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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按照国王的命令,吕西安和伊夫斯被松了绑。他们骑在拉车的马上,连马鞍都没有。早已筋疲力尽的海女躺在笼子里,哼起一首忧伤而又诡异的歌曲,把骑手们和他们的马吓得够呛。玛莉·约瑟芬坐在猎车里。猎豹趴在她身边低声咆哮着,时不时会碰到她湿漉漉的外衣。有一只坐在那里,盯着她沾有血迹的胸衣看个不停。
玛莉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居然会过得这么慢。到凡尔赛宫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吗?她之前怎么没感觉?既然路途漫漫,还是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玛莉打起精神,开始琢磨如何逃脱。她模仿着吕西安平常的姿势:昂首挺胸,骄傲地站了起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计划,一个比一个更离谱。比如,她可以解开猎豹的项圈,放它们在队伍中引起混乱,然后趁机逃跑。不过它们也有可能第一个就撕开她的喉咙,或者直接扑到海女的身上。又比如,她可以制服猎车的车夫,驾驶着猎车逃之夭夭,但是感觉沙特尔公爵的战马要比这些傻斑马快多了。不过,在她所有的设想中,海女都绝无逃生的可能,除非阿波罗本人从天而降。还有,就算她跑掉了,吕西安和伊夫斯也会被骑兵们包围住。
我们失败了。 她悲哀地想着,不仅没能救得了谢赫拉莎德,还把无辜的吕西安牵扯了进来,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玛莉拿袖子抹了把脸,虽然显得很粗鲁,但是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希望别人只是以为她眼睛里进了沙子。
突然,毫无征兆地,背部传来了一阵刺痛,吕西安觉得自己背部好像冒起了一团火焰。
他喘着粗气,紧紧地抓住了马背上的鬃毛,手中的剑都差点滑落出去。他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停止了运作,除了疼痛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不能乱动,否则我就会摔下去,丢了自己的剑,甚至还有可能昏过去。 吕西安咬紧了牙关。
“吕西安,你怎么了?”他听到伊夫斯小声问他。
“别碰我,谢谢……”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伊夫斯还在喋喋不休。
“现在就流行这种肤色。”
伊夫斯终于不说话了。吕西安心中很是欣慰。
背部的刺痛还在持续,比世界上任何的酷刑还要难熬。如果他现在是在受刑,事情反而就简单了,只要认罪,折磨就会停止,但是他的身体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审判所都还要无情,疼痛一旦发作起来,不论是酒精、意志力还是爱抚,都无法阻止。
队伍缓慢地向凡尔赛宫挪动,经过了大运河和阿波罗喷泉,沿着绿草坪一路向上,直接把海女送往了宫殿。
疼痛虽然折磨着吕西安,但是他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条路线背后的意义,他不忍看到玛莉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相信玛莉其实也猜到了。
看来,陛下已经决定要结束海女的生命。
队伍在宫殿的北侧停了下来。伊夫斯跳下马背,动作僵硬地向吕西安走来。吕西安抓住鬃毛,在伊夫斯到来之前从马背上滑下来。他喘着粗气,靠着手中的剑杖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令他懊恼的是,他甚至都不能为背痛的发作找一个好的理由。车厢剧烈震动的时候没疼,翻车的时候也没疼。也许只是纯粹的量变引起质变,他这老毛病就是会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爆发起来。
吕西安唯一能找到的规律就是越是难受的时候,背痛就越容易发作。
生活中处处充满着不便,所以背痛也就一直存在。而现在,绝对是我最不舒服的时候了吧。
