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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过去五十年来,帝国的军制一直在不断更改。旧有的平时务农、闲隙训练、战时打仗的府兵制已经越来越无法满足军事需求。
帝国的边境朝各方不断扩张,甚至往南跨过雄江,越过密林丛生瘟疫遍布的南蛮之地,直到出产珍珠的大海。帝国与西边的塔古国,北边的博古各部落不断有小范围的摩擦和争端,还要保护好丝绸之路的贸易,这就让兵农合一的府兵制显得有点捉襟见肘,无法满足戍边和守卫的需要。所以,在帝国的边塞延伸得越来越远的时候,府兵制几乎已经名存实亡。
现在大家普遍认为士兵应该是专职的。奇台帝国从长城外的游牧民族中招募了许多士兵,选拔了不少将领,甚至还封了一些最为强大的异域将领做藩王。这意味着军事制度的改变,非常大的改变。
数年以来,士兵完全由国家供养,从帝国国库支付军费,由全国的农夫和劳动者供应粮食、武器、各式军需,甚至还有各种训练消耗。
一方面,这样的制度可以训练出更富有战斗力的士兵,但另一方面,常备军的出现就意味着全国赋税大幅增加,这是最直观和显著的后果。
过去几年来全国风调雨顺,没有干旱或者洪涝灾害。新安、延陵等大都市在这几年中仓廪殷实,财富增值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因此尚能负担起如此冗重的军费。若是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军费就是个庞大的负担。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某些隐疾总是会在平日里逐渐积累,到一定时候才会爆发出来。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世事往往如此。月盈则亏,杯满则溢,繁盛如昂贵华丽的檀香木,芯子里却难免会被蛀虫偷偷啃噬。唯有夜深人静时,才能听到那细碎的声音。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连狼群都停止了嗥叫。戍守铁门关的将士明白黑夜已快过去。临近夏日的时节,黑夜越来越短。晨曦即将宣告新一天的到来,就如县里的傀儡戏拉开帷幕。
好像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在铁门关墙上执勤的宁武杰想着,他曾经在辰尧县看到过傀儡戏。
宁武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奇台人,跟随父亲和兄长从军到了此地。他没有田地糊口,也没有回乡省亲的必要,因为他尚未娶亲。
于是他把自己半年的省亲假花在了铁门关和相距五天路程的辰尧县之间。酒肆、饭铺还有烟花女子总能榨干他袖袋里的每一个铜板。有一次他被获准半月的假期,就自己一个人去了辰尧。回乡的路实在是太遥远了。
辰尧一直是他所见过最大的县城,大得让他瞠目结舌。所以他绝不相信帝国里还有比辰尧还大的城市,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可能。
他戍守的关隘在晨曦的照耀下显得宁静而悠远。朝阳从悬崖顶部升起,把悬崖的投影拉长,然后逐渐驱赶笼罩在山谷里的阴影,最终升上空中,照亮了他们背后强大的帝国。
宁武杰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是想到奇台帝国的边界已经向东延伸到了海边,他就会特别高兴,传说中东方的群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低头看了看昏暗且尘土飞扬的校场,整了整头盔。铁门关的指挥官对着装要求非常严格,就像只要谁没有穿戴好盔甲,佩好长剑,就会立刻听到塔古人咆哮着从山谷冲出来攻打城墙一样。
真是荒唐。宁武杰张开那缺了一颗门牙的嘴,朝地上啐了一口。说得就像国力强大的奇台帝国派到铁门关戍边的三百士兵是三百只不堪一击、只会嗡嗡叫的蚊子一样。
他啪地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只蚊子,在黎明前夕遭遇这小吸血鬼够让人烦心的,幸好这里不是南方,南方的蚊子更加可怕。他抬起头来,享受着西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天上的星星都快看不见啦,等到晨鼓响起,他就可以结束执勤,好好吃一顿早饭,然后睡觉。
