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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我装出比实际上更愤怒的样子,正如她想用镇静来打破我的敌意一样,我想用敌意来打破她的镇静。我丝毫也不后悔自己的不礼貌,断然回绝她的友好姿态。当时我说的有关艾莉森的话多半是出自内心的。
因为不允许我和艾莉森见面这件事已成了一个谜。他们期望我用俄耳甫斯 [18]  般的表现以赢得进入她所隐藏的地下世界的权利。我正在接受考验。但没有人真正向我暗示,究竟我需要证实什么。我显然已找到了通往塔耳塔洛斯那阴间的门,但这并没有使我更接近欧律狄刻。
就像莉莉·德·塞特斯所讲的话未能使我更接近那永恒的奥秘一样:什么人生旅程,什么航线图?
愤怒伴随我度过了第二天。但第三天我到索默塞特宅去,发现莉莉·德·塞特斯让我查的每个事实都是真的。不知怎么地,这使我的愤怒转为忧郁。那天晚上我拨通了她在马奇哈德姆的电话,是挪威女孩来接的电话。
“丁斯福德宅。请问,是谁呀?”我什么也没有说。一定有人先打过电话了,因为我听见那女孩说:“这里没人接电话。”
接着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喂,喂。”
我放下了话筒。她还在那儿。但我觉得没有跟她通话的必要。
这一天,也就是拜访她之后的第三天,我是这样度过的:喝醉了酒,给在澳大利亚的艾莉森起草了一封充满怨恨的信。我认定她一定在那里。信里说了我要对她说的一切;我至少把信读了二十遍,仿佛只要读够了次数,就能把我的无辜和她的邪恶变成既定事实,但我一直拖着没有寄,最后信是在壁炉台上过的夜。
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早上几乎都下楼和肯普一起吃早饭。但是这三个早上例外,因为我对整个人类的生存状况充满怒气。肯普根本没有时间下厨房,但她煮得一手好咖啡。到第四天早上,我非常需要这样一杯咖啡。
她看见我下来了,放下了手中的《工人日报》——她读这份报纸是因为它说“真话”,读另一份报纸是因为它说“他妈的谎言”——坐在那里抽烟。她嘴里要不叼根香烟就如同一只游艇没了桅杆,可能就要发生什么灾难了。我们彼此说了几句话。她又归于沉默。那天早上,她的脸像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面前烟雾缭绕,像罩上了一层面纱,我知道自己盯着她仔细端详了好几分钟。我假装在看报纸,但这骗不过她。
“你怎么了,尼克?”
“我怎么了?”
“没有朋友,没有女孩,什么都没有。”
“请不要在早上这个时间谈这种事。”
她忧郁地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旧的红色晨衣,头发没有梳,整个人像时间一样苍老。
“你没在找工作,我想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我是想帮助你。”
“这我是知道的,肯普。”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脸色苍白,脸蛋臃肿,眼睛永远因为抽烟的烟雾而眯缝着。那烟雾有如表演能乐时用的面具,不过和她那带伦敦口音的洪亮声音、她装出来的无情和伤感情调配在一起,似乎还颇谐调,尽管有些怪异。但是此时她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慈爱姿态,从桌面上伸过一只手来,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她比莉莉·德·塞特斯小五岁,但她看上去仿佛比后者大十岁。按平常标准来看,她说话下流,显然属于我父亲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他把这种人看成比该死的社会主义者和该受诅咒的白厅 [19]  空谈家们更为低劣的一类。此时,我眼前幻化出他站在公寓房门口的形象:咄咄逼人的蓝眼睛,浓密的上校胡须。呈现在面前的是未经整理的长沙发,生锈又发臭的旧煤油炉,乱成一团的桌面,墙上到处涂满了与性和胎儿有关的耀眼的抽象派油画,还有乱七八糟的旧陶器、旧衣服、旧报纸。但是我心里明白,她的短暂动作和她脸上的表情所体现出来的人间温情,比我在自己家里得到的要多得多。然而那个家,那些年代仍然对我起着支配作用,我不得不把自然产生的反应压抑下去。我们的目光越过我无法跨越的鸿沟相遇了。她愿意奉献暂时的粗放的母爱,我又成了和过去一样的孤寂的儿子。她把手缩了回去。
我说:“说起来太复杂了。”
“我一整天都有时间。”
