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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带我走进的房间由两个长相甜美的巨魔女孩负责照明,她们身着灰褐色衣裙、系着黑白相间的腰带,一看到我们步入,立刻卑躬地行屈膝礼。

  房间本身装饰华丽,墙壁上挂满织锦和油画,厚厚的地毯消除了走路的脚步声。房间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铜质浴盆,装满热水,旁边放了一张小餐桌,上头摆满的丰盛食物足以招待皇亲贵族,使我想起今天错过的晚餐──那是奶奶为我精心准备的惜别派对,祝福我离家外出去发展自己的梦想。父亲会将小猪叉上烤架在火堆上转动烘烤,可以想象家里养的狗儿眼巴巴地望着烤乳猪,祈求经过的客人赏一小块肉条。奶奶还会额外准备马铃薯泥,搭配去年收成的红萝卜和甜菜根,浸润在香味浓郁的奶油里,还有她名扬邻里的苹果肉桂蛋糕,少了鸡蛋就无法烘烤。想到蛋黄和泥泞混在一起的景象,我闭上双眼,欲哭无泪。我是离开了,却没有准备蛋糕、没有晚餐、也没有惜别宴会,大家只会在暮色渐浓的乡间徒劳无功地寻找失踪的我。

  「别在这里触景伤情当儍瓜,」我自言自语地咕哝。「就是一桌食物罢了。」巨魔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怯弱地笑了笑。「好像太丰盛了。」

  「随妳爱吃多少都可以,」马克说道。「若有其他需要,就告诉她们,她们会马上为妳预备。」他转身吩咐仆人。「妳们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应该很宽裕。」

  「是的,爵爷。」女仆异口同声,再次屈膝行礼,恭敬地目送他离开。

  「您一定饿坏了,小姐。」其中一位对我说道。

  「我现在比较需要的是上厕所。」我终于忍不住说。

  女仆笑咯咯地指着侧门。「在那里,小姐。」

  等我排掉至少好几枚金币重的水量之后,走回房间审视眼前的选项:沐浴和食物,二择一,刚好咕噜噜叫的肚子帮我做了决定。

  我捧着一大碗浓稠的炖肉大快朵颐,饿了一整天加上滴水未沾,囫囵吞了一大把蓝莓,外加一颗苹果,汁液顺着下巴滴在衣服上,让已经惨不忍睹的连身衬裙又多了一片污渍,女仆看着我的吃相看得目瞪口呆。

  「妳们叫什么名字?」我一边咬苹果一边问话。

  女仆同时瞥了一下彷佛挨了巴掌。我停止咀嚼,她们意味深长地对看一眼,「我猜她的意思不是那样。」一位窃窃私语地告诉另一位。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过了半晌年纪大的先开口回答。「我叫艾莉,她是柔依。」

  「我叫希赛儿。」我含着一大口面包,撇开尴尬的气氛,含糊地自我介绍。天哪,我实在饿坏了,根本顾不得礼貌。

  「我们知道。小姐,我们一直在等您。」

  面包突然卡在喉咙口,我把剩下的食物放在一旁,食欲不翼而飞。

  「我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叫我希赛儿就好。」

  「您是崔斯坦王子的未婚妻,过了今晚,就是厝勒斯的王子妃。」柔依的眼睛睁得像铜铃,「您非常幸运,小姐。王子殿下长得一表人才、英俊非凡。」

  「也很勇敢。」艾莉同声称赞,两个女孩互抓手臂,一副心醉神迷、快要晕倒的模样。

  「他既粗野又没礼貌,让人不敢恭维。」我不满地抱怨,站起来走向浴盆。

  这辈子除了奶奶和姊妹之外,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坐浴,但听说贵族世家都是这么做的,如果大惊小怪地要求她们离开只会导致反效果,让人注意到我平凡的出身。尊严就是我防卫的盔甲,绝不能让她们夺走。我匆匆脱掉身上剩余的衣物,爬进浴盆里,全身的伤口一齐抗议,痛得我忍不住皱眉头。

  「水温够热吗,小姐?」艾莉问道,递来一块海绵。

  「这是……」望着墙边那冰冷的壁炉,一看就知道炉子很久不曾点过火,我稍加思索,突然想到除了路克的煤油灯之外,没有看到任何燃烧的火苗。「再热一点更好。」我好奇地想要知道她要如何完成任务。

