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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之后,接连几天,我们带着阿罗回到西南边陲的牧地,把该整修、该搭建的界篱继续完成,让界篱那边的牧羊人明白,这些界墙的每一块石头,我们一清二楚,哪一块被移动了我们都会知道。我们工作到第三、四天时,有一群人骑着马,从小悬崖下方的牧场斜坡向我们走来。那片斜坡原本属于寇迪世系,现在变成足莫世系了。羊群咩咩叫着闪躲那群骑士。他们直直向我们骑来,登上山头平台后,更是加快了速度。那天的天气阴沉,又有些雾湿。稍早时,横扫山区的一场好雨把我们淋得湿透,修墙用的岩石濡湿多泥,更是让我们浑身脏污。
  「啊,石神在上,那是老蝰蛇本尊呢!」阿罗嘀咕着。父亲瞥了阿罗一眼,示意他安静,等那群骑者来到界墙边,才以平静清晰的语调出声:「阿格领主,你好。」
  我们三人都欣羡地看着他们的马匹,因为每一匹都是良驹骏马。领主本人骑一匹蜂蜜色的母马,在他庞大的身躯之下,那匹母马显得格外秀致。阿格足莫的年纪大约六十上下,有个大桶腰肚和公牛脖子。他穿黑色男短裙及外套,但并非粗毛毡的材质,而是用精织的羊毛料裁制而成,露出肌肉累累的小腿;他的座骑套着镶银的马勒。我主要是留意这些,反倒没怎么看他的面孔,因为我根本不想抬头看他的眼睛。我这一生的十多个年头里,一直听到人说阿格领主的坏话。更何况,他刚才骑着马,一路对准我们,直奔界墙的态势,像要出手攻击似的,无法改善我对他的印象。
  「克思家的,正在整修羊篱笆?」他的音量很大,却带着意料之外的温暖和快活。「成果不错啊。我底下有些擅长干砌石头的男工,改天叫他们过来帮你们。」
  「我们今天就差不多可以完工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凯诺说。
  「我还是派他们过来吧,篱笆有两边,嘎?」
  「的确。」父亲应和,口气是愉快的,虽然表情与他手里的石头一样硬。
  「这两个小伙子,有一个是你的,嘎?」阿格打量阿罗和我。这侮辱很微妙。他肯定知道凯诺的儿子还是个男孩,而不是二十岁的男子。这当中暗示克思家的子嗣与克思家的农奴实在无法区别。虽是带刺的话,我们三人还是默默咽下了。
  「是他。」父亲没有说出名字或介绍,甚至也没有看向我。
  「既然我们的领地相邻了,」阿格说:「我心里一直想去邀请你和夫人到足莫一访。要是我一、两天内去你家,你会在吗?」
  「我会在家。」凯诺说:「欢迎你来。」
  「好呀,好呀。我会来的。」阿格抬起一只手,草率敬个亲切礼,然后掉转座骑,带他那一小队人马沿着界墙离去。
  「唔,」阿罗叹口气:「那真是一匹漂亮的黄色小母马。」他与父亲一样是彻头彻尾的马夫,两人一直都渴望、并且计划着改善我们的马厩等级。「要是我们这一、两年内让布蓝提跟她在一起,那将生出一只多棒的小马来呀!」
  「还有,那将付出多少代价呀。」凯诺正色道。
  从那天起,凯诺都很紧张,而且常常一脸不悦。他吩咐母亲为阿格的到访做好准备。当然,母亲听话做了准备。然后他们等着。凯诺都没有远离石屋,因为不希望让母亲独自接待阿格。可是,阿格却过了半个月才来访。
  他带了与上次相同的那些随员前来,全都是他的手下以及他领地内其他世系的男人,没有半个女人。以父亲刚烈的自尊,这情形堪称侮辱,而他并没有松手不理。「很遗憾尊夫人没有与你同行。」父亲说。阿格这才抱歉连连,说他妻子料理家务,负担很重,而且健康状况也不好等等。「但是,她盼望在足莫领地迎接你的到来。」阿格转向湄立。「在以前,我们常骑马走访其他领地。我们这些后人真是偏离了高山人热诚的旧习惯。不用说,你们山下那边的城市,一定是大为不同的。听说,你们的邻居都住在附近,稠密得有如乌鸦挤着吃腐尸。」
  「是大为不同。」母亲温顺地回应。阿格喧噪的嗓门及硕大的体型似乎总带着压制人的威胁,母亲像被缩蚀了一般。
  「这一位,想必就是你家的小伙子了,前几天才见到的。」他说着,突然转向我。「名叫卡达,是吗?」
  「欧睿。」我没作声,所以母亲代为发言。其实,我是故意低下头的。
  「好。欧睿,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大嗓门说。「你害怕足莫人的眼睛吗?」他又笑起来。