他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山谷窄道,突然间发觉里面有动静。
薄雾渐渐散去,他看到的东西逐渐清晰,宁武杰惊叫一声,立刻派传讯兵去叫指挥官。
在日出时分出现一个孤零零的人,对要塞而言构不成半点威胁。可是他太不寻常了,足以惊动指挥官。
那人渐行渐近,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将城门打开。
宁武杰被他那嚣张的气焰弄得有点恼火,突然间,他看到了那人乘的马匹。
他愣住了,死盯着那匹马和那个人,他们在清晨的薄雾间渐行渐近,变得清晰无比,就像神灵从雾中降临到人世间。这真是让人震惊,宁武杰又吐了一口唾沫,这次是吐在手掌上,好给自己加把劲。
自打第一眼看到那匹马起,他就想把它据为己有。铁门关里的每个人肯定都会这么想。以祖宗的英灵起誓,宁武杰想着,奇台帝国的每一个人也都会这么想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那个杀手不是他带来的?”白粲问过。
“他确实带她来了,或者说是那女人带他来了。”
“别耍你的小聪明,奇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里有些嘲讽的意味,可以理解。他们已经喝了八九杯了,至少……好吧,在新安城,数酒杯是一件很没教养的事情。
夜已深沉,明亮的月光照耀着这间小屋。
沈泰倒也点了蜡烛,想着烛光或许会给白粲一点慰藉。鬼魂一如既往地在外面游荡,他们也一如既往地能听到哀号声。已经习惯了的沈泰突然间意识到这是他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他总觉得窗外的鬼魂似乎也知道了这一点。
而白粲不习惯,他不可能习惯。
死者的哭号饱含着痛楚和愤怒,那无休无止的苦痛,似乎一直在重现他们垂死挣扎的瞬间。这些哭号声在屋外盘旋,此起彼伏,延绵不绝,甚至连湖对岸和树林中都有。
沈泰不由想起了两年多前在这里过的第一个晚上,他被吓得半死。
那些记忆遥远得有点模糊,不过他仍然能记起当时自己被吓得全身冷汗,身体筛糠似的打颤,死死攥着剑柄瑟缩在床上。
若是这些杯黄酒能够让塔古人不再害怕窗外那十多万的鬼魂——比两年前少了一些,沈泰努力让一部分死者的尸骨入土为安——那就让他多喝两杯吧,这样挺好的。
赶在夜晚到来之前,白粲帮着沈泰埋葬了周岩和女刺客的遗体,就埋在沈泰下午刚挖好的墓穴里。墓穴没挖到应该有的深度,不过已经足够埋下两具奇台人的尸骨。这两人,一个死于剑下,一个死于箭下。
沈泰和白粲合力把两具尸体包裹在冬天用的羊皮里——现在沈泰用不着它,想来也没有机会再用了——趁着太阳还没落山,赶紧抬到墓穴处。沈泰跳到坑里,塔古人把周岩的尸体递给他,他把朋友仔细安葬在墓穴中,然后爬了出来。
然后他们把刺客的身体扔到周岩身边,填土,用铁铲拍平,以免有野兽打扰逝者安宁。沈泰念了一篇中规中矩的悼文,并洒酒祭奠。而塔古人则面朝南方,向他们的神祇祷告。
天几乎完全黑了,他们匆匆忙忙地赶回小木屋。太阳落山以后,长庚就出现在西方,这颗星在傍晚时分属于诗人,黎明时分属于士兵。
小屋里没有新鲜的食物,通常沈泰会去钓鱼、掏鸟蛋或者打野禽,然后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是今天例外。
他们煮了点风干的腌肉,吃了两碗米饭,配上甘蓝和榛子。塔古人带来了新鲜的桃子,味道还不错。他们还有黄酒,晚膳已毕,酒仍在继续。
窗外星光下,鬼魂又开始号叫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白粲控制不住音量地重复,“为什么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周岩?难道你对每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人都这么信任?”
沈泰摇了摇头:“我不是轻信的人。但是当周岩找到我的时候,他脸上那份成就感和骄傲无法掩饰。还有当那个刺客拔剑相向时,他是真的震惊。”
“说得像奇台人不会骗人一样!”
