。朝鲜边界起了冲突,印度虎视眈眈,意大利特工在颠覆日本人在阿拉伯的政权方面进展顺利。
一切顺利,赫尔曼轻声说。给我三天,我就能结束这场游戏。三天,只要我能上手意大利。
格雷一整天都没来,也没打过一个电话。到了晚上,赫尔曼变得神经兮兮,气急败坏。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代表意大利的白痴放过了三个奠定胜局的大好机会。当然,那在赫尔曼休眠的时候是常有的事——但那时候他在休眠,不必看着。格雷依然没露面。
门铃响了。不是格雷,他有钥匙。想必是那个女人。赫尔曼拽了一把门禁,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有着一张漂亮的笑脸的女人。正是医生替他订的女人。
她漂亮、开朗,精于此道。赫尔曼一开始忘了游戏,或者说,至少能将精力集中到别处。但正当她要挑逗他的时候,一股懊恼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他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
赫尔曼摇摇头。
“累了?”
不失为一个好理由,将精力都花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毫无道理。
“嗯,太累了。”
她叹了口气,又靠在了枕头上。“我还不知道吗。我也累了。他们给我注射了药物,好让我一连兴奋几个钟头,但休息一下也好。”
一个话痨,见鬼。“要吃点什么吗?”
“我们不能吃。”
“节食,还是怎么的?”
“不是,老有人想给我们下药。”
“我不会给你下药。”
“规矩就是规矩。”那女人不肯松口。女孩儿,事实上。
“你还很小。”
“我靠这营生读完的大学。我长相年轻,他们也让我接小家伙的客,所以大家都有钱赚。”
钱,钱,钱。花钱买春,你还能写出一篇经济论文。“小姑娘,今天就到这儿。”
“你付的是过夜的钱。”她一脸惊讶。
“对,你也不错。但我累了。”
“他们可不退款。”
“我不要他们退。”
她将信将疑,但他开始穿衣服,她也跟着穿了起来。“真是个烧钱的习惯。”她说。
“什么?”
“花钱买笑,却不尽欢。”
“嗯,大概吧。”赫尔曼说,接着又板起面孔补了一句,“虚情假意的爱多说无益,不是吗?”
“人人都是小丑。”她答道,但就连说这句话时,她都透着这一行的习气。她的一颦一笑和腔调都那么撩人,他一时不知道是否真愿意她走。但他继而想起了意大利,觉得还是一个人待着好。
她与他吻别(公司的规定),然后出了门。他盯着意大利坐了一夜。那个白痴打算放弃。他本可以在凌晨三点左右拿下阿拉伯半岛,可恰恰相反,他签了一纸荒唐的和平条约,实际是割让了埃及谷地。真他妈蠢!
凌晨时分,赫尔曼睡了过去,但一觉醒来,觉得头痛欲裂。他打电话给格雷。
“见鬼,什么状况?”赫尔曼问。
“赫尔曼,行行好。”格雷说,“我这儿快忙死了。”
“是吗,而我只能在这儿坐视意大利听天由命。”
“你今晚没找个妞儿?”
“那又关你见鬼的什么事?”赫尔曼打断了他,“买意大利,格雷!”
“那个艾伯纳·杜恩,殖民事务部助理部长,他不肯买账。”
“把月亮摘给他。”
“已在他囊中。不过我把其他的一切都开给了他,而他只是一味地笑,还说,只要你盯着游戏,就会见识到一个真正的天才纵横赛场。”
“天才?他就是一个傻瓜!他已经——”赫尔曼劈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昨晚的蠢事。
“你瞧,我又不下场参赛,”格雷最后说,“所以你才雇的我,不是吗?所以我还是干我分内的事,你盯着记分牌。”
“那你什么时候干完分内的事?”
格雷叹了口气,“我们非得在电话里说这事吗,让妈咪宝贝们听着?”
“让他们听。”
“好。我想办法调查了杜恩的幕后老板。那家伙有门路有关系,但都不违法。我找不出他的资金来源,换句话说,要是查不出谁收买了他,我怎么能揪出指使他的人呢?”
“他就不能出点什么意外?”
格雷一阵沉默,“这是电话,纽伯先生,通过电话指示犯罪是违法的。”
“抱歉。”
“再说也愚蠢至极。你不是想砸了我的饭碗吧?”
“他们又不是每通电话都监听。”
“那就祈祷他们不会吧。我们不做违法的事,你还是继续盯着计分板或随便什么吧。”
赫尔曼砰一声摔了电话,在显示器前坐了下来。意大利刚刚在圭亚那发动了一场草率、毫无意义的战争。圭亚那!那也算个事儿?就为这个发动了一场赤裸裸的侵略,推着各国缔结同盟,共同对付意大利。愚蠢至极!
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他推出了一款私人小游戏,供人免费玩的普通游戏,很快就网罗了五个人,直取阿基坦。他花七个小时赢了这场游戏。可悲,像样点的玩家都在全网广播赛场上。格雷都在忙些什么,见不着他的人影?
