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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75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了。当我在大约下午两点钟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肯普已从我门底下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美国人来访。说是有急事。四点钟再来。”我下楼去见她。她正张开手掌,伸出大拇指,在晦暗的桌面上画着青绿色的大虫子。她“作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干扰。
“那人来干什么?”
“他说是必须见你。”
“什么事情?”
“他要去希腊。”她那矮胖的身子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还在看着她乱涂的画。“想跟你谈你过去的工作还是别的什么。”
“可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呢?”
“别问我。”
我站在那里,盯着纸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哪,你就不能再等一两个小时么?”她转过身。“烦死人了。”
他于四点差五分到达。是位高个子男人,瘦瘦的身躯,留着不可能被搞错的美国式平头。他戴着眼镜,看上去比我小一两岁,活泼的脸,活泼的微笑,什么都活泼可爱,健康又稚嫩,像莴苣一样。他伸出手来。“约翰·布里格斯。”
“你好。”
“你是尼古拉斯·于尔菲?我的发音正确吗?房东……”
我请他进来:“我这地方恐怕不太像样。”
“挺好的。”他四面看看,搜寻着更好的词句,“有气氛。”我们爬上了楼梯。
“我没有想到来的是个美国人。”
“当然不会想到。我猜是和塞浦路斯的局势有关。”
“啊。”
“过去这一年我在这里的伦敦大学上学。我一直希望在回家之前能有机会到希腊去一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我们走到楼梯口。透过一扇开着的门,他看到一些缝纫女工在工作。有两三个女工吹起了口哨。他向她们招手。“这不挺好吗?令我想起托马斯·胡德 [21]  。”
“你在哪里听说这份工作的?”
“在《泰晤士报教育副刊》上。”即使在说到最熟知的英国机构时,他也用了疑问句的语调,仿佛我不曾听说过似的。
我们一起走进我的公寓房间。我把门关上。
“我以为英国文化委员会已经停止招聘了。”
“是这样吗?地方教育董事会可能认为,既然康奇斯先生在这里,就由他来负责面试吧。”他走进客厅,从窗口看着下面又旧又脏的夏洛特街。“这真是棒极了。你知道,我爱这座城市。”我指了指一张最不油腻的扶手椅请他坐。
“那么……我的地址是康奇斯先生给你的吗?”
“当然。这有什么错吗?”
“没有,一点也没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有没有对你谈起过我的情况?”
他抬起手来,仿佛我需要他来安抚似的:“有的,他——我知道,我是说……他警告过我这类校园阴谋可能有多危险。据我所知,你不幸……”他打住了。“你还为之恼火吗?”
我耸了耸肩:“希腊就是希腊。”
“我敢保证,他们想到要来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很有可能。”他摇了摇头,仿佛觉得一个美国人卷入地中海一所学校的阴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康奇斯先生的?”
“三个星期前他在这里的时候。要不是他丢了你的地址,我会更早和你联系。他今天早上刚把你的地址从希腊寄到我手里。”
“今天早上才寄到?”
“是的,是用电报发过来的。”他咧开嘴笑了,“我也感到吃惊。我以为他把这事给忘了。你……你和他挺熟吗?”
“哦,我……见过他几次。其实我从来都不太清楚他在董事会里任什么职务。”
“据他告诉我,没有正式的职务。只是在帮忙。天哪,他的英文真是棒极了。”
“可不是吗?”