沈泰又摇了摇头:“我了解他。”他喝了一口酒,“看来也有人很了解我,因为有人明确告诉那个女刺客不要跟我战斗。她说过她更希望光明正大地击败我,杀了我。还有她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只是瞒着周岩而已。她先让周岩去我家里打听消息,并没有透露丝毫口风——如果从她嘴里泄露出来,会引起周岩的怀疑。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他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
白粲眯起眼睛打量着沈泰,从头到尾思考这件事情:“为什么连瞰林武士都不敢和你单打独斗?”
看起来他还没有太醉。沈泰想,照实回答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跟他们一起在石鼓山训练过差不多两年。”他顿了顿,看白粲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或许太久没训练,我的技艺也荒疏了。不过想必有人不愿意冒这种风险。”
塔古人死盯着他,沈泰拿起铜盆里温好的酒给白粲满上,然后慢慢喝完自己杯中的,又倒上一杯。一位朋友在今天死去了,飞溅的鲜血还残留在他的被褥上。
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埋葬悲哀的墓穴。
“这件事情谁都知道么?我是说你在瞰林受训的事。”
沈泰摇头:“知道的人不多。”
“你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刺客?”
这是大多数人容易误会的地方,通常也会刺激出他的怒意。
“我受训是为了感悟他们的道心,学习他们的纪律,还有他们使用武器的技巧。瞰林人通常担任护卫,而不是刺客!我离开得相当突然,有些师父待我特别亲切,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喜欢我。不过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无关紧要。”
“好吧,你这么说就算了。”
沈泰喝了一口酒。
“难道瞰林人觉得你利用了他们,耍弄了他们?”
沈泰有些后悔提到这回事了:“我只是那时不太理解他们。”
“所以招他们忌恨?”
“不可能的。我压根就不是个瞰林人。”
“那你是什么人?”
“现在么?我是个游离于阴阳两界之间的人,为死者服务。”
“好吧,好吧。奇台人的小聪明,你他娘的到底是个普通士兵呢,还是个朝廷命官?”
沈泰露出一抹微笑:“我他娘的什么都不是。”
白粲迅速转过头,但嘴角的笑容出卖了他。要讨厌这个家伙真是太难了。
沈泰又给自己倒满酒:“这就是真相,队长。多年前我就不再从军了,也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堂。这不是耍小聪明。”
白粲举起自己的空杯,沈泰赶紧给倒上。这样的场景又让他恍惚想起了新安城北里的觥筹交错。到底士兵和诗人谁更能喝酒?这个问题恐怕连圣人都没法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塔古人轻轻地开口:“或许,你并不需要我们来救你。”
此时,外面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声。
这不是动物或者风的声音,沈泰知道那是什么。他每天晚上都枕着这些声音入眠,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找到声音主人的尸骨并让它入土为安。可是他没有办法在诸多尸骨中找出特定的某一个。两年来他感悟到了许多许多,而这些都将在今晚告终,他不得不离开了。有人被派来这么遥远的地方刺杀他,他需要知道原因。
他又斟满了酒杯,一饮而尽:“我不知道鬼魂会攻击她,也不知道你们会回来。”
“要是知道这些鬼魂可以……那我们也不会回来了。”
沈泰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你们的勇气值得钦佩。”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奇怪的想法。有时候美酒能让人琢磨一些从来没想过的东西,就像沼泽地上的芦苇滩背后藏着一条小溪一样。
“勇气值得钦佩,这就是你下令让士兵射箭的原因?”沈泰突然问道。
烛光闪耀,让白粲的目光有点涣散。沈泰觉得他大概喝醉了。
塔古人说:“她几乎被平拍到木屋上了,它们很快就能杀死她。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让他补上两箭呢?”
半遮半掩才是最好的回答,沈泰略带讽刺地说:“让一名士兵立功,为自己增加一个纹身的机会?”