  本来在倒浴盐的女仆把瓶子放在旁边,指头伸进水里,水流开始转动形成漩涡,水的颜色也变成了银白色,颜色变化的同时,水温几乎同时升高。

  她收回手指头,冒着蒸气的水流回复原貌。「这样够热吗?」

  我整整泡了一小时的澡,女仆们不顾我的抗议,径自帮忙刷背清洗,还帮忙把身上毛发修剪整齐,专注认真的程度远超过我平日对待自己的身体。

  洗去脏污之后,身上显现的诸多伤口让人不忍卒睹,本来白皙的皮肤,东一块红肿、西一块青紫。艾莉吩咐柔依去拿冰块──原来她们的魔法变不出来──之后我就坐在浴盆里,用丝绸裹住的小包冰敷肿胀的眼睛,同时浅酌温热的葡萄甜酒。

  艾莉和柔依的长相甜美可人,但有某些特质使她们和巨魔的贵族女性那种破碎的美感产生显著的不同,譬如她们头发不是乌黑,而是深咖啡色,双颊有一抹淡淡的红润,也是其他巨魔所没有的。

  「妳们是姊妹吗?」我问。

  「是的,小姐,」坐在脚边的柔依回答我的问题,仔细观察我的脸庞,似乎在寻找某种东西。「我们的母亲是人类──就跟您一样。」

  原来那些传说不是捏造的谣言:好一阵子以来,巨魔都在处心积虑地偷窃,或者说购买年轻女孩。

  「她也住在厝勒斯吗?」或许任务完成之后,巨魔会容许她们离开。

  「不,小姐,」她脸上流露出悲伤。「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真是抱歉。」我很想继续探究那个女人过世的原因,某部分的我依旧深信用大锅烹煮人类是真有其事。

  「发色好美,」艾莉打断我的思绪。「他们说您有红头发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些话,这种颜色在太阳底下很常见吗?」

  「不尽然。」

  「那一定非常珍贵、备受重视。」

  想到自己经常抱怨,渴望有一头像妹妹那样的金发,或者像哥哥那样的棕色也好。「红头发一点也不宝贝,反而害我常常被大家揶揄戏弄,这种发色意味着只要一晒太阳,皮肤就会冒出大片雀斑,因此妈妈常常提醒我要躲开阳光,但是住在农场几乎不可能。」

  「怎么会有人选择避开阳光?」艾莉不解地问。

  我咬住嘴唇,突然领悟对巨魔而言,阳光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只好耸耸肩膀,将酒杯放在一旁。

  「我母亲非常虚荣,再者,」我试着改变话题。「我宁愿自己的发色跟妳们一样乌黑。」赞美之词总是不会让人受伤。

  艾莉摇头以对。「平凡可见的物品不可能珍贵,小姐,厝勒斯的黑发如同满山遍野的石头一样不值钱。来吧,」她示意我跟着走。「更衣打扮的时间到了。」

  我僵硬地走向隐密的屏风,伸手抚摸那件沉甸甸的深绿色丝缎礼服,触感温暖,摸起来似乎活生生的。袖口以红色玛瑙珠子做点缀,黑色钮扣从后背一路延伸到蕾丝领口。

  「为什么不是白色的?」我一时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按照苍鹰谷的传统,每个女孩的结婚礼服都会把家人或朋友穿过的白纱的一部分缝在一起,有时是一小块蕾丝,或是新奇漂亮的钮扣。不过最常见的情况是把旧的礼服改制变成新的,奶奶说这种传统等于把爱和祝福带入新人的婚姻里。我经常幻想有一天会穿上奶奶和爷爷结婚时的新娘礼服,披着她亲手缝制的白纱蕾丝,而不是这件全新、没有人穿过,没有爱和感情……的东西。

  厚重的袍子反而让我全身发冷、手心冒汗、眼前发黑、膝盖震颤,我身体不稳地摇摇晃晃。

  「我好像快吐了。」才说完,一个脸盆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开始狂吐,把刚刚吃进去的全部呕了出来。

  我办不到,我不能顺应他们的要求去做,一旦留下来,代价就是我的贞洁,这件事失去了便再也赢不回来。不会有人在乎我是不是被强迫的──就算我的名誉一点都不值钱,我也不想身败名裂。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逃离开这里。

  我举手示意,避开两姊妹关心探询的眼神。

  「我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双眼盯着相邻的卧室房门。「让我休息一下,躺一躺就好。」然后举步走进另一个房间,使劲关上背后的门,再悄悄跑向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发现它上了锁。