“没忙什么,”那晚格雷终于来到赫尔曼的公寓,一口咬定,“我是在为你执行史诗般的任务,赫尔曼。”
“见鬼的荡秋千可什么忙也帮不上。”
格雷笑了笑,试着跟上赫尔曼的幽默。“你瞧,赫尔曼,你是我最大的客户。你大名鼎鼎,是大人物。我要是不尽心竭力伺候你,那不成了白痴。我派了三名侦探去查这个杜恩的老底,结果只查出他绝不是我们当初想的那样。”
“好,现在我们怎么想他?”
“有钱,你想象不出他有多少钱。”
“没有我想不出的钱,说个数。”
“他的关系网遍及首星,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或者说,至少那些能叫得动任何人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明白吗?他的钱都信托或投资在持有半颗首星的虚拟实业背后的虚拟银行背后的虚拟财团里。”
“换句话说,”赫尔曼说,“他就是老板。”
“是老板,而且不卖,他不差钱。他可以在一场平纳克耳牌戏中输得光屁股,仍像个赢了钱的一样若无其事。”
赫尔曼做了个鬼脸,“格雷,你总有办法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
“我只是在让你知道自己在跟谁掰手腕,而这家伙只有二十七岁。我是说,他很年轻。”
哪里有点不对。“我还以为你说过,他从没用过森卡呢?”
“没错,这是最吊诡的一件事,赫尔曼。他没用过,他从没休眠过。”
“那他是什么,宗教狂?”
“恕我直言,他唯一的信仰恐怕就是要毁你一生,纽伯先生。他不卖,他不说理由,只要他不休眠,他就永远把持意大利。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是不是得罪过他?他干吗非要跟我作对?”
“他只说,但愿你不会认为是私仇。”
赫尔曼摇了摇头,想发火,却找不到理由——或者说没办法泄愤。他非动一动那家伙不可。
“我在电话里说的,你明白吗?”
“只要他出了事,你就是最大嫌疑人,赫尔曼。”格雷警告说,“再说,不会有任何好处,这场游戏将在调查期间结束。再说,我不提供这类服务。”
“这是业内的刚需。”赫尔曼说,“至少吓唬他一下,至少向他露露牙。”
格雷耸了耸肩,“我试试看吧。”起身告辞。
“赫尔曼,我建议你去玩会儿别的游戏,挣点钱,或者见见老朋友,总之尽量别再去想游戏。如果你这次没法玩意大利,下次醒来还有机会。”
赫尔曼没吭声,格雷出了门。
到了凌晨三点,赫尔曼筋疲力尽,终于睡了过去。
四点半光景,一阵门铃把他惊醒。他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向卧室的门。警铃不过是个摆设——他这个阶层的人不会有窃贼光顾,至少有人在家的时候不会。
来人很快打消了他的担忧。进门的三个人都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皮包,里面装着硬邦邦的家什。到底有多硬,反正赫尔曼不想知道。
“你们是什么人?”
没人答话,他们一声不吭,慢慢地逼近。他发现前门和应急通道都被堵住了,无路可逃。他退回了卧室。
其中一人伸出手,把赫尔曼撞向门把手。
“别打我。”他说。
第一个男人比另外两个高,他拿手中的包砸了一下赫尔曼的肩膀,赫尔曼终于知道它有多硬了。他没停手,下手越来越重,但节奏没变。赫尔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动不了,疼痛急速加剧。突然,那人一转身,抡起包打断了赫尔曼的肋骨。他闷叫一声,疼痛仿佛一只大手掏着他的心肺,在他体内左奔右突。
疼痛难忍。
而这才刚刚开了个头。
 
“不去医院,不看医生,哪儿也不去,不去。”赫尔曼说着,试图从受到重创的胸膛里重振自己的魄力。
“赫尔曼,”格雷说,“你的肋骨怕是断了。”
“没断。”
“你又不是医生。”
“我有这个城市最好的设备,仪器显示我哪儿也没断。昨晚那帮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格雷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赫尔曼。”
赫尔曼惊讶地望着格雷,几乎要从床上站起来,但剧痛像根带子一样,陡然将他拦住了。
“是我雇佣去修理艾伯纳·杜恩的。”
赫尔曼哼了一声,“格雷,不,不可能——他怎么让他们反水的?”