我们互相打量着。他显得很放松,这种气度似乎是教育培养出来的,通过阅读“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之类的书得来的,而不是出自天赋。这让人觉得,他一生中从没受过挫折,但他有一种新鲜感,一种热情,一份能量,是他人的嫉妒所不能完全抹杀的。
我分析了一下眼下的情况。他的来访和我打电话去马奇哈德姆出现了天衣无缝的巧合,这似乎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可另一方面,德·塞特斯夫人一定从电话里推断出我的心思有了改变,而他在此时来访,恰好可以检验我的改变是否真实。然而他告诉我康奇斯给他拍了电报,他显然是清白的。虽然我知道谁成为“实验对象”纯属偶然,但是也许另有原因,或者当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结果,促使康奇斯决定另选试验品。面对着这个坦率、诚挚的布里格斯,我感受到了一点米特福德必然会因我而产生的感受:一场恶作剧,看到鲁莽的美国人受欺骗,我这个欧洲人觉得颇有快感。除此之外,我倒是有一个更善良的愿望,就是不想坏了他尚未开始的经历,但是我绝不会向康奇斯或莉莉·德·塞特斯承认这一点。
当然他们一定知道(假如布里格斯是清白的),我可能把什么都告诉他,但他们也知道我如果这样做将付出什么代价。对他们来说,这只能意味着我什么都不接受,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回报。面对他们的冒险,我处于两难之中:很想惩罚他们,但又不得不佩服他们。最后,我又一次面临手里握着鞭子但却不能往下抽的问题。
布里格斯已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本拍纸簿。
“我可以提些问题吗?我有挺长的一个单子。”
又是一个巧合。他做的恰恰就是我几天前在丁斯福德宅所做的。他仰着热切而无诡诈的脸对我微笑着。我也报之以微笑。
“问吧。”
他的问题有条不紊,令人惊讶。教学方法、课本、衣服、气候、体育设施、该带的药、食品、图书馆的规模、希腊有什么可看的,以及其他教师的性格——关于弗雷泽斯的生活有可能想到的每一个方面,他都想获取信息。最后他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暂时不看用铅笔记得满满当当的笔记,端起了我为他倒的啤酒。
“万分感谢。这真妙极了。什么都谈到了。”
“就差到那里亲身体验了。”
他点点头:“康奇斯先生曾提醒过我。”
“你会说希腊语吗?”
“会一点点拉丁语,希腊语懂得更少。”
“你会渐渐学到的。”
“我已经在修相关课程了。”
“而且那边没有女人。”
他点点头:“那才真叫苦。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订婚了。”他掏出一只皮夹,递给我一张照片。一个黑头发的女孩挺热情地冲着我微笑。她的嘴巴太小了,我隐约地觉察出她有追求荣华富贵的野心。
我把照片递回给他:“看上去像英国人。”
“她是英国人。哦,实际上是威尔士人。她就在伦敦学戏剧。”
“是吗。”
“我想也许她明年夏天可以到弗雷泽斯来,如果到那时我还没有被解雇的话。”
“你……对康奇斯先生提过这件事吗?”
“我提了。他对此反应很好。甚至说她或许可以住在他家。”
“我不知道是哪个住处。你知道,他有两个住处的。”
“我想他说的是住在村里。”他咧嘴笑道,“实际上他说要我为她付房租。”
“哦?”
“要我帮他做这个……”他做了个“你知道”的手势。
“做这个?”
“难道你不曾……”但不论他指的是什么,他显然从我脸上看出我不曾做过。“好啦,也许……”
“别卖关子了,直截了当说出来吧。”
他迟疑着,随后又微笑了:“但是他坚持要保密。我原以为你可能听说过——但如果你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在他的领地上有了重大的发现?”
“发现?”
“你知道那别墅吗?在岛的另一边。”
“我知道在哪里。”
“好像是在今年夏天,有一个悬崖崩塌,结果发现了古代地基,他认为是古希腊迈锡尼宫殿留下来的。”
“对此他是不会永远保持沉默的。”
“我猜不会。但他认为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显然他已用松土把它掩盖起来。明年春天他会去挖掘。现在他自然不想让大家都去参观。”
“当然。”
“因此我希望我的生活不至于太乏味。”
我仿佛看见了莉莉装扮成克诺索斯 [22]  的女蛇神,装扮成希腊女神厄勒克特拉 [23]  、克吕泰涅斯特拉,装扮成瓦尼沙·马克斯韦尔博士,也就是那个聪明绝顶的年轻的考古学家。
“看情况你的生活是不会太乏味的。”
他喝完了啤酒,看看手表。
“天哪,我得赶紧走了。我六点钟要见阿曼达。”他握了握我的手,“你不知道咱们所谈的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相信我,情况怎样,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别忘了。我会很想知道的。”
我跟着他下楼,仔细地看着他的平头。我开始明白康奇斯为什么选中他了。如果有人从一百万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青年中提炼出一个完美典型的话,这个典型大概就像布里格斯这样的人。无孔不入的美国人竟然就要进入欧洲如此隐秘的核心,这是我不愿意想到的。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比我的名字还要英国化的名字。我已经认识的美国人有乔,还有对我提出起诉的马库斯博士。
我们走到门前的台阶上。
“没有最后的慧言吗?”
