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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加文以为在前往竞技场的路上会受到残酷的待遇,像是套头套或和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起锁在囚车或轿子里,让自己肮脏恶心地在欢声雷动的群众面前最后一次现身。结果,他乘坐的是普通马车,不过车门从外面锁起来了,窗户又小到钻不出去。

  他还被上了镣铐,紧紧捆绑,紧到如果是他要绑像自己这么危险的人物时会绑的程度。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看到外面,而且运气不错,窗外景色很美。

  他很希望在心知这些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最后看见的景色时,会替所有东西增添辛酸的色彩,但事实上,大河三角洲随时都很美丽,而在太阳节即将到来的此刻,它呈现出打从他沦为色盲以来,所见过最生气勃勃的景观。

  马车沿着大家族林立的杰克斯丘蜿蜒的石板地前进,加文看见下方一望无际的平原。随着气温转暖、时光流动,洪水已经带来每年在此堆积的淤泥。有些田地已经干了,其他则泥泞不堪,少数依然淹没在约莫一根拇指深的积水里。数千只水鸟填满大地和天空。白鹭、苍鹭、鹤、鸭、鹅、红翅画眉纷纷迁徙而来,或从藏身处现身。灯芯草、猫尾草及上千种青草在完美的田地之间发芽。大地肯定在开一场纵情声色的宴会,融合了绿色、棕色及在火把照耀下珠宝反光的点点色彩。

  加文的黑白视野再度成为诅咒。这个世界已经淡化到只剩下纹理了。

  他沉回马车座位上。

  内心深处,他还在期待撞车,突如其来停止前进,打斗──逃亡。

  但没有那种事。小黑寡妇蜘蛛如潮浪般卷上他身体的画面变了。现在那些蜘蛛蛋变成黑火药的颗粒,填入喇叭枪的枪管。加文,哥哥,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上有一个洞,下巴也有一个洞,脑袋像个有抽搐症的老人般上下摆动,因为支撑头颅的肌腱被子弹打断,脑浆从头颅后面溅洒而出。死去的加文透过破碎的牙齿微笑,鲜血从额头、嘴巴和后脑泉涌而出,对一个脑袋停止运作的人而言血实在是太多了。对一个人而言太多血了,句点。他扣下喇叭枪的击锤,瞄准兄弟的腹部。

  他开枪。

  喇叭枪吐出黑色的死亡,贯穿加文的内脏。他抽动一下,边颤抖边低头去看。他所有柔软的组织都消失了。他的身体完全靠脊椎支撑。一群蠕动不休的蜘蛛啃食他的内脏,转眼间变成成年蜘蛛,涌上来吞噬他。牠们爬上他的脊椎,吊在他的皮肤上后,钻入胸腔。牠们吃掉他的肺。他无法呼吸,感觉牠们在体内,从内部夺走他的生命。然后牠们吃掉他的心脏。心脏紧缩,挣扎,跳动最后一下,然后停了。

  他摔倒。开口想要祈求原谅,但嘴里只能吐出蜘蛛,如同胆汁般灼伤他的食道,爬上他的舌头,爬出他的鼻孔。他全身上下爬满黑蜘蛛,一床活生生的咬噬被单,宛如焦油般黏稠。哥哥站在他面前大笑。加文瞇起双眼,凑上前来──达山已经忘记加文会这样,在哈哈大笑时弯腰闭眼。

  现在已死的加文站在他身前,嘲笑他,阳光透过加文头上的弹孔而来,宛如第三只眼。光线在蜘蛛开始爬上脸颊时照射到他。牠们要吃他的眼睛!加文抖动挣扎,但手已经不会动,嘴巴被撬开了。接着蜘蛛开始攻击他的眼睛,大口咬下,毒液深入眼球,污染他珍贵的祷告。

  加文赫然惊醒。此时他们已经入城了。他吞口水,眨眨眼,太阳高挂天际,阳光穿透马车的窗帘。还没到中午。他竟然在人生最后能看见东西的时刻睡着。但梦境依然历历在目。加文会那样笑他吗?弯下腰去,笑到喘不过气?还是说在结局即将到来的此刻,他会产生一点同情?