“他们签了严格的契约。他们以前为我办过事。不清楚杜恩是怎么让他们反水的。”格雷忧心忡忡,“没想到,他手眼通天。我以前向他们开过价,一大笔钱,他们也一向信守合约。除了我雇他们教训杜恩一顿这一次。”
“不知,”赫尔曼说,“我是否明白了点什么。”
“不知,”格雷一针见血,“你是否吸取了教训。”
赫尔曼闭上眼,希望格雷闭上嘴。
“别再想什么游戏了,下次再买意大利吧。杜恩终有一天要休眠的。”
赫尔曼仍紧闭双眼,格雷退了出去。
 
没过几天,赫尔曼就能一瘸一拐地回到电脑屏幕所在的房间了,在那占据了整面墙的投影上,欧洲1914d世界的剧情正逐渐反转。杜恩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赫尔曼看出,种种迹象表明他对国际游戏一窍不通,他甚至没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强占圭亚那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攻打已是附庸国的阿富汗,直接把另外几个附庸国送到了敌方阵营。最后,赫尔曼的怒气逐渐消退,他只是满面愁容地看着意大利每况愈下。
敌人并无过人之处,它原本可以取胜——现在还有机会,只要赫尔曼能上手。
让他再次怒从心起的,是英国爆发的革命。
从最开始,赫尔曼就精心构建了一套谨慎周密的仁和执政制度,许多事务任由地方自治,压迫处在最低限度,以此根绝一切革命的种子。但凡叛乱都要予以无情的镇压,但没有叛乱的地区,要给予慷慨的奖赏。赫尔曼上一次为意大利的内政操心,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
可惜直到英国闹起革命的现在,赫尔曼才开始审视杜恩在帝国内政上的一些举措。他搞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改革,对平民课以重税,扩大贫富差距,加大权贵与平民之间的分化。他还打压当地的民族,强行推行意大利语,最终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后果——憎恨,反抗,直至革命。
杜恩想干什么?他肯定明白自己举动的后果,他肯定清楚他做的一切(至少某些事)是错的。他肯定清楚自己心不在焉,在仍有办法的时候却出卖意大利。他肯定——
“格雷,”赫尔曼在电话上说,“这个杜恩,是不是个糊涂蛋?”
“他要是糊涂蛋,那肯定是首星保守得最好的秘密。”
“他的玩法蠢到难以置信,蠢到了家。他处处出错,凡是能做对的事,他都背道而驰。你是否有同感?”
“杜恩从白手起家,到一手建起首星历史上最大的金融帝国,从他成年算起,只花了十一年。”格雷答道,“他可不像是你说的那种人。”
“这说明,他要么不是亲自在玩,要么——”
“他是亲自在玩,监管人员和电脑都证明他在玩。”
“要么他是故意输。”
他仿佛都能听见格雷耸了耸肩。“谁会那么干,为了什么?”
“我得会一会他。”
“他不会来。”
“找一个中立的地方,一个不属于我俩任何一方的地盘。”
“赫尔曼,你不了解这个人。凡是不是你的地盘,都是他的,或者说,到会面的时候都会变成他的地盘。不存在中立的地方。”
“我想会一会他,格雷。我一定要搞清楚,他到底想把我的帝国怎么样。”
赫尔曼又回头盯着战局,英格兰的革命遭到了严厉的镇压。严厉,但不彻底。电脑显示,武装分子还在威尔士和苏格兰高地一带活动,伦敦、曼彻斯特和利物浦市内的游击队也没绝迹。杜恩也能看到这些情况。但他却视而不见,也不顾德国境内的革命运动日益得势,土匪在美索不达米亚打家劫舍,中国正蚕食西伯利亚。
蠢驴。
一个用心血构建的帝国开始分崩离析。
枕头里的超薄扬声器响起了一阵柔和的电话铃声,赫尔曼醒了。他连眼睛都没睁,对着枕头说,“我睡觉呢,别吵吵。”
“我是格雷。”
“你被解雇了,格雷。”
“杜恩说,他想见见你。”
“打给我的秘书预约。”
“他说,除非你在三十分钟内赶到C24b地铁站,他才见你。”
“那甚至不是我的地盘。”赫尔曼发了一句牢骚。
“所以他也不为难你。”
赫尔曼哼了一声,起床,套上一件远说不上帅气的西服,出门进了长廊。早上只有日常半数的地铁在运营,赫尔曼踉踉跄跄地上了一列去C24b地铁站的车。这里不像赫尔曼自己的地盘那么拥挤。等在月台上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只比赫尔曼稍稍高些。他没带人。
“杜恩?”赫尔曼问。
“外公。”年轻人答道。赫尔曼茫然地望着他。外公?
“不可能。”
“我是艾伯纳·杜恩,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希尔瓦伊的儿子,她是赫尔曼·纽伯与比尔尼丝·亨波儿的女儿。令人羡慕的身世,不是吗?”
