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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就在同一天夜里,新安城北的大明宫内一片灯火辉煌。宫内的楼阁有一扇宽敞的窗户,能够看到外面广阔的鹿场。一名美艳无双的女子正在楼阁的上层弹奏古琴,皇上和朝中重臣坐在下面欣赏着她的表演。太子申祖也在,端着酒杯,不停地喝酒。
贵为真命天子、万乘之尊的太祖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弹琴的女子。楼阁里的大多数人也如此,其中有一位大胖子,坐在皇帝身边,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灼热眼神,盯着那名属于皇帝的女人。
珍妃娘娘文芊早已习惯成为焦点。天生丽质的她总能吸引万众瞩目,这是她的魅力所在。无论她在演奏音乐,还是骑在马背上闲庭信步,都是万众瞩目的对象。这就是奇台帝国四大美人之一的独特天赋。
这一年,她才二十一岁。
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心跳加速。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每一次见到她都如此。她的美艳似乎总能刷新人们的记忆,总是能令人惊艳。如果有人不相信世上会有倾国倾城的美人,那就看看文芊吧,她那绝美无双的容颜,还有那如象牙似瓷器般的肌肤。就算把世上最华丽的词汇融合在一起,都无法形容她美丽的万一。
今晚,她弹奏的乐器是来自西域的古琴,跟琵琶类似,但不是用拨子弹奏,而是直接用手拨弦。她刚刚演唱过一首歌,绕梁三日的余音还在房间里回荡。衬得精美的汉白玉雕灯座和镶嵌翡翠的灯更加柔和朦胧。
一名盲眼的乐师手持长笛坐在她身边。珍妃轻抚古琴,弹出前一曲结束的尾音。乐师默契地理解到暗示,开始了演奏。悠扬的笛音中,珍妃翩然起身,人们可以看到她那双赤裸的三寸金莲在裙摆摇曳间若隐若现。她穿过粉色的大理石地板,来到皇帝的宝座面前。
天子从几缕花白的胡须背后露出了微笑。他穿着龙袍,系着帝王专属的明黄色腰带,戴着黑色头冠,脚穿绣着金边的黑丝长靴,每只手上都戴着三枚指环,其中一枚是翡翠盘龙指环,只有皇帝才能佩戴这种纹饰。四十多年前,他发动了宫廷政变,杀死了自己的亲婶婶和两名兄弟。随后的几个月,有六万多人死于这场风波,这样,他才在父皇驾崩之后保住了自己的皇位和江山。
骁勇善战,博学多才,机智果敢,他比死去的兄弟强太多了。初继位时的太祖皇帝是一名极有抱负的帝王,多年来南征北战,扩大帝国疆域,用强大的武力奠定了第九王朝的赫赫威名,周边的小国纷纷来朝,持久的和平让难以想象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帝国,流入他的皇宫——他废弃了父皇曾经居住的地方,修建了更为宏伟的宫殿。
而现在他年事已高,几十年兢兢业业为治理帝国操劳,皇帝已经感觉到非常疲惫。他的陵墓就建在新安城西北边,旁边是他父皇和祖父的帝陵——不过太祖皇帝仍然希望自己能长生不老。
他想跟文芊一起长生,永远有她青春靓丽的容颜和曼妙的音乐为伴,在皇帝已经满头白发的迟暮之年,长生比起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更有价值。
伴随着盲眼乐师的长笛,她回到了表演的高楼,准备翩翩起舞。
观看舞蹈的诸人不由自主发出抽气的声音,就像是凡人突然间窥见了九重天阙的仙音曼舞。文芊就似仙女下凡一样,美艳不可方物。
皇帝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文芊的目光也一直锁定在天子身上。只要天子在场的时候,她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他。长笛悠扬,就在文芊刚刚迈开舞步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响起,突兀地打破了沉默:“啊!太好了!娘娘要为我们跳舞了!好!”