  他的守卫轻笑。「从没见过有人在前往行刑的路上还能睡着。你胆子很大,朋友。」

  加文看着守卫,在他脸上寻找仁慈的迹象。这个人会成为他逃脱计划的一部分吗?不。不。希望是最大的骗徒。希望是催眠我们前往屠宰场的风笛手。

  我不该那样杀你的,哥哥。我不该做那种事。你也不该落到那种下场。我不认为你会对我忏悔,但我该提出忏悔的机会。应该给你机会准备面对死亡。毫无预警就杀了你,那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做的。为了让我鼓起勇气,因为我知道拖太久就会失去勇气。

  因为我依然爱你。至今依然爱你。

  盖尔家族的爱就是一枪贯脑。

  他在竞技场的噪音远远传来时低下头去。现在肯定有比赛在进行。街上挤满了人,尽管马车因为冲势强大的关系拥有路权,但还是得在接近竞技场四周的人群时放慢速度。马车的尖细铃声淹没在喧嚣中──小贩的叫卖声、其他驾驶的怒吼声、远方有大骂窃贼的声音、竞技场里的观众随着看好的战车路过传来的欢呼声、场外观众呼啸和嘲弄的声音,还有比大声用的竹风铃、牛铃、铜管和打鼓的声音。

  但是色彩就没有这么鲜艳了。淡灰色、灰色、深灰色、黑色。猪肉、咖哩、焦糖烤坚果的气味就活泼多了。加文透过窗帘,往外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瘦到快要饿死的模样,回应他的目光。

  救援行动的探子?

  但那个男孩就只是看着他路过而已。

  马车转向一条长长的斜坡,四周传来许多叫声,接着没入黑暗。一扇闸门在他们后方关闭。这里禁止一般民众进入。

  加文最后一丝希望消失了。他们不晓得他在这里。就和许多其他事一样,父亲有办法不让消息走漏。加文即将失去已经半废的双眼,然后会死。有趣的是,他比较担心眼睛,而不是死。

  他们已经偷走了他的光。没有光的人生算什么?

  马车车门开启。他被抬了下去,双手绑在背后,脚上上了镣铐,得小步行走。他们没帮忙。在竞技场地下的阴寒走廊上行走数百步后──头上一直传来马蹄和战车竞赛的声响,观众的欢呼声只隐约可闻──加文被关入一间有铁栏杆的牢房。真说起来,比较像是铁笼。铁笼上连接锁炼,锁链连接齿轮,上方有块滑开的镶板。这个铁笼会把他直接带往竞技场上。

  「跪下。」一名士兵说。他等到加文照做后才走入铁笼,提着一个装满黑色液体,或至少是深色液体的桶子。士兵非常谨慎。他没把钥匙放在身上,而是交给铁笼外的另一名士兵,而且进笼后就锁上门。

  「泡头用的。头发就好,不用泡到皮肤。」士兵说。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的工作。加文抬头看他,不了解他是什么意思。

  对方突然浑身紧绷,肌肉僵硬到让他外面的朋友喝问:「怎么了吗?」

  「没事。」士兵迟疑片刻后说。「我没事。有问题会叫你。」

  加文认出他了。

  「尤西欧斯队长。在血脊之役中表现杰出英勇而获得表扬,对吧?」加文说。接着才想起那是原先的他的记忆,他在这男人胸口别饰带。当时他还是达山。身为加文的他根本不该记得尤西欧斯。哎呀。

  啊,随便。在其他时刻会糟糕透顶的情况,在此刻已经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

  一群战车驶过他们头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车轮和马蹄声,但队长显然十分熟悉这种声音,毫不放在心上。

