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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安涛,安隶节度使的次子,这三年来一直在大明宫里享乐。奢华的宫廷生活是一名伟大的父亲给儿子带来的乐趣和荣誉。
他正式的官衔是飞龙军千骑校尉,不过跟那些挂了飞龙军军衔的世家子弟一样,每天都把光阴耗费在鹿苑或是更远的猎场里狩猎,还有击鞠,要不然就是跟那些世家贵胄、达官显贵们一起骑马出游。
而夜晚他则流连于北里区各色青楼找乐子,或是受邀参加京城里显赫人家的宴会,通常会有衣着美艳、体态轻盈的歌姬舞姬助兴,用她们的歌舞和身段吸引着那些贵人。
大明宫里传来了消息,安涛的父亲荣山在东北叛变,自封为奇台帝国第十王朝的开国皇帝,就在这一天,安涛在大明宫的御花园里被砍了头。文周文相国亲自挥动一把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长剑行刑,高大的相国大人精于剑术,不过此举却是有些莽撞了。
哪怕就是在当时,朝中大臣也觉得杀掉安涛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留他活口更有用,可以作为跟安隶谈判的筹码,至少可以当作人质。而死了的安涛就没什么价值了,事实比这更糟糕,他的父亲要为他复仇。
而安隶传檄天下,声称自己是被文周逼反的:奇台帝国不需要一个鲁莽、无能的相国,而皇帝陛下竟然昏庸无能到重用和宠信这样的人,显然已经失了天命,不配为天子。
这封檄文是由瞰林送到大明宫的,瞰林们总是在这种乱世发挥重要作用:不管对哪一方而言,是不是 他们都是可信的。
不管安隶向文周发难的理由借口,文周亲自动手杀了他的儿子,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件事本身就让人不禁摇头叹息,担忧不已。
在荣山叛乱的消息传到大明宫的第一天,宫里的反应绝对跟冷静和有序不沾边。事实上,朝廷上下乱作一团,恐慌的情绪一直在蔓延。
朝廷试图把叛乱的消息封锁起来,但显然失败了。新安城可不是个藏得住消息的地方,而流言就如插上了翅膀一样四下纷飞。
有人说好几天前就看到一颗红色的火球出现在北方的天空,这个消息已经送到了司天监。不管谣言如何,北方开始出现一支庞大的军队,似乎在向南行军,直指帝国第二大的城市延陵,显然那是他们要征服的目标。延陵城位于新安城的东方,靠近大运河,在藤关的外侧。荣山兵临城下,让这座城市里近百万天子的臣民饱受生命威胁。
他们很可能会投降。
看上去金水河以北的很多城市都投降了。有消息说荣山对投降的各地刺史礼貌有加,所以许多人都倒向了他。不过很难说是真还是假。
距离太远,消息传递受阻,于是流言漫天。
不管怎么说,最明显的事实就是:能够抵挡荣山的南方、西方和西北军都不可能及时赶到延陵。他们最好的策略——也是他们收到的军令——就是守卫藤关。
朝廷上下一致同意这个决定,相国大人自负地表示,各地的节度使都会遵守朝廷调遣出兵平反,他坚信安隶很快就会战败身亡,反贼的领地不会安稳的,这种动荡就足以让他失败。
他宣称,奇台帝国绝不会尊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为皇帝。很快帝国的子民就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会起来反抗荣山的统治。
第六军从金水河畔撤回,沿着长城往东,意图破坏荣山军队的补给线,把战火点燃到东北地区,迫使叛军的士兵回撤。第二、第三和第五军则接到火速赶赴藤关的军令。新安城里也派出了五千飞龙禁卫军前往藤关,这些士兵的作战能力令人质疑,不过藤关是出了名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只要坚守不出就可跟荣山的军队对峙一段时间。如果守军将士英勇顽强的话,甚至只需要很少的人就能守住。这样的战役在奇台帝国历史中发生过多次。
延陵城得到的命令是坚守,现在拖延下去,争取时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而第一军和第四军则不敢轻易出动,他们仍然留在西部至西北沿线的国界上。如果奇台帝国失去了丝绸之路的要塞和控制权,后果不堪设想。抽调用来对抗塔古人的军队去支援,那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有三支军队从南面赶来,但是路途遥远,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赶到。
而文周打算速战速决。
其他人可没这么信心十足,荣山是第七、第八和第九军的指挥官,联合了这三支部队直扑藤关。这些士兵身经百战,而且安隶节度使一直管辖着东北三军,没有被调派到其他地方——本来不停地调换节度使管辖区域是奇台帝国抑制节度使不让其坐大的手段——手下的士兵忠心耿耿,为荣山冲锋陷阵,渡过了金水河,欲围攻延陵城。