那边,国王也下了马,他的亲信们簇拥着他向宫里走去。他们没有给吕西安留位置,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没有了吕西安这号人的位置。卫兵们到来之后,其余的大臣们骑着马离开了,没有人再回头多看一眼。吕西安不怪他们,毕竟如果有谁胆敢替他求情,说不定就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卫兵们将他们围在中间,押送到了议事大厅的保卫室里。吕西安拄着剑,勉强跟上了卫兵的步伐,不过这也只是因为卫兵们还要抬着海女,走得比较慢而已。海女有气无力地躺在网里,嘴里哼唱着悲伤的旋律。到了屋子里后,卫兵们立刻就丢下了海女,躲得远远的,海女的歌声让他们很是不安。
“好心的先生,给她点水喝,好吗?不然她会死的,求求你了。”
“你们就行行好,给她点水,让我们坐下休息会吧。我们已经奔波了一晚上了。”
伊夫斯低声下气的请求激怒了吕西安。
你们的教会不是说要拥抱苦难吗? 吕西安真想好好讽刺他一番,不过最终他还是把这番话咽了回去。
卫队长对待他们的态度很恭敬,不仅亲自给他们送来了水和酒,还让人拿来了椅子。伊夫斯低着头一屁股窝进了椅子中,玛莉则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上,吕西安都怀疑她是不是在刚才的翻车事故中受伤了。他很想走过去安慰她,也希望得到她的安慰,但是卫兵们一定会拦下他,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住自己的尊严和风度。
卫队长给吕西安也拿来一把椅子。
“你认为我会在陛下面前坐下吗?”吕西安的语气很严厉。他指了指墙上路易十四的肖像画。背部的疼痛蔓延开来,已经扩展到了肩膀上。
“抱歉,吕西安。”卫队长问道,“那你要喝酒吗?”
一个卫兵在一旁倒酒。伊夫斯正口渴呢,迫不及待地喝光了杯中的酒。
“为国王干杯。”吕西安面对着国王肖像,骄傲地举起酒杯致意,然后一饮而尽。卫队长也和他一起敬酒。
“我就不用了,谢谢!”玛莉拒绝了卫兵端给她的酒,“我并无冒犯国王之意,只是我确实喝不了。”
她的嘴唇都干裂了,却仍然不愿意喝酒,别扭地坐在那里,满脸尴尬。吕西安突然明白她哪里不舒服了。
“克鲁瓦小姐需要用一下厕所。”他小声地对卫队长说。
卫队长犹豫了下。和宫里其他人一样,他很了解国王在解决生理需求方面的忍耐力,但是别人可没有那么大的膀胱啊,所以对那些和国王一同出行的女性来说,有时真的会憋得很难受。他向吕西安鞠了一躬,然后命人将他们押送到厕所。
“动作要快,国王马上就会召见他们。”
吕西安一个人待在厕所里。他倚靠在墙上,冰冷的石头带走了他脸上的温度。他打了个冷战。
卫队长还送来了水和毛巾。吕西安把身上最脏的地方弄干净了,擦掉了手套上的泥土,理了理衣服。他希望能再来一条毛巾,现在这个样子,他没法面对国王,而且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的背还是火烧火燎地疼,他很不喜欢这种又冷又热的感觉。苹果酒还在他的外套里,他很想喝上一口,但还是忍住了冲动。酒精的辣度并不能缓解背部的疼痛。他还戴着骑术大会上的帽子,那顶帽子也已经湿透,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他从里面抽下一条白色的丝带,把自己凌乱的假发扎了起来。
“海妖呢,吕西安?”他回来时,卫队长问他,“海妖会在地毯上撒尿吗?”
“问问克鲁瓦小姐,她是专家。”
“我不清楚。”如厕回来之后,玛莉就喝完了杯中的酒。卫兵给她满上时,她也没拒绝。
“谢赫拉莎德从来没在屋子里待过,也没见过地毯。就算到了厕所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它不愿意喝水。”一个士兵拿着一瓶水站在谢赫拉莎德的身边。地毯上湿漉漉的,不是海女撒尿了,而是瓶里的水滴到了地毯上。
“让我和她坐一起吧。”玛莉请求道。
得到卫队长的同意后,玛莉跪在了海女身边。吕西安走到玛莉的身边,把手搭到了玛莉的肩膀上以示安慰。伊夫斯犹豫了下,也走了过来。玛莉也握上了吕西安的手,让吕西安倍感温暖,连背上的疼痛好像都因为玛莉的触碰而减少了一些。
“亲爱的谢赫拉莎德。”玛莉轻声说道。
她没有回应。玛莉的手拂过谢赫拉莎德的肩膀和淤青的臀部。谢赫拉莎德手指间的蹼都已经撕裂了,膝盖上全是血块,她的哀歌现在也几不可闻。玛莉把水瓶拿到谢赫拉莎德的嘴边,后者没有任何反应。
“先生,能给我点酒吗?”