  我拔了一根发夹,专心开锁,这不是我第一次感谢哥哥曾经教过我如何开锁。听到锁片弹开的声响,这才转动把手,回头瞥了一眼空旷的房间,才跨进走廊,立刻和某人撞了满怀。

  「真高兴在这里遇见妳,希赛儿。」

  听见对方的嗓音,我的心立刻往下沉。「是你。」

  「独一无二,没有别人,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崔斯坦继续聒噪,伸手拨了拨被我撞到的地方。

  「所谓的『他们』是谁?」我问。

  「噢,妳知道的,就是他们。」他对着空气挥挥手,撇开这个问题,皱起眉头。「妳刚才吐了?真可怕,不是因为酒喝太多的缘故吧?我可以忍受自己烂醉如泥,但女人喝醉就不行,完全不像淑女。」

  我扬起下巴,束紧袍子的腰带。「告诉你,我从来没醉过。」

  他窃笑不已。「妳不必表现得彷佛这是惊天动地的伟大成就,听说城区那边充斥着类似的论调──就是所谓的禁酒主义者,任何热烈刺激的舞会一碰到他们就变得枯燥无味。」

  「你不必趾高气扬,彷佛对城区的生活颇有了解。」我不客气地反驳。「你甚至没去过那里。」

  他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妳有吗?」

  「没有。」我承认。「如果不是被你绑架,我很可能去了。」

  「不是我,」崔斯坦的语气懊恼不已。「是妳朋友路克做的。」

  「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这么做。再者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或许吧,但我毫不怀疑他还有更多卑鄙的行径,只是没被发现而已。」他伸手指着我。「记住我的话,那个小子非常卑鄙。」

  「那你们两个刚好是一丘之貉。」我反唇相讥。

  「哈哈,」崔斯坦嗤之以鼻。「妳真是口齿伶俐得可怕。说到伶俐,这就是妳逃亡的装束吗?」他一脸深思、上下打量我的衣着。「浴袍加赤脚?请告诉我,如果我也去换上睡衣和拖鞋,可以带我一起走吗?或者这是个人的冒险之旅,谢绝同伴参与?」

  我很想哭。「你觉得这一切非常滑稽,对吧?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大笑话。」

  他的眉头纠结在一起。「如果是的话,也是冷笑话,一点都不有趣。」

  我气急败坏、双手摊开。「你真是无可救药,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他弯腰一鞠躬。「谢谢夸奖,希赛儿,很高兴有人认同我的成就。」

  「就算全世界只有你活着,我也不想嫁给你。」我嘶吼。

  「我也不愿意,」崔斯坦响应。「但是身不由己,只能接受。」

  「为什么?」我认真地提问。

  崔斯坦微微仰起头,深思地说。「因为妳别无选择,」他终于说道。「妳跟我一样,无法逃离厝勒斯。希赛儿,万一逃亡途中被发现……」他闭上双眸,黑色的睫毛贴住下眼睑。「我父亲的怒火很可怕,我不希望妳因为激怒他而受到严厉的惩罚。」他再度睁开眼睛。「我送妳回去──妳总不能穿着浴袍结婚,这样太没品味了。」

  ☬

  艾莉的化妆技巧具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我本来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勉强恢复了正常色调。及地礼服遮住了身上所有可怕的伤口,紧身的蕾丝袖子盖住擦伤破皮的手臂和右侧肩膀上的那一片瘀青,服贴的上身好像是用油彩画上去的。紧致的布料包裹我的身体曲线,延伸至臀部才像扇子般往后开展拖曳至地面,如同倾泻的瀑布注入绿色丝缎的河流里面。

  外面传来扣门声,我脚上蹬着金绿色缎面高跟鞋,步伐不太稳,摇摇晃晃地转过身面向房门。马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镀金的盒子,手臂上还勾着五六个亮晶晶、满缀珠宝的头冠,它们摇摇欲坠,彷佛随时会掉下来。他砰一声放下盒子,再拉开勾住手臂的头饰丢在桌上,动作粗心大意,彷佛那些贵重的珠宝只是廉价的玻璃和破铜烂铁。「这些东西任妳挑选。」

  我挑了一件精美的饰品细细欣赏,整个头饰是用黄金、黑钻和翡翠打造的。宝石在巨魔发出的光芒底下璀璨晶莹,令人赞叹,单单这个头饰就价值连城。至于柔依正在挑挑捡捡的珠宝盒价值大概可以买一座城堡,但她看待那些贵重珠宝的态度跟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