而且多年以来,荣山一直担任掌管天下军马的监牧使,把每年在河套地区接收的博古人最好的军马优先分配给自己手下的骑兵。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是陛下最不该让他担任的官职了。
这些情况虽然已经让朝廷上下慌了手脚,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第九王朝统治下,东北地区一直处在很微妙的形势中。当地的少数民族很多都把第九王朝的汉人看作闯入东北的虎狼之徒。不少原住民对新安城为了保障农民利益而推行的赋税制度、土地制度在东北地区颇有微辞。东北当地还有根深叶茂的五大家族,他们对荣山叛乱持什么态度也很难说。很有可能他们会支持那个肥胖如猪,大字不识的节度使,因为这样的人必须更多地倚仗他们,也更容易被操纵。乱世到来的时候,聪明人总是善于把握形势的。
毕竟,不管是着手推行那些措施的前相国秦海,还是现任相国文周,都出身于南方的派系,这也是东北的世家考虑支持荣山的一个因素。
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太子殿下在大明宫里已经指出,帝国幅员辽阔,战线绵长,这个情况必须想办法处理。各地之间的军令传递,消息往来,速度是第一要务,于是,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突然变得比以前更重要了。
沈皋将军的次子于是被召进宫。

 
沈泰焦灼不安地等了十来天,才被传唤进宫,而那之后,叛乱的消息开始在新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沈泰曾听说过,诸如进宫面圣和议事之类的规矩,大明宫里的效率就如缓慢的牛车一样,有诸多繁文缛节。新安城里有十四万官吏,官分九等,效率从来都不是朝堂上的长项。
他以前从来没有处于这么重要的地位,能有机会进宫面圣。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等经历,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烦恼。
但是世事无常,他现在还戴着皇帝御赐的扳指。他不想戴着,甚至都不想留着,本来觉得春雨拿着它会更有用——算是对她的一种秘密的报偿吧,因为她曾经在……某件事情中帮助过他。他当时是不是失心疯了,居然想着她如果手里头没钱了可以找一家店把那枚扳指当掉?在相国的府邸里?作为相爷的妾室?他沮丧地想着,在这样的地方,她到底是怎么样避开人耳目雇佣到一名瞰林武士的?
他本来可以去问魏苏,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她会不屑地瞥他一眼。然后像瞰林遇上这种问题的普遍反应一样,沉默以对。
她并不是那个让他戴上扳指的人,虽然十来天以前是她把这枚扳指带回来给他的。自那以后,沈泰再也没见到过春雨,也没怎么见其他人,大明宫也一直没传唤他。
瞰林告诫他不能再去北里了,他们说天黑以后出入小巷弄太危险。虽然他对那些小巷非常熟悉。
“现在不会有人再来刺杀我了!”沈泰曾愤怒地说,“那些马就是我的护身符,还记得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名叫陆郴的瞰林队长不慌不忙地回答,“如果一个无名小卒刺杀了你,然后逃掉了,根本没办法追究到谁身上。”
“这么说你们是要软禁我了?”沈泰质问道。
那天晚上魏苏也在,就站在瞰林队长的背后,低着头,头发梳得很整齐,双手笼在长袍的袖子里。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她穿过铁门关的庭院,披头散发。他突然想到这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很了解她了,看着她的样子就能猜出她的情绪。作为一名瞰林,她没能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她在生气,他能看出来。
“我们不能软禁您,沈大人,”陆郴平静地说,“但我们受珍妃娘娘和太子殿下所托,要保护大人。新安城不是个太平之地,您也明白,如果您受到了伤害,我们都会没命的。”
魏苏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沈泰能看到她眼里的愤怒。
“这……这太过分了吧。”沈泰说。
陆郴眨了眨眼,仿佛是在观察什么,但没有立刻下结论。
所以沈泰没去北里,甚至也没有试图去看他哥哥,虽然好几次这个想法闪过他脑海,他真想直接去沈柳的家里,跟他面对面谈一谈。
他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沈柳大部分夜里都在大明宫的紫荆宫里,和其他的朝廷命官一起。不过想要摸清他的行踪太容易不过了。他现在有的是仆人,还有一个挺会办事的、忠心耿耿的管家。他在新安城里还有一栋豪宅。他可以骑行,或是坐轿子出去,去找沈柳面谈。
