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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太疲惫了,度过了这漫长的一天,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沈泰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也在库拉诺湖畔挖了两年坟墓,但有许多跟超越体力的因素导致了他的疲惫。
当然,适才在玉凤楼里跟青楼女子共度春宵也是导致他疲惫的原因之一。他的身上还带着那名女子的体香。虽然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也挺正常的,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是她的真名。他甚至连春雨的真名都不知道。
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一切更加惆怅。
伴着奇台帝国最伟大的诗人、他的新伙伴走出房间——他还需要点时间来适应这是真的。沈泰看到门外有人仍在等着。要是这名瞰林女武士的脸上不再挂着那种自以为是的微笑,他会觉得更开心。自己还能注意到她的表情,看来挺清醒的,沈泰这样想着。
魏苏走近他们,躬身行礼:“您的仆人相信您现在感觉好些了,我的沈大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无可挑剔的礼貌,还有明白无误的讽刺。
沈泰没有理会她,当一个人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种话的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应对策略。他环顾了下夜色中的广场,看到节度使的轿子还跟在她身后,已经有其他的士兵已经前来替换了押送刺客的同僚。这件事让他犹豫了下。
“你亲眼看到这些人来的?”他指着他们问。
魏苏点了点头:“我还盘问过领头的,跟着他们你会很安全。”她的语气非常正常,可表情却不那么自然。沈泰真希望在铁门关的时候,这位女瞰林没有说过那番关于在辰尧找妓女的话。
他这才发现,站在他身边那位衣冠不整的诗仙正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神情看着魏苏。司马子安借着门廊的灯笼,正在欣赏魏苏的英姿。
“这位就是魏苏,我雇佣的女瞰林。”沈泰简短地介绍,“刚才我在里面跟您提到过的。”
“没错。”诗人微笑着点头。
魏苏回给他一抹微笑,作揖:“很荣幸有人在您面前齿及我的名字,诗仙大人。”她根本不用沈泰介绍就知道这人的身份。
沈泰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打了个转。“那我们走吧,”他有点突兀地说,“让这些士兵跟着我们,魏苏,有那些刺客的消息了没?”
“等他们问出点什么,会尽快告诉我们的。”
我们。他意识到这个词有点不妥,不过懒得跟她计较,他已经很累了,不想争辩。他满脑子都想着有关妹妹和长兄的事情。
“天一亮就出发,”他说,“而且我们得加快速度了。请通知下那些从铁门关来的士兵。”
“天一亮就出发?”司马子安抗议地说。
沈泰看着他。
诗人有点讪讪地笑了:“好吧,我尽力。你能打发你的女瞰林来叫我起床么?”
魏苏笑了,她居然咧嘴笑了,洁白的牙齿闪烁着。“我很荣幸接受这个任务,沈大人。”
这句话让沈泰同样不知道如何回复,他只能径直迈步前行。司马子安追了上来,丝毫看不出有疲惫或者醉酒的迹象。真是太不公平了。魏苏走在他们身后,沈泰听到节度使的一名护卫匆匆发令,一群人赶紧抬着空轿子,急急忙忙跟了上来。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沈泰问道:“魏苏,那两名刺客是怎么进去的?”
她说:“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沈大人。我守在屋后的出口,还以为光靠节度使的卫兵把守前门就够了。刚才我跟他们提过,我们肯定会向徐大人汇报此事。”
真是很难抓她什么错处,沈泰想着。当然,她毕竟是个瞰林。
“他们不会感激你的。”司马子安回头瞥了一眼魏苏,然后说。
“我想也不会。”她回答。犹豫了片刻,她低声开口,“我又看到了狐妖,沈大人。就在巷子口,你和那些士兵打斗的时候。”
“狐妖?在城市里?”诗人又一次回头看着她。他的声音都变了。
“是的。”她回答。
“不是。”沈泰几乎同时抢着出声,“她只是看见了一只狐狸。”
另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和从其他街道传来的杂音。在城市里,沈泰想着,是啊,他已经再次置身城市里,就在这个夜晚。怪力乱神的东西只能在类似库拉诺湖畔的地方才能出现,至少在这里他从来没听到过鬼魂的哀号声。
“啊,好吧,是的,一只狐狸,我想,也许吧。”诗仙若有所思地说,“希望你们住的客栈能卖点喝得下去的酒,最好也不要离得太远啦。”

 
他们回到客栈之后,没有收到任何来自节度使的消息,而且也没有空房了。魏苏跟店小二说了一声,安排司马子安住到她的房间。
她又要睡在沈泰的房间外了,客栈的店小二感到有些尴尬,赶紧保证尽快为她搬来一席草垫,铺在门廊上。其实,让护卫睡在门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沈泰对此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诗仙邀请魏苏跟他同住一间屋,可惜她带着比沈泰预期的更甜美的笑容谢绝了司马子安的好意。
在店小二离开过后,沈泰盯着魏苏发问:“是因为那两个刺客么?”