赫尔曼听了心里一凛。孤孤单单了这么些年,结果却发现这个让自己伤透脑筋的小子竟是他的亲人——
“见鬼,小子,我没家。这是什么,报一场一百年前离婚的仇吗?我没少给你外祖母钱。如果你没说假话的话。”
但杜恩只是微微一笑,“说句实话,外公,我根本不在乎你和外祖母之间的恩怨。我反正不喜欢她,我们几年都没说过一句话,她说我太像你了。所以每次她醒来,连瞧都不会瞧我一眼。我去看她只能是自寻烦恼。”
“看样子你也专注于自寻烦恼。”
“你找到了一个失散已久的外孙,难道又要搞得一家人不和?你处理家庭纷争的手段真不怎么样。”
杜恩转身要走,由于还没谈到正事,赫尔曼别无选择,只能跟了上去。“听我说,小子,”赫尔曼一边说,一边不甘不愿地跟在这个步伐轻快的年轻人身后一路小跑,“我不知道你看上我的游戏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但肯定不是为了钱。你肯定不是为了赢钱,否则你也不会这么玩。”
杜恩回头一笑,脚步不停地沿着长廊走。“那得看情况,对吧,看我赌的是什么。”
“你是说赌自己输?但你这么个玩法,一辈子也别想有人跟。”
“错了,外公。其实,我几个月前就下了注。赌意大利在你醒后两个月内惨败,从欧洲1914d彻底出局。”
“惨败!”赫尔曼哈哈大笑,“没影的事,意大利坚不可摧,即使在你这样的游戏白痴手里。”
杜恩碰了一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请进,外公。”
“想都别想,杜恩,你当我是多大的傻子?”
“没有,真的。”杜恩说。赫尔曼顺着年轻人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两个人身上。
“他们是哪儿冒出来的?”赫尔曼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我的朋友,来参加我们这个派对的。我喜欢高朋满座。”
赫尔曼跟着杜恩进了门。
室内的陈设简单实用,质朴又不失中产阶级的品位。但墙面装饰的是真材实料——赫尔曼一眼就看了出来——占据那间小前厅的电脑也是最昂贵、设备最新的机型。
“外公,”杜恩说,“与你想的恰恰相反,我今晚把你带到这儿来,是因为——尽管你是一个极其不称职的父亲和外公——我依然心存一丝希望。希望你不会恨我。”
“你失败了。”赫尔曼答道。两个无赖白痴似的冲他咧着嘴。
“你最近与现实世界脱节了。”杜恩说。
“比我想了解的还要多。”
“恰恰相反,你不惜生命和财富,在一个只存在于计算机的虚幻世界经营了一个帝国。”
“唷嗬,小子,口气像个牧师。”
“妈妈倒是希望我做个牧师,”杜恩说,“她一直苦苦寻找父亲,那会是你,如果你出现的话。但最后,找到的是一个永远不会抛弃她的父亲。可怜啊,可怜,外公,她终于在上帝跟前找到了那位代父。”
“我至少给后代传下了理智。”
“你传下来的可不止这些。”
全息屏幕上出现了欧洲1914d的世界,意大利粉红一片。
“真漂亮。”杜恩说。赫尔曼惊讶地发现,他语气中带着由衷的钦佩。
“你知道就好。”赫尔曼答道。
“除了你,谁也做不到这些。”
“我知道。”
“你猜毁掉它要多久?”
赫尔曼哈哈大笑,“你没学过历史吗,小子?罗马从共和国末年开始衰败,最后一点残余势力直到一千五百年后才垮台。英国的势力从十七世纪就开始衰退了,但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它还在不断扩张,此后又独立了四百年。帝国不是那么容易垮的,小伙子。”
“要是一个帝国在一周之内瓦解,你怎么说?”
“那就不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帝国。”
“你那个呢,外公?”
“别喊我外公。”
“你打造的有多牢固?”
赫尔曼瞪着杜恩,“无人可及。”
“拿破仑呢?”
“人还没死,他的帝国就垮了。”
“你的难道就能长存?”
“连废物都能守住,完好无损地。”
杜恩哈哈大笑,“我们讨论的不是废物,外公,而是你的外孙。他有和你一样的智慧,甚至比你还聪明。”
赫尔曼站起身,“这次会面毫无意义。我没儿女。我失去女儿的监护权是因为不想要她。我不知道她有,也肯定不想要她的儿女。我几个月内就会休眠,等我醒来,我要夺回意大利,不管被你破坏了多少,我都能重建它。”
杜恩笑了,“可是赫尔曼,一个国家一旦灭亡,就不能留在游戏里了。一旦我灭了意大利,它就成了一个电脑参照国,你再也买不了了。”
“喂,小子。”赫尔曼冷冷地说,“你是打算绑架我吗?”
“要见面的可是你。”
“我后悔了。”
“七天,外公,意大利将不复存在。”
“胡说八道。”
“我本打算四天搞定,但七天更稳妥。”
“在所有的恶棍中,最差劲的,要数只能在毁灭中享受美感的家伙。”
“再见,外公。”
但到了门口,赫尔曼转身向杜恩求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肯罢手?”
“旁观者的眼里才有美。”
“你能不能等下次?能不能在我这次醒着期间放过意大利?”
杜恩只是笑了笑,“外公,我了解你的玩法,如果你这次醒来就上手意大利,就将独霸全世界,这场游戏就结束了。我没说错吧?”
“当然。”
“这就是,我必须现在摧毁意大利的原因——趁我还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是意大利?你难道就不能消灭别人的帝国?”