这真是虚伪的、冠冕堂皇的话。面谈?该说什么?指责沈柳对妹妹做的那些事儿,问他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在码外的时候他已经说过了。而沈柳觉得他这样做没什么不对的。而令人悲哀的事实是,大部分达官贵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赞同相爷手下第一红人沈柳的做法,而不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弟。
让妹妹被天家收为公主怎么可能是种错误?这难道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喜事么?对这样的安排都表示不满,那简直是对皇权的一种侮辱。
另一方面说,沈泰可以指责沈柳试图刺杀他。这件事他倒是可以去质问,但能得到怎样的回答几乎都可以预见了。不过,他也不太肯定这件事情的真相。如果他有确切的证据,那恐怕两兄弟就得拼个你死我活了。沈泰真的不愿意这样做。
某天深夜,他思索着写一首诗,就在看着窗外的朗月疏星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想跟沈柳拼个你死我活,他也从来没打算这么做。肯定有人觉得他软弱了。
文周刻意避开他,那很容易做到,相国大人本来就深居简出。
司马子安倒是经常前来拜访,跟他一起饮酒作乐,还讲一些有点粗俗的笑话。他对等待大明宫的召见表现得非常有耐心,有时压根就是漫不经心,取决于他自己的情绪。
沈泰在府邸里为诗人安排了一间房,备有上好的纸墨笔砚,温好的美酒和其他能想到的一切。司马子安来过几次,又走了,偶尔跟沈泰彻夜长谈,大部分时间在外面。毕竟他可没有被禁止去北里。
沈泰常去的地方就只有长湖苑了,这片绿树成荫的地方没有任何禁制,很多人都喜欢来这里。他时常骑着闪灵绕湖而行,从一棵棵绽放着梨花的树下穿过。
这里仿佛埋着许多过往的记忆。三年前,他和朋友在这里聚会,还有春雨和其他女孩——她们每个月有三天假期,可以离开醉月楼出来游玩,节假日也可以。沈泰甚至还能记起那时候的辛伦,还有其他同窗好友的模样,大家一起憧憬着未来。那时候的辛伦是名幽默风趣、才华横溢的书生,大家都说他是这一群人中最有可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的一位,以后很有可能当上大官。
结果,世事难料,谁也预测不准。沈泰一边骑马一边想着。
魏苏骑行在他身边,还有另外四名瞰林。所有人都神色自如,但暗中警惕,在荣山叛变的消息传到新安城,引起轩然大波之前就一直如此。
周围总有许多人回头看着他,都在猜测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到底是谁,骑着一匹如此神俊的汗血宝马,还有黑衣瞰林护卫。谁这么大的排场?

 
他从来没进过皇宫,以前顶多是在节日祭祀的时候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辛伦讲过好几次那个笑话:你怎么知道站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的人,是奇台帝国的太祖皇帝,还是一个身着龙袍的傀儡?三十万人挤在大明宫前的宽阔的广场上,接踵摩肩,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挤垮大明宫的宫墙。事实上还出过人命:人们彼此踩踏、拥挤,有时候争吵到拔刀相向。有人被一刀刺死,连尸体倒地的空间都没有。而凶手自己也别想挤出去。手指灵活的小偷可以在这里赚得盆满钵满,多偷这么几次都足以金盆洗手,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辛伦也经常讲这个笑话。
而今天早上,沈泰带着瞰林来到皇宫的时候,广场上空无一人。大队的金吾卫在维持秩序,任何人都不准在皇宫附近逗留。尤其是在乱世期间。
沈泰看到街上的秩序还是一如往常,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至少假装如此。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暗潮汹涌。
他的管家坚持他着装的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尽善尽美,在这个问题上他固执得简直不可理喻。沈泰穿着蓝色的天蚕丝衣,两层里衬,腰上系的黑色腰带,穿着黑色的马靴,戴着黑色头冠,头冠的金色插针是管家亲自别上去的,上面还有象牙雕饰。沈泰根本不知道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华贵的东西。
他戴着皇帝御赐的扳指。