她的脸透过蓝色的烟雾凝视着我。忽地,那脸看上去像讯问者的脸一样没有表情和富有威胁性。我喜欢她,我喜欢她,但我觉得她的好奇像一张网围住我。我就像一种怪异的寄生类动物,只能在一种罕见的情况下以岌岌可危的共生方式生存。他们在审判时讲的话错了。不是我有意伤害女孩子,而是女孩子成了我接触常人、接触社会、接触敞开的心扉的唯一途径这一事实对我构成了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我只想和一个人谈话。在这个愿望实现之前,我无法动弹,不能前进,无从计划,不能进步,不能变成更好的人,一事无成。在这个愿望实现之前,我随时都带着自己的奥秘和秘密,把它当成护卫神,唯一的伴侣。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肯普。不是现在。”
她耸耸肩,用女巫般冷冰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给我卜了最坏的一卦。
门外传来一声叫喊,那是两周来打扫一次楼梯的老太婆。我的电话铃响了。我跑回楼上,电话铃声随时都会停掉,我急忙抓起听筒。
“你好,我是尼古拉斯·于尔菲。”
“哦,早上好,于尔菲。是我,桑迪·米特福德。”
“你回来了!”
“只剩下半条命了,老伙计。只剩下半条命了。”他清了清喉咙,“你的信我收到了。不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出来跟我吃一顿午饭。”
一分钟以后,定好了时间地点,我又一次看我写给艾莉森的信。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受伤的马伏里奥步履蹒跚。又过了一分钟,信已经不见了,正如我生活中其他一切关系一样,只剩焦痂状的灰烬。这个词难得一用,但很精确。
米特福德一点也没有改变。实际上我可以发誓,他穿的还是那身衣服,那件深蓝色上衣和深灰色法兰绒长裤,还是那条领带。衣服看上去破旧了一些,如同它们的主人。他比我记忆中少了许多轻松活泼,但几杯杜松子酒下肚后,他又恢复了几许旧有的游击者的傲慢。夏天里他都在“用大车运送一批批美国人”环游西班牙。他没有收到我从弗雷泽斯寄的信。他们一定把信给毁了。因为里面有些他们不愿意他说出去的东西。
我们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谈起了学校的情况,但没有提及布拉尼。他反复地说他曾警告过我,我说,是的,他警告过我。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想提出我唯一感兴趣的主题。最后,正如我所希望的,他自己开了头。
“你到过候车室了吗?”
我立刻明白这个问题不像他的口气那样随意。他既害怕又好奇。其实我们两个人见面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天啊,我想问你的也是这个问题。你记不记得,就在我们说再见的时候……”
“记得。”他很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你从没去过一个叫穆察的海湾吗?挺怡人的,在南边?”
“当然。那地方我知道。”
“你注意过东边海角上的别墅吗?”
“注意到了。听人家说,那地方老是关着。”
“啊,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他用怀旧的目光望着对过,让我如坠五里雾中。我看见他的手以一种令人愤怒的架势往上成弧线举起,把香烟送到唇边,俨然一副绅士派头和弗吉尼亚优质烟草鉴赏家的风度。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也就那么回事,老伙计。真的没什么。”
“那又为什么要提心吊胆呢?”
“哦,没什么。的确没什么。”
“那你就告诉我吧。”
“实际上,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告诉过我啦!”
“和通敌者一起划船。还记得吗?”
“记得。”
“拥有别墅的就是他。”
“哦,但是……”我轻弹了一下手指,“等一等。他叫什么名字?”
“康奇斯。”他脸上带着被逗乐的微笑,似乎他知道我将说什么。他摸了摸胡须,他向来有捋须的习惯。
“但是我曾认为他在抗战期间做过好事。”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他和德国人做了一笔交易,亲自组织枪毙了八十名村民,然后叫他的德国佬朋友把他和村民们排在一起,好像他既勇敢又清白。”
“可他不是受了重伤吗?还是怎么的?”