白粲耸耸肩:“算是吧。他毕竟是跟我一起回来的。”
沈泰点点头。
白粲说:“你为什么跑到外面来,知道它们会帮你么?”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点尖锐。
他们听着外面凄厉的哭号和尖叫。沈泰努力把自己的思绪从周岩的惨死中拉回来:“我是跑过去拿铲子的。”
白粲·奈斯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不可置信地说:“用铲子来对抗瞰林人的宝剑?”
沈泰自己也笑了,看来喝酒真的可以让人放松神经,忘掉恐惧。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即将和库拉诺湖畔的鬼魂永远作伴呢。
他们继续喝酒,窗外的尖叫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难听的声音,似乎是垂死之人的呻吟,无休无止地在黑暗的夜里响起,能让人听了心烦意乱到濒临崩溃。
沈泰开口:“你想过死亡么?”
塔古人看着他:“每一个士兵都想过。”
这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们是陌生人,不久前他们身处的国家还互相敌对,或许不久以后又将继续敌对下去。这是有着蓝色纹身的蛮子和文明人之间的对抗。
沈泰继续喝着酒,塔古人的烈酒可能比不上新安城北里那醇香味美的葡萄酒。但对今晚而言足够了,恰如其分。
突然间,白粲喃喃地说:“我说过要跟你谈谈的,我跟格纳说的,还记得么?”
“我们不是一直在谈么?可惜啊……可惜周岩已经死了,要不然他能拉你谈上一整夜。你肯定会受不了他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只想赶紧睡下去,让耳根子清净点。”
是啊,周岩死了,就埋在外面。对一个温和又健谈的男子而言,真不是个合适的葬身之地。
周岩跋山涉水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到底要给他带来什么消息?沈泰无从得知。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问这位朋友科举及第了没有。
白粲凝视着窗外的月光:“如果有人派出一个刺客,那么就有可能在你回程的时候派出第二个。你明白的。”
他明白。
白粲继续说:“铁门关有他们俩通关的记录,所以戍边的将士肯定会询问他俩的去向。”
“我会告诉他们的。”
“那么他们就会把消息报送到新安城。”
沈泰点头,肯定会的。一名瞰林武士到遥远的西边来行刺?真是非同寻常的事件,当然不会严重到动摇奇台帝国根基,他沈泰还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不过足以惊动沉寂的边防要塞。这个消息会随着军报飞快地发送出去。
白粲说:“你的孝期结束了,是吧?”
“差不多吧,等我到新安城肯定结束了。”
“你会去那里么?”
“当然。”
“你知道谁派这个杀手来的?”
他不敢肯定。
是辛伦推荐我找这个瞰林的。周岩最后的话犹在耳边,可他的生命却已经消逝。“我想我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去寻找答案。”
或许他知道的不止如此,可是今晚他不愿意去思考这些。
“这样,我有一个建议,”塔古人说,“哦不,两个建议,足以让你活下去。”
白粲微微一笑,喝干了一杯酒:“我的前途跟你绑在一起了,沈泰,还有你所接受的那份赏赐。你得好好地活着,去拿你的马。”
沈泰仔细考虑着塔古人的话,白粲看起来还是很有诚意。
而且那两个建议听上去都不错。
要让沈泰自己想,他连一个都想不出来。要想平安回到新安城,他必须得更加精明和谨慎。在帝都,就连你跟人鞠躬的次数不对,或者鞠躬的对象不对,都有可能惹来大祸。他决定接受塔古人的建议。
他们喝光了瓶里最后一滴酒,熄灯就寝。
此刻,月已西斜,不久后就是天明。塔古人躺在地板上,轻声说:“要换我在这里待两年,我肯定早死了。”
“是啊。”沈泰回应。
星光下,窗外的声音时高时低,连绵不绝。天空中的牛郎织女星闪耀着光芒,透过窗口投射到屋里,它们在银河的两边闪烁着,带着深沉的爱意。
“它们都很痛苦,是么?”