她犹豫了下:“是的。而且你的朋友需要一间房,这是最妥当的做法——”
“还因为那只狐狸,对不对?”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件事情让他如此恼怒。沈泰是个很容易发火的人,这也是他去石鼓山的一部分原因;同样,也是他离开石鼓山的部分原因。
她那带着挑衅的目光迎上了他。他俩仍然站在客栈大堂,周围没有其他人。
“是的,”她终于回答,“也有这个原因。”
瞰林武士是不允许说谎的。沈泰回想起来。
然后呢,他该说什么?她一直信奉那些民间传说,上古寓言。这在他看来是荒谬的,可不止她一个人会这样做。
诗人已经从大堂里走了出去,来到庭院,走向最近的亭子,那里还有人在演奏音乐。正在沈泰往那个方向瞥去的时候,司马子安的身影又出现了,他微笑着,携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往回走。很快,他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真不敢相信,这里居然有鲑河酒!简直让人欣喜若狂。”
沈泰抬手表示拒绝:“我不行了,今晚再不能喝了。”
诗人的唇角咧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沈泰摇摇头:“别想着对月了,太阳都快升起来啦。”
司马子安大笑:“我想也是,那么干吗还要去睡觉呢?”
他转头看着魏苏:“你还是进你的房间睡吧,小瞰林。我会跟那些歌女们在一起,我敢肯定,如果我需要的话,会有人愿意分我一半床铺。”
魏苏又一次对着他微笑:“那间房属于您了,大人。或许别的床——或是别的人——不会让你睡得这么舒服的。我今晚有地方睡觉。”
诗人瞥了沈泰一眼,点了点头。看上去他还没有醉得失去理智。
“如果晚上有节度使府上的消息传来,我会向您禀报。”魏苏优雅地冲着沈泰低头行礼,“如果您认为这样安排妥当的话。”
或许不太妥当吧,但他已经疲惫得不想争论了。今晚上的事情太多,尤其是那些关于他妹妹的。
沈泰只是点点头:“谢谢,如果你认为合适的话,把我叫起来就是。”
“遵命,大人。”
两名客栈的伙计抬着一床卷起的草垫出现了,他们轻快地走着,经过客人身边时还能低头行礼。他们匆匆走过庭院,穿过挂满灯笼的走廊,往着左侧的楼而去。
司马子安也跟着他们进了庭院,不过他往右转,朝着发出琵琶声、长笛声和一阵阵欢声笑语的地方走去。沈泰看到,他的脚步很急切。
沈泰和魏苏跟着抬草垫的伙计走到客房前,伙计们把草垫铺在走廊上,就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外。然后伙计朝他们鞠躬,匆匆离去,只留下他俩。
沿着走廊,每根柱子上都插有燃烧的火把。从庭院的那一边依稀传来曼妙的音乐。沈泰抬头看着星空,他想起了上一次魏苏在他门外过夜的情形,突然很想知道,这一次的房门是否还有门闩。
他蓦然想起,自己应该去看看闪灵再睡觉的。不过他可以请魏苏代劳,她会去,不过感觉总不那么对劲。这一整晚,她也一直没睡。可能没必要去看那匹汗血宝马吧——那名第一个在铁门关城墙上看到沈泰骑着闪灵而来的士兵也在随行的小队里。他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闪灵,就连晚上都睡在马厩里。
他也不知道其他士兵睡在哪里……或许是大通铺吧,这个可能性最大。这个时候他们早就睡着了。
寒夜疏星月犹残,
拂晓朝阳沐群山。
或许司马子安说的也没错,人生得意须尽欢,沈泰也曾多次彻夜不眠地饮酒作乐,跟周岩和其他的书生们一起,有春雨和其他青楼女子作陪。但今晚,他没有这个兴致。
“你来叫醒所有人?”他问魏苏。
“我会在黎明前把大家都叫起来的。”
“叫我的话,敲下门就是。”沈泰一边说着,一边挤出一丝笑容。