他只顾吞云吐雾,瞧不起我的无知:“你不可能从德国人的屠杀中幸免于难,老伙计。不,这个卑鄙之徒耍了手法,实际上是叛徒,却被人们当成了了不起的英雄。甚至伪造了一份关于这个事件的德文假报告。堪称战争中掩盖得最巧妙的事件之一。”
我尖锐地看着他。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新疑点,也可以说是在迷宫里找到了一些新路径。
“但难道就没有人……”
米特福德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在希腊表示腐败的手势。我说:“你还没有解释候车室是怎么回事儿。”
“是他给别墅起的名字。等待死亡或者什么的。还把这块用法文写的牌子钉在一棵树上。”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候车室”。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老伙计,绝对没有。”
“得了吧。”我直率地笑着,“现在我知道那地方了。”
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曾躺在汉普郡一条溪流边的柳枝上,看我父亲捕捉鳟鱼。那是他的拿手好戏。抛出一只干虫子,让它轻轻地漂在水面上,我看见他想把一条鳟鱼引诱上钩。我还记得那一刻,鱼缓慢地游过来,在干虫子底下徘徊,那是个令人屏住气息心情激动的漫长一刻。接着看见鱼尾突然猛烈摆动,我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钓竿往上一甩,同时收紧了卷线轴。
“什么事也没有,老伙计。真的。”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他妈的荒唐。”鱼咬上飞虫饵了。“有一天我在外边散步。是五月还是六月,记不清了。在学校里出了点错。到穆察去游泳,你知道那个地方的。透过树丛,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不光是两个女孩。是两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孩。迅速侦察。我知道接近她们的捷径。我用希腊语对她们说话,可他妈的她们用英语回答我。她们是英国人。漂亮极了的尤物。双胞胎。”
“我的上帝。让我再给你弄点酒来。”
我站在吧台前等着拿酒,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对自己微微挤了一下眼。
“这样吧,你可以想象,我迅速进入状态,巩固了自己的阵地。弄清了她们是谁。她们是别墅里老头的教女。出身高贵,在瑞士毕业,如此等等。她们说是到那里度夏的,还说老头很想见我,问我为什么不去一起喝杯茶。我们谈得不少,然后一路小跑去见老头。大家一起喝茶。”
他还保留着往上抻脖子的老习惯,仿佛他的领子太紧似的,或者是使自己更像个善于处世之人。
“这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人会说英语吗?”
“说得可好了。一生都在欧洲来来往往,出入最上流的社会。对了,实际上我发现孪生姐妹中有一个稍显逊色。和我不是一个类型。另一位相当出众,兴趣爱好和我相同。很好,喝完茶,老头和那个没劲的女孩走了,留下朱恩——那是她的名字——带我参观别墅。”
“干得好。”
“那时没有真正到肉搏战的地步,但我能感觉到她是有准备的、乐意的。你知道岛上是个什么样子吗?胶卷全装好了,可没什么可拍的。”
“挺是那么回事。”
他弯起胳膊,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对了,我又急匆匆跑回学校。温柔的告别。邀我下个周末去吃饭。一个礼拜过去了,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现在她们面前,还有其他必要的装备。饮酒,两个女孩子可爱极了。但是后来……”他紧张而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哦,实际上,另外一个女孩,不是朱恩,有毛病。”
“天哪。”
“前一周我就已经看清了她的面目。他妈的这些知识女性,表面上装出十分坚强的样子,但是只要两杯酒下肚,她们就彻底跨下来了。后来,共进晚餐时,局面真他妈的难堪,他妈的尴尬。这位朱莉姑娘老跟我过不去。起初我不太在意。我以为她是有点醉了。也可能每个月到了月经周期的时候就有点问题。但是她还真开始取笑我,其方式真他妈的愚蠢。”
“她是怎样取笑你的?”
“哦,……你瞧,她模仿我的声音,我说话的样子。我想她挺长于此道。从头到尾真他妈的令人讨厌。”
“可她都说些什么呢?”
“一大堆关于和平主义与原子弹的愚蠢言论。你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我根本不想听。”
“难道别人不插嘴吗?”