“没有。只有我最好的祝愿。”
“好吧……”
我们又一次握手。
“你会顺利的。”
“你真这么想?”
“当然你会发现有些经历特别奇怪。”
“那是肯定的。别以为我不是带着开放的心态去的。我对什么都有思想准备。谢谢你。”
我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微笑。我想让他记住,这微笑的含义超出了这个场合所应有的范围。他挥挥手,走了。走出几步后他看了看手表,便开步跑起来。我在心中暗暗为莱弗里尔祝福。

75

她迟到了十分钟,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礼貌的歉意。我站在明信片柜台旁,她径直朝着我走过来。
“真抱歉。出租车像爬行一样慢。”
我握了她伸出来的手。就一个年已半百的女人来说,她算是够漂亮的了。她打扮得潇洒时髦,相形之下,我们周围那些午后到维多利亚和艾伯特来的单调访客就显得更加乏味了。她很大胆,竟然不戴帽子,一件灰白色香奈尔式上装,更衬托出她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和清澈的眼睛。
“在这个地方见面实在荒唐透顶。你介意吗?”
“一点也不。”
“前天我买了个十八世纪的挂盘。他们这儿的人鉴别力很强。要不了一会儿工夫。”
她显然对这个博物馆很熟悉,领头走向电梯。我们在等电梯时,她冲着我微笑,是家庭式的亲切微笑,我怀疑她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我还不想给她的东西。我决心要在她的嘉许和我自己的尊严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我事先准备了十几件事情要对她讲。但是她气喘吁吁地赶来,我又突然感到自己被勉强拖进忙碌不堪的一天,使我顿时觉得原先准备好的一切似乎全都错了。
我说:“星期二我见了约翰·布里格斯。”
“多有趣呀。我没有见过他。”我们正要谈论这位新助理教师的时候,电梯来了,我们便走了进去。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关于布拉尼的一切,还有可能遇到的情况。”
“我们也认为你会这样做,因此我们才叫他去找你。”
我们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也许会。”
“是的。”电梯停了。我们面前是一个摆满家具的长廊。“是的,你也许会。”
“也许他只是一个测验手段。”
“没有必要进行测验。”
“你这么肯定。”
她又是那副睁大眼睛的表情,她把内文森的信交给我的时候有过这种表情。在长廊的尽头,我们来到一扇门前:“陶器部。”她按了旁边的门铃。
我说:“我看咱们是出师不利呀。”
她垂下眼睑。
“啊,是的。我们一会儿再试一次好吗?如果你不介意等一等?”
门开了,她被请了进去。一切都太匆忙,太突兀,她没有给我机会,虽则门关上之前她回头匆忙的一瞥似乎含有歉意,好像她怕我会跑掉似的。
两分钟以后她出来了。
“运气好吗?”
“不错,正是我所希望的。侥幸。”
“这么说,你并非事事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被逗乐了,看着我。“如果有一个青年男子部……”
“你就可以把我贴上标签,放在架子上?”
她又笑了,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展厅:“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博物馆,尤其是那些老掉牙的。”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说这里的展品中有一个相似的盘子。就从这里穿过去。”
我们进入一个长长的无人光顾的瓷器展览长廊。我开始怀疑她预演过这一幕,因为她径直向一个壁柜走去。她从篮子里拿出盘子,举起来,顺着墙壁慢慢往前走,最后在放着一组杯壶的柜子后面停下来,其中有一个蓝白盘子几乎和她的一模一样。我走到她身边。
“就是这个。”
她对两个盘子作了比较,然后用棉纸把自己的盘子轻轻地包起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要把盘子送给我。
“送给你吧。”
“可是——”
“请收下。”我脸上露出近乎恼怒的表情,她却毫不在乎。“是我和艾莉森一起买的。”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我买下它的时候,艾莉森和我在一起。”
她把盘子轻轻塞到我手里。我一时不知所措,把包装纸打开,看见盘子中央有一幅已成永恒陶瓷化的画:一个中国人和他的妻子,他们中间有两个孩子。画得很幼稚,不像出自行家之手笔。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坐统舱旅行的农民,海上起的浪,夜里起的风。
“我认为你应该学会侍弄易碎物品。还有比这更贵重的东西呢。”
我还是盯着画成墨蓝色的人物。
“这才是我约见你的真实原因。”
我们的眼光相遇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仅仅只是在接受评估。
“我们去喝茶好吗?”
