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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归零

从七岁那年起,贝妲就感觉到了束缚,虽然她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明白。羁绊其实非常脆弱,在其他人眼中,多半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她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因一次诡异的地铁事故致残,政府用一笔抚恤金把他打发回了家。
母亲心地虽好,但反复无常,一会儿一个主意。
要不是贝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照顾弟妹、父母和自己的责任,在这个纷乱、消沉、没有主心骨的家中,几个弟弟妹妹说不定早就被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抛弃了。
恐怕谁都不会答应一放学就得回家,从没机会呼朋唤友,不能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不管不顾地放松一回,毕竟,多数中产阶级的少男少女都是这么干的。放学后,贝妲只能回家,做作业,做晚饭,陪妈妈说话(不妨说是听她唠叨),帮弟弟妹妹解决难题,挑起这个家的重担。那时候,父亲还不肯承认自己残废了,他自称还有两条腿,或者不曾失去过,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我生下了五个小兔崽子,不是吗?”他一再说。)
事事都那么艰难。贝妲爱学习,也算得上是个天才——她一门心思地想着上大学,并且真的上了,因为她得了一笔奖学金。按照她妈妈的信条,不要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在大学里,贝妲碰到一个小伙子。
他也算得上是个天才——虽然是个怪才。贝妲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不了解人家),不过,他们从将动物学基础课堂解剖的标本打成包,到待在一起,一块儿静静地复习迎考,最后进入了热恋。
他们没牵过手,没尝过接吻的滋味,没有趁黑偷偷抚摸过对方的身体。
贝妲说不出那是什么的滋味,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一直想象着母亲与一个没腿的男人做爱的情景),再说也不清楚艾伯纳·杜恩有没有想到过性。
后来大学毕业,拿了文凭。她学的是物理,他学的是公共事务,两人各奔东西,转眼过了几个月,她满了二十二岁,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自由这一事实。
“你打算去哪儿?你大学毕了业,不必再上学了,对吧?”妈妈哀怨地说。
“我想出去走走。”贝妲答道。
“可是贝妲,你爸爸需要你呀。你知道,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心。”
这句话不假。贝妲一直奔走在这个三间卧室的公寓里,但直到毕业将近一年后的这一天,她才如梦方醒。
“艾伯纳。”她说,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意外。她险些忘了他。是的,她还险些忘了自己有一张大学文凭。
“贝妲,好久没见了,我想看看你。”
“好呀。”说着,她转身面向他,但心里明白,即使这样,自己的模样也挺吓人,“你看吧。”
“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不也是,”她说,“活像一个忘了解剖的标本。”
他们哄然大笑。昨日的时光,老把戏。他约她出来,她没答应;他请她出来走走,她忙得脱不开身。自从他进屋,她父亲已经第五次把她叫出了门,他才决定结束这次会面。没等她回来,他就离开了这套公寓。
她感觉比以前更加身不由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其他几个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的,没结婚的,但都出去自立门户了),每天的事都不重样儿,但回首往事,贝妲认为日子没什么两样,丰富多彩这个幻觉不过是她为避免自己发狂而自欺欺人罢了。到最后,贝妲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个老姑娘,孑然一身,几个弟妹都出去单过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陪着父母。
这一天,艾伯纳·杜恩再次登门拜访。
他也没注射森卡休眠药,她喜出望外地打了个招呼,将他领进客厅。家具还是那套破旧的家具,只是更破;墙还是从前的颜色,只是更脏;她还是从前的贝妲·海蒂斯,只是更疲惫。他落了座,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还以为你这会儿在休眠呢。”她说。
“大家都这么以为。不过,光靠睡觉,有些事是没办法解决的。我要等时机成熟再用休眠药。”
“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统治了这个世界。”
她听了哈哈大笑,认为这不过是句玩笑。“等他们发现我妈妈是遭吉普赛人拐卖、被太空海盗收养的失散已久的女儿,说不定要把我推上女皇的宝座呢。”
“我打算在一年之内休眠。”
她这回没笑,只是仔细地打量着他,看到了烦恼、缠身的事务,兴许还有无情,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他的眼睛更加深邃,越发难以揣测。“你看上去像快要淹死了。”她说。
“你看上去像已经淹死了。”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她没想到——他以前从没那样做过。但他的手温暖,干燥,平滑,结实——恰如她心目中的男人的手的触感(不像他父亲那双爪子)。她没有抽开。
“上次来,我看出了你的处境。”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了无牵挂。你最后一个心爱的兄弟姐妹上周已经远走高飞,你的家务事应该都安排妥当了。现在,你肯嫁给我了吗?”