  「那个太俗气了,」她把我手上的头冠抢过去。「这个比较好,还有这些。」她挑了式样简单、纯金的缟玛瑙皇冠,还有一副相配的耳环。「那个要摘下来。」她指我脖子上的项链。

  我轻触脖子上的纪念品。「我一直戴着它──这条项链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

  「您已经不是农场上的村姑了,小姐,」她轻声说道。「别人会对您的外表有所期待。」

  我抓住坠子,一点都不想拿下来,这是我个人仅有的最后一件物品──一旦放弃,意味着我的身分完全地被剥夺抹灭。

  「仪式一结束我就还给您。」柔依保证道,眼中带着同情和怜悯,手却没有缩回去。我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当然不希望被她硬生生地扯掉,弄坏整条项链。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项链解开递了过去。「请妳好好保管,放在安全的地方。」

  她点点头,把项链放进口袋,并为我系上新的珠宝,细心地调整位置,然后让我转身面对角落的穿衣镜。在昏暗的光线底下,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看起来成熟许多,撇开肿胀的伤口不论,这副模样显得美丽动人。

  「准备好了吗,小姐?」

  就算过了一千年,我依旧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虚弱地点头响应。

  「勇敢一点,」马克说道,面对我的半边脸充满同情,「只要顺着国王陛下的要求去做,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我勾着马克的手臂、穿过王宫的长廊,四周除了瀑布永不间断、咆哮似的水声,就是高跟鞋喀喀和礼服窸窣窸窣的声音。

  他一言不发,我也默不作声,即便很想探听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只能转移注意力去欣赏两侧的艺术作品。这里没有任何表面是素面的,四面的墙壁和壁龛塞满各式各样精美的雕像,雕刻得栩栩如生,油画色彩鲜明,彷佛就是窗外的风景。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见识过如此丰富的美感,而这些艺术品却只能被封锁在阴影底下不见天日,令人惋惜。

  马克似乎洞悉我的想法,头顶散发的光芒更加明亮。

  「有时我们把族人的艺术天分视为理所当然,反而忘记欣赏。」他呢喃。

  他停下脚步,伸手推门,就是早先觐见国王时经过的镜厅,光簇飞向天花板,照亮埋没在阴影里面的油画,当时灯光太暗,没有细看的机会。

  「这些是我的祖先夏罗特‧布鲁毕生的心血结晶。」他说。

  「真美。」这些壁画让我暂时忘却忧虑。画中的妖精拍动翅膀、在百花之间跳跃,蟒蛇在天空翱翔,画中的男男女女眼睛像亮晶晶的珠宝,头发五颜六色有如彩虹一般,从天花板上面俯瞰世人。

  清亮的钟声响彻走廊。

  「宵禁解除了。」马克有些心不在焉,文风不动地站在那里,歪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我只知道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过了好半晌,他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下来。

  「厝勒斯也有好的一面。」他说道,再次将我拉进走廊里面,不知道这句话是要说服我还是说服他自己。

  即使宵禁解除,依旧看不到其他人影,宫廷里似乎没有一丝生气,直到抵达拱形的大门入口。国王和皇后站在那里,一小簇仆从围在四周,每个人都是灰色长衫,黑白相间的腰带,崔斯坦坐在旁边的长条椅上,低头埋进手掌心,听到我的脚步声,突然一跃而起。我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于是径自走向他的父母,深深行屈膝礼。

  「陛下。」接着我转向崔斯坦,头也不抬,垂眉敛目地加了一句。「王子殿下。」

  「让我看看她!」一个女声忽然迸出。

  我完全忘了女公爵的存在。

  皇后顺应要求转过身去,她一身宝蓝色装饰的妹妹瞇起眼睛看得很仔细,头顶的光球上下跳跃,光线刺得我猛掉眼泪。

  「看吧,苔伯特,我就说她打扮起来会很漂亮。」女公爵说道。

  「嗯嗯。」国王逡巡的目光就像爸爸在拍卖会上精挑细选买小牛一样。「至少气味有改善。」

  他朝皇后的方向拍手示意。「速战速决吧,我不想再浪费一个月,等到下一次的月亮出来。」他和皇后并肩离去,穿过宏伟的入口,仆人赶紧到前方开道。

  当我打躬作揖的时候马克已经不见踪影,只剩我和崔斯坦站在那里,四周很冷清,他用那对异于人类的眼睛看着我,表情莫测高深,似乎觉得有点无聊。

  「妳看起来……五颜六色,非常特别。」崔斯坦揶揄地说。

  我涨红脸,一路红到胸口,变成猪肝色。

  「这件礼服不是我挑的,殿下。」我僵硬地回答。

  「我说的不是衣服而是头发,那种发色只有在油画上看过,原以为是画家的幻想,现在妳清洗干净之后,颜色变得很明显……」他顿了一下,移动身体重心换脚支撑,「而站在这里更醒目。妳看到那些灯了吗?」他停住。「妳当然看得到,我是说……妳的头发真的很红。」