“哦,”她说,“你约见我的真实原因?”
我们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侍者过来了。
“艾莉森。”
“我告诉过你了。”她拿起茶壶,“这件事取决于她。”
“也取决于你。”
“不,一点也不取决于我。”
“她在伦敦吗?”
“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她在哪里。”
“瞧,德·塞特斯太太,我想——”但我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看着她倒茶,除此之外她也帮不了我。“她究竟要什么?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茶太浓了吗?”我不耐烦地对着她递过来的杯子摇头。她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一些牛奶,然后把奶壶递给我。她微笑着。“我从不把怒气当一回事。”
我想摆脱这种情绪,就像一个星期前我想摆脱她那只手一样。但我知道,她这种含蓄的居高临下的态度,有力地说明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其中含有某种朴素的母亲般的成分,它提醒我,如果我反对她的判断就证明了自己的不成熟;如果我看不惯她的彬彬有礼,就证明了我的缺乏教养。我低下了头。
“只是因为我不准备再等太长时间。”
“那她准会把你蹬了。”
我喝了些茶。她开始平静地往烤面包上涂蜂蜜。
我说:“我的名字叫尼古拉斯。”她的手立时停住了,接着她又继续涂蜜……或许她这样做所包含的意义不止一种。“为了表示许愿,送这样的礼物合适吗?”
“假如是诚心诚意地送就没有什么不合适。”
“就像你前天提出愿意帮助一样诚心诚意。”
“你去过索默塞特宅了吗?”
“去过了。”
她放下餐刀,面对着我。
“艾莉森让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我想不会很长的。但是要我把她带来给你,我是无能为力的。现在完全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我希望她会原谅你。但你不能认定她就一定会这样做。你必须重新赢得她的爱。”
“双方都必须重新赢得对方。”
“也许吧。那是你们要解决的问题。”她审视着手中的面包片,笑了,“上帝的游戏结束了。”
“什么?”
“上帝的游戏。”刹那间,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顽皮和嘲讽。“因为没有上帝,这也就不是一场游戏了。”
她开始吃她的面包片,我把目光投向她背后忙碌而平庸的茶室。刀具碰着瓷器的清晰的叮当声,中产阶级人们的低语声,听起来就像麻雀的叫声一样平淡无味。
“你管那叫上帝的游戏?”
“那是我们用的一种别称。”
“如果我还有一点自尊的话,我会立即站起来走出去。”
“过会儿我还想靠你帮我找辆出租车呢。我们今天正在给本吉买上学用的东西。”
“到百货商店去找女性的庇护神德墨忒尔?”
“可不是吗?我想他会喜欢那里的东西的,甚至包括轧别丁雨衣和体操鞋。”
“她喜欢问题吗?”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你究竟想不想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全是谎言。”
“也许那就是我们说真话的方式。”但是此时她似乎意识到她不该对我笑,便低下头,很快又补充了一句,“莫里斯有一次对我说——当我问他一个与你相类似的问题时——他说:‘一个答案永远是一种死亡的形式’。”
当时她的脸上还有其他的表情。不是毫不宽容的,但却有些深不可测。
“我认为问题是一种生命形式。”她一声不吭,虽然我在等着。“没错。我是大大亏待了艾莉森。我是一个天生的下流人,一只公猪,随便你怎么叫都行。但是为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搞那么大规模的表演,而目的只是为了让一个人明白他是个精神破产者?”
“难道你从来不曾怀疑过,进化过程为何如此漫长,衍化出如此众多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生物来?从表面上看这不也是一种不必要的表演吗?”
“莫里斯就是对我那样说的。就某种模糊的形而上学的意义上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是——”
“我想更确定一些。告诉我。”
“我们大家都不够完美,而且表现形式各异,其中必有奥妙。”
“奥妙何在?”