卫队长递给玛莉一个瓶子。玛莉从瓶子里倒出一点到手指上,然后抹在了海女干裂的嘴唇上。海女如同梦游一般,舔干了嘴唇上的酒。
“陛下召见你们。”
玛莉·约瑟芬走在吕西安的身边,一起进到了阿波罗厅。伊夫斯则一个人跟在后面,低着头,两只手叠在一起,缩在衣袖中。卫兵们抬着海女走在他们的两侧。海女的悲鸣回荡在大厅之中。
吕西安看着国王。路易十四坐在宝座之上,也正凝视着他之前的宠臣。王太子、缅因公爵、洛林和沙特尔公爵围绕在国王身边,全都面色严峻。只有公爵向他们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也只有公爵敢这么做了,不过他也帮不了他们。
吕西安鞠了一躬,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握紧了手杖,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
玛莉·约瑟芬弯下膝盖,行了个屈膝礼。不过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吕西安的身上。他怎么了?是在翻车的时候受伤了吗?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痛苦的样子。
“我尊敬战场上的对手。”路易十四说话了,“但是我鄙视那些自称是我的朋友,最后却背叛了我的人。”
“陛下,全是我的错。”玛莉·约瑟芬抢先说道,“我哥哥和吕西安……”
“闭嘴!别以为你是女人就会有什么优待。小姐,我不是傻子,你骗不了我。”
“我并不奢求您的宽恕,陛下。”玛莉只是希望能为海女、吕西安和伊夫斯求情。
“还有你!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吕西安?”
“没有,陛下。”
玛莉被吕西安如此简要的回答震惊了。
“我答应过你,要满足你的一个要求,你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国王的羞辱让吕西安怒火中烧。他平复了下心情,冷冷地回答道:“我已经向您提过了,陛下。”
“让她闭嘴。”路易十四对着玛莉吼道,海女的哀号让他心烦意乱。
“我做不到,她快要死了,这是她为自己唱的挽歌。”
“很好,布尔森!”
瘦骨嶙峋的布尔森先生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把它拖下去,现在就给我宰了它。”
“但是,陛下,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没有时间来处理它了。如果这次宴会没能让您满意,我一定会杀了我自己……”布尔森先生却有些犹豫了。
“你想怎么做都行。少废话,生吃也行。”
“好的好的,陛下,我会想出方法的……”布尔森先生很是惶恐。
眼见海妖死期将至,玛莉·约瑟芬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吕西安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她还是忍不住要哭,但她还是很感激别人在这时给她的安慰。
“停下!你不能进来!”侍者的声音从隔壁大厅里传了过来。
“卫兵!”
一只鸽子冲了进来,在大厅里振动着翅膀,飞来飞去。透过玻璃,它看到了外面的天空,于是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不过却在最后一刻,飞到了皇家养鸽人的身边。养鸽人捉住它,把它放在胸前。其他鸽子则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吕西安突然动了起来。他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直接走向了养鸽人。他拄着手杖,向养鸽人伸出手去。
养鸽人把手伸进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质小信囊,放到了吕西安的手里。
吕西安没有立刻就打开信囊,而是回到了之前站的位置。泪水模糊了玛莉的视线,她握紧双手,指甲都嵌到了肉里。打开它! 她在心里呼喊着。
路易十四从吕西安手上抽出一个信囊,打开后倒了一下,没有东西。他摇了摇信囊。
叮的一声,一个绿宝石掉了出来,顺着光滑的地板滚了出去,最终停在了波斯毯的边缘。一个士兵捡起宝石,跪在国王面前,把宝石递给他。
读完了信囊中的小纸片后,路易十四把信囊扔到了地上。
每一个信囊中都装着一样珠宝,一个比一个更精美,有圆润的玉珠,也有精致的金手镯。路易十四拆完一个扔一个,很快地面上就堆起了一堆小纸片。玛莉·约瑟芬把纸片上的字凑在一起,只见上面有这样的字样:“阿芝特克人的宝石。西班牙的金子。胜利的奖赏。”
路易十四把这些珠宝捧在手心。
“海妖赢得了她的生命。”他冷酷的声音让玛莉不寒而栗。
“陛下……”布尔森先生还想说点什么。
“吕西安,给他……”路易十四不自觉地又想吩咐吕西安,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吕西安已经不是他最信任的助手了。“布尔森,你会得到应有的奖赏,现在退下吧。”
布尔森激动地连连鞠躬,退了出去。
路易十四注视着吕西安,却失望地发现后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吕西安,我重要的顾问,又有谁能取代你的位置呢?”