她没有答话,只是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当魏苏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沈泰才真切感觉到她有多么娇小。
“我去告诉马厩的伙计一定要在日出前把马喂饱,我们还得为司马大人找一匹马,另外,我想去看看闪灵。”她匆匆地冲他一拜,快步走下了楼梯。沈泰目送着她轻盈地穿过庭院。
她看上去毫无疲惫之色,他想着。
沈泰走进了房间,转身关上房门。然后,他整个儿一僵,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他再次打开房门。“你就在这儿候着吧。”他冲着空空如也的门廊说,“等我叫你的时候再进来。”他让房门半开着,转身。
一股熏香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内室里点着三根蜡烛,投射出琥珀色的、柔和而微弱的光芒。现在已经很晚了,三根蜡烛,太奢侈。肯定不会是客栈的伙计干的。
除了门廊这边,这间房还有另一个入口,一个可以直通到阳台赏花赏月的隐秘入口,客栈的庭院里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到河边。滑门开着,沈泰能够直接从后门看到夜空中的星光闪烁。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再穿着绿色的襦裙,而是一身绣着金线的红色。他真的不喜欢红色。
“晚上好。”沈泰平静地对徐毕海家的小姐打招呼。
是那位看上去较为年长的小姐,他比较喜欢的那一个:梳着流行的堕马髻,眼波流动中,闪烁着聪慧的光芒,侧身为他斟酒时能轻而易举地察觉自己的吸引力。她的手指上仍然戴着许多指环。
节度使家的小姐正坐在他那张带着蚊帐的床边,独自一人待在他的房间里,穿着绣着金线的红色襦裙,脚上穿着一双夏天穿的露出脚趾的丝履。沈泰能看到她的脚趾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她微笑着站起身,迈着优雅的步伐朝他靠近。
果然是太不合礼数了,竟然无所不用其极。
“我的瞰林护卫……她,就在门外。”沈泰撒谎说。
“那我们是不是该把门关上?”她低声道,显然是被逗乐了,“需要我去关门么?她会不会很危险?”
“不!不!不用了。只是令尊……如果知道你在深夜和一个男人共处一室,会很不高兴的。”
“我父亲?”她喃喃地说,“是他送我来的。”
沈泰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这倒有可能,这位掌控了西部军权的节度使竟然如此迫切,如此不择手段地想要拉拢沈泰,阻止那批汗血宝马落入诸如荣山这样的人手里么?他会为了达到目的采取怎样的手段?
很快,沈泰的脑中冒出来答案。就是早先在节度使府上听到的那句话。如果你把马献给荣山,我宁可今晚就杀了你。 徐毕海在喝酒的时候就这么轻描淡写但字字千钧地说。
而这……难道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来,是想用笼络代替谋杀?这样可以为帝国和徐毕海所管辖的第二、第三军保留这批宝马。但如果杀了沈泰,不仅汗血宝马会成为泡影,而且节度使本人被查出跟沈泰之死有关,很可能会被勒令自杀,或者被流放。他所有的权力和成就都将付诸东流。
一般而言,男人很难抵挡一位优雅大方、出身高贵又知情识趣的奇台女子。至少他的态度会软化许多。如果跟节度使的女儿春宵一度,至少身为一名守礼的男人,沈泰就不得不……好吧,礼这种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但是至少能让节度使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而女儿——或许还包括妹妹——本来就应该为家族利益作出牺牲。成为工具又如何?