  我的心在我胸口上方猛烈敲打,差点让我窒息。但我强迫自己抬头,望向悬在我上方的那张大脸。阿格的眼睑厚重下垂,使人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皱折与眼袋,他的眼睛有如蛇眼那般冷静而空洞。
  「我听说你已经展现你的天赋了。」他瞥一眼父亲。
  阿罗当然已经把蝰蛇的事告诉我们领地所有人了,在高山区这里,话语传递的速度之快,令人惊奇。因为,这里看起来好像没有谁会向任何人讲什么——除了对最亲近的亲属。可是,就连最亲近的亲属,大家似乎也很少说些什么。
  「他已经展现了。」凯诺说话时看着我,而不是阿格。
  「那么,虽然是谣言,这次倒是真的啰。」阿格的语调带着温馨与祝贺之意,我真无法相信他刚才对母亲的露骨侮辱是蓄意所为。「消解的天赋。好耶,那是我很想见识的力量呀!如你们所知,在我们足莫世系,只有女人具有克思血统。当然,她们是承袭了天赋,但却无法展现。也许小欧睿肯为我们做个示范。小伙子,你愿意吗?」大嗓门显得很和蔼、很热切。拒绝是不可能的。我没说什么,但礼貌上必须有点反应。我于是点头。
  「好。那么,我们会在你来之前,设法先找到几条蛇,嘎?要是你喜欢的话,或许也可以帮我们把旧谷仓的老鼠和小猫清除掉一些。我很高兴知道那个天赋真的展现了。」这是对父亲说的,语调同样热烈和蔼——「因为我对我一个孙女,就是我最小儿子的女儿,一直有个想法。等你们到足莫时,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他起身。「现在,你看,我并不像他们所说的像食人妖怪吧。」——这是对母亲说的。「等到五月,道路干了,你们将会大驾光临,好吗?」
  「十分乐意,先生。」湄立也起身了,而且合指叠掌,颔首鞠躬——那是平地人礼貌表示尊敬的姿势,我们相当陌生。
  阿格注视她,仿佛有了这个姿势,湄立才入了他的眼。之前,他都没真的看我们任何人。母亲恭敬冷漠地站着,她的美不像高山妇女的美,她的美是骨子里的优雅、敏捷,以及细致的活力。我看见阿格的表情变了,变凝重了,里面有我读不出来的情绪——惊叹、羡妒、饥渴、怨恨?
  他呼唤那几个跟来的随员,他们原本一直围坐在母亲为他们准备的餐桌旁。他们鱼贯走向庭院他们的马匹那儿。不一会儿,全体在马儿的杂遝声中离开。母亲看着盛宴后的杯盘狼籍。「他们大吃了一顿。」她带有女主人的自豪,但也含着悲伤,因为她花了一番精神和力气制作点心,却完全没有剩下一点点可以给我们自己吃。
  「有如乌鸦挤着吃腐尸。」凯诺讽刺地引用。
  母亲轻轻一笑。「他不是圆滑的外交官。」母亲说。
  「我不晓得他是什么。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来。」
  父亲瞥瞥我,但我站着不走,决心听他们说什么。
  「也许。」凯诺说,很明显想延后讨论——至少,延到我明白自己不应该在那儿聆听而离开之后。
  母亲倒是没有这层顾虑。「他是在讲订婚的事?」
  「那女孩,想必差不多年纪了。」
  「欧睿还没十四岁呢!」
  「她应该小一点。十二或十三岁。但,你知道吗,她从她母亲那边继承了克思血统。」
  「两个小孩子订婚,然后等结婚?」
  「那倒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凯诺的口气渐渐冷硬起来。「只是订婚,好几年后才结婚。」
  「无论是哪一种安排,现在都太年幼了。」
  「早早把事情定了,让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好交易透过婚配而来。」
  「我不想听这种话,」母亲平静地说,一边摇头。她的口气一点都没有违抗。她向来就是个不常宣示反对意见的人——以父亲那阵子的紧绷,要是母亲明白反对,可能早就不晓得把父亲激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足莫家想做什么,但如果他提出订婚,倒是个大方的提议,我们也该谨慎考虑。西部这一带,没有其他具有真正克思血统的女孩。」凯诺看着我。我忍不住回想,父亲平时怎么用那深思、评估的目光注视那些小公马和小母马,一边琢磨着马厩的未来。然后,他转开了目光不再看我。「我只是想不通,他何必做这提议。也许他有意借此补偿我们吧。」
  湄立睁大眼睛。
  我得把这些对话想出个所以然来。凯诺所说的补偿,是指当年为了保有纯正血统,凯诺本来有可能娶回家的那三个女人,却被阿格抢先要走,激得凯诺只好下山找个根本不具有克思血统的女子为妻,是指这件陈年往事吗?