 
三个小时后,在这个表面上看得过去的公寓内(仅仅是表面上——四壁照原样画了电脑和家具),他们正要切入正题,她却摇了头。
“艾布,”她说,“我不能。你不懂。”
他露出关切的神色,“你大概想要一纸文书吧。对大家来说,这都稳妥些。不过,如果你要一切从简——”
“你不懂。直到你来到我家的五分钟前,我还在祈求那样的好事,只要能让我脱身就行。”
“那为什么不脱身?”
“可惜我忘不了我的父母。我母亲,她生活不能自理,更别说还有我父亲,我父亲千方百计地支配每一个人,只有我能安抚他,给他快乐。他们离不开我。”
“你怕别人觉得你迂腐。我也是。”
“也不尽然。”说着,她抬手指了指那些首饰,说明他是个有钱有势的男人。
“你说这个?其实,贝妲,这是一个更加宏伟的计划的一部分,一条通往康庄大道的捷径。我邀请你共享。”
“你和那些少男少女一样,是个多情的小傻瓜。”她笑着说,“与我同享,说什么呢。你凭什么认定你爱我?”
“就凭——贝妲,就凭一直以来,连梦都不能给我的温情。”
“女人从来不值钱。”
“而贝妲无价。”他提醒她,说着,伸手去摸她,仿佛她从没被男人碰过,她抓住他的手,仿佛从没拉过别人。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都那么新鲜。
“别,”他正要调动起她的兴致,她却轻声说,“请别。”
“凭什么,”他轻声问,“凭什么就不行。”
“因为要是那样,我就一辈子离不开你了。”
“太好了,”说着,他又开始动手,但她却躲了开去,溜下了床,穿起了衣服。
“你扫兴透了,”他说,“怎么了?”
“不行,我不能丢下父母不管。”
“你说什么呢。他们就那么可爱,对你那么好吗?”
“他们离不开我。”
“见鬼,贝妲。他们都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我七岁那时候,他们兴许还能,”她说,“可到我十二岁,他们已经不能了。我是他们的指望,我能做到。所以他们不再是成年人了,艾布。我不能一走了之,眼看着这个家破了却坐视不管。”
“能行。你要是知道自己不行,还不急疯了。我能助你取得森卡,贝妲,现在就能。我有办法让你休眠五年,等你一觉醒来,他们早就学会了自理,到时你可以去看他们,就会明白一切都好。”
“你拿得出那笔钱吗?”
“在这个可爱的小帝国,只要有权,钱无所谓。”艾伯纳·杜恩答道。
“等我一觉醒来,他们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也许吧。那他们就更不需要你了。”
“我会永远良心不安,艾布,我会想不开的。”
但艾伯纳·杜恩巧舌如簧,说动了她。不久,她就躺在一张带轮子的手术桌上,戴着一顶头盔,录制她的记忆。她的一切记忆、个性、希望、恐惧,都一一记录在案,存入一盘磁带。艾伯纳·杜恩把它拿在手里掂来掂去。
“等你一觉醒来,我会把这个重新输入你的大脑,你甚至都注意不到注射过森卡。”
她紧张地笑了笑,“现在发生的一切,森卡都会抹去,是吗?”