他酣畅淋漓地大笑着,那笨拙的庞大身躯竟然发出如此不协调的高亢声音。那是个满身肥肉的人,屁股和大腿上的肉都吊在华贵的座椅边。他被允许坐在皇帝身边,背靠着垫子,对他这种体型而言,这是必要的措施,也是一种殊荣。在皇帝身边,除了那名盲眼乐师以外没有任何人坐着,甚至连太子都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申祖站在父亲身边,端着酒杯,一言不发。
通常保持沉默是明智之举,尤其对奇台帝国的太子而言。
这名坐着的胖子出身于奇台帝国西北方的蛮荒之地。年轻时因为偷羊被逮捕,但他没有被处罚,而是参入伍将功折罪。
而现在,在这间屋里,在整个奇台帝国,他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身为东北三镇的节度使,管辖着广袤的土地,坐拥庞大的军队。这等殊荣在奇台帝国史无前例,一人身为三镇节度使,权势滔天。
这名男人粗壮的腿无法盘起,只能在身前伸直。他没留胡须,眼睛像是一条缝,藏在脸上的赘肉中。黑色头冠下的头发稀疏得没法梳起来。每当他来新安城,或是离开新安城回到他的驻地,都得用十二个人来抬轿子。那些骑马驰骋疆场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
他的名字叫安隶,但很久以来,人们都叫他荣山。
憎恨他的人不计其数,但也有很多人狂热地崇拜他。
皇帝和珍妃都非常宠信荣山,在一次游戏玩闹中,文芊还认他当儿子——虽然荣山的年龄是她的两倍。他们还举行了可笑的洗儿礼,虽然有些人认为太过荒唐。
珍妃的三十多名侍女娇笑着,在缭绕的焚香气味中嬉闹玩耍。她们让荣山躺在地板上,剥光了他的衣服,给他搽粉,用一块巨大的床单当作襁褓裹住他全身。文芊走了进来,开心地笑着,拍着手,还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作势喂奶——据说也是真的撩起了胸衣。
也有人私下传言,皇帝陛下那一天也来到了后宫,看着帝国权势滔天的臣子,像婴儿一样躺在襁褓里,号啕大哭,还用手捂着眼睛。而那些香气四溢的侍女围着他嬉笑,看着荣山和文芊的那一出闹剧。
新安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而关于他俩那更加无法言喻的私情只能在坊间私下流传,事实上,谁也不敢对此多说什么,否则只怕会招致飞来横祸。
话说回来,在今晚上文芊跳舞的场合大声说话,实在是于礼不合。但对那些知晓其间内幕的人而言,只能看作是荣山在咄咄逼人地展示自信。
他自称出身于大漠边缘的野蛮人部落,为自己的粗鲁和没有文化而自豪。他在牧民之中学习了生存之道,然后在丝绸之路上抢劫来往商人。
他的父亲曾在奇台帝国戍边的部队中服役,帝国曾招揽过许多胡人骑兵缓解戍边人手压力,另一方面也让这些野蛮人不再干拦路抢劫的勾当,保障丝绸之路的安稳,促进奇台帝国的贸易发展。后来,他的父亲晋升到校尉,为当年那个体型还算正常的儿子铺平了道路。
而骁勇善战的安隶,在奇台帝国开辟疆土的战役中,不断地率领士兵征战。敌人的累累白骨成就了他赫赫威名,食腐鸟和狼群跟在他的士兵后面享用饕餮大餐。战功彪炳,他当上了奇台帝国的将军。不久以后就成为东北军区的节度使,声名远播,超过了其他的同僚。
于是他拥有了某种放肆的特权,就连太子也不敢像他那样在皇上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不过身为太子本就得更加谨言慎行才是。在这个房间里安隶向众人展示出的粗鲁言辞和不得体的行为,只有他敢,也只有他能。这已成为朝中群臣的共识。
新任的相国文周也明白这一点,他是珍妃的堂兄,凭借着妹妹的关系青云直上。
前任相国,那位瘦削、永远对人怀有戒心的秦海大人于去年秋天过世,许多人恐惧着他,也有许多人依附着他,而他,是荣山最为忌惮的人。是秦海一步一步把荣山这个蛮子提拔起来的,同时也一直对他多加戒备。而现在他已经逝去,这就意味着大明宫,甚至整个帝国,或许会有一次大的变动了。