“因为,消灭弱者不算本事,外公。”
赫尔曼走后,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合上。他乘上地铁,去了回家的那一站。回到家,全息地球仍以粉红为主。赫尔曼停住脚,望着它,眼见西伯利亚的一大片变了颜色。他不再恼火杜恩的无能,那小子显然是要补偿凄苦、刻板的童年,他把仇算在外公头上。不过,看不出那小子有丝毫摧毁意大利的机会。电脑数据掺不得假,电脑模拟的意大利人民一旦明白杜恩这个执行官的所作所为,政府和民众之间永恒的互动规律将赶他下台。到时他只能出售,赫尔曼就买进,然后挽回一切损失。
英格兰又开始叛乱,赫尔曼上了床。
醒来时,他却觉得透不过气。他记得在梦中哭了。为什么哭?但正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梦却悄悄地溜走了,他只记得与自己的前妻有关。
他走向电脑,关掉了游戏。比尔尼丝·亨波儿。电脑调出了她的照片,赫尔曼从头到尾看了一系列她的特写。她那时候很漂亮,他的记忆被唤醒了。
他们婚前格外地纯洁,兴许宗教早已潜入比尔尼丝的血液,直到在她女儿身上显露出来。新婚之夜是他们第一次亲热,比尔尼丝聪慧可人,羞答答地向丈夫承认自己毫无经验。赫尔曼小心谨慎地带她进入秘境。临近结束,她问他,“就这样?”
“以后会好一些。”他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像我想的那样坏,”她答道,“再来一次吧。”
他们形影不离,所有时间都在一起。除了游戏时。当时是意大利的关键时期。他睡得越来越晚,说话越来越少,而开口闭口都是意大利,他那个虽小但精彩的世界。
比尔尼丝与他离婚时没有别的男人。他一时兴起,进人口统计库查了她的名字,电脑显示她没有再婚。他并不觉得意外,尽管她没有再随他的姓。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婚姻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才没有再婚?或者她只是相信了一个男人,同他结了婚,最后却发现这并非她想要的——或者说,就是性。她的伤痛遗毒了他们的女儿;她的伤痛也遗毒了杜恩。可怜的孩子,赫尔曼心想,这是父亲造下的罪孽。但不论有多后悔,离婚在所难免。要挽回婚姻,赫尔曼只能牺牲游戏,而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虚拟世界,历史上从没出现过像他的意大利那样美的事物。有人为此撰写过论文,他也知道,学虚构历史的学生称他为空前绝后的天才。“堪比拿破仑、尤利乌斯,或奥古斯都。”赫尔曼记得,另外他还记得一位一直恳请会面,直到赫尔曼的虚荣心不忍再推托的教授说过,“赫尔曼·纽伯,论稳定、仁慈、实力,连美国、英国,甚至拜占庭都比不上您的意大利。”尽管他知道这个时代历史学家的不可一世,但这句褒奖却出自一位专攻现实欧洲史的学者之口。
杜恩。艾伯纳·杜恩,一旦证明自己是与外公一样天资卓绝的创建者,他又会怎样?
对着电脑打盹的时候,赫尔曼梦见了某种和解。艾伯纳·杜恩搂着他说,外公,你建的帝国太美了,你创下了万世基业,请原谅我的冒昧。
赫尔曼醒后才明白,他连做梦都需要身边人的臣服。电脑屏幕上仍显示着比尔尼丝的照片。他删了她,重新开始审视意大利。
革命席卷整个帝国,连他的大本营亚平宁半岛也未能幸免。赫尔曼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仅仅一夜之间,革命成了燎原之势。
这是史无前例的。电脑莫不是疯了吧?想必是出了故障。许多帝国都有过叛乱,但从没有过如此广泛,遍及全球的革命。连军队都出现了哗变。意大利的敌人一窝蜂似的渗入边界,占据天险关隘。
“格雷!”赫尔曼冲着电话吼道,“格雷,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我有什么办法?”格雷没好气地答道,“我手下的游戏玩家为此聊了一个上午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拜托,赫尔曼,你才是专家,而我连玩都不玩,对吧?我还有事要办。你见过他了吗?”
“见过了。”
“然后呢?”
“他是我外孙。”
“我还以为他没告诉你呢。”
“你知道?”
“那还用说,”格雷答道,“我有他的心理曲线图,要是不能确定他对你没恶意,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见他?”
“对我没恶意?他手下的那几个王八蛋把我打得半死又怎么说?”