“是的。”
“它们想杀了她。”
“是的。”

 
沈泰认出了城墙上的卫兵,那小伙子至少来过两次库拉诺湖边运送给养。他记不住卫兵的名字,不过他知道戍守铁门关的将军名叫林峰。林峰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太强壮,长着一张圆脸。他把在铁门关担任统领当作自己建立军功的踏板,为以后的晋升多积累点资历。
去年秋天,他来到要塞还不足一个月,就前往库拉诺湖畔,慕名来看这位在湖边埋葬死者的男子。
当他和士兵赶着牛车离开的时候,曾经朝沈泰鞠躬两次,给沈泰送的物资给养也从未断绝。那次会面让沈泰明显感觉到林峰是一名雄心勃勃的军官,带着点傲慢,但有军人的荣誉感。沈泰认为这名将军非常了解库拉诺战场的所有历史。
林峰不是个适合作朋友的人,但在铁门关担任统帅跟这方面的天性没有任何关系。
天刚刚亮,大门缓缓打开,露出站在背后的林峰。他身上的军服穿得一丝不苟。从湖畔出来的第一晚,沈泰还睡得不错,而第二晚则被狼嗥声惊醒。他能判断出狼群在远处,似乎也不是特别饥饿,可仍然选择在深夜里为父亲祷告,然后连夜骑马赶路,而不是等到天明再启程。奇台人对狼都有种莫名的恐惧,不管是传说中还是生活中,沈泰也不例外。还是骑在马背上能带给他安全感,再说了,他现在对白粲·奈斯珀这匹紫红色的汗血宝马实在是爱不释手。
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汗出如血,那只是关于天马的传说,是诗人浪漫的想象营造出来的。不过现在要是有人来背诵几句赞颂汗血宝马的诗歌,沈泰一定洗耳恭听。他在星空之下飞骑驰骋,月光洒在身后,映衬得这夜晚如梦如幻。胯下的高头大马脚步轻盈,在黑暗的峡谷中如精灵般飞驰,不会行差踏错半步。
这一刻真是美妙到足以让人死而无憾。沈泰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沉浸在如风般飞驰的感觉中。骑着汗血宝马的感觉比衣锦还乡还棒,他的心随着宝马轻盈的脚步飞扬。这匹马的塔古名字叫做“狄恩洛”,意思是“闪灵”,沈泰一直重复着这个名字,太贴切了。
换马是白粲提出的第一个建议,他说沈泰需要拿出点东西来证明自己带来的消息是真实的。得骑上一匹汗血宝马,让人亲眼看到了,他们才会相信沈泰真的能得到二百五十匹宝马的厚赐。再说了,狄恩洛比凡马跑得快,也能缩短他回程的时间。
书信中明确指出,这份赏赐只能由沈泰亲自领取。这或许会成为保证他活下去的护身符,那些追踪他而来的人可能会因此投鼠忌器,不得不确保沈泰的安全。
听上去这个建议很实用,于是沈泰欣然接受,还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
在早上与白粲分手之前,他写了一封书信:作为对慷慨出借宝马,以及在库拉诺湖畔英勇对抗来自奇台帝国刺客的回报,塔古队长白粲·奈斯珀,可以在那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中任选三匹带走。
这样也足以让塔古队长向自己的将军交差,总不能平白无故借一匹汗血宝马出去。他俩对此都心知肚明,白粲也欣然接受这份回报。沈泰在清晨的风中骑着天马飞驰,才算是明白了借马对白粲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决定。
白粲的第二个建议就是把所有可能带来歧义的、含糊不清的东西都用清楚明白的措辞表述出来。塔古人亲自在沈泰的书桌上用奇台语写了一封信,他写得很慢,笔迹苍劲有力。