“没有,陛下。”
吕西安的话不多,可是却透露出他的悲伤和骄傲。玛莉·约瑟芬看着他,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路易十四把洛林叫了过来:“把海妖带回到笼子里去。”
“陛下!”玛莉叫道,“谢赫拉莎德没有欺骗您,给您献上了宝船。”
“所以我饶她一命。”
“可是您答应过要放了她的!”
“你这是在和我讨价还价吗?”
“是的,陛下。”
“我答应过不吃掉她,但是如果她的肉不能给我带来永生,她就要给法国带来财富。”
谢赫拉莎德从木头台阶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一头扎进阿波罗喷泉。池水散发着恶臭,将她从梦呓中惊醒。她在网里拼命挣扎着,用自己锋利的爪子撕扯着网眼,破碎的渔网在水池里飘荡着,看上去就像一条章鱼。
现在的海女早已遍体鳞伤,她奋力一蹬,跃出水面后,又重重地落了下来。身后传来了笼门落锁的声音,然后帐篷四周的帘子也拉了下来。整个帐篷中只剩下她一人。她用受伤的爪子疯狂地抓着池壁和栏杆,血渐渐地从她的爪子上渗了出来。
她已经无路可逃。
卫兵带走了吕西安和伊夫斯,玛莉·约瑟芬连和他们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另外两个士兵则陪着玛莉一同回到了公爵夫人的房间。
公爵夫人两手侧平举,站在更衣室中,她的女官正为她系上衣服上的束带。夏洛特小姐已经打扮完毕。她穿着一件华丽的浅褐色绸裙,裙子上镶嵌着黄晶。她今天佩戴了一件饰有绸缎的方当伊高发饰,哈丽达正为她的头饰上做着最后的点缀。
看到玛莉出现在门口,哈丽达立刻丢下了手中的发饰,跑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夏洛特也跟了过来。桂花跑过来在玛莉的脚下嗅个不停,杨花则冲着她哇啦乱叫。两只狗闻到了她身上海女的味道,狂吠起来。
“别叫了。”夏洛特踢了它们两脚,把它们赶走了。
女官们又替公爵夫人披上了绣着金线的宫服。
“你们退下吧。”公爵夫人直接就下了逐客令。
“可是,夫人……”
“照我说的做。”
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退了出去。不过他们还是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即使公爵夫人再强势,他们还是要执行国王的命令。
公爵夫人把脸贴在玛莉的脸上。
“亲爱的玛莉,你的事都能写成一幕悲剧了。国王气得够呛,但是他还是让你去参加宴会。”
“夫人,我该怎么办?”