“报复,赫尔曼,就这么简单。他擅于报复。”
“你被解雇了!”赫尔曼吼道,猛地按下挂断键,结束了通话。几支忠心耿耿的近卫军残部试图扑灭兵变、革命和侵略,他紧锁着眉头,盯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已经无力回天。到下午过半,地球上的粉红色区域仅剩高卢、利比亚、意大利本土和波兰境内的零星点点。
电脑显示,杜恩的意大利执行官这一角色已不复存在,潜在的暗杀不会置他于死地。随着罗马落入来自尼日利亚和美国的侵略军之手,他明白失败和摧毁已在所难免。昨天还不可能,今日已无力回天。
他仍不甘心,忘了早上刚解雇了格雷,给他发了一条紧急通知。格雷一如既往地恭敬地回了电话。
“出价挂牌意大利。”赫尔曼吩咐他。
“现在吗?那都成一个烂摊子了。”
“我兴许能让它渡过难关。我兴许还有这个能力。他已经证明了他自己了。”
“我试试看吧。”格雷说。
到了半夜,屏幕上的粉红色已不复存在。其他玩家和电脑严格遵循公众行为的铁律,没有给意大利任何复燃的机会。状态栏显示:“伊朗:刚刚独立;意大利:不复存在;日本:为独霸西伯利亚正与中国和印度鏖战……”没有特别告示。什么也没有。意大利不复存在。
赫尔曼铁青着脸,逐条回顾电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杜恩是怎么干的?不可能啊。但仔细研究了几个小时的资料后,赫尔曼开始明白了。杜恩早已安插了无数的隐患,在这儿延缓一下革命,在那儿点一把火,这边煽一把风,那边安抚一下,所以一旦爆发,革命就是全面的。因此意大利才败象毕露,瞬间荡然无存。他对仇恨的把握超过电脑的模拟,他把帝国毁灭得比任何人都彻底。在为自己苦心创立又沦为废墟的帝国痛心的同时,赫尔曼不得不承认,杜恩的一举一动都充满霸气。可惜,他是个魔王,是要被消灭的王权。
“上帝跟前的伟大猎人。”杜恩说。赫尔曼一转身,见杜恩站在自己的客厅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赫尔曼结结巴巴地问。
“动用了点关系。”杜恩说着,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进来,但我非见你不可。”
“你见过了。”赫尔曼转身要走。
“想不到,它垮得那么快。”杜恩说。
“真高兴得知还有让你意外的事。”
杜恩本可以再说点什么,但赫尔曼过度紧张,失去了自制。他没有哭,但紧紧地抓住电脑的操纵台,仿佛生怕一松手,首星自转的离心力将把他抛进太空。
格雷和两名医生接到杜恩的匿名电话,赶到了赫尔曼的公寓,医生掰开他紧紧抓着操纵台的手指,将他扶到床上,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又交代了格雷几句,随后出了门——没什么大碍,就是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仅此而已。一觉醒来,他就会好多了。
 
赫尔曼一觉醒来,感觉好多了。一夜无梦,镇静剂立竿见影。人造阳光洒进昂贵的假窗户,仿佛佛罗伦萨郊外的乡村,但其实不过是隔壁一套一样的公寓。赫尔曼望着阳光,不知道这种错觉是否妥当。他出生在首星,不清楚那天阳光是否真的洒进了窗户。
艾伯纳·杜恩沐浴着炫目的灯光,正躺在椅子上。他睡着了。看见杜恩,如潮的情感又向赫尔曼涌来,但他保持着镇定。药性还没过,他对事物出奇地镇定。他仔细看了看外孙熟睡的脸,一时想不明白为何那里面藏着如此仇恨。
杜恩醒了。他连忙向外公望去,见他也醒着,对自己微微一笑。但他没出声,只是站起身,将椅子挪到了赫尔曼的床边。赫尔曼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药性麻醉着他,所以不管发生什么,赫尔曼都无所谓。
“都放下了吧?”他轻声地问,杜恩只是报以开怀的一笑。
“你太年轻了。”杜恩说,接着伸手,轻轻抚摸着赫尔曼的额头,他出手太快,赫尔曼来不及躲(麻醉药也容不得他躲)。他干燥的手摩挲着他皮肤上刚刚出现的淡淡皱纹,“你太年轻了。”
我吗?赫尔曼心想,他以前很少想到自己的真实年纪。他注射森卡是在——什么,七十年前?按一年醒四年睡的平均进度,意味着从他第一次接触长生不老的森卡以来,只过了短短十七年的主观时间。这十七年,他都用来一门心思地经营意大利。可是——
可是这十七年还不到他人生的一半。主观上,他还不到四十。主观上,他可以东山再起。主观上,他还有充足的时间经营一个连杜恩都打不垮的帝国。
“但我不能,不是吗?”赫尔曼自问,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杜恩明白。“我详细研究了你的手法,外公。”他说,“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捣毁它的手法。”
赫尔曼惨然一笑(药性没过,他只能如此),“这是我疏忽了的一个地方。”
“却是唯一的一劳永逸的地方。固若金汤,外公,不论我出不出手,你一手经营的美丽帝国终将要垮。但我摧毁得更彻底、更有效,将它变成了一片永远也别想重建的废墟,永远。”
药性攫取了赫尔曼的愤怒和仇恨,转化为悔恨和淡淡的悲伤,泪珠随着他眨动的眼睛从眼睑上滚落。
“意大利非常漂亮。”他说。
杜恩只是点了点头。
泪水慢慢地落在枕头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孩子?”