不管是宦官、大臣、皇子、贵胄、道学子弟或是圣人门徒,朝堂里的人都得看相国和安隶的脸色行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全都中规中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在众人的瞩目下,文芊缓慢而优雅的舞步开始了,她那镶嵌着金丝的奶白色长裙拖拽在地上,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飘扬。荣山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注视着她,文周的一名谋士把他的目光尽收眼底。
那名谋士就站在文周身后,身着朱红色长袍,腰上配着玉饰和笏板,这是一品大官的配饰。
他名叫沈柳,唯一的妹妹沈礼眉正出行关外,越过了长城,为了他的野心远嫁他乡。
他在鉴赏舞蹈、诗词、美酒、珍馐、绘画、书法、珠宝和上等丝绸等方面造诣不凡,就连在建筑和园林方面都有着极高的品位。在这一点上,他比相国还优秀。
在他的本性中也有好色风流的一面,只是平日里精心掩饰而已。但看着眼前这位绝世佳人,沈柳都不免有点想入非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这是他无力去抑制的欲望,想象自己能和文芊独处一室,她抬起手,衣袖滑退,露出那双光滑洁白的手臂,摘掉她如黑丝一般闪亮的秀发上的发簪……这种幻想让他胆战心惊,仿佛有人可以窥探到他的思维深处,让他的欲望暴露出来,置身于危险之地。
沈柳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镇定自若地站在文周身后,跟着宫廷的内务总管太监一起欣赏着贵妃的曼妙舞姿。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沈柳对这种舞蹈感到厌倦。
然而不是。他在竭力隐藏自己的欲望,也被荣山那高深莫测的眼神吓到了,他弄不清楚这位权倾朝野的节度使到底在想什么。一直以来,沈柳都讨厌无法了解和掌控的事情。
相国文周对荣山也忌惮非常,这种忌惮是有原因的。文周和他的谋士们也密谋过很多行动,刻意去刺激荣山的野心,试图让他做出一些鲁莽的行为,再以叛逆的罪名清剿。但这个男人手里掌握着三军的军权,还拥有皇帝的宠信,更重要的是珍妃文芊也对他宠爱非常,这让他们投鼠忌器。
荣山的长子在大明宫里入朝为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人质,以防荣山有不臣之心。而沈柳以为荣山不会因为一个儿子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半个月前,相国在京城秘密逮捕了两名荣山的谋士,据调查他们曾在天黑以后偷偷去咨询星相师天下大势是否有变,这可是试图谋逆的大罪。只是他俩都拒不承认,现在还被监禁着。而荣山对此事无动于衷,表现得满不在乎。
密谋的行动还会继续。
瑟瑟的声音响起,一名瘦削的道士身披道袍走了出来,手里托着金玉托盘,上面摆放着一个翡翠杯。到皇帝吃长生不老药的时候了,陛下的目光依然分毫没有离开那翩翩起舞的美人,而美人的目光也一直凝望着他。稍后,珍妃会喝下自己的那份药。
或许皇帝永远不会用到他那气势恢宏的坟墓。或许他能和贵妃一起永生,坐在由昂贵的檀香木制成的亭子里,吃着仙桃,观赏四周精心修剪的树木和竹林,还有开满菊花的庭院,院子里还有座池塘,百合和莲花轻浮水面,灯笼和萤火虫交映生辉,犹如仙境。

 
沈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诗仙,又看着旁边那盏灯和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眼前的一切都有点朦胧。
司马子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沈泰。他说自己是从朝堂里的人嘴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这种故事也很容易传到备考的书生耳朵里,其中也包括了沈泰的朋友:朝廷要送出两位公主去博古和亲,换取军队急需的优良马匹装备骑兵,并招募更多的游牧民族进入奇台的军队。其中一个是真正的公主,真正的皇室成员,而另一位,按照以往天朝帝国对野蛮人耍的手段,必然是……
这件事涉及到你的妹妹,诗人这样告诉沈泰。