“听从他的命令。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玛莉·约瑟芬和哈丽达一起给公爵夫人梳头,她的手里拿着发夹、一些珠宝和几条蕾丝。公爵夫人不喜欢浮夸的装饰。玛莉现在连这样正常的活儿都做不来,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旁边的女官们开始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她不雅的动作还有脏兮兮的衣服。
谢赫拉莎德还活着。 玛莉心想,只要她还活着……
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在那个囚笼中,她撑不了多久的。
公爵夫人伸出手臂。玛莉把国王送给她的那串手镯系在她的手腕上。玛莉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泪光中,那串手镯看上去更加璀璨夺目。
“现在,我们该怎么打扮你呢?”公爵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玛莉,态度十分坚决,“你可不能穿成这样去见陛下。看这衣服上的泥点。”
“别取笑她了,妈妈。”夏洛特把玛莉带到了一个衣柜前,打开了衣柜门。
玛莉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礼服。银色的丝绸上闪烁着光泽,胸衣上还装饰着月光石。
“小姐,我不能……”
“这是吕西安送过来的,说只有这条裙子才能衬托出你的美丽。”
我毁了他,可是他还对我这么好……
夏洛特抱了抱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用力捏了下她的手以示鼓励,然后就退了出去。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官们也都退了出去,她们的裙角摩擦着地面,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屋子里似乎还萦绕着她们的窃窃私语,空气中也还残留着她们的香水味,玛莉和哈丽达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哈丽达把一张小纸条放到了玛莉手里。玛莉展开纸条,倒吸了口冷气。居然是吕西安的字迹!
我们很快就会相见。我爱你!

“玛莉小姐,快别哭了。你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来,坐这儿,我要和你头上这团乱糟糟的头发做斗争了。”
“哈丽达小姐,我得给他写个回复。可以吗?能送出去吗?”
“应该可以,吕西安有很多线人。”
玛莉在纸上写道:
我爱你,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哈丽达叫来一个侍者,小声叮嘱了两句,让他把纸条送给吕西安,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玛莉的身上,开始服侍她穿衣。玛莉·约瑟芬穿上了吕西安送来的礼服,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身影,她似乎沐浴在一片皎洁的月色之中。
“美极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哈丽达很满意。
玛莉把吕西安的纸条塞进胸口。
“姐姐,还有你的头发。”哈丽达说道。
她从夏洛特小姐那一堆的发饰中间拿出一个,递给了玛莉。看到这个巨大无比、装饰花哨的发饰,玛莉很想笑。她想象着自己顶着这样一个东西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不喜欢我做的这些发饰吗?”哈丽达板着脸问道。
“对不起。”玛莉捂着嘴,堵住了自己的笑声,“哈丽达小姐,我不是故意的……”然后,哈丽达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些确实太可笑了,而那些贵妇们还喜欢得不行。
哈丽达放下发饰,给玛莉梳了一个简单的发型。
“你一定要戴上这个。”
哈丽达把一串长长的珍珠盘在了玛莉的头上。
“这是你的……”
“记得还我啊,我还要用它来换我回家的路费呢。”
玛丽王后赏给别人的东西肯定都来自路易十四。玛莉内心获得了少许的安慰:如果路易十四不放谢赫拉莎德,那至少他的钱能帮助哈丽达回家。
夕阳透过窗户,照亮了镜厅。在镜子的反射下,水晶吊灯周围泛起一圈彩虹。墙上,国王的标志——金太阳——也在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屋顶的天花板上,神仙英雄们在壁画中或嬉戏,或争斗。
长长的宴会桌占据了镜厅的大部分空间,桌子边坐满了法国的王公贵族和盟友。典礼官和他的助手们花了好几个月才安排好宴会的服饰、食物还有座位,这些在宴会结束后的好几个月内都会成为上层社会的谈资。优美的音乐回响在镜厅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橘花的香气。
“玛莉·约瑟芬·克鲁瓦小姐到!”传令官大声宣布。玛莉独自一人走进了大厅,屋子里的灯光让她头晕目眩。她的身边没有挽着她的男伴,后面却跟着卫兵。大厅里响起了人们小声的议论。玛莉没有理睬任何人,抬起头,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
让他们说去吧。我的头发不符合他们的审美,没人护送我,我的身后还跟着卫兵,可议论的有很多吧。
玛莉很想放声大笑,可能他们关注的还是我的发型吧。 放眼望去,大厅里那些贵妇们的头上全都是哈丽达的作品,每个人都顶着一个高高的发饰,看上去好像一片蕾丝堆叠起来的森林。
玛莉的位置在宴会桌最偏僻的地方。她也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可以躲开众人的目光。她现在只想和谢赫拉莎德、吕西安在一起。吕西安的纸条还在她的胸衣里,紧紧地抵着她的胸脯。
“伊夫斯·克鲁瓦神父到!”