“一点不假,”杜恩答道,“我可以非礼你,做出各种下流的勾当,而等你醒来,仍认为我是一位绅士。”
“我可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她说。
他笑了,“我送你去休眠吧。”
“那你呢?”她问。
“我不是说过吗,我还要再等一年。等我醒来,我比你长一岁,不管有没有那纸婚书,我们都将一道开启新的人生,不好吗?”
但她哭了起来,逐渐泣不成声,最后歇斯底里。他抓住她,拼命地摇她,想明白她为什么哭,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她却说,“不为什么,不为什么。”
最后,他拿出一剂森卡(但谁也不得私藏森卡,这是法律!),一针扎向她,要将她放倒在桌上。她挣脱身,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
“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抛下父母,一走了之。”
“你有自己的人生!”
“艾布,我不能那么做!你难道不明白吗?爱不仅仅是喜欢,我并不爱我的父母。但他们相信我、依赖我,我是他们的依靠,我不能一走了之让他们自生自灭。”
“你当然能!谁都能!这不正常,他们为你做过什么?你有权过自己的生活。”
“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贝妲·海蒂斯,是一个不能只顾自己的人,我就是这种人!如果你想找那样一个人,请另就高明!”她一头冲出公寓,跑到地铁站,回到家,带上门,扑在沙发上抽泣,一直哭到父亲在另一间卧室没好气地喊她。她走了进去,爱怜地抚摸他的额头,直到他入睡。
 
弟弟妹妹们都在家的日子,贝妲还能借口说生活多姿多彩,如今却没了托辞。现在她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中心,渐渐被拖得身心疲惫。起初是没完没了的家务和卸不去的压力(但她变得更加坚强,更快地适应了新生活,最后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其他出路),到后来完全是出于孤独,即便她的耳根从未清净过。
“贝妲,我在绣花呢,人家都待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用真棉布绣,可说归说,靠你父亲的那点抚恤金,咱们又买不起。你瞧,我绣的这朵花儿漂亮吗?要不是一只蜜蜂?谁说得清呢,花和蜜蜂我都没见过,可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一朵漂亮的花儿吗?谢谢你,亲爱的,这是一朵漂亮的花,对吧?人家待在富丽堂皇的家里用真棉布绣呢,可惜靠你父亲的那点抚恤金,咱们家绝对买不起,对吧?所以这是化纤布。这就是刺绣,你能看看我绣的这只可爱的蜜蜂吗?可爱吗?谢谢你,贝妲乖乖,你真有办法,能让我高兴。我绣花呢,你瞧。哦,亲爱的,是你父亲在叫人吧。我得去看看——哦,还是你替我跑一趟吧,谢谢你。要是你不介意,我还是坐在这儿绣花好了。”
进了卧室,是令人窒息的静默。一声痛苦的呻吟。在床单和毛毯下,从髋部生出的两条腿陡然(从胯下不到两厘米的地方)而断,余下的一截床平坦、光滑,就像没有人睡过一样。
“还记得吧?”看着她替他摆好枕头,端来了药,他嘟嘟哝哝地说,“你还记得达尔夫三岁那年吧,他走进来说,‘爸爸,你应该睡我的床,我睡你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矮。’真是个傻小子,我提起他抱了一抱,恨不得勒死那小兔崽子。”
“不记得了。”
“科学什么都能解决,却偏偏治不了一个男人,让他失去了双膝和腿,连他妈的胆子都没了。但偏偏留下一样,谢天谢地,就一件。”
她不愿替他洗澡。地铁在铁道口从他身上斜压了过去。如果他被带翻一个身,恐怕要拦腰截成两段,当场死于非命。他被齐根轧断了大腿,肠胃紊乱,大小便失禁,腿不过是一块骨头。“不过他们留给我的也够用了,”他得意地指出,“够我生儿育女。”
日子一天天地过,没有个头,贝妲都不愿想艾伯纳·杜恩,不愿承认她一度有机会抛下家人(那样该有多好),过上自己的生活(那样该有多好),逍遥自在一阵子(要是我没有——不行,不行,我不能那样想)。
后来有一天,贝妲出门购物,母亲打算做一盘沙拉,结果刀割破了手腕,她显然忘了紧急呼救按钮只在几米开外,因为贝妲还没到家,她就流血而死,一丝惊讶和意外僵在了她的脸上。
贝妲那年二十九岁。
没多久,父亲开始旁敲侧击,说什么一个男人的性欲并不因为不用而消减,反而会增加。她咬着牙,没搭理他,终于在一个夜里,他也死了。医生说这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次事故已经严重地毁了他的身体,说句实话,要不是护理得这么细致,他也活不了这么久。你应该自豪才是,姑娘。
这一年,她三十。
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父亲的抚恤金继续发放——政府对交通部门的事故受害者还算厚道。她直勾勾地盯着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渴望着离开。可话又说回来了,到了外面,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呢?