  我羞愧至极,皮肤发烫,几乎热到要脱皮,手心冒汗,很想往衣服上擦,勉强嘀咕一句。「发色是天生的,又不是我想要的。」

  见他又张开嘴巴,显然刚刚的侮辱还不够,想继续在我的伤口洒盐。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识相地闭嘴,没有再开口。

  另一个巨魔端着托盘走过来。「王子殿下。」托盘上有两只水晶杯,里面装着晶亮的蓝色液体,崔斯坦瞄了一眼,「如果我加了威士忌上去,」他问仆役。「会不会大不敬?」

  仆人大惊失色,托盘跟着手指一起颤抖。

  「我想你是对的。」崔斯坦怏怏不乐地说,即使对方根本没开口。他端起两只杯子,一杯递给我。「干杯!」

  我一脸狐疑地接过杯子,「这是什么?希望不是穿肠毒药?」

  「它有另外的名称,但我宁愿用自己发明的说法──液态枷锁,至于它的成分,嗯……」他耸了耸肩膀。「不能说它对身体有益,但应该不会害死妳,理论来说不至于,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拿人类试验过。」

  「你为什么叫它液态枷锁?」我撇撇嘴唇,听起来就不像好东西。

  「因为这样的隐喻更贴切。」他一边回答一边举起杯子仔细检视,我等着他解释下去,但他显然没有进一步诠释的打算。

  「如果我拒绝呢?」我问。

  他扬起一边眉毛,阴沉地瞥我一眼。

  「意思就是你会直接灌进我的喉咙里。」我嘟哝一句。

  「当然不会。」他放下杯子,「穷凶恶极的任务要指派别人去做,避免弄脏自己的双手,才不会损坏好名声。」

  我皱眉,闷闷不乐的表情反而让他更开心。「别忘了我也得跟着喝。」他说。

  「滋味如何?」我还是不放心。

  「我从来不曾联结过,所以一点概念都没有,应该不会太好入口,」当一声他和我碰杯。「干杯!」他仰起头一口喝尽。

  我勉为其难,试探地浅啜一小口。味道有点像蜂蜜,但比蜂蜜更甜腻,还带来一股暖流,感觉起来满舒服的。温暖的感觉慢慢地顺着喉咙热到胃里,然后往外扩散到全身。我又喝了一小口,再一口,直到喝完为止。

  「还不错喝,真的。」我呢喃地说。

  房间似乎明亮许多,我移动脚步、摇风摆柳,彷佛沉醉在某种听不见的旋律里头。伤口的痛楚逐渐消逝,全身懒洋洋、轻飘飘的感觉很舒服。

  「你确定里面没有酒精成分?」我再问一遍,感觉如梦似幻。

  「确定。」崔斯坦瞳孔扩张,眼白部分只剩一圈银边。「只是妳好像喝了鸡尾酒一样,醉意盎然。」

  「你完全不受影响?」

  「我的体质适应力比较强。」

  崔斯坦喉咙侧边的肌肉随着加速的脉搏上下振动,和他的说法自相矛盾。我突然有一股奇特的冲动,渴望伸手触碰,证明他真实存在,而不是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人物。感觉自己没有移动半步,但倏忽之间,手指却触及到他的皮肤,炙热的肌肤贴着我的指尖。他浑身一颤,慢慢闭上眼帘,却突然伸出手来扣住我的手腕,速度快得出乎意料,他将我的手轻轻挪开。

  「卓依斯小姐,」他粗嘎地吸气。「我想妳醉了。」他松开手,我的肌肤变得滚烫。

  「现在这一切像是在做梦,而做梦终有清醒的时刻。」他轻轻拨开掉在我脸上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显然避免触及我的肌肤。