伊夫斯没有戴上国王的奖章。他黑色的袍子上有缝补过的痕迹。卫兵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到了玛莉的身边。
“吕西安到!”
吕西安和别人一样盛装打扮,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穿那件蓝底金丝外套,而是穿了一件银色的丝绸外衣,上面还装饰着闪闪发光的珠宝,完全是外国王子的派头,他身边的卫兵就像是他的保镖。连他那离国王最远的位置,看上去也像是一个荣誉的宝座。
“你忘了给我拿脚蹬。”吕西安对卫兵里的中尉冷冷地说道。
“抱歉,吕西安。”
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去听一个阶下囚的命令。吕西安耐心地等待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反应。他对着玛莉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眼神里满是爱意。玛莉的心都快要融化了,她相信这绝不是吕西安今天的打扮所带来的错觉。
卫兵们还是给吕西安拿来了脚蹬。吕西安踩着脚蹬坐上了椅子后,卫兵退到了橘子树的后面,雪茄点燃后产生的烟雾从橘子树后飘了出来。玛莉很是羡慕他们。
伊夫斯和玛莉分别坐在吕西安的左右。离他们最近的客人们如同躲避瘟疫一样,纷纷挪动起椅子,空出一大片地方。下一步他们是不是要把烛台、小刀和盐碟堆在这里,砌一道墙出来? 玛莉很想笑。
玛莉·约瑟芬把手放到了吕西安的手上。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抱歉,我希望……”
她的话还没说完,吕西安就举起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他亲吻了她的掌心。玛莉的心中升起一个奇妙的想法,他的亲吻令我心跳加速,那如果我亲他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冒险了。”
“只是因为这个?”
“不,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品质,我爱你。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我真希望能和他们换个位置。”玛莉·约瑟芬冲着橘子树后的士兵们点点头,轻声说道。
吕西安微笑了起来。
“妹妹,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玛莉不顾伊夫斯愤怒的眼神,抚摸上了吕西安的脸颊。后者靠着她的手,闭上了眼。他打了个冷战。
“吕西安……”玛莉担心地问道。
“没关系。”吕西安轻声说道。他勉强坐直了身子,玛莉也放下了手。
“到底怎么了?”
“你也知道我的老毛病,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
“那治疗……?”
“没有治愈的希望,只能默默忍受。”
传令官又大声宣布外国君主的到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镜厅,坐在了贵宾席上。他们身上佩戴的珠宝似乎能把他们压垮。玛莉从人群中看到了玛丽王后的身影。她戴着高耸入云的发饰,正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的发饰极其夸张,金色的蕾丝和绸带一层一层地垂了下来,上面镶嵌着各种各样的银饰和宝石。她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一道细细的蓝色涂料顺着她的血管,在两鬓和胸脯的曲线处蔓延开来,愈发衬托出她煞白的脸色。
“教皇大人驾到!”
教皇没有前往贵宾席,而是径直向前走去。这可把传令官吓坏了,他频频环顾四周,发现没人能帮他,只好硬着头皮追上教皇。教皇和他小声说了句话,他听完后鞠了个躬就回到了原位。大厅中安静了下来,教皇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慢慢向玛莉·约瑟芬走去。玛莉起身行了个屈膝礼,还亲吻了教皇的戒指。伊夫斯跪倒在教皇脚下。只有吕西安不为所动,在自己的座位上稳如泰山。
“再拿一把椅子来。”教皇命令道。
“教皇大人!”伊夫斯惊叫道。
仆人们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急忙拿来了椅子。伊夫斯让教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则坐在他的右手边——刚才被空出来的那片区域。客人们都被教皇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到了,仆人这时却迅速行动了起来,搬走了贵宾席上教皇的椅子,把路易十四的椅子摆放到了最中间的位置。可怜的传令官,他看上去可能随时随地都会晕倒。
“国王陛下,伟大的路易,法国和纳瓦拉的国王到!”