四壁仿佛囚笼。父母卧室的平板床还是父亲终日躺在上面的样子,至少从他截肢往下的部分还是。但等她发现自己将毯子卷成两条腿的形状,放在从没出现过两条腿的地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发疯了。
她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行李(其他的都是父母的,而他们已不在人世),出了公寓,去了附近的殖民接待室,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如何了此残生,不如一走了之,去一个殖民地,工作到死为止。
“请问姓名?”柜台后的那个男人问。
“贝妲·海蒂斯。”
“这是你迈出的精彩的一步,海蒂斯小姐——未婚,是吗?殖民是帝国为打赢这场战争而定的新战略。通过和平演变,你懂的。你说你叫海蒂斯?这边请。”
你说你叫海蒂斯?他为何面露惊讶的神色?那么兴奋(或者说惊慌)?她跟着他进了一条走廊之隔的屋子,这间屋子舒适、便利,只有一扇门。门口立着一名警卫,她战战兢兢地想,肯定是搞错了,妈咪宝贝想控告她,她是冤枉的。可是,你又该怎么向自认从不出错的人证明清白?
这一等就没个头——两个小时——直到有人开门,她险些崩溃。她自以为险些崩溃,但在推门进来的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眼中,她显得相当镇定——多年前,她就学会了不论遇到多大的难关,都要镇定自若。
可惜进门的不是一位不偏不倚的旁观者。是艾伯纳·杜恩。
“你好,贝妲。”他说。
“天哪,”她答道,“我的天哪,我非得受这样的惩罚吗?”
不知怎么的,他板着脸,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他们把你怎么了,小姐?”
“没怎么。让我出去。”
“我想和你谈谈。”
“我几年前就忘了!我全忘了!别让我再想起来!”
他靠着门,看上去又惊又喜——惊讶的是她说得急切,语气却不动声色,身板挺直,看不出她的慌乱;喜的是她是贝妲,还是那个他多年前爱过,心甘情愿与她分享自己的梦想却又没成功的女人。但眼前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我休眠了几年,”他说,“这是我第一次醒来。我要他们加强监测,一旦你的名字申请殖民,就向我发一个暗号。”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申请?”
“你的父母终有一天要离开人世,一旦他们不在人世,我知道你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去殖民地,总好过自寻短见。”
“求你放了我,你就不能宽恕我的过错吗?”
他急切地说:“过错?你刚才说的是过错吗?你后悔了?”
“后悔了!”她尖着嗓子,不安地说。
“那好,苍天在上,我们再续前缘吧。”
她没好气地瞧着他,“再续前缘,怎么可能!我已经成了一个怪物,杜恩先生,不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个能任劳任怨服侍别人的机器人,不再是一个你说什么我就怎么做的女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
“你不如,现在就注射森卡,抹掉一切记忆。我再把这个输回你的大脑,等你醒来,会认为自己打定主意,没有回到父母身边,你原本就一心愿意和我在一起。到那时,你还是你,没有变,只有最近几年的记忆都被抹掉了。”
她坐着,一时想不明白。接着,她声嘶力竭地说,“对,对,快些。”他领着她进了一间录制和输入室,里面的人存储了她的记忆,用森卡送她休眠,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的记忆荡然无存。
 
“贝妲。”一个声音轻柔地说。她醒了,赤身裸体,汗涔涔地躺在一张陌生的手术台上。但那张脸和声音却那么熟悉。
“艾布。”她说。
“五年了。”他说,“你父母都已去世。他们得到善终,很幸福。你的选择没有错。”
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做了这么些年的老姑娘,她顿时满面通红。他伸手抚摸着她(那晚差点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不过才几个小时前的事——她有了反应,她打定了主意),她不再难为情。
他们进了他的公寓,纵情地缠绵,在温柔乡里陶醉了几天后,她最终承认自己良心不安,如芒在背。
“艾布,艾布,我梦见他们了。”
“谁?”