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突然间,疲惫感完全消失了。
节度使那位身材修长窈窕的女儿正慢慢地踱步到他身边,身上昂贵的熏香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她那红色上衣的领口敞开,里面仅着抹胸,露出一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她的酥胸上方挂着一条金色的链子,下面挂着绿色的玉饰。
如丝般的秀发又一次拂过他的身上,她从沈泰旁边走过,去关那扇虚掩的门。
“别关门!拜托!”沈泰说。
她又一次微笑,转身回到他身边,贴得非常近。她抬头,翦水双瞳盈盈地望着他,眉毛细弯如柳,肌肤洁白如玉,脸上轻施粉黛。她微启朱唇,轻声说:“如果我们就让门这样半开着,您的女瞰林可能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或许她会嫉妒呢,您喜欢这样么?想象她在暗处偷窥我俩,是否能让您感觉到更加刺激和快乐呢,大人?”
沈泰真有点不知所措了,如果她正按照父亲的指示办事,无疑是一名非常孝顺的女儿。
“我……我今天晚上已经逛过玉凤楼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句回话真的太不镇定也太失礼了。节度使家小姐的手指涂着红色蔻丹,边缘还带着点金色。他想起这是两年前新安城流行的涂法。原来时尚之风已经吹到了西部边陲,真是……很有趣。沈泰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或许是他记错了,他本来也没记得很清楚。
她开口,吐气如兰,仿佛她本身就是一朵鲜花。“我知道你去过那里,那里的女人据说是很柔顺的,值得任何男人一掷千金。”她的眼波下垂,脸上浮起一抹娇羞之色,“可……可那是不一样的,您知道的,大人。妾身出身清白,绝不是……绝不是您花钱买的那种。这名姑娘冒着很大的风险来找您,她爱慕着您,等待着您……引导和垂怜……”
她的右手慢慢地动了,一根涂有蔻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背,然后,仿佛漫不经心地移到了他的小臂内侧。沈泰不由自主地一颤,他真不相信,这位女子还需要“引导”,不止是他,恐怕天下男人都没那资格去“引导”她了。
他闭上眼睛,努力地深呼吸以平复心神,这才开口:“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像个傻子,可是……你,你真如狐妖妲己一样会诱惑人!”
“好你个附身凡人的狐妖,纳命来!”
第三个声音从通往花园和小溪的那扇门外传来。沈泰和节度使的女儿都迅速转身看着那个方向。
魏苏站在门框之间,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宝剑已经出鞘,直指着女孩的脖子。
“如你所说,我确实很危险。”沈泰听到他的瞰林武士冷冷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节度使的女儿挑眉,然后故意瞥了魏苏一眼,又装作没看见般移开了目光,像是对待某位无足轻重的人。
“妾身的闺名,”她对着沈泰说,“叫做徐琅。您应该没忘吧?父亲在晚宴上介绍过。您刚才的称赞真是让小女子受宠若惊,不过您肯定是抬举我了。另外,您的婢女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果然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沈泰想着。如此镇定,说话也是绵里藏针,竟然敢把女瞰林武士称作婢女。
真好胆量,沈泰不由朝门边瞥了一眼,魏苏咬着下唇,神色间有种沈泰几乎从未看见过的犹豫。他怀疑这位女瞰林是否听到了徐家大小姐那声称呼,看样子女瞰林的心思放在别的什么上,虽然她没有放下手中的剑,但沈泰能看出她不像刚来时那样气势汹汹了。
相反,倒是他的怒火逐渐涌了上来,难道带着一名瞰林做护卫就意味着他就不会再有隐私了?而只要节度使派出如花似玉的女儿,他就会被牢牢绑住?
只要他们高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每个人都能随随便便进他的房间,还打着什么狐妖附体的名义,太荒谬了!
节度使的女儿仍然故意不去看魏苏:“难道你没看到我安排在花园里的警卫么,瞰林?他们负责划船从小溪那边的侧门送我过来。我很惊讶,也有点生气,他们居然没有把你打死。”
“那太难了,小姐。他们正躺在树丛里呢,全都失去意识了。”
“你杀了他们?”