我耸耸肩:“或许它让我这种不中用之人享有逐渐完美起来的自由?”
“在今年夏天之前你有这种意识吗?”
“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说我还很不完美。”
“你采取什么措施来改善自己的不完美状态了吗?”
“不太多,没有。”
“为什么不行动呢?”
“因为它……”我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我并不是在为自己的过去辩护。”
“你还是不认可你的角色?”
“那不是我要学的东西,我是指那种方式。”
她略显犹豫,再次对我进行估量,但是她说话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
“我知道在那次模拟审判中,他们对你说了骇人听闻的话,尼古拉斯。但你是审判官。如果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就是对你的全部评价,你就不会作出那样的判决了,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我的女儿也不例外。”
“她为什么让我和她做爱?”
“据我理解,那是她自己的愿望,她自己的决定。”
“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肉体快感和道德责任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我想起了莉莉在床上对我说过的话,决定要给自己保留一个小小的秘密。那一夜风流比预先策划好的一课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捉摸。至少可以说,那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教训。她的母亲接着说:“尼古拉斯,如果有人想复制主宰一切的神秘意志,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都必须超越人们为遏制这些意志而发明的某些规范。这并不是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把这些规范撇在一边。绝非如此。它们是必不可少的虚构。但是在上帝的游戏中,我们有一个前提出发点,即在现实中一切都是虚构,因而任何虚构都是不必要的。”说到这里她笑了,“我挡不住诱惑,越陷越深,已经超出了我的本意。”
我对她微微一笑。“但是我未曾注意到这一切都是怎样开始的,为什么你会在实际中挑中我这个人。”
“生活的基本法则是偶然。莫里斯告诉我,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一个人对原子物理钻研得足够深透,他所面对的情形就是纯偶然。当然我们都共有一个错觉,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明年你会对机会稍作调整?”
“不会有什么调整。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如果我当时把艾莉森带到岛上去,情况又会是怎样呢?在某个时候有人向我提出过这个建议。”
“有一点是肯定的。莫里斯马上就会看出,他这个人在情感上是诚实的,不需要进行测试。”
我垂下眼睛:“她是否知道……”
“她明白我们在干什么。细节……不知道。”
“她立刻就表示同意吗?”
“我知道她最后是同意了,至少是同意假装自杀,而且一定要保证让你很快就能发现这是假的。”
我停顿了一下。
“你有没有告诉她我想见她?”
“她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不值得她再想念,哪怕是一秒钟。”
“只有当你这样说的时候才是如此。”
我用吃蛋糕的叉子循着桌布上的图案比画着,决意做出一副防意如城、并不信服的样子。
“最初那一年你是怎么啦?”
“当时只是想帮助康奇斯度过以后的岁月。”她静默了一刻,然后接着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切都是在一个周末开始的,更准确地说,是在负罪感中开始的一夜长谈。我叔父死后,比尔和我变得比较富有了。用今天的话说,我们当时的经历是痛苦而难忘的。我们正在和莫里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实现了一些跨越,填平了一些鸿沟。在我想象中——难道你就不是这样想象的吗?——一切新发现都是这样发生的,很突然,但很彻底。从此以后你就有责任把它们探索到极限。”
“还有它们的受害者呢?”
“尼古拉斯,我们的成功从来就不确定。你闯入了我们的秘密。现在你就像一种放射性物质。我们希望让你保持稳定。但我们没有把握。”她的眼睛盯着地面,“有人……和你所处的地位差不多……曾告诉我,说我像一口池塘。他想往我这池塘里扔一块石头。在这种情况下,我表面上可能依然镇静,但内心未必如此。”
“我认为你在处理此类事情时表现出高度智慧。”
“你过奖了。”她低下了头,随后她说,“下个星期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每年秋天孩子们不在的时候都是如此。我不会躲起来,而是去做每年九月做的事情。”
“你会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
空气中滞留着某种古怪的类似歉意的气氛,仿佛她知道我所感觉到的莫名嫉妒的痛苦,而且不能否认我的痛苦是有道理的,不能否认我所怀疑的各种关系和共同的经历都是存在的。
她看了看手表。“天啊,实在很抱歉。可冈希尔德和本吉会在国王十字火车站等我的。那些可爱的蛋糕……”
蛋糕色彩丰富、光辉夺目,但却令人讨厌,我们压根儿就没碰过。
“我想我们花钱买的就是这份买而不吃的乐趣。”
她做个鬼脸表示同意,我向侍者招手要账单。在我们等候的时候,她对我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那就是过去三年中莫里斯有过两次严重的心肌梗死。因此也许不会有……明年。”
“是的,他告诉过我了。”
“而你却不相信他?”