当他被引入房间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扳指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在宫中宿卫的护送下,他穿过了五个巨大的庭院,然后下马,把闪灵交给只能在此等候的瞰林,然后登上了一个足有五十级台阶的宽阔平台,穿过了两个大殿,才来到了这里。巨大的大理石廊柱支撑着穹顶。
十二名男子盘膝坐着,幕僚站在他们的身后,房间的角落里有仆役伺候着。
最前面坐着的是文周。
沈泰进去的时候,刻意迎上文周的视线,看到了他的神情。正殿大得有些夸张,走过去得花点时间,还得穿过一个拱形的大理石桥,桥栏杆上还镶嵌着珍珠。因为他一直盯着文周的脸,所以注意到当文周看到那枚翡翠扳指的时候,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惊惶。
司马子安早预言过他会这样。推测起来太简单不过了,昨天晚上他在喝了当季的葡萄酒以后如此说。沈泰没有正式进宫面圣过,一个新入朝的人是不可能见到皇帝的,宫里有诸多的繁文缛节。没有人知道半个月前在码外的某个房间,皇上曾经秘密接见过沈泰。
那枚扳指是一种象征,众所周知它代表着皇帝陛下。而明天,一个新人,甚至是都没有通过科举,没有任何军职的布衣,戴着皇帝御赐的扳指,就要进入大明宫了。
诗人说真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沈泰的目光从相国脸上移到了站在文周身后的沈柳身上,生平以来第一次,他看到沈柳的脸有了焦灼不安的表情,正盯着他。
宫中宿卫把他带到了最前面,坐在文周的对面,显然那是专门给他留的位置。他躬身行礼,每次都稍稍转向,以示对所有人的尊重。
他看到了太子申祖,坐在另一侧的中间。他手里拿着一杯酒——房间里唯一一个拿着酒的。他冲着沈泰微笑。太子是否注意到了那枚扳指,又是否大吃一惊,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沈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文芊会在这里么?不过这个想法太不着边际。女人永远是在幕后行动,而不需要在朝中大臣们商议如何平定叛乱的时候出场。
他隐约猜到,皇帝陛下并不在场。上一次他可能会在,而这一次就难说了。伟大的陛下在议事结束以后会收到一本奏折,或是好多本,如果时机恰当的话。虽然……
沈泰试图装作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文周背后有一扇高大的屏风,如果有人躲在后面,是不会被人轻易发觉的。或许会有内臣能看到他,但这个问题可以忽略不计。
“就座吧,沈泰。”文周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一直在讨论第六军的动向。这跟你无关。之所以让你来这里,是因为太子殿下有些小问题需要你来解决。”
沈泰点点头,再次冲太子躬身行礼。然后撩起长袍,落座在文相国的对面。看来现在的局势非常清楚,申祖就坐在他们中间,沈泰的右侧。
文周接着说:“我们认为没有理由拒绝太子殿下想要传唤你来宫里的要求,这只是件小事情。”
我们。沈泰想着,他不太确定这个词指代的是谁。
他低头:“能够列席诸位尊贵的大人之间,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定当尽己所能,以效微薄之力。”
“嗯,”文周轻描淡写地说,“本相明白殿下一直在考虑的事情。事实上,此事已经尽在掌握之中了。”
“是么?愿闻其详,还请文相赐教。”申祖太子开口了,虽然手里仍然举着酒杯,一副懒散闲适的模样,但他的口气可一点也不懒散。出于本能,沈泰又扫了一眼他的哥哥:沈柳的表情明显透露着不快。
沈泰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又把目光移向文周。相国做了个简洁有力的手势,继续说:“当然就是来自西域的马,太子殿下。否则这家伙还能有什么作用?因此,昨天本相已经派了二十个人去找塔古人领取这份礼物。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满意的。”
沈泰站了起来。
这样做太失礼了,他明白,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他甚至可能会因为殿前失仪而掉脑袋。在大明宫里,官阶不到一定品级的人是不能随随便便说话的。但是他才不在乎这个。
突然间他很惊讶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冷静。他想着,或许是太过在乎才会患得患失。他径直开口,没有加任何尊称:“在你做这个决定之前,你有问过你的谋士,我的大哥么?难道沈柳真会让你去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一阵令人恐惧的沉默,文周的脸僵硬起来。
“注意自己的身份,沈泰!你来这里仅仅是因为——”
“他来这里是接受小王的邀请,相国大人。你刚才也提及到这一点。沈大人,您戴着我那令人尊敬的父皇的翡翠扳指,真是莫大的荣耀啊。您是想说什么?”