  士兵脸上突然浮现喜悦之情,然后瞬间消失,然后是放弃希望的表情。

  「不可能,」他说。「他们命令我染黑你的头发和眉毛,把你身上弄脏。我不晓得原因,但是……高贵的棱镜法王阁下……达山‧盖尔?」士兵轻声说道。

  加文胸口浮现难以承受的压力。过去加文会为了取得一点或许可以逃脱的机会,想尽办法说服这个男人,很乐意命令此人去做有可能让他丢掉工作、名声、家庭,甚至性命的事情。

  但那是年轻时的他,他那万夫莫敌的威望完全建立在别人的枯骨上。

  「不是你的错,」加文说。「是我的。」

  「我曾对你宣誓效忠,大人,很多很多年前,但是……战后我也对他们宣誓效忠。」

  「不是你的错。」加文说。

  「我、我、我把钥匙给了他。如果我、如果我叫他回来,就得从他身上夺走钥匙,得伤害他──他是我大舅子,对这片土地绝对忠诚。他当年没有参战。他不晓得那是怎么回事。」队长宛如受困的野兽般左顾右盼。「当遵守一个誓言就表示要违背另一个誓言的时候,人要如何决定该遵守哪一个誓言?而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情?」

  「我不会要求你这么做。」加文说。

  「这就是要染黑你头发的原因,还有煤炭。他们不希望有人像我一样认出你──我想不管是认得你是棱镜法王,还是达山。但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该怎么做?」

  加文依然跪着。「尤西欧斯,」他说。「不要动。」

  对方立刻不动。至少加文还有这种能力。他的声音对其他人会产生一种魔力。

  「呼吸。」

  尤西欧斯呼吸。

  战车再度驶过,但却彷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不可能逃出这里。就算尤西欧斯解开加文的锁炼,加文也只能逃出数百步。他没有能力作战。不能汲色。他不能出去。没道理为了注定徒劳无功的行动摧毁一个男人和他的家庭。

  「队长,在我解除你的誓言前,我要求你执行最后一项任务,照他们说的染黑我的头发和眉毛。我只要求你不要让染料碰到我的眼睛。它们很快就要被烧掉了。」

  于是他照做。他彻底执行任务,做得很完美,很安静,但泪流满面。他拿布擦干加文的头发,用煤炭画黑加文的眉毛,然后用地上的尘土和灰烬涂抹他红润的皮肤,把他打扮成普通乞丐。

  加文说:「我无权继续命令你,士兵,但身为人,一个曾与你并肩作战的同志,我想请你帮个忙。你可以寄信给卡莉丝‧盖尔,告知她我的遭遇吗?告诉她我一抵达大杰斯伯,努夸巴的杀手就会动手杀我。千万不要在信上署名,也不要留下可能追查到你身上的线索。如果信被拦截,你会没命。」

  尤西欧斯前队长点头,吞咽口水。「大人。你让我觉得参与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我这一辈子就只有那段日子──」他住口,在他大舅子回来时清清喉咙,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尤西欧斯粗声粗气地说:「让我出去,好吗?我眼睛进沙了。」

  另一个男人好像手脚受缚的加文随时都会暴起伤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开门让他出去。但是和士兵一起来的女人倒是出乎加文意料之外。是伊莲‧玛拉苟斯,不是努夸巴。她遣他们走到不会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她一脸疲惫。「我不希望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她说。「根据鲁斯加律法,你在这里并没有做过任何应受这种惩罚的事──但你也知道我不能在你攻击盟友之后坐视不管。如果她心胸宽大的话,就会让我们处理此事。但她并未选择那么做。我了解她害怕的原因。」

  加文只是凝望着她。他从伊莲‧玛拉苟斯的语气听出,只要她觉得他试图操弄她,就会立刻走人。加文的黄金舌突然间变得和他片刻过后的双眼一样毫无价值。

  她说:「我一直想找条不会通往战争的途径。你们这群可恶的男人,总是想要证明谁比较强大。我只想好好生活而已。我要我的人民好好生活。我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战争。你知道我曾试图与盖尔家族结盟吗?」

  加文的眉毛肯定抽动了一下,泄露了难以置信的感觉。

  「即使在你拒绝提希丝婚事带来的羞辱后,我还是提议请你父亲娶她。短暂的结盟,或许,因为你父亲大概已经老到不能让她生育了,但在这么多人命危在旦夕时,我们认为值得赌这一把。」

  我父亲?和奶头提希丝?我和她?