“在下白粲,忝为塔古国戍守边境部队小队长。奉白玉公主程婉之命,以伟大的狮王桑格拉玛之名,赐予奇台帝国大将军沈皋之次子沈泰塞达品种汗血宝马二百五十匹。仅限沈泰本人亲自领取,马匹现牧养及看护在……”
马匹交接的地方位于塔古境内,靠近奇台帝国熙思县。白粲尽可能清楚而详细地写下了移交宝马的各种前提与细节。尤其是强调必须由沈泰亲自来领取,以防他被强迫或诱导着签署了一些违背意愿的东西。新安城里某些人受过专门的训练,不择手段地诱使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署文件。还有专门模仿别人笔迹的人,几近以假乱真。
沈泰带着这封信飞驰铁门关,准备把它递交给铁门关的守卫抄送,以八百里加急快马朝帝国首都送去。
这些应对手段到底管不管用,沈泰也不知道。不过这批汗血宝马事关重大,他已经做好了再度面对刺客的准备(还有那雇佣刺客来刺杀他的人),那些刺客很可能会捉住他严刑拷问,再用特殊的方法把他折磨致死。
第一个刺客无功而返,暗地里的敌人绝不会就此罢休,只会接二连三地来找麻烦。沈泰对此心知肚明,可他没料到的是,当他骑着闪灵穿过铁门关城门进入校场,在林峰面前勒住马缰的时候,赫然发现指挥官背后的出现了一名全身黑衣,身背双剑的瞰林女子。
她比来湖畔的女刺客娇小一些,脚步同样轻盈。这种轻盈的脚步是瞰林人的标志,长期在石鼓山训练的成果。瞰林人甚至可以在一个圆球上优雅地舞蹈,并保持平衡。
沈泰盯着那个女人,她的黑发未曾束起,径直披散到腰间。沈泰意识到她是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危险性会小点。沈泰迅速地抄起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扣上弓弦,指向她。在山林里,为了对付野狼和野猫,他得随时准备开弓射箭。沈泰端坐在马背上,没打算下来,他对自己的骑射技术相当自信。他曾经跟长城以北的游牧民族共同生活过一段日子,然后才去到石鼓山接受瞰林武士训练。他感到了些许讽刺,曾经的同门兄弟,现在一个接一个被派来刺杀他。
指挥官林峰愣了下,喝道:“你要干什么?”
女人在距离沈泰十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和饱满的双唇。对一名携带暗器的瞰林武士而言,十五步的距离太危险了。沈泰一拉马缰,闪灵往后一跳。
“她是来杀我的,”沈泰保持从容地说,“在库拉诺湖畔,另一名瞰林尝试过,可惜我还活着。”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指挥官林峰说。
沈泰眨了眨眼,但他的目光一瞬都不敢离开那个女人。
忽然,她伸出手,摊开,让沈泰看清她手上空无一物。然后她两边肩膀微微一耸,背后的双剑就掉到了地上。女人笑了起来,那种笑容让沈泰不由得愈加警惕。
这一场对峙引起了士兵们的围观,和平时期的戍边生活太无聊了,难得有新鲜事发生。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沈泰问。
指挥官转头瞥了一眼那个女人,耸耸肩说:“昨晚上她告诉我们的。她追着那个刺客来,日落的时候抵达铁门关。本来她打算连夜骑马去找你,我劝她不用急于一时,不如休息一个晚上。那个女刺客先她好几天来呢,要是库拉诺湖畔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要阻止也为时已晚。”他顿了顿,问道:“这么说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不幸被您言中。”
指挥官的表情突然一沉:“他们都死了?那个胖书生和女瞰林?”