  母亲整个脸涨红,前所未有的红,致使她清亮的褐色皮肤变得有如冬天夕阳那么暗沉。她小心翼翼说:「你一直在期待——补偿?」
  凯诺愚钝的时候,有可能像石头那么愚钝。「那才公平啊。」他说:「可以修补一点藩篱。」他踱步远去。「蝶丹不是老女人,还没有老到无法给沙贝足莫生出这个女儿。」他又踱步回到我们身旁,站定看着地面,深思着。「假如他真的提议了,我们就必须加以考虑。足莫世系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却可能是个好朋友。倘若他给的是友谊,我必须接纳。而且,对欧睿而言,这样的机会比我能期望的好多了。」
  湄立没说话。她刚才已经表明反对,就再也没别的可讲了。她虽然没听过让孩子年幼就订婚这种事,而且不大喜欢,但是为孩子安排好婚姻,并利用婚姻取得财产上和社交上的好处,这样的处理原则,她倒也非常熟悉。何况,领地之间的友好与交恶,以及维持血统等等这一类事情,在她而言,她都只是那个外来者、那个局外人,因此,她必须信任父亲的知识和判断。
  但,我却有个个人想法。既然现场有母亲与我站在同一边,我于是发话了:「假如我与足莫那个女孩订婚,那桂蕊怎么办?」
  凯诺与湄立同时转身注视我。
  「什么桂蕊怎么办?」凯诺问,好像装笨——这可不像他。
  「假如桂蕊与我想订婚,那怎么办。」
  「你年纪太小了!」母亲脱口道。但讲出来,才发觉着了自己的道。
  父亲静立了一会儿,才说:「特诺和我曾经谈起这件事。」他一字一句说得坚决凝重:「桂蕊具有出色的血统,她的天赋也很强大。她母亲希望她与寇迪世系贝曦世家的安伦订婚,以维持纯正的血统。只是,目前还没明确的决定。但,欧睿,足莫这女孩具有我们的血统。这件事对我、对我们族人都相当重要,所以是我们不能抛弃的机会。现在,足莫世系是我们的邻居了,而成为亲家,是迈向友谊的一个途径。」
  「我们与乐得世系一直都是朋友啊。」我坚持立场。
  「我没有轻看这一点。」凯诺站在那儿,盯着杯盘狼籍的餐桌,对自己所讲的各项决断,也还拿不定主意。「这件事,暂时搁着吧,」他终于说。「足莫也许根本没那个意思。他是个忽热忽冷的人。等五月去他们那里,就会比较清楚利害得失。说不定我误会他的意思了。」
  「他是个粗人,但好像有心示好。」湄立说。「粗人」这种字眼,不管她对谁使用,都算严厉,那意味她非常不喜欢阿格。但是,如果不信任人家——那并非她的天性——又会使她很不舒服。在没有善意当中看出善意,是母亲的创造本领,我们很常碰到那种情形。所以,家中与她同工、为她工作的人,都甘心乐意;最阴郁的农民与她谈话,都十足热忱;口风紧的年长女农奴,都把她当姐妹,放心倾吐伤心事。
  我等不及要去见桂蕊,告诉她即将出访的事。我们等候阿格到来这段期间,我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过,只要完成分内工作,我其实可以随心所欲外出。所以,第二天下午,我告诉母亲,我要骑马去乐得世系。她清澈的双眼注视着我,我脸都红了,但她没说什么。我问父亲可不可以骑那匹小红马。跟他说话时,我感到一份不寻常的自信。父亲已经看过我展现我们血统的天赋了,也听到我像个未来的新郎倌那样说话,所以,当他同意让我骑那匹小红马,而且也没有提醒别让羊群受到马匹惊吓,或是马儿跑过后,要带他散散步,我一点都不意外。假如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而不是十三岁的男人,他一定会提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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