“几乎没有人说一个字。太尴尬了。后来她竟然喊出一连串污秽下流的侮辱之辞。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切全都乱了套。另一个姑娘朱恩站起来斥责她。老头像一只受了伤的乌鸦拍打着双手。朱莉冲出了房间,她姐姐跟着追出去。剩下我和老头坐在一起。他开始谈到她们是孤儿。既是瞎扯,又像是道歉。”
“她喊的都是些什么侮辱之辞呢?”
“老伙计,我现在记不得了。那丫头撒泼呢。”他挖掘着自己的记忆。“居然喊我是纳粹。”
“纳粹!”
“我们争吵的题目之一是莫斯利 [20]  。”
“你该不是——”
“当然不是,老伙计。我的天呀。”他大笑起来,后又瞟了我一眼,“不过,让我们面对事实,莫斯利说的并不都是胡话。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这个国家已经他妈的糟透了。”他抻了抻脖子,“该多点纪律、民族自豪感……”
“也许吧,可莫斯利呢?”
“老伙计,不要误解我。你想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究竟是在对谁作战?只是……好吧,拿西班牙做例子。看看佛朗哥都为西班牙做了些什么。”
“我想他所做的就是在巴塞罗那建了很多地牢。”
“你去过西班牙吗,老伙计?”
“没有。确实没到过。”
“好吧,在你去西班牙之前我就不谈佛朗哥做了什么,还没有做什么了。”
我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对不起,忘了这个话题吧。接着说。”
“事实上我读了莫斯利写的一些东西,其中许多是有道理的。”他咬文嚼字地说得很清晰,“很有道理。”
“我相信。”
他象征性地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又接着说下去。
“孪生姐妹中我喜欢的那一位回来了。老头子离开我们几分钟,她显得楚楚可人。我当然乘机夸大受伤害的程度,并暗示她,晚些时候在月光下散散步将有助我恢复正常。接着,她说——散步?游泳怎么样?相信我,老伙计,你只要听到她这么说,就会想到游泳可能会引向很有趣的其他活动。半夜准时在大门口见面。很好。我们通常十一点睡觉,我干脆坐着等零点。溜出了屋子。没问题。摸到大门口。五分钟后,她来了。老伙计,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生活中有过几次长时间的热烈拥抱,可那女孩像一枚炸弹点燃了我。我开始想,午夜游泳行动或许会被更重要的行动取代。但她说她想凉快一会儿。”
“我很高兴在我走之前你不曾告诉我这些。否则我会非常失望的。”
他高高在上地微笑着:“我们下到了海滩。她说,我没有泳装,你是否介意先下水。我想,也许她是害羞,也许她还有必要的事要做。好吧。脱衣行动。她躲到树林里去了。我严格按照她说的做,游了五十码,踩着水,等了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实际上到后来等了有十分钟,开始感到冷极了。还是没有女孩的身影。”
“而你的衣服不见了。”
“你猜对了,老伙计,我一丝不挂,站在海滩上拼命喊叫着那个该死的女孩的名字。”我大笑起来,但他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就这样闹了个大笑话。她的意思我算明白了。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愤怒。我让她半小时之内回来。但我四处搜寻,不见人影。我只好朝别墅走去,脚很疼。我扯了点松枝,需要的时候可以把下身遮起来。”
“妙极了。”
我开始觉得非放声开怀大笑不可了,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和他同样愤怒的样子。
“我穿过大门,沿着车道向别墅走去,在房前转了一圈。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东西?”我摇摇头。“一个人吊在那里。”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老伙计,是她们在开玩笑。实际上是个假人。就像练习拼刺刀时用的那种假人,里面塞满了稻草。在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绳子。穿着我的衣服。头被画得像希特勒。”
“天哪。你当时有什么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把那该死的东西拉下来,扯下我的衣服。”
“然后呢?”
“没有了。她们走了。她们逃走了。”
“走了?”