  所有战车同时驶过他们头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但他拒绝了。」她说。

  「有这种事?」加文问。「听起来不像我父亲。他难道不晓得妳就快要背叛他了吗?」

  「我不晓得他知道什么。我派遣使节船前去向我妹妹下达指示,结果遇上了海盗船。或许你记得?」

  喔。在比较正常的情况下,加文划桨的海盗船拦截到敌人派去传递关键指令的船只,肯定算非常非常巧的事。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非常巧,他心想,只是不是好的那种巧合。

  上方传来响亮的欢呼声。有人赢得比赛了。

  「相信我,」她说。「我想要等到克朗梅利亚传来进一步消息再说,但努夸巴十分坚持。我不能和她决裂。如果血林战败──它正节节败退──我绝不可能独自对抗法色之王。就算克朗梅利亚终于决定派遣足以扭转形势的兵力,我也只能勉强守住一侧边境。万一努夸巴决定从东边攻击我们呢?她的大军将会长驱直入。」

  「喔,我懂现在的情况了。」加文说。「你打算让她夺走我的眼睛,然后还希望之后能够继续与我同盟。」

  她抿紧嘴唇。「你的眼睛早没了,加文‧盖尔。把它们和我死去的父亲、四万名死去的鲁斯加父亲、母亲、儿子、女儿放在同一本账本里,然后你自己去算。如果想拯救七总督辖地,你就需要我。」

  「伤害我,妳就等于是伤害七总督辖地。我就是七总督辖地,叛国是唯一死刑。」

  又一辆马车,最后一辆马车,驶过他们头顶。

  她脸色一沉。「威胁我之前先看看自己,加文‧盖尔。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你是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只剩下半只手掌,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瞎子。你不能汲色。欧霍兰已经开始惩罚你,而我会结束你的惩罚。明天就是太阳节,你不可能回到克朗梅利亚。去年太阳节你就没有出席了。克朗梅利亚不能连续两年没有棱镜法王。卢克教士不会允许这种事。你很可能已经因为缺席而失去了头衔,明天他们就会选出准棱镜法王来取代你。你完全束手无策。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试着拯救已经不属于你的帝国。这就是你的选项,但是要记住,加文‧盖尔,前任棱镜法王──没人可以三度拒绝玛拉苟斯家族。」

  她对他吐口水。她显然是想吐在他脸上,但是大多落到了肩膀。

  尽管如此,这个动作还是明显表达出她的情绪。

  她走出去。「等时间一到,我会摇铃。」她对士兵说。然后离开。

  士兵没有吭声。

  加文也没吭声。伊莲本来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知道。他知道,但还是难以置信。加文‧盖尔向来有路可逃。他的聪明才智与力量向来可以提供一条别人无法看出的出路。

  那就是我。

  从前的我。

  几分钟后,铃声响了。加文扭动脖子,喀啦作响。士兵走向一根拉柄,用力拉下,加文开始上升。上方的机关门微微一沉,然后在往旁滑开的同时,朝他身处的黑暗洒落砂土和阳光。

  一时间,他想起了一件他不愿一想起的事情──想起在裂石山从黑暗中出现,将地狱带来人间,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去,黑暗终于往旁分开,光线开始涌现,但光芒微弱、光芒黯淡、光芒枯萎。世界跟他战胜之前大不相同,他觉得改变的不只是他的眼睛。

  直到此刻。十六年来的一切终于找上门。为什么拖这么久?

  还没离开黑暗,他就听见五万名群众交头接耳的声音。伊莲‧玛拉苟斯刺耳的嗓音隐隐盖过群众,尽其所能地提高音量。不过她并没有演说家、歌手或将军的发声能力。在竞技场的各个角落里,几名拥有那种能力的女人用心倾听,然后将她的话完美复诵。这种做法让群众的反应出现奇特的延迟,但是伊莲早就学会发表简洁有力的演说。一堆鬼话:这个男人攻击了我们的客人;根据帕里亚律法,这名罪犯将为了他的罪行付出双眼。

  还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那些观众,愿欧霍兰原谅他们,在看好的选手获胜或失败的激动情绪中发出嗜血的吼叫声。他们本来都是加文的子民。现在他们想要在欢呼声中夺走他的眼睛。