就在这么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边陲小镇,一间灯光柔和的青楼阁楼里,一切都明朗清晰了起来。从沈柳跻身为相国文周身边的心腹谋臣开始,一直到最终以妹妹的终身幸福换取长兄的平步青云……或许对有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交易,牺牲一个女孩,换取不可估量的富贵和显赫,不仅是为他自己谋利,更是为了整个家族。
沈泰盯着对面墙上的投影,恍惚间出现一个小女孩坐在他肩头,极力伸出手去摘树上桃子的影像……不,他努力把这幅场景甩到脑后。他不能让自己沉溺于伤感之中,那种伤感只适合在边陲之地的刺史府上即兴吟诗作乐的蹩脚诗人,或是赶考时绞尽脑汁要写出对仗工整的诗句的书生。
他抑制不住地想起,清晨时分父亲沈皋从军营中回家时,那位固执的小姑娘会站在门边偷听沈泰和父亲的谈话——如果他们发现了,还会把她给打发走。
后来,解甲归田之后,沈皋住在庄园里,每天在小溪里钓鱼,当沈泰从石鼓山受训归来,或是在新安城游学间隙回家省亲时,总看到父亲脸上带着一抹悲哀。
沈礼眉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圆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她已经离开家乡三年,进宫服侍皇后。在父亲去世之前,她年已及笄,很快就会在家人安排下订亲。
另一幅画面出现在沈泰的脑海:北方的湖泊,燃烧的木屋。烧焦的尸体散发出恶臭的味道,还有那些野蛮人对死者和活着的人所做的一切不堪回首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把这些记忆统统扔出脑海。
沈泰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捏紧了拳头,于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痛恨自己把情绪表露出来,情绪外露让一个男人显得脆弱,不堪一击。事实上,这还是他的长兄沈柳教给他的。
他看到司马子安正盯着他和他的拳头,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
“我真想杀人。”沈泰说。
诗人认真地思考了下,才开口:“我可以理解。有时候这种方式是最直接有效的。”
“我的长兄,我妹妹的长兄,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沈泰说。
青楼的姑娘们早已退下,这间花厅的平台上只有他们两人。
诗人点点头。“很显然,他会不会指望你赞赏他的行为?”
沈泰瞪大了眼睛。“当然不会。”他说。
“真的吗?如果换做是他肯定会赞赏的。想想这件事情能为你家带来多大的荣耀吧。”
“不是,”沈泰坚决地说,扭过头去,“他只是为了讨好相爷才这样做,他也不得不如此。”
司马子安点点头:“那倒也是。”他给自己杯里斟满了酒,朝着沈泰的杯子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沈泰摇摇头,突然间,有些压抑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还知道,相爷纳妾了……她,她是我在北里的红颜知己。”
司马子安笑了:“真像一阕跌宕起伏的诗歌!他也是你想要杀的人?”
沈泰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明白这种事情在诗仙看来是多么寻常和庸俗。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名妓拔剑相向,布衣对阵高高在上的相国!他是在自寻死路!这种俗套的剧情只能在演给那些农夫消遣的三流戏场里才会出现。
他快愤怒得失去理智了,他自己明白。
沈泰伸手抓过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再次环顾了下房间。还有十来个人清醒着,现在已经非常晚了。而在即将到来的清晨,他还得继续上路。
他的妹妹远嫁他乡,他的挚友周岩埋骨在库拉诺湖畔,他的父亲已经去世,而他的长兄……他的长兄……
司马子安突然神情一肃:“在新安城和别的地方,有许多人……可能不愿意看到相国继续这么逍遥自在地活下去。而相国身边的守备必定是滴水不漏。京城里现在非常危险,沈泰,你明白么?”
“那对我正合适,不是么?”