“不信。”
“你相信我吗?”
我拐弯抹角地回答:“你所说的一切都不能让我相信,如果他死了,就不会再来一年。”
她摘下手套:“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冲着她微笑。她自己也笑了。
她几乎要说话,但又选择了静默。我想起了我不得不用在莉莉身上的那句话:离开了角色。她母亲的眼睛,透过它们仿佛看到莉莉的眼睛。迷宫。天赐特权,拒绝特权。休战。
一分钟后,我们沿着走廊向门口走去。这时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左边的那位喘了一口气。莉莉·德·塞特斯停住了脚步,她显然也感到非常意外。他穿着深蓝色西服,系蝶形领结,一头早白的华发,红润的脸,一张似乎善辩的、肉感的嘴。她迅速地转过身。
“尼古拉斯,对不起,你能帮我把那辆出租车叫来吗?”
他的脸颇有男性特征,像个高贵的男人。这次颇具喜剧色彩的偶然碰面显然是他没有料到的。但这一见面勾起了他的早期回忆,他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似的。为了在他们身边多逗留一会儿,我对那些走向茶室的人们表现得特别热情礼貌。他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一旁。她满脸笑容,仿佛罗马神话中的谷神回到了不毛之地。我不得不往前走,但到了走廊尽头我又回头看了一次。和他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径直往前走去,在茶室门口等他。他们俩还站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他眼角柔和的皱纹。她还在微笑,接受他的殷勤之意。
周围没有出租汽车,我就在路边等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轿子里那位“颇有名气的人”,但我不认得他。我只注意到他对她的迷恋。他的眼睛只是为她存在的,仿佛他看到那张脸之后,他原先忙着的正经事情全都化为乌有了。
一两分钟后,她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我能带你一程吗?”
她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但她那神秘莫测的神情似乎是又一次告诉你,过分好奇是可鄙的。她这种态度实在令人愤怒。她的风度并不好,但她深谙什么是好风度,能像一个工程师一样驾驭它,能随心所欲地调动我粗壮的身躯。
“不用了,谢谢。我要去切尔西。”我不是要去那儿,但我想摆脱她。
我悄悄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过去常把一个故事同你女儿联系在一起,现在我更常把它同你联系在一起了。”她暧昧地微笑着。“这故事也许未必真实,但它是有关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一个屠夫的。屠夫带着一群暴徒闯进凡尔赛宫的殿宇。他挥着一把切肉刀,喊着要砍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头。暴徒们杀了侍卫,屠夫强行把皇室的门撞开。最后他冲进了她的卧室。里面只有她一个人,站在一扇窗户旁,再也没有别人。一个手持大切肉刀的屠夫,一个皇后,就他们两个人。”
“后来怎么样了?”
我看到一辆出租汽车朝错误的方向开,便招手让司机折回来。
“他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她静了一刻。
“可怜的屠夫。”
“我相信那一定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说的。”
她看着出租汽车掉头。
“一切难道不都取决于屠夫为谁而哭吗?”
我避开她的目光:“不,我不这样认为。”
出租汽车靠着路边停下来,我拉开了车门。她看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可能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的盘子。”她从篮子里取出来给我。
“我尽量不打碎它。”
“它带着我的良好祝愿。”她伸出一只手来,“但艾莉森不是一件礼物。她需要你付出代价。”
“她已经报复过了。”
她正要放开我的手,但一听我的话又握住了。“尼古拉斯,我还从未告诉过你,我和我丈夫互守的另一条诫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微笑的表情。她的目光与我对视良久,随后转身钻进了出租汽车。我注视着它,直至它驶过布朗普顿圣堂,消失在远处。我没有流泪,但是我想象,我可能跟那个可怜的屠夫盯着地上的奥比松地毯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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