  然后在他升上地面,所有人在首度看清他的容貌时再度欢呼。

  接着他发现了努夸巴最巧妙的安排。鲁斯加有钱的家族会轮流出资赞助竞赛。就连主人不在家的盖尔家族都有参加,只是没有其他家族那么铺张浪费。加文没有在少数──他假设──依然站在他们家族这边的人的旗帜、上衣或饰带上看见代表盖尔家的红色。但在最大面的旗上认出盖尔家族的家徽。今天是盖尔家族主办的比赛。加文会在自己的宴会上失明。

  妳真是个报复心超重的婊子,哈露露。

  他被士兵和三名驭光法师团团围住,驭光法师手上都已经浮现法色。他猜是蓝色、红色和绿色,但是空气里的味道太杂,他没办法肯定。这三种法色是大多数人会用在攻击上的法色。他们都很严肃。有人解开加文的镣铐,逼他起身,走过沙地,前往斯宾纳──竞技场的中心线──上面有座确保所有人都能目睹行刑的高台。

  当年他就在站在那座高台上结束血战争。

  他走上台阶时被自己的脚镣绊倒,在场群众哈哈大笑。

  他的子民。他真恨他们。

  接着他看见在冒烟的煤桶。两根铁棒插在里面,铁棒的尖端都和瞳孔一样窄。他环顾竞技场。五万名群众,没有一个朋友。他看见努夸巴在总督包厢里笑着看他。她对他无声说话。距离太远,根本读不了唇语,但他可以用猜的:「废物。」她享受加文无能为力的模样,而她即将享受眼见他变瞎子的快感。接着她和所有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看见人在动,嘴在动,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奇怪的是,彷佛多年不曾造访的记忆殿堂蛛网被清干净似地,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珍娜丝‧波丽格女士造访他家的事,用前所未见的态度对待他母亲,并且告诉他:「黑卢克辛乃是历史的灾难。是化身为卢克辛形态的疯狂。是灵魂之毒。一旦接触到它,就会永远存在于驭光法师体内,缓缓从内心腐化他。在所有世界里,它都是哈伦,是禁忌,而在所有世界里,它也是人们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们体内都有热爱毁灭的天性。你的智慧将会受测试,小盖尔。那将会是唯一重要的测试。在这个世界里,欧霍兰赐给我们这种就连天使也没有的能力。那是邪恶获释的力量。那是历史本身的末日。它是疯狂、死亡、不存在。它是虚无与黑暗。它是缺乏光、缺乏神的状态──缺乏人类称之为地狱的所在。那就是黑卢克辛,而那个法色──尽管它不算是法色──那个法色,达山‧盖尔,就是你的法色。」

  他相信了她。当时他就知道自己是受诅咒的弟弟──邪恶的弟弟。而她说的都是真的。

  在一切的结尾,所有法色都消失时,世界就只剩下黑暗。

  加文只能看见灰色的色调。

  还有黑。

  我怎么会忘记这个?我这个记得一切的人怎么会忘记那天的事?那是真实的记忆吗?它只是淹没在其他记忆之中吗?

  但是现在没时间去想那个了。在他人生最后这段路上不行。

  汲取黑卢克辛不是可以实验的事情。那是扣好击锤的上膛手枪。你要不就是扣下扳机,不然就是不扣。如果你有办法汲取,而你又汲取出来了……

  地狱,人间地狱。裂石山烟雾迷漫的废墟。堆满尸体的屋子、血迹、愤怒、疯狂、屠杀、邪恶的毒气彷佛从和天空一样大的喷嘴中洒入世界。

  加文环顾竞技场,透过灰色和黑色的景象,他没有看见任何朋友。他们嘲弄,他们仇视,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他从一场永无止尽的战争中拯救了他们,但是他们痛恨他,希望他痛,希望他死──因为可以从中获得乐趣。

  在这个嗜血又残暴的时刻里,他们就是通往地狱的窗口。

  加文可以让地狱降临在他们身上,拯救自己。

  这是唯一拯救自己的方法。

  他看向自己听不见欢呼声的群众──他们的声音就像打在岸边的碎浪,而他了解到就算他们在用死亡威胁,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会为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付出生命。不乐意,但愿意。

  但变成瞎子,变成废物,失去尊严,遭人嘲笑,无能为力,微不足道?被剥夺视觉、光、力量就等于是失去了身为加文‧盖尔的权力。他这一辈子都在打造的形象。他的价值所在。

  又或者他可以再度施展黑卢克辛,再度获得胜利,东山再起,从敌人焦黑的血肉和梦想的灰烬中爬出来的黑暗形体?