  「殿下?」

  我们分别吓了一跳,一齐望着站在门口的仆人。

  「月亮上升了。」

  崔斯坦叹了一口气。「月亮不等人,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他朝我伸出手臂,我勾住,感觉外套底下的肌肉紧绷收缩,我们一起步下大理石台阶,穿过空旷的中庭,四周玻璃树木和雕像林立,明光在大门外面照耀。我们穿过升降铁铸门来到城外,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上千名巨魔聚集在通往河边的小径上,夹道列队,每一位头顶都浮着一簇光球。

  我好奇地打量挤在小径两旁的群众,无意间踩到礼服的裙襬,脚步踉跄差点栽下去,幸亏抓住崔斯坦的手臂支撑。他们有老有少,有的畸形怪状,有的长得人模人样,跟我旁边这位不相上下。绝大多数的群众穿着深浅不一的灰色衣服,烘托出那些打扮鲜艳的少数,如同光彩夺目的珠宝放在灰烬里面一样突出,唯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各个表情急切、满怀希望。

  其中十几位巨魔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屈膝跪下,并触摸我们长礼服的裙裾,大家静默不语,没有交谈的声音,只有瀑布的水声大如雷鸣,轰然注入池子里,前仆后继的回音纠缠不清,变成刺耳的噪音,刺破那杯奇特的液体罩住我意识的面纱。我甩甩头,试着澄清思绪,却是白费力气,恐慌的感觉袭上心头,直觉告诉我要逃之夭夭。

  国王、皇后连同其他巨魔贵族站在水边等候,他们的目光焦点不在我们身上,各个目不转睛看着位于河流中央的大理石平台和上面的玻璃祭坛,照在上面的光芒不是诡异的小光簇,而是我比较熟悉的光源。

  「月亮。」我低声呢喃,抬头遥望岩石顶端的小小洞口。

  「没错,」崔斯坦应声。「我的祖先在崩山之后花了整整五十年光阴才凿出那个洞。在那段期间,无人能依习俗联结,他们可真幸运。」

  「好可怜。」我含糊回应,看着逐渐明亮的月光,心底的恐惧随之消褪。如果我有一对翅膀,就可以扶摇直上穿过那个小洞逃亡。我的心脏开始狂跳,周遭的一切如梦似幻,彷佛走在梦境里面。

  「你会飞吗,爵爷?」我问道,嗓音在自己耳中听来都觉得模糊。「魔法能够带你飞上天吗?」

  「不行。」他应道,语气满是遗憾。「魔法力量虽然强大,可惜不包含飞行。」

  我隐约知道自己和那些贵族擦肩而过,跨上前方由魔法力量构成的拱桥,脚下热度惊人,透明的桥面发出微光,很难想象它可以支撑我们的重量,但是崔斯坦毅然决然地拉着我走过去,鞋跟踩在桥面上喀喀作响,就像踏在玻璃上头,我依旧盯着岩石上面的洞口,突然看到月亮边缘,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声音淹没在河岸两旁上千名巨魔交头接耳的声音里。

  崔斯坦走向祭坛对面,和我遥望。

  「希赛儿。」他喊道,我的目光从逐渐成形的月亮上移开,直视他的眼睛。「手伸过来。」

  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出去,越过玻璃表面和崔斯坦温暖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他不动声色,即使有任何感受,脸上也看不出端倪。

  巨魔和人类一样有七情六欲吗?我暗暗地纳闷。他们也会悲伤、怒不可遏和雀跃不已吗?他们知道爱情是什么吗?或是内心冰冷得跟这里的石头一样?那杯飮料勾起的微醺醉意和如梦似幻的感受正逐渐褪去,我再一次仰头望天,巨魔头顶的光球一一熄灭,大家目不转睛、静默无声地望着月光逐渐笼罩厝勒斯城。

  当月亮移到头顶正上方,一阵冰冷酥麻的感觉窜过指尖,就像有人在我的指关节上面刷油漆,我不敢低头去看,担心如果移开目光,就再也看不到天上的月亮。河面升起的薄雾在我的肌肤上化成水气,头发黏在脸上,但是寒气没有侵入骨子里。

  说不出来究竟过了多久,直到月亮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挪移翻越上方的洞口,最后只看到一抹银光,然后什么都没有。

  厝勒斯城再度陷入黑暗,梦想破灭、碎裂,形成几百万片黑色的玻璃,不属我个人的情绪蜂拥而来,连番轰炸,强烈的冲击让我膝盖瘫软,无力支撑,扑倒在平台上面,额头贴着潮湿的石块。

  内心的七情六欲不再专属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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