徐琅终于转头瞪着魏苏,沈泰发现她是真的愤怒了。她的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成拳头。
“不是,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犹豫了片刻,魏苏回答。
徐家小姐的嘴张大了。
“不过他们没有死,”魏苏补充说,“只是失去了知觉,我没看出任何外伤,也没有检查出毒药的迹象,他们还有呼吸。如果你没有被狐妖附体,以达到它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徐小姐,那就只能证明,有什么……什么东西让狐妖离开了。”
沈泰简直不知道魏苏为什么如此坚持有狐妖,什么狐妖附身在凡人女子身上一类的事情,一直都是流传在民间的香艳传说而已。狐妖的美艳让人无法抵挡,它们也需要跟男人交合,采补精血用以修行。而被吸光精血的男人会痛苦地死去。也许正因为充满恐惧和情欲,这样的传说往往让人向往不已。
再说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死去。也有狐妖爱上男人,最终和他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
魏苏仍然没有放下武器,沈泰脑子里冒出了一大堆问题,赶紧随便挑了一个问道:“你怎么想到要回来的?”
她耸耸肩:“难道你在进门的时候没闻到熏香的味道?”节度使家的女儿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魏苏视若无睹,继续说:“而且我确定您不会再召一名青楼女子来房间了。我记得很清楚,您说您很累了,沈大人。”
他很熟悉魏苏那种带着讽刺的口气。
徐琅抱起双臂放在胸前,勉强遮住一点白皙的肌肤。突然间她看起来清纯而稚气。沈泰相信她没有被什么狐妖附身,要诱惑他采补什么的。事实上,他压根不信世界上有狐妖这种东西。
那就意味着,节度使的女儿来这里本身就带有诱惑他的目的,而且不择手段,显然一切都是经过周密安排的。不过这个问题可以过一会儿再去考虑。
或许他能够处理得更加妥当吧。
他把注意力拉回到身着黑衣,年龄不比徐小姐大多少的瞰林身上:“所以,你就……”
魏苏不耐烦地说:“我就绕到花园另一边回来了。看到树丛里躺着两名护卫。”她看着徐琅,“我可没有动他们。”
节度使家的小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表情:“那,他们怎么会……”
一阵脚步声从魏苏的身后传来。
“我不得不说,可能他们真的遇上狐妖了。”司马子安的声音响起。
诗人大步迈进了内室:“我刚刚也去看了一眼那两名护卫。”
沈泰眨了眨眼,然后愤慨地摇头。
“我说,”他尖刻地说,“咱们是不是把那些铁门关的士兵也叫起来,邀请他们一起来我房间里开个会什么的?哦,或许节度使的护卫也可以一起来?”
“挺好啊,我赞成。”司马子安咧嘴一笑。
“不!”徐琅大叫,“不能叫我父亲的护卫!”
“为什么?反正你也说过是他们带你来这里的。又不是什么秘密。”魏苏冷冷地说。沈泰意识到这两位女人之间已经弥漫着火药味。
“你又错了,瞰林。我来这里当然是个秘密!花园里那两个护卫是我的心腹。”徐琅说,“那是我自己的护卫,死忠于我。如果他们不幸遇难……”
“他们没有死,”诗仙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看了看四周。沈泰敢肯定他是在找酒。“如果要我猜的话——嗯,我很喜欢猜这种事情。我会说,咱们的沈公子才是狐妖的目标。这位聪明的瞰林姑娘说得没错。”他朝着魏苏微笑,然后也顺便奉送了一记给徐小姐,“而尊贵的徐小姐,你凑巧跟狐妖一起大驾光临——或者说,您其实是被它引诱过来的。”他顿了顿,整理下脑中的想法,“但是,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间屋子里,或许就跟在沈公子身边,把狐妖吓退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有理由感到万幸。”
“你所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徐琅那描绘得精致的柳眉又一次挑起。
“荒谬!这……这只是个猜想,猜想!”沈泰猛地说。
“是啊,我是这样说的嘛,”司马子安从容地笑了笑,“不过,今晚在玉凤楼的时候我就问过你有没有看到过鬼魂之类的,就是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
“不是,我可没有开过天眼啊,我的朋友。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着你。”
“你是说那些来自库拉诺湖的鬼魂?一直跟着我?”
这次轮到魏苏皱眉了,她又开始咬着下唇。
“或许吧,”谪仙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看着沈泰,等待着。
另一个湖边,在遥远的北方,小木屋,死去的巫师躺在花园里,散落在地上的镜子和鼓……
冲天的火焰,还有某个人。或者说,某个曾经是人,现在却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
沈泰猛地摇了摇头,他不会把这些说出来。稍微平复了下情绪,他开口问道:“我在库拉诺湖的遭遇跟狐妖有什么关系?”