诗人没有露出笑容。“我不这么认为。我想你的存在会扰乱某些人,会打破某种平衡。显然有人不希望你出现在新安城。”
显然,非常明显。
很难想象他的长兄会雇佣刺客来刺杀自己的亲弟弟,这对沈泰而言不啻于最残酷的一击。这种设想就如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灵。
沈泰缓缓地摇了摇头。
诗人说:“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你哥哥干的。”似乎他读出了沈泰的想法。那位名叫魏苏的女瞰林在几天前的夜晚做了同样的事情。沈泰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已经很明显了,肯定是他!”他厉声说,话语里有着浓浓的阴沉,“他很清楚,如果我知道他这么对待礼眉,我会干什么。”
“他会担心你去刺杀他么?”
这句话如沉重的一击划破了沈泰脑里的阴霾,诗人那炯炯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过了许久,沈泰耸了耸肩:“不,他不会。”
司马子安笑了。“我想你也不会。好了,顺便说一句,门廊那里有个人,不停地来回踱步,还不时打量我们。是个小个子,穿着黑色衣服。说不定是另一个被派来对付你的瞰林……”
沈泰没有回头:“不是。那是我的人,不过确实是瞰林武士。我在铁门关雇佣她的。新安城里有人派她去阻止那个要杀我的刺客。”
“你信任她么?”
他想起了节度使派人来巷道堵截他时,魏苏的所作所为。
沈泰这才意识到,他真的信任她。
魏苏也曾经激怒过他,用那种照顾无知大少爷的态度来当他的护卫,弄得他没有隐私,还像个没有半分自保能力的文弱书生。而现在,当他了解到这一切时,他明白了魏苏的顾虑。这件事情他得好好去想明白。
不过,不是今晚。他太累了,无法控制自己满脑子都是礼眉,还有沈柳。他的哥哥,长兄,同居一室这么多年的亲兄长。
他试图把这些想法也抛诸脑后。不能沉溺在伤感中,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那个女瞰林,”沈泰说,“可能是见到节度使的护卫带着那两个刺客走了,所以来替换他们站岗。她挺难缠的。”
“女人,瞰林武士,都很难缠,更两者兼备了。”诗人笑了笑,问出了沈泰意料之中的问题,“新安城里派她出来的人是谁呢?”
他决定信任这名诗人了么?
“就是我适才提到的那个青楼女子,文周的妾室。”
这一次诗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才说:“她得冒多大的险啊?就为了一个离开新安城两年多的人?沈泰啊沈泰,你可真是……”他顿了顿,又开口,“但是,如果相爷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就算赔上帝国的汗血宝马也不会让他改变主意。”
沈泰摇头:“如果汗血宝马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新安城,他们就不敢对我动手了。否则文周和我的兄长会冒很大的风险——您,还有节度使徐毕海,甚至铁门关的将军,都能想到这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牵涉到这么多的汗血宝马,我的死就会变成一件大事。相国的政敌就可以趁机参他一本,把他扳倒。”
诗人思考了下:“这事还真有蹊跷。就算你知道了你妹妹出嫁的事情,你在库拉诺湖畔又能做什么?太远了,等你赶回来,也太迟了。可是就有人派了个刺客来暗杀你,难道是打算先下手为强?”他犹豫了下,“或者是对情敌要赶尽杀绝?”
或许如此。
她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你一走就是两年半,要是这时候有人……要为我赎身,独占我身子,甚至纳我为妾,我该怎么办呢?
沈泰终于开口:“或许吧。”
“这么说,你打算回新安城了?”
沈泰露出了下楼以后第一个笑容。但他很快敛去,阴郁地说:“我必须回去,不是么?都托人给新安城带信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诗人没有回以笑容,至少这一次没有。“也许行路也是等待的一种方式。沈泰,你会接受一个没什么用的朋友同行么?”