“父亲和母亲。你说过都过去几年了,我也明白,但仍觉得仿佛就在昨天,丢下他们不管,我心里过不去。”
“终有一天会过去的。”
可她却偏偏过不去。她时常想起他们,愧疚折磨着她,令她夜不能寐,与艾伯纳·杜恩缠绵的时候,仿佛一把尖刀扎着她的心,在她做着自小就希望能做的各种事情的时候,痛苦折磨着她。
“哦,艾布,”醒来后的第六天晚上,她抽抽搭搭地说,“——艾布,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叫我做什么都行!”
他一愣,定定地问:“你说的是……”
“不,不,艾伯纳,你知道我爱你。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你,至死不渝,甚至从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时,我就爱上了你。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在恨自己不争气!抛弃我的家人,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懦夫,一个叛徒。他们离不开我,我心里清楚,我知道我抛下他们的时候,他们有多可怜。”
“他们快乐得很,始终没注意到你不在。”
“那是假话。”
“贝妲,求你忘了他们吧。”
“我忘不了。我为什么偏偏就不务正事儿?”
“什么是正事?”他一脸惊恐。(我在害怕什么?)
“陪着他们。他们没几年活头了。如果我陪着他们,如果我陪他们度过最后几年,那么,艾布,我也能心安。哪怕那几年他们饱受病痛的折磨,我心里也能过得去。”
“你就心安理得吧,因为你的确陪着他们。”
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向她托出了一切。
她默默地躺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这么说,一切都是虚构的了?实话实说吧,我就是一个可悲的老姑娘,待在父母家里一天天烂掉,直到他们大发慈悲地死了,我却没胆量自我了断——”
“荒谬——”
“就是个被一个枉费苦心,喜欢扮演上帝的男人救出苦海的可怜虫。”
“贝妲,想想好的方面吧。你既陪着父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尽到了义务,又能够继续自己的生活,不被痛苦的记忆所裹挟。你不必非得成为原先的你。”
“我就那么讨厌吗?”
他本想对她撒个谎,但想了想,忍住了。“贝妲,在移民事务部办公室第一眼见到你,我险些哭了。你面无人色。”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肩膀,“你救了我,让我免受自己错误的惩罚。”
“你要是那么想就太好了。”
“不过,这里也存在矛盾。让我们理性些,我们暂且管那个决定陪父母的女人为贝妲A。照你说的,贝妲A实际也留了下来,疯了,她选择去移民地,将自己的一时糊涂埋在心底。”
“可事情并不是那回事——”
“是那么回事,听我说。”贝妲镇定、认真地说,他没再吭声,“但贝妲B,却打定主意抛下父母,和艾伯纳·杜恩在一起,追求幸福。可她良心不安,最后发了疯。”
“可并不是那回事——”
“不,艾布,你不是我,你不懂,根本就不明白。”她声嘶力竭地说,“躺在你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贝妲B。这个女人抛下父母,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贝妲,你听我说——”
“我不记得帮过他们。他们一下子……就没了。我抛弃了他们……”
“不,你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抛弃了!艾布,而我现在,就活在这一记忆中!你说我陪过他们,但我不记得,所以就不是真的!那个选择,真正的贝妲做出的选择,陪着他们。因为,真实的贝妲的存在靠的就是那些记忆!哪怕它们苦不堪言。”
“贝妲,何止是苦不堪言!它们毁了你!”