“是乘轻帆船逃走的。我在穆察听到了声音。以为是渔民。她们把我的提包留在外面给我。什么也没丢。就是害得我步行四英里返回学校。”
“你一定气炸了。”
“是有点愤懑,没错。”
“但你没有就此放过他们。”
他自娱地微笑着。
“对了。很简单。我起草了一份报告。先谈了战争期间的那件事。然后是几个事实,是有关我们的朋友康奇斯先生当时的政治倾向的。寄到合适的地方去了。”
“说她们是共产分子?”自从一九五〇年内战结束以后,共产主义分子在希腊受到毫不容情的追捕。
“在克里特岛认识一些。我只说在弗雷泽斯发现了两个,还跟踪她们到了他家。这就够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一点信息就可以做出很长的文章。现在你应该明白你为什么从未有过这种乐趣了。”
我用手指摆弄着高脚酒杯,心想情况恰恰相反,我身边这个荒唐的人可能正是我的“乐趣”的来源。正如朱恩承认过,前一年的某个时候,他们一定出现了严重的计划失误,因此只好放弃,因为狐狸不狡猾,他们的追捕一开始就停下来了。康奇斯还说什么我最初的参与是出于偶然?他们付我钱,我至少还给了他们一个追捕狐狸的机会。我对米特福德一笑。
“因此你笑到了最后。”
“这是我的习惯,老伙计,符合我的天性。”
“首先是她们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的意思是,这么说吧,她们根本就不喜欢你……但是她们从一开始就可以不理你呀。”
“他们都说她们是老头子的教女,照我看,她们肯定不是。她们是一对高级妓女。朱莉使用的语言泄露了天机。看人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带有性暗示。”他瞥了我一眼,“在地中海地区常常可以见到那种妖里妖气的姿态,尤其是在东地中海一带。我以前就遇见过。”
“你是说……”
“我是说,粗鲁地讲,有钱的康奇斯先生已经力不从心了,但是他……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看见别人做爱还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我又一次偷偷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无休止的矛盾之中,无从得知他真是力不从心还是威猛依然。
“但是她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挑逗的表示?”
“有暗示。我后来弄明白了,的确有暗示。”
他走开去,又端来两杯杜松子酒。
“你早该提醒我的。”
“我提醒过你的,老伙计。”
“话不是讲得很明白。”
“你要知道,我们在列夫卡的山顶上采矿的时候,每逢有新工人空降下来,赞——赞·菲尔丁——是怎么处置他们的。直接派他们去干活,不做任何提醒,也没有任何说教。只说一句‘小心点’。”
我不喜欢米特福德,因为他愚钝而卑劣,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个漫画式人物,是我的某些特质的延伸。在他皮肤上看得见我自己患的绝症。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患了妄想症,怀疑他又是一个被用来考验我、教训我的“圈套”。但是他身上有一股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劲儿,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是个出色的演员。此时我想起了莉莉·德·塞特斯。在她眼里,我一定如同米特福德在我眼里一样,是一个野蛮人。
我们离开种着曼德拉草的草地,走到人行道上。
“我下个月要到希腊去。”他说。
“哦。”
“明年夏天公司就要在那里开辟旅游线路。”
“天哪。你们可别这样做。”
“对那个地方有好处。可以激发他们的思想。”
我朝着拥挤的苏活街一眼望去:“我希望你一到那里,宙斯就用闪电击中你。”
他当我在开玩笑。
“普通人的时代,老伙计。普通人的时代。”
他伸出了手。我真想知道如何拧住他的手,一家伙把他摔到背后去。他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深蓝色的背影,正朝沙夫茨伯里大道走去。在一场失败者获胜的战争中,他永远是一个胜利者。
几年以后,我发现他那天的确是在演戏,虽则不是以我害怕的那种方式在演。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在托贝开假支票案发被捕。他在英国到处招摇撞骗,用的名义是亚历山大·米特福德上尉,优异服务勋章和军功十字勋章获得者。
“实际上,”检察官说,“虽然被告在德国垮台后随占领军到希腊去,但是他在抵抗运动中没有起过任何作用。”后来又有一条消息:“米特福德复员后不久回到希腊,用假造推荐信的手段谋到了一个教职,事情败露即被解职。”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拨通了马奇哈德姆的电话。电话铃响过很久以后,终于有人来接了,是莉莉·德·塞特斯的声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听着。
“丁斯福德宅。”
“是我,尼古拉斯·于尔菲。”
“哦,你好。”她的口气是明显的淡漠,“对不起。刚才我在花园里。”
“我想再见见你。”
有个短暂的停顿:“我没有新的消息。”
“我还是想见你。”
接着是一阵静默,但我知道她在笑。
她说:“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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