沈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完全没想到诗仙会这么说。“您怎么会……这太危险了,也太不明智了,把您也卷入到这么危险的事情……”
“你让我想起了一首诗。”被称为谪仙的诗人如是说。
“这个原因实在是太荒谬——”
“还有你在库拉诺湖畔埋葬了两年死者。”
又是一阵沉默。沈泰想着,这位诗人太过真性情。他竟然无言以对,沉默之中,又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
房间对面有人弹起了琵琶,悠扬的乐声飘过灯光和阴影,乘着月色飘出了房间。
“新安城已经今非昔比了。你走了两年,现在需要一个熟悉这两年新安变化的人来指点你,至少要比那个在外面走来走去的瞰林知道得多的。”司马子安露出一抹微笑,而后大笑出声,似乎为自己这句话感到自得。
沈泰看见,诗人的手伸出去,握住了佩剑。
他称呼沈泰为——朋友。
一场旅途的结束,意味着另一段旅途的开始。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她突然想起了这句老话,就在她独自待在帐篷里的时候。沈礼眉没有入睡,也没有躺在铺好的羊皮毯下取暖。星空下的大草原寒风瑟瑟,就像是一座凄凉的坟墓,合上了顶盖。夜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和衣坐在床板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她浑身颤抖,并引以为耻,虽然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她的脆弱不堪。
有句出自道家的古语,她记不住原文了,大意是指在某种程度上,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结,轮回转世后,下一场人生之旅又将启程。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博古人显然很信奉这个想法。博古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会回到宽广如父亲胸怀的天空中,身体则沉入大地,然后重新转世轮回,一世又一世,直到命运的轮回被打破为止。
是夜,沈礼眉仿佛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从她看到山坡上那群狼和那名男子开始,身后的博古人就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之中,她从未在这群勇猛刚强的野蛮人身上看到过任何恐惧的神色。
必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场旅途或许即将结束,很可能就在此地。
她清醒着,和衣等待,手里拿着刀子。
因此,听到第一声狼嗥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意外。但接二连三的嗥叫声让她心惊胆战,身体抑制不住地抽搐,握着刀的手不停颤抖,她竭尽全力去抑制恐惧的感觉,却无济于事。你可以勇敢的,不要害怕。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可事实上,她很担心锋利的刀子会不小心把手划伤,于是把刀子放在一旁的托盘上。
头狼发出一阵悠长的嗥叫,引得群狼齐嗥,此起彼伏,成为寂静的夜里刺耳的声响。而博古人的猎犬却反常地沉默,自从第一只狼在落日时分出现以后,它们一直沉默着。
这也是让她感觉到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原因之一,太奇怪了,猎犬应该对野狼的挑衅发出回应,可它们没有。
它们什么都没做,无动于衷。
她听到外面的嘈杂,骑兵们纷纷上马,她明白待在马背上能让博古人感到更安全和舒适。战斗的号角并没有响起,跟猎犬一样保持沉默。
这太不寻常了。
狼群靠近了,越来越近。它们的嗥叫声是世上最令人恐怖的声音。很久以前有诗人这样写过。奇台人害怕狼群更甚于猛虎,不管是传说中还是生活中。而狼群正朝着他们逼近,沈礼眉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她真想躺在小床上,用羊皮毯蒙住眼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离她家庄园最近的城镇,经常有一位说书人在市场上讲故事和寓言。小女孩听得津津有味,在她第一次把一枚铜板递给他的时候,才发现,那名说书人是个瞎子。