“是的。”
“他们?”女人第一次开口,在这晨曦轻拂的校场,她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清晰,“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为你的同伴而遗憾?”沈泰愤怒地问道。
女人摇了摇头,笑容敛去。她有一张聪明机警的脸庞,颧骨高耸,披散着的头发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魅力。“我是奉命来阻止那个刺客的,我为那名无辜的书生而遗憾。”
“可怜哪,那个胖书生。”林峰重复了一次。
“他是我的朋友,”沈泰说,“他叫周岩,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告诉我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那他说了么?”女人问,“他把消息告诉你了没有?”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沈泰。
沈泰飞快地举起弓箭指着她。
女人停了下来,又一次笑了。瞰林武士的微笑不啻于无形的武器,足以让人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沈泰想着。
她摇着头说:“如果我是来杀你的,你早就死了。我也不会赤手空拳地站在你面前,你应该明白。”
“我们最好还是回到正题上去,”沈泰冷冷地说,“多说无益,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这次换她愣了下,沈泰笑了。这个女人太自信,得给她来点下马威。石鼓山不仅训练武艺,还会教导瞰林武士们如何用语言去攻击或安抚别人。这世界上,不只刀剑暗器可以致人死命,言语诛心,犀利胜过刀兵。
他的朋友死在了瞰林武士手上,眼前这位女瞰林的目光让他回想起那惨烈的一幕,沈泰极力压抑着被激起的愤怒情绪。不过,同样是盯着他看,这位女瞰林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杀意和战意。他至少应该听听这个女人要说什么,才能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会随时保持警惕,沈泰想着。
“你为什么会被派来干掉另一个瞰林武士?”
“因为她根本不是瞰林。”
指挥官林峰惊讶地转头看她,女人继续说:“半年前她从新安城附近的瞰林寺逃离,隐姓埋名混到城里当杀手。据我们所知,有人雇佣了她来这里刺杀你。”
“谁?”
那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泰说:“她是一名瞰林武士。她说了,如果不是接到了明确的指示,她会和我公平一战。”
“难道你认为这些命令来自于石鼓山么,沈公子?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你自己也在石鼓山受训过,你应该了解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看向林峰,指挥官的表情很警觉,看来这些消息他也是刚刚听到。在遥远的西部边陲,这样的消息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沈泰意识到他们最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些,这个女人估计也明白,所以她对沈泰的问题避重就轻。又或许这是某种伎俩,想把他骗到一个更狭窄更僻静的地方,方便刺杀。在几天之前,沈泰的日子都过得挺单纯,不会想这么多。
“林将军可以派人搜我的身,”她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来,似乎读懂他的心思,“我的右边靴子里藏着一把匕首,其他就没了。你要还不放心,可以让卫兵把我的手绑起来,这样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上一个安静点的地方谈谈?要是这样你都还害怕,就让林将军跟你一起来吧。”
“闭嘴!”林峰怒瞪着她说。他讨厌这个女孩越俎代庖地发号施令,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我当然会跟他一起去,不过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听你们的意思,似乎有人在我管辖的地方被杀害了,那么我得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得向朝廷上报此事。”
是啊,得向朝廷上报。朝廷一定会被淹没在如雪片般的报送抄本中,沈泰讽刺地想着。
女人耸了耸肩,沈泰感觉到她并不乐意这位统领掺和进来。看来他得考虑考虑。
他收起弓箭,抬头往右望去,那名缺了一枚牙齿的秃顶士兵还站在城墙上低头看热闹。沈泰冲着他挥了挥手,说:“喂,照顾好我的马,细心点喂水喂食。我记得你挺懂马性的。”
要不是现场气氛这么紧张,宁武杰肯定会乐得笑出声来。

 
沈泰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专门前来戍边地方伺候官长的仆役为他准备了替换的锦靴,还收走了他换下来的衣衫鞋袜去清洗。