“练手。”
“练什么手?”
“拯救人类。”
在药物的作用下,赫尔曼对此只能报以一笑。“好一个热身赛,小伙子。意大利之后,下一个目标是谁?”
杜恩没有回答。他走向窗户,望着窗外。
“你知道窗外是一片怎样的天地吗?”
赫尔曼嘟哝了一句“不知道”。
“农民们在榨橄榄油,运食品去佛罗伦萨。多美的一幕,外公,一派田园风光。”
“春天?要不,是秋天?”
“谁还记得?”杜恩反问道,“谁又在乎?季节不过是我们提到其他星球时才说到的玩意儿,但在首星,谁又在乎季节。我们是万物之主,不是吗?帝国强大无匹,敌人进攻我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赫尔曼听不懂蚍蜉这个词,但懒得问。
“外公,这个帝国稳定。兴许不如意大利完美,但强大、牢固,有森卡保精英人士活上几个世纪,谁还有推翻这个帝国的本事?”
赫尔曼绞尽脑汁。他从没把帝国当作一个国家,像国际游戏中的国家那样。帝国是,是真实的,坚不可摧。“帝国坚不可摧。”赫尔曼说。
“我能将它摧毁。”杜恩说。
“你疯了。”赫尔曼答道。
“也许吧。”杜恩说。此后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药劲上来,赫尔曼要睡了。他睡了过去。
 
“我要见杜恩。”赫尔曼吩咐格雷。
“依我看,”格雷委婉地说,“你上个月见过不少次了。”
“我想见见他。”
“赫尔曼,你这是强迫症。医生嘱咐我不能让你心烦。你只要安分几个月,我们就带你回去休眠,我也会返还你那百分之五十的授权。”
“我可不想被当成精神失常了。”
“这只是个技术手段,我们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格雷,我只是想提醒——”
“别提那茬儿,这部电话有人监听。赫尔曼,这个帝国对你关于杜恩的感情用事的理论不感兴趣——”
“这是他亲口说的!”
“艾伯纳·杜恩摧毁了意大利,虽然此举丑恶、无情、莫名其妙,但合法。你现在又幻想他还要摧毁帝国——”
“这不是幻想!”赫尔曼吼道。
“赫尔曼,医生说我只能称之为幻想,为的是让你认清事实。”
“他要摧毁这个帝国!他有这个本事!”
“说这种话是叛国,赫尔曼。不再提它,我们还能合法地宣布你恢复了神志。但如果你在有行为能力的情况下一味固执己见,女王陛下的妈咪宝贝们也许很快会把你就地正法。”
“格雷,不管我的神志是否清醒,我有话要对杜恩说!”
“赫尔曼,算了吧。别再想这事儿了,这不过是场游戏。他是你的外孙,他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想让你好过。但别让这事儿把你弄成这样。”
“格雷,你去跟医生说,我有话要和杜恩谈!”
格雷叹了口气,“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去跟他们说。”
“什么条件?”
“如果他们同意你见杜恩,你不得再提第二次。”
“我答应,就见这一次。”
“那好,我尽力而为吧。”
格雷与赫尔曼都挂了电话。他的电话现在只能打到格雷的办公室,别的都拨不通。他出不了门,他的电脑也看不了直播游戏。
不到一个小时,格雷就回了电话。
“怎样?”赫尔曼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答应了。”
“给我接通他的电话。”赫尔曼说。
“我试过了,接不通。”
“为什么接不通?他会接的!我知道他会!”