  身为盖尔家族的成员必须拥有强大的意志力。要凭一己的喜好玩弄世界。成为毫不动摇的推手,成为类似神的存在。

  身为盖尔家族的成员必须毫不迟疑地杀害挡路的人。就算是一整个竞技场的人。就算是自己哥哥也一样。

  身为盖尔家族的成员表示要当大人物,而不是好人。

  但我不光只是盖尔家族的成员,不再是了。现在的我是丈夫、是父亲。我不只是征服者。万一失去的东西比不上失去另一样东西守护的东西呢?

  卡莉丝,妳能谅解吗?基普,有朝一日,你能了解这并非我一时懦弱所做出的决定吗?

  他们抓起他,在他以强大的意志力闻名的一生之中,这是他最使尽全力抗拒意志的时刻。

  他们把他绑到桌上。桌子的凹槽里装了几拇指深的沙。用来吸收鲜血的,他心想。首先,他们用粗皮带绑起他的脚和手腕。接着用卢克辛固定他的头。

  他躺在沙上,凝望着天空。彷佛漂浮在海面,躺在飞掠艇上,双手摊在两侧摇摆,仰望宁静的天堂。这要不就是欧霍兰的宁静,不然就是加文疯了。

  一个男人走过来,站在加文面前,推开他的眼睑,逼他眨眼。然后用卢克辛注入他眼睛周围,撑开眼睑。卢克辛凝成胶状,变成固体,将他的左眼撑得老大。因为被绑在桌上,这种做法让他直视正午的太阳。

  不能直视太阳。你可能会瞎掉。

  加文哈哈大笑。

  他直视欧霍兰之眼,太阳。而他无法偏开眼睛。

  那个可恶的海盗是怎么说的?继续撒谎下去,你眼睛会瞎掉?我究竟不该撒哪个谎?我撒过太多谎了。那是单指告诉安东尼‧玛拉苟斯真相的事吗?我是黑影的产物,欧霍兰。我已没有希望了。

  驭光法师对他说话,但加文此刻已经听不进去。

  尽管面对太阳的挑衅,我还是有办法汲取黑卢克辛。我可以用我正午时分的影子──不管缩得有多小──遮蔽全世界。

  一名身穿医生外套的女子走上前来,耸立在加文面前。她打扮朴素,脸色苍白,比她正常的脸色更苍白点,加文猜想。只有这个总督辖地的人才有可能白到这个地步。她戴着两只厚皮手套。他听不见她说话,但看得见她的嘴唇。虽然不知道他是棱镜法王,她还是在哀求他原谅。他曾在数万人口中见过那种唇形,每年太阳节的时候。

  我还是可以汲取黑卢克辛。欧霍兰呀,你的仁慈不能与我相提并论。

  卡莉丝,我会怀念妳的笑容。

  医生从桶子里取出第一根白热金属棒,迅速敲了几下,震落煤灰。她臀部靠在桌旁,将冒烟的棒尖移动到他头上,双手握住铁棒,宛如第二颗太阳般火热。她小心移动,小心移动。

  最后一秒。最后的机会。就是现在。

  发光的金属下沉,尘世太阳的明亮白点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他曾面临过这种处境。上一次。生死交关的时刻。他拒绝死亡。那次他和现在一样摊开双手,不过颜面朝下。他伸出双臂,拥抱整个地狱。

  地狱出现了,如同闷烧的黑蜘蛛毯般隐藏在手指下,随时准备抛向世界的大脸──太阳的大脸。

  黑卢克辛宛如全世界所有流水般在他指尖下滑动。只要一握拳,他就可以拿过来用。

  我还是可以──他手指挺直,没有握拳。

  滋滋滋。在所有喧嚣返回时,他首先听见的就是眼珠滋滋作响的声音。

  他知道一定会痛。

  他不知道会这么痛。

  他使尽灵魂的力量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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