这么说他还是注意到了。太子申祖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沈泰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屏风,完全看不出来是否有人藏在背后。
他躬身行礼,然后回答:“我只是提了一个问题,太子殿下。或许可以请我的大哥来回答一下,如果相国大人不愿启齿的话?”
“谋臣的话不能代表本相!”文周愤然说。
申祖一脸轻松地点头:“此话有理,如果真这么做,相国大人的面子就更挂不住了。那么请告诉我们,您是和谋士商量以后做的决定吗?”
更挂不住了。这句话会被人记住的。
“本相跟不跟谋士商量和本次的议事无关,而做决定自然是要先充分考虑权衡利弊,任何一位处理过政务的大臣都该明白。”
文周对这位风流太子还以颜色。
“也许如此吧,”申祖太子继续说,“不过小王可以告诉您,如果我的谋士给出这个提议,我会直接把他赶出去。”
“这么说,太子殿下是准备追究本相手下的谋士是否无能的问题了?”
“这个话题对在场的诸位大人而言也太无趣了点。”申祖微微一天。
文周可没笑。“太子殿下,皇帝陛下还没有召见此人,而在陛下召见他之前,他不可以离开新安城。诚如您所说,这批马关系重大,所以本相派人去取回它们。那么太子殿下,您认为我是哪里做得不妥当呢?还望赐教。”
这话听起来倒是无可挑剔,可事实并非如此。沈泰正要开口,但申祖抢先说话了。
“小王只想告诉相国大人,您的人马昨晚上在官道上被拦住了,就在出城后的第一个驿站。”
这次愤然起身的是文周。
看来礼仪这东西在今天这个场合已经完全被无视了,沈泰想着。他的心跳加速起来。
“没有人胆敢这样做!”文周怒喝。
“我们之中或许有一部分人认为有必要这样做,但敢这样做的也只有一位。所以您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大半,文相爷。您派出的人被第二军的士兵拦住了,正巧他们在护送沈大人回京以后,仍然留在码外。”
“这是什么意思?这样我们怎么能对抗荣山,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认真读塔古人的公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一旦不能满足领取马匹的条件,这份厚赐就会直接被取消!沈大人必须亲自去领取汗血宝马,它们是他的!”
文周摇了摇头,他绷紧的脸上满是愤怒之色:“那些汗血宝马只是陛下心爱的女儿送给奇台帝国的礼物。塔古人怎么可能做这种食言而肥的事情?因为一个小小的交接方面的问题而拒绝给予——”
“恕我失礼!”沈泰大声打断了文周的话,所有人都看着他。“相国大人,请允许您的谋臣说句话吧。以他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代表您。大哥,你到底有没有提议让相国这么做?”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沈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他讲话一直有种煽动人心的魅力,不管是音量、语速还是情绪方面。在他还没有长出胡子的年轻岁月,沈柳就开始刻意在这方面训练自己了。
而现在他明显有些不安,他的目光从文周身上移向太子,避重就轻地说:“相国大人指出,考虑到帝国现在的状况,为了前线和京城之间传递消息的便利,我们比以前更迫切地需要这批汗血宝马。这点无疑是正确的。”
“这就是为什么小王会邀请你弟弟在今天出席,”申祖说,“这些宝马是赐予他的,如果真的派二十名士兵径直到达边境,要求把汗血宝马带回来,完全无视他们提出的条件。那塔古人才会觉得丢了颜面,这样做简直是在公开侮辱他们!”
“到底谁拦住了我的人?”文周根本不理睬太子的话,只是如此质问。他的口气咄咄逼人,像是一只困兽,沈泰想着,或许现在的文周本来就是一只困兽了。沈泰明白,想必文周自己也心知肚明。
“您的堂妹,珍妃娘娘文芊下的命令。”太子申祖平静地说,“娘娘说过,如果您问起来,小王可以这样答复。”
也只可能是她,沈泰想着。她一直派人监视着自己的堂兄,完全可以做到。帝国现在正面临公然的反叛,而处在风口浪尖相互对决的两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却都是她所宠幸、并且希望能够互相制衡的。而这两个人,一个站在房间里,另一个正率兵大举攻来。
太子顿了顿,用更加柔和的口气说:“还有,娘娘让我转告您,她已经跟那个人谈过了。您的手下,半个月前在回南方的路上被抓起来了的那位。”
也是杀死辛伦的那位。
“非常感谢她能知会我这一消息。”文周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口气说,“但是,这里讨论的是更重要的事!”