他的思绪飘远,想到人生转折际遇,反复无常,有时候需要深思熟虑方能做出决断;而有时候,就在清晨醒来的一瞬间——或是洗脸洗手的短短瞬间,就可以做出影响一生的决定。世事如此,倒是超脱了人力所能预料范围。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沈泰对自己的未来也有点看不透,就在这个清晨时分,不知道被什么所触动,他突然间明悟了不少东西。
梳洗完毕后,一名护卫恭送他前往营地东面的议事府。他在门外大声宣告沈泰的到来,并为他拉开挡风的布帘。
沈泰走了进去,林峰和那名瞰林女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沈泰冲他们鞠躬,跟他们一起盘膝坐在蒲团上。手边的桌上摆放着茶盘,这让他颇感意外。景泰蓝的茶盘上嵌着柳枝的图案,还附有两句诗人岑杜描写柳树的诗。整间议事府装饰得美轮美奂,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两年以来沈泰到过最华美的屋子了,林将军背后的矮几上摆放着一个浅绿色的花瓶。沈泰盯着它看了好久,似乎太入神了,他自嘲地想着,就像城墙上那名士兵入神地盯着自己骑来的宝马一样。
“这个花瓶非常精致。”他开口赞许。
林峰笑了笑,无法掩饰脸上的得色。
沈泰清了清嗓子,突然起身,一揖到底:“麻烦请给她松绑,我将不胜感激。”他脸上现在的表情一定蠢透了。
女人的手腕和脚踝被牢牢地捆着,她一脸平静地坐在另一边。
“为什么?”林峰很享受这种被尊重的感觉,但显然不太乐意改变现状。
“有您在场,她不会攻击我的。”他在梳洗的时候已经想通了,“六百多年来,瞰林武士之所以能够在朝廷的允许下延续至今,是因为他们有着崇高的声誉,不管是朝堂还是军队对他们都非常信任。如果一名瞰林武士在边陲要塞杀掉了将军,或者在将军眼皮子底下杀人,他们的寺庙,他们的豁免权,就不复存在了。另外,我想她说的是实话。”
女人又笑了起来,目光低垂着,似乎想隐藏自己的愉悦。
“林将军或许也是我的同谋哦。”她低着头说,在房间里不比校场上,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多了点波动。
两年了,两年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动人的声音,沈泰不由感慨。
林峰的表情很愤怒,沈泰抢着开口:“不会的,我想我还没有重要到这种地步。至少之前没有。”
“之前?什么之前?”林峰问道,一下子忘了还要发火。
沈泰沉默着,林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朝旁边的士兵点点头,士兵走到那女子身边,给她松绑。他很小心,没有站得太近,这里的士兵称得上训练有素。
绳索松了,沈泰却继续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林峰明白了他的暗示,挥了挥手示意两名随侍的士兵退下。
女人的头发已经束好,她优雅地盘膝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穿着黑色的麻布劲装,腿上打着黑色的绑腿,方便骑马。绑着她手腕的绳子很紧,有些地方擦破了皮,不过她似乎毫不介意。
沈泰注意到她的手小巧纤细,很难想象这是一双瞰林武士的手,但这样的人恐怕更危险,他太明白不过了。
“不敢请教姑娘芳名?”沈泰问。
“魏苏。”她微微一欠身。
“你是从石鼓山而来?”
她略微有些不耐烦地摇头:“怎么可能?我从石鼓山能这么快赶过来么?我是从码外附近的瞰林寺过来的,那个女人也是。”
码外,离新安城很近的地方,那里以温泉闻名于世,皇帝还特意在码外修建了一座行宫,与众嫔妃在此享乐。
沈泰明白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作为五圣山之一的石鼓山远在东北方,这女人说的是实情。
“冒昧打扰一下,您刚才说是在什么之前,沈公子,”林将军插话,“您能赏个脸回答下我的问题么?”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讽刺,但失败了。这位将军把面子看得很重,自满又傲慢,可目前他对沈泰而言很有用。沈泰转身看着他。
看样子时机正好。
他突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又或是乘船行在大河分流的地方。人的一生总有些即将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刻,犹如此时。
“塔古朝廷赠予在下一份礼物,”沈泰轻轻开口,“来自我们的公主。”
“白玉公主?送给你个人的礼物?”
边塞将军完全压抑不住自己的惊讶,他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失态。
“是的,大人。”
林峰沉思了半晌,才开口:“是因为你埋葬了他们的逝者?”
这男人或许不是个太称职的统帅,但一点也不傻。
沈泰点点头:“日格尔为此赐予了太重的荣耀。”
“荣耀?那可是群野蛮人,”林将军直言不讳,举起瓷杯喝了一口热茶,“他们从来不懂得什么是荣耀。”
“或许您说得对。”沈泰回答。他的声音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然后,他说出了汗血宝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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