诗人耸耸肩,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可能你在回来的路上被狐妖跟上了,她可能意识到你的存在。感应到了那些保护你的……魂灵。”
“沈公子有神灵庇佑?”
徐琅的声音里不像害怕,听上去更像是兴趣盎然。她又把胳膊放了下来,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沈泰,跟她在父亲的宴会厅里时简直是判若两人。
看来他真的是太久没有接近这些名门仕女了。
“每一个人都有魂灵庇佑。”魏苏带着点刻意地强调说,“不管我们能否看到它们。圣人传下来的道经里面就是这么说的。”
“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徐琅喃喃地说,“只有我们祖先的英灵会一直在周围庇佑我们。唯有祭祀得不够虔诚他们才会去转世投胎。所以我们必须恪守孝道,以期能获得祖宗的庇护。”
司马子安饶有兴致地来回看着两个女子。他拍了拍手说:“你们真是太了不起了!今夜如此不同凡响,真得来点酒庆祝一下!”他喊道,“我们去庭院那边的亭子里继续讨论这种问题吧,那里有人奏琴呢。”
“我可不会跟娼妓为伍!”话音未落,徐小姐就用高傲不屑的口吻回道。
此时她的站姿如此优雅,散发着熏香的气息,浑身的珠玉闪着柔和的光芒。仿佛适才跟一个男人在卧室里暧昧不清的谈话,甚至主动要求关上房门的事情都完全没发生过一样。沈泰不由钦佩起来。
“当然,你当然不会……”诗仙喃喃地说,“好吧,请原谅我的唐突,尊贵的小姐。我们可以找一名弹奏琵琶的乐师过来,一位女乐师,带点酒和酒杯,这样可以么?”
“我想还是算了吧,”沈泰说,“我还是请魏苏直接护送徐小姐回节度使府上更妥当。您的船还在那儿等着么?”
“这个当然,”徐琅说,“可是我的护卫……”
沈泰轻咳一声,然后开口:“看来司马子安和我的瞰林是对的。他们可能遇上了某种类似鬼魅的东西,我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我相信他们还活着。”
“我会回去亲自看护他们,”魏苏说,“等他们苏醒后我会告诉他们小姐已经安全回家了。”
“如果我不在场,他们不会相信你的。”徐琅说。
“我是个瞰林,”魏苏简短地说,“瞰林从不说谎。他们肯定知道,除非他们全是毫无江湖经验的人。”
沈泰看着诗人,想着他肯定很欣赏这一幕两女斗嘴的戏。
徐琅不再理会魏苏,而是转头看着沈泰。沈泰并不介意,他跟司马子安说赞同他刚才的提议,现在可以来点音乐和美酒了。
可那不是他的真心话,他的妹妹还远在北部的长城之外。而今晚,在这里,在辰尧,还有人刺杀——
“我早先就说过,”徐琅故意低声说,垂着眼睑,“我父亲让我过来的。您还没问我来这里干嘛呢。”
确实如此,好吧,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请恕罪,”沈泰抱拳行礼,“在下一直想问的,小姐现在能为我解惑么?”
她点点头:“当然可以。家父希望我私下告诉您,他安排人审问那两名刺客,虽然用尽了各种手段,也只让他们吐出了一个中间人的名字。然后,很遗憾,您该明白,这种审问可能会略微残酷了些。”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诗人和魏苏。沈泰明白她的意思,开口:“请直说无妨,这两位一名是我的朋友,另一名是我的护卫。”
徐琅歪了下头,说:“两名刺客是城外的土匪,那名中间人是辰尧镇上的人。当然,家父也派人请他来详谈了下,虽然他的下场跟那两名刺客一样可悲。不过好歹供出了一个在新安城里的名字。”沈泰关切地问:“我明白。那个人是?”