“但它们毁的才是我!是我,那个做出她自认为理所应当的选择的贝妲!”
“这算什么,旧式的信仰?你有机会幸免于错误的自杀倾向,还有机会获得幸福,见他妈的鬼!分出一个贝妲,这又有何分别?我爱你,你也爱我,小姐,这才是真理!”
“可是艾布,不做我自己,我还能是谁?”
“你听我说,你答应的,满口答应。你答应让我抹去这些年的记忆,等你醒来,答应与我相伴,仿佛那些痛苦压根儿没发生过。你是自愿的!”
她没有吭声,只问了一句,“他们送我休眠的时候,存了我的记忆了吗?他们如实记录了吗?”
“是的。”他说,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
“那么,请为我注射森卡,再用那盘磁带叫醒我,送我去随便哪块殖民地。”
他盯着她。他爬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打了个哈哈,“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等于是说,上帝啊,请把我放出天堂,送进地狱吧。”
“我清楚得很。”说着,她不住地颤抖。
“你疯啦,你这是得了失心疯,贝妲。你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把你带到这儿来?我违反了关于森卡的一切法律——”
“你不是统治着这个世界吗?”
她反唇相讥?
“我的确是暗箱操作,但只要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败露。为了你,我知法犯法——”
“这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可我自己呢?我不亏欠自己吗?”
他勃然大怒,一拳擂在了墙上,“你当然亏欠自己!你亏欠自己一段爱情,那个男人爱你胜过爱自己毕生的事业!你亏欠自己一个被人娇宠、呵护和关爱的机会——”
“我的确亏欠自己。”她抖得越发厉害,“艾布,我没,我没觉得幸福过。”
艾布没有吭声。
“艾布,请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因为这是最以难启齿的。从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劲,非常、非常地不对劲。我做了错误的选择。我没有回去陪伴父母,我觉得有愧,因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错了,我不该选择与你在一起,因此往后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的话很轻,但非常坚定。
“我不该来这儿。”她说。
“但你在这儿。”
“为人虚伪,我办不到。表里不一,我受不了。苦也好,乐也好,我要做回自己。留在这儿,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烦闷、苦恼。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磨难,都好过这种生活在虚假中的煎熬。我一定要找回我认为做了正确的事的记忆。没有那段记忆,我要发疯的。我感觉它在悄悄地溜走了,艾布……”
他又搂了搂她,感觉怀中的她在发抖。“你想要什么,”他轻声说,“我不清楚。我以为森卡能……重新来过。”
“但它阻挡不了我……”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我现在就明白。可是贝妲,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用了那盘磁带,你就忘了这段记忆,你会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她哭了起来。他的心思又想到了别处。
“你将——你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说我能抹去你所有的苦痛,你说好呀,好呀,快些,把它给抹了——那样的话,等你带着这些记忆醒来,你会认为我撒了谎。”
她摇了摇头。
“不。”他说,“那才是你该相信的。你该恨我,恨我许诺你幸福,却又给不了你。而不是想起我们现在的对话。”
“我无能为力。”说完,两人相拥而泣,相互安慰。最后一次缠绵后,他带她进了录制和输入室,在这里,她将忘却快乐时光,恢复苦难的记忆。
“什么,她是个犯人吗?”见艾伯纳·杜恩换了盘磁带,医生不解地问——只有犯人才会被抹去记忆,用一盘旧磁带抹去他们所有的犯罪记忆。
“是的。”杜恩答道,免得节外生枝。她被装进一个棺材,身体慢慢蜷作一团,几年后再被唤醒。
她醒来后,将身处一块移民地。一个我选择的最好的地方,艾伯纳发誓。说不定,她能在那儿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说不定,对我的恨意会让那变得容易得多。谁知道呢?
她是容易了,可我呢?
他打定主意。我不会,不会再对她动一丝感情,我要忘掉她。我——我会忘了吗?
说什么呢。
我为实现其他更加古老、更加严酷的梦想,奉献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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