所有人都站起身向路易十四鞠躬致意。路易十四身着盛装,披金戴银,缓缓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大厅,还没有意识到大厅里的变故。直到看到了玛莉、伊夫斯还有吕西安时,他才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教皇。他紧紧盯着教皇,目光似乎要把教皇穿透。
“教皇大人……”伊夫斯小声说道,“您的位置……”
“上帝都愿意拯救麻风病患者,我又有何惧?”教皇看了一眼吕西安,“不过,他并不曾和不信教的人打过交道。”
玛莉涨红了脸,为教皇羞辱吕西安而气愤。
“如果他见过这些人,对他们也一定会很仁慈。”吕西安并没有生气。
“您对我们就很仁慈。”伊夫斯生怕教皇不高兴,赶紧说道,“您愿意坐在我们这群罪人的身边,我们十分感激。”
“我那位表兄看上去很生气。”
“他只是少吃了顿肉而已。我们不想让他犯下吃人的罪过。”玛莉说道。
“我们担心他的灵魂会受到伤害。”伊夫斯补充道。
“也许你只是保护了一个魔鬼。”教皇对着伊夫斯说道,“也许海妖的肉真能让他长生不老呢?”
“教皇大人,谢赫拉莎德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永生。这种事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玛莉·约瑟芬说道。
她的话有些失礼,但是教皇并没有理会。他随着伊夫斯继续说道:“你说过海妖的肉有这种功效……”
“我说谎了。”伊夫斯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并没有做实验,教皇大人。不过真相并不重要……”
“伊夫斯!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玛莉·约瑟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重要的是国王信了。”
“他之所以相信谢赫拉莎德的肉能带来永生,全是因为你!他不会再遵守诺言的,他会杀了谢赫拉莎德!”玛莉愤怒地说道。
吕西安也看到了她愤怒的目光,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吕西安为什么不说话?你快说啊,你说,陛下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信守自己的诺言。虽然他责罚了我,但是他会放过谢赫拉莎德。
“教皇大人,只有您能救谢赫拉莎德了。”吕西安的沉默让玛莉绝望,她转向教皇,“您倡导的改革令人敬仰,是您制止了腐败……”
“别说了!”伊夫斯厉声说道。
“克鲁瓦神父,让我稍微享受下别人的赞扬。我也是有虚荣心的。确实,是我制止了腐败。”
“恕我无理,教皇大人。”
“赞美上帝,动物可供我们食用,魔鬼需要我们打败,异教徒需要我们感化。海妖是哪一种呢?”教皇问道。
“她是一个女人!”玛莉分辩道。
“我没有问你,克鲁瓦小姐。克鲁瓦神父,海妖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并不存在来世。”
“教皇大人。”伊夫斯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用词,“动物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如果真有魔鬼的话,他们一定相信有来世,也相信天堂和地狱的存在。不然的话,这些魔鬼住在哪里呢?”吕西安突然插话了。
玛莉被他的话逗乐了,她强忍住要笑出来的冲动,鼓起勇气,继续向教皇说道:“教皇大人,你可以告诉谢赫拉莎德什么是来世。”
“玛莉小姐,别瞎说。”教皇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怒气,“女人就要顺从安静。这是上帝的旨意。”
吕西安靠向教皇,愤怒地做了个手势。他刚想说点什么,却僵住了。等他恢复过来时,他的嘴唇上泛起了一片惨白。玛莉·约瑟芬十分担忧,生怕他下一刻就昏倒了过去。
“如果你信仰上帝的话。”吕西安的声音很刺耳,“那你就得相信,上帝把玛莉·约瑟芬·克鲁瓦打造成了一个勇敢的女性。”
“你!”教皇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和那头怪兽真是天生一对!”
窗外,太阳已经降到了地平线上,阳光也变成了赤红色。在镜子的折射下,整个镜厅像是笼罩在熊熊的火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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