“尊敬的相国大人,”沈泰开口了,他第一次用敬语称呼文周,“太子殿下说得没错,您差一点让帝国失去了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这是份来自白玉公主、跟在下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相比慷慨得多的厚赐。而为了谨慎起见,在下和塔古人约好了这样的取马方式。我亲自写信说清楚了,还有塔古人和铁门关要塞的将军也知道。”
“你是有多么庸俗和虚荣,才会觉得自己拥有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身份,沈泰?另外,你听好了:所谓的厚赐,应该专指来自陛下的赏赐,那些化外之民,乞求我国公主下嫁的野蛮人,也配用这个词?真是大逆不道啊。”
沈泰很清楚他该怎么做了。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明白这不是他的本性。大明宫里不是让他流连忘返的地方,或许永远不会让他向往。但是,此时此刻,他仍然可以站在这个戏台上唱两句。
他举起那只带着扳指的手:“我非常清楚陛下的慷慨,连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得到陛下的厚赐,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太子说道。文周则一言不发。
沈泰转身看着太子。“太子殿下,您能允许微臣带一队人马去西域领取那些汗血宝马吗?我愿为朝廷尽绵薄之力。那些天马就在边境附近的熙思县。”
“小王知道。”
“微臣可以立刻出发。”
太子摇了摇头,文周仍然站在那里,沈泰面对着他,就在这间宽敞得有些吓人的大殿里。如果文周拿到了那批汗血宝马,沈泰想着,那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杀掉一个已故将军的次子了。任何人都不能。
太子开口:“适才,相国大人至少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你在接受陛下召见之前是不能离开新安城的。下一拨朝廷命官的名单里很有可能会出现你的名字。”
沈泰看着他:“我愿效忠陛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不是汲汲于列位朝堂之上。”
太子申祖笑了,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或许这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他广为人知的纨绔性子,从来都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而现在这种印象正在被颠覆。
太子又摇了摇头:“九天之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大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朝廷也有朝廷的法规,如果罔顾的话,帝国将会陷入混乱之中。先贤卓夫子曾说:不虑外患,只恐内忧。父皇会亲自召见你,你也会获得比日格尔的桑格拉玛狮王给予的更丰厚的赏赐。这是奇台帝国的惯例。然后,如果陛下允许,你就可以去取你的宝马了。”
“太子殿下,我们得抓紧时间啊。”
“这就是我派人去取马的原因!”文周突然插话。
“是吗?”申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看着沈泰,“抓紧时间是很重要,但秩序、正确的想法和做法更重要。那才是我们的道。”
沈泰低下了头,这时候他才感到有些不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站着。“我明白了,殿下。不过如果一定得这样,那微臣来这里有何意义呢?您说您传唤我来是因为……”
太子申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沈泰突然强烈地感觉,眼前这位殿下不愧是曾经以智勇双全闻名天下的皇帝之子。若是以后陛下因为年迈无力打理朝政(这种话可不能宣之于口),帝国仍然有一位英明的继承人。
太子开口:“小王听说有士兵被派去取马的时候,就打算邀请你出席了。那些人去边境肯定空手而回,我们都明白这一点,或者说早就该明白这一点。你必须出现在边境,陛下才能拥有那些天马。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把它们献给朝廷以助平乱。因此小王邀请你今天来这里,请相国大人帮一个忙,我们都要仰仗他呢。”
沈泰眨了眨眼,看着文周。
事实上,除了太子以外所有人都看着文周。申祖道:“文相国,为了父皇和奇台,小王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位沈大人。只可惜世事险恶,人心难测,我的能力实在有限。所以,只能请求您在朝中大臣们的见证下,答应我们,以您的地位和性命为我们确保沈泰的安全。在这个动乱的时候,唯有您这样足智多谋、位高权重的人才能保护好他。我们都知道荣山也觊觎这批宝马呢。”
文周脸上的表情可真是太精彩了。毫无疑问,在这一场对决里,他一败涂地,但在这背后,沈泰看出来一些达官显贵特有的讽刺的东西。对那些深谙朝廷之道的人来说,这只是一场击鞠比赛而已,文周也只是不小心被对手打进了一个球而已。
毫无意外地,他一口应承下来。

 
当晚,司马子安一边痛饮着鲑河酒,一边说文周这是别无选择,不可能不答应。
天上的明月开始由圆转缺,沈泰府上的后花园里,灯笼的火光照着弯曲的石凳,上面坐着司马子安和沈泰。这个小花园不管从面积还是精巧程度上,都无法和文周的相府相提并论,但里面也有小池塘、竹林、曲径和果树园。馥郁的花香弥漫在四周。
“太子殿下,”沈泰说,“真是判若两人啊。”
司马子安思索了下。“他只是让大家看到了他的本性而已。”
“他一直在隐藏本性?”