“他注射了森卡,赫尔曼。他摧毁——哦,结束游戏后没几天就睡了,没两年他醒不了。”
赫尔曼悲叹一声,挂了电话。
 
赫尔曼接受了五年的治疗(五年不曾注射森卡),直到承认自己对杜恩的担忧纯属幻想,承认杜恩从未暗示过要摧毁帝国。当然,赫尔曼从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他不傻,知道这就是医生想听的话。但机器不说谎,因此直到仪器显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撒谎,医生才宣布他康复,格雷的手下(格雷当时已在休眠)交还了他百分之五十的授权。赫尔曼当即签了字,去注射森卡,弥补这几年为了治疗他可笑的妄想而被剥夺的休眠时间。
有将近一个世纪,杜恩与赫尔曼的苏醒时间都不在一个时间段。赫尔曼起初也没有刻意去找杜恩——五年的治疗至少让他暂时失去了对这个外孙的兴趣。后来,他学会了平心静气地回顾改变自己人生的这段小插曲,他回放并仔细研究了这场举世闻名的游戏。相关的研究专著不计其数,《纽伯的意大利衰亡史》罗列的观点多达两千条。在冷静地研究了他构建的这个帝国及其衰亡之路后,他越发想见见自己的外孙兼对手。(不是“再见一面”,医生说得很清楚,自那一战后他根本没“见”过杜恩。)
但当赫尔曼想尽办法查找艾伯纳·杜恩的唤醒日程时,却被告知那涉及国家安全。这说明一件事:杜恩的休眠时间超过十年这一上限,苏醒时间短于两个月这一下限。说明他身居大多数政府要员都难以企及的权力核心。赫尔曼想见他的欲望越发强烈。
主观年龄七十岁那年,赫尔曼终于如愿。帝国历史已经过了几个世纪,赫尔曼不敢大意,凡是电脑能查到的历史,关于帝国的也好,其他的也罢,他一字不落。他也不清楚自己找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能肯定,自己从没找到想找的。有一天,他在休眠室随口问了一句,有人告诉他艾伯纳·杜恩醒了。他们不肯透露杜恩醒了多久,以及何时又将休眠。但这就够了。赫尔曼发了一条信息,出乎意料地迅速收到了回复:杜恩要见他,而且是亲自来见。
他冥思苦想了几个小时,搞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见杜恩。赫尔曼唯一能确定的是,不是为天伦之乐——家庭对他没有意义。只是一位伟大的玩家想会会打败自己的对手,仅此而已。拿破仑临终前有话要对威灵顿说;希特勒迫切希望和罗斯福谈谈;尤利乌斯心血来潮,急于见见布鲁图。
置你于死地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困扰了赫尔曼多年的问题,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找到答案,但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五年的治疗让他元气大伤,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少有人能看透这一点。森卡不过是推迟了这一天的到来,但终有到头的日子。
“外公。”一个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赫尔曼立刻醒了,他什么时候睡着的?没关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精悍、壮实的男人,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外孙。但看到杜恩如此年轻,依然是许多许多年前,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时的样子,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传奇的对手。”赫尔曼说着,伸出了手。
杜恩接过他伸过来的手,没有紧紧握住,而是将老人的手摊开在自己的手中。“连森卡都不能让人幸免一死,是吗?”他问道。他眼中的伤感告诉赫尔曼,终究还是有人洞悉森卡在长生的承诺中巧妙暗含的死亡。
“你为什么想见我?”杜恩问。
赫尔曼的老眼中涌出两行浑浊、令人费解的泪水。“我说不好,”他答道,“我只想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好着呢,”杜恩说,“最近几个世纪,我这个部门在几十个星球都安排了殖民。敌人落荒而逃,他们要是胆敢对着干,我们就把他们赶尽杀绝。帝国日益强大。”
“我太高兴了,很高兴帝国正日益强大。创建一个帝国真有趣。”他莫名其妙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创建过一个帝国呢。”
“我知道,”杜恩说,“我毁掉的。”
“哦,对,对,”赫尔曼说,“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杜恩点了点头,等着他问。
“我想不明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我,你为什么这么干。我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我的记性大不如前了。”
“是人都会这样,外公。”杜恩笑了笑,握住老人的手,“我挑中你,是因为你是最了不起的;我挑中你,是因为你是我能攀登的最高的一座山峰。”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把它给毁了?你为什么不另建一个帝国呢,就为了报复我?”这就是问题所在,嗯,没错,这是症结所在,赫尔曼心想。他相当满意,尽管他仍觉得有点小小的疑惑。他不曾和杜恩谈过吗,杜恩回答过他吗?没有,绝对没有。
杜恩望着远方,“你不知道答案?”
“哦,”赫尔曼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一度精神失常,你也知道。以为你是去摧毁这个帝国了。好在他们把我给治好了。”
杜恩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但我现在好了。我想弄明白,只想弄明白。”
“我摧毁——我攻打了你的帝国,外公,因为它太漂亮了,非终结不可。如果你完成了大业,赢了全盘,这场游戏就要结束,接着会发生什么?它就不会流传千古。但现在,它流传千古了。”
“好笑,是吧,”赫尔曼说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等杜恩接话,他又说,“最伟大的创建者和最伟大的破坏者应该是一家人,应该是外公和外孙。好笑不?”
“出自一家人,是吗?”杜恩笑着说。
“我为你骄傲,杜恩,”赫尔曼这次说的是心里话,“我很高兴那个实力雄厚到能将我打败的人流着我的血,是我的——”
“骨肉。”杜恩插了一句,“你终于信教了。”
“我想不起来,”赫尔曼说,“我记性出问题了,艾伯纳·杜恩,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我是信教的人吗?还是别人?”
杜恩的眼里充满了愧疚,他伸手抚摸着软椅中的老人。杜恩跪下身,抱着他。“是我不好,”他说,“我不知道这会让你那么伤心。我真不是故意的。”
赫尔曼却哈哈大笑,“哦,那次醒来又没下注,我一个子儿都没损失。”
杜恩紧紧地搂着他,又说了一句,“是我不好,外公。”
“好了,好了,我不在乎输赢,”赫尔曼答道,“长远来看,那不过是场游戏,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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