她干脆地回答:“他的名字叫辛伦,据我们所知是一名朝廷命官。家父很遗憾不能再为沈公子提供更多的帮助,只希望这些消息能够有点用处。”
辛伦,又是辛伦。周岩也曾提过他,就在他被杀人灭口之前。
辛伦,曾经跟沈泰他们一起饮酒作乐的同窗,总是带着满脸笑意,极为聪明。似乎他已经不再是一名举子,已通过了科举,入朝为官,就在沈泰离开的这两年。辛伦很喜欢玩骰子和哼点民间小曲,尤其钟爱鲑河酒。
因为周岩的原因,这个名字只能算是坐实了辛伦的嫌疑,而没有让沈泰感到犹如晴天霹雳般的背叛。或许他一直在等待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或许另外两个,在那些刺客背后……但他内心深处又一直害怕着从徐琅嘴里听到某个人名。他真希望自己内心纠结的想法没有表现在脸上。
他向节度使的女儿作揖:“非常感谢令尊,同样也感谢小姐您,尊贵的小姐。感谢您带来这些消息。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节度使大人不会再信任别人了。”
“他当然不用再信任别人了。”她低声回答。一边说一边径直看着沈泰,然后,一抹微笑缓缓地绽放在她的唇角。就好像瞰林和诗人没有在房间里,就好像她和沈泰一直在亲切地谈话,只是不小心被一名手持利刃的女瞰林打断了而已。

 
女瞰林扶着徐小姐出了门,穿过花园。司马子安带着她们往小溪的方向走去。站在门廊上,沈泰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黑暗中,没过多久,又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昂着头,大步朝着有乐声传来的亭子走去。
沉默中,沈泰一动不动,在寂静的夜里倾听着什么。他只闻到了一阵柑橘的香味,还有牡丹的香味,微风从北方把馥郁的气息带到了他的房间。春夏之交的星空,象征黎明到来的启明星已经升起。
“魂灵?”他莽撞而大胆地呼唤。
沈泰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感觉可能会得到回应。或许这个故事的一部分就隐藏在外面的庭院里。
可是,除了夜空的萤火虫在闪烁,没有任何回应。有很多古老的歌谣唱过萤火虫,赞颂它们是照耀夜间的行者。沈泰想起了囊萤夜读的故事。一位名叫车胤的人,儿时家穷,常常无钱买油点灯夜读。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坐在院子里见到许多萤火虫在空中飞舞,心中不由一亮,立刻捉住一些萤火虫,把它们装在一个白布袋里,萤光就照射出来供他读书。那群在新安城的书生经常拿这个故事互相玩笑,包括周岩、辛伦、沈泰和其他人。
今夜有许多这样的行者。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妹妹到底在何方,一阵心疼的感觉袭来。如果父亲还没去世,小妹肯定也不至于如此。
一个人的死亡,哪怕是最为安静自然的死亡,都会影响周围人的命运。
今夜有三个人死在了辰尧,因为他们试图谋害他。
庭院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呼唤,真是蠢透了。他压根就不相信有什么狐妖跟着他,虽然有意思的是,魏苏好像很害怕这种东西。他注意到她咬着下唇的样子,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在想,那两名徐小姐的护卫是怎么失去知觉的。
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亭子里的音乐隐隐约约传来。那颗明亮的启明星仍然低垂在开始看见的位置,他自以为在房间里发呆了很久,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沈泰没有再呼唤了,他转身回到内室。用盆里的水洗了把脸,擦干净。然后脱下衣服,吹灭三根蜡烛,关好房间的后门,并确认门闩已经锁好。窗外的微风带来一抹清新的空气,真不错。
他又合上了半开的前门,落闩。
然后安心地上床睡觉。
没过多久,他正迷迷糊糊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沈泰坐起身,在黑暗里大声咒骂了一句。他本来预期睡在门外的魏苏会来过问一句,不过看来她还没有从节度使府上回来。
他突然想到,他们不可能在黎明时分离开辰尧。
只要他还自认是奇台帝国第九王朝统治下的一员,他就不能这么做。
天亮以后,他得去拜访辰尧刺史,必须得去,他们还会一起享用早餐。这都是规矩。如果他不出席,就这么骑着马跑了,将会闹出一场极大的笑话。不仅自己一辈子也洗刷不掉污名,连父亲的声誉也会被毁于一旦。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不管是好还是坏。这就是人情、礼法和规矩。这就是奇台帝国第九王朝亘古不变的传统——源远流长得一如诗歌、丝绸、玉器、宫廷内斗、书生和青楼女子、汗血宝马、琵琶曲……也一如那埋骨战场的数十万将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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