她真想回到那时候,想回到家乡,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或是在花园里荡秋千,在果园里爬着梯子采摘初夏的水果,在夜里仰望星空,寻找那颗明亮的织女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紧抿住嘴唇,她赶紧用手背擦干脸颊上的泪珠。如果她的某位兄长在此,肯定能看得出来她的迫切。这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信条,帐篷外骑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虽然可怕,但若是无法保持住自己的尊严,表现出恐惧和窘迫,那将更可怕。
她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上,穿好马靴。日落时分她回到帐篷里时,就让两名侍女把马靴找了出来。她犹豫了下,拿起那把匕首,揣到怀里。
或许她需要用它来自我了断。
沈礼眉吸了一口气,撩开帐篷入口那沉重的帘子,弯腰走到外面。必须直面令你恐惧的事物,直到你不再感到恐惧为止。这是很久以前父亲教导她的话。
外面吹着刺骨的寒风,她看到了夜空中闪亮的群星,银河横跨天际,而两颗明亮的星被它阻隔,它们象征着永恒的离别:织女与牛郎,生与死,远嫁与家乡……
一名男子站在她的帐篷前。片刻之前她还想到过他,还在猜测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事实证明她想错了。沈礼眉很难去界定他的年龄,尤其在夜间。但她发现他的穿着跟其他的博古骑兵差不多。
没有铃铛,没有镜子,也没有鼓。
她本来以为他是一名巫师,所以那些博古骑兵才如此惧怕。可惜她猜错了。几年前,她的二哥沈泰曾经描述过博古巫师的打扮,不过是在向父亲报告,她只是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已。
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她已经知道了很多,而且如果他们真不想让她偷听,大可以打发她去小溪边玩,或是关上房门。毕竟小女孩并没有把自己藏得天衣无缝。
早在那名男子出现在湖畔的斜坡上时,她就有预感,他是为她而来。事实上,她还很清楚地明白,虽然那名男子带着六只狼进了博古人的营区,但真正让那些猎犬保持沉默的,不是狼,而是这个人。
她决定不去看他们。
博古骑手在马背上挺得笔直,却死寂一般沉默。他们依次排开,围在她的帐篷边上,但一动不动,没有对入侵者做出反击,或者攻击狼群——狼群和那个人显然是一伙的。没有一个人拉弓上弦,也没有一个人抽刀拔剑。
这些人是护送奇台帝国的公主与可汗继承人成亲的,他们必须得保护她的安全。可诡异的是,他们什么也没做。
一轮明月照耀在天际,群星大部分隐去。帐篷之间的篝火还在燃烧,不时有火光跳动,除此之外,一切都诡异地沉默。仿佛他们都成了月光下的雕像,不管是那名男子和他的狼群,还是博古骑兵和他们的猎犬。就像古代的龙王和巫师的传说,或是雄江流域竹林里的狐仙传说一样。
看上去那群博古骑兵是不能动弹了,沈礼眉想着。
或许真是如此,这种事情真实发生了,而不是传说或者故事。也许他们被某种超越了恐惧或者敬畏的东西钉在了原地。
不,她拒绝接受这个想法。沈礼眉四下张望了一番,看到一个博古人在勒缰绳,而另一个则紧张地用手顺着马的鬃毛。猎犬警觉地坐起身,又趴下。
当人们长大成人以后,就得把那些传说和故事抛诸脑后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冲动地想冲到那个与狼同行的人面前,同样狠狠地抽他一耳光。当然她不能这么做。这跟白天的情况不一样,她没什么把握,完全没有把握。除非对事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否则不要轻举妄动。或许她的影响力很微弱,但轻举妄动总不是件理智的事情。她只能先暂时观察下事态发展,试图战胜恐惧,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去面对。
匕首正揣在她怀里。
那名男子从未开口说话,现在也没有。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过了半晌,男子举起一只手,僵硬地做了个手势,指着东方——那是湖泊和远处群山的方向,虽然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
她决定把他的行为看成一种邀请,而不是命令——虽然没什么差别。
那六匹狼立刻站起身来,其中一匹靠近她,其他的往男人指的方向扑去。沈礼眉决定无视它们。男子没有转身,他仍然面对着沈礼眉,等待着。
博古骑手们仍然一动不动,看样子不打算伸出援手。
她犹豫着踏出一步,看看自己的双腿还能不能稳稳地走路。此时,她听到了马背上传来一声叹息:就如夏季的风掠过树林一般。她这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等待她做决定,这才是一直寂静无声的原因。
就在这寂静的黑夜,广袤的异乡土地上,沈礼眉跟着这名男子走了。
毕竟,他是为她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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