司马子安点点头。
“为什么现在突然变了?”
“也许时机到了。”
这次轮到沈泰思索了下。“如果他一直如此表现,会有危险吗?”
“申祖?”
“是啊。”
诗人一口饮尽,仆人上前给他斟酒,又退了下来。“也许吧,但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危险。有二十五万士兵正赶往延陵城。”他看着沈泰,然后起身,漫吟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首《关山月》是他在与塔古人打最后一仗的时候写下的,沈泰的父亲指挥了那场战役。
沈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文相似乎认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东北人不会任凭荣山的野心摆布,会在他的大后方聚众起义。第六军也会攻破他的补给线。”
司马子安那双犀利的眼盯着沈泰。“我们只能希望,”他喃喃地说,“文相的想法是对的。”

 
那天晚上,沈泰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北方。在那片越过草原的遥远之地,如宝石般的蓝色湖泊边,他看到冲天的火光燃烧着小木屋,吞噬着里面的生命。这不是会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但并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消失。
烟雾浓密,那些凶残的博古人的脸在其中若隐若现,他们挥舞着刚砍下来的人的四肢,像是骄傲地举着战利品,飘忽来去。鲜血四溅,小木屋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沈泰感到无比的恐怖,还有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悲痛。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那声音不只是回荡在梦里,也回荡在新安城。
半朦胧半清醒,仿佛一切都陷入了迷雾之中。他感觉到有人在床边轻柔地安抚他,他试图睁开眼去看,想找到那头金色的长发。一只手似乎抚过了他的额头。在这个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就在他拉着帘子,挂着蚊帐的床边,有人站在那里。他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但很快屈服于睡意——然后他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没有再做什么噩梦。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了,对于昨晚的这件事情只字未提,别人也未曾提起。

 
九天以后,已故的沈将军次子被传唤到大明宫明光殿,太祖皇帝亲自召见他,同时在场的还有各位朝中大臣,甚至连珍妃娘娘也在。
沈泰穿着管家为他准备的朝服,走到皇帝御座之下,稽首再拜。陛下赐他平身之后,他遵礼站到了群臣之中,低着头,不敢轻瞻圣颜。
他的名字被陛下亲口提及,整个奇台帝国都会感激他所作的巨大贡献。皇上亲赐他一栋坐落在明真山的庄园,位于新安城的背面,通常是世家子弟狩猎和骑马的地方。还有南方的一座庄园和雄江沿岸的一大片土地。那曾经属于某位户部的大臣,贪墨败度所购。这位贪赃枉法的大臣已经被处死,财产也被没收。现在,它属于那位曾经勇敢地在库拉诺湖畔埋葬死者,让鬼魂安息的勇士。
天子还赏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大笔金银财宝、古董、玉石、珊瑚、珍珠、象牙和宝石,还有两把装饰用的剑,曾经属于第五王朝的某位皇帝。
他没有说什么(在陛下面前不能随便开口的),沈泰在一名太监的手势指示下,再次稽首,然后慢慢地躬身退开。
从皇宫出来以后,头有点晕眩,但是他现在可以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现在全身心地期待着赶紧让他去西域带汗血宝马回来的旨意。
可惜世事难料,突然又有变故发生。
当天下午,延陵城那边传来消息,这座位于藤关东侧的帝国第二大的城市,已经宣布向荣山投降。他把延陵城定为奇台帝国第十王朝的京城。
据说荣山的士兵对老百姓基本上秋毫无犯,但对那些想要逃跑的官吏和守关的将士,则大肆屠杀,一个也不留。
又会有更多的鬼魂了,不散的灵魂。沈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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