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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卡莉丝带着跟踪她的间谍穿梭在大杰斯伯中治安最差的区域。她来过这个贫民窟不下千次,从未紧张过,但今天不一样。少了黑卫士制服守护,她觉得出奇脆弱。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事实上,她痛恨这种感觉。她朝认识十几年的商店老板点头,他们几乎都没有反应。他们认不出身穿长袍的她。

  更糟的是,他们那些沉着脸的儿子也认不出她。当然,她有办法打倒五个这种人。但长袍实在太碍事了,而且不到两个月前才在这附近的巷道里惨遭痛殴的经验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再度感到那种自己一辈子都在努力逃离的无助。

  有人对她吹口哨。她握紧拳头。可恶,她所有本能在这里都怪怪的。彷佛世界变了,但没人费心知会她一声──纯粹因为她穿了长袍。上前殴打吹口哨的人不会产生穿着黑卫士制服时这么做的效果。这个理应对她的猎物产生威胁的环境反而威胁到了自己。

  她觉得戴上绿眼镜表明自己的驭光法师身分是个错误。感谢欧霍兰,至少她还有绿眼镜。她透过眼镜扬起一边眉毛,所有聚集过来的男人通通脸色发白,一哄而散。

  她不禁想着,别的女人也是每天都在应付这种情况,不会染血,没有意外──也不用戴驭光法师眼镜。卡莉丝真不晓得她们是怎么办到的。她在想自己的优势会不会变成弱点。别的女人会在问题发生之前就解决这种问题。卡莉丝唯一懂得的解决方法,就是透过不同形式展示力量来威胁对方。她仰赖汲色太久,已经不晓得该怎么不用法术处理问题。谦逊的想法。

  现在,她不能汲色。不是真的不能。她可以戴绿眼镜,但如果汲色,就会被白法王发现。就算她没发现,如果她问了,卡莉丝要撒谎吗?

  不。她不会骗白法王。

  对方还在跟踪她。

  她脱掉眼镜,继续往前,一路走到她要找的那条巷子──很长,没有其他出入口,也没有与它平行的巷子。她走进巷口的织布店。「围巾?」她问。「有丝的吗?我要参加婚礼。」她轻轻一笑,店里那个亲切的女人如同卡莉丝预期中消失在店后面,留下她一个人。卡莉丝在柜台上放了一丹纳,支付欺骗对方,以及把这里当埋伏点的报酬,然后躲在挂在天花板上随风飘动的布匹间。

  跟踪她的人漫不经心地路过店门。

  卡莉丝立刻上前,侧踢──右脚前,左脚后,腰部使力,右脚夹带着马腿般的力道击中男人肩膀。她使尽全力踢出完美的一脚,丝毫不受身材娇小影响。男人离地而起,倒向一旁。只听见他啪啦一声,撞上三步外的巷子墙壁。他还没颓然倒地,卡莉丝已经扑到他身上,手指紧扣他的气管,把他抵在墙上,举起拳头。

  男人半身蜷伏,姿势尴尬。他呻吟一声。他本来有戴帽子,现在帽子躺在脚边。他约莫四十岁,身材肥胖,皮肤晒得黝黑,留着满嘴阿塔西人的大辫须。

  他嘟哝道:「他说妳可能会打我。我就想,这么娇小的女人是能打得多痛?」

  「谁派你来的?」卡莉丝问。

  「他很谨慎,女孩。他叫我告诉妳,本来可以像上次一样教训妳,但这次放妳一马。」

  「什么?像上次一样?」

  「妳被痛殴的那次。那次与我无关,所以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嘿,妳介意让我坐下,或是站起来吗?」

  卡莉丝放开男人。

  「谢谢妳。」他看着她,脸色发白。「九层地狱呀。妳是那个白黑卫士,对不对?会变发色的女人。那个浑蛋。竟然派我来跟踪妳。妳甚至还没汲色。」

  「说点能让我不伤害你的东西。」

  「好,我才不管他。又没付我多少钱。他要我拖延时间,越久越好。他甚至没有和我约定把偷听到的事告诉他的会面时间。妳有别的地方要去吗?」

  卡莉丝认为没有这么简单,但也没有为男人的话分神。他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让朋友展开袭击。但巷子里并没有其他人。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扮个鬼脸,然后认了。「达杨‧达肯。」

  「你欠我一次,达杨‧达肯。」

  「喔,见鬼了。」

  如果雇用他的人要他拖延时间,她就得尽量把握时间。她开跑,满身大汗地回到克朗梅利亚,动作很不优雅。她考虑租马来骑,但骑马反而比较慢。不是所有街道都适合骑马,加上租马所需的时间,用跑的还是比较快,就算是穿长袍跑也一样。她跳进升降梯,一路搭到最高层。

  「有什么事?」她问升降梯最上层的黑卫士。一个是新来的吉尔‧葛雷林,另一个是高个子阉人莱托斯。

  他们对看一眼,没有说话。

  「妳的随身护卫呢?」莱托斯问。

  离开十字路口后遣走锦绣或许不是最好的做法,但她并不打算和莱托斯讨论。

  「吉尔,你欠我的,」她说。「这点小事和那件事可不能相提并论。」

  他叹气。他显然很想忘记放那个妓女进入加文房间的事情。他清清喉咙,说道:「光谱议会召开紧急会议。理应一小时前开始,但黄法王和次红法王来不及赶到。会议才刚开始。」

  莱托斯看着年轻人。

  「干嘛?」吉尔问。「她是我们的人。」

  莱托斯狠狠瞪他。

  「干嘛?」

  「谢谢,你们两个对我真好。」卡莉丝说。她闪进加文房间──她还是很难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房间──考虑需不需要换装,还是抹点粉来掩饰汗水。她四下寻找玛莉希雅。对一个卧房奴隶而言,她待在卧房里的时间还真少。

  这下我又想要玛莉希雅待在卧房里了。想法真是前后不一,是不是,卡莉丝?

  她拿块布擦脸,然后迅速拍了点粉上去,花半分钟整理头发,然后决定历史属于有出席的人。她走向升降梯。

  「哇,动作真快。妳看起来──」

  「别乱说,小鬼。别。乱。说。」她真的叫这个十九岁的男人小鬼吗?

  她走到光谱议会厅,发现厅门外有黑卫士站岗,接着她突然希望自己盛装打扮了。

  「盖尔夫人。」官阶高的黑卫士说。那是之前与她同阶的伙伴。

  「剑客守卫队长。午安。」

  「光谱议会只有光谱法王可以参加,卡莉丝,妳知道的。」他说着站在门口。

  「我是我丈夫的代表。」这个说法很牵强。他们两个都知道。

  「卡莉丝,拜托,不要让大家为难。」

  「叫我盖尔夫人,谢谢,夫人不会让大家为难。」

  剑客守卫队长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而卡莉丝只要有这点空档就足以绕过他,推开门。

  「夫人──」他在厅门开启,卡莉丝走进去时住口。

  她神态自若地走到加文的座位,好像她是加文‧盖尔本人一样。她坐下。她没看到其他法色法王如何看待她出席一事,因为她把目光集中在安德洛斯‧盖尔身上。他透过黑眼镜微笑。那个浑蛋。他甚至没有任何惊讶之情。一时间,卡莉丝有点怀疑跟踪自己的人是不是他派来的。如果不是安德洛斯,还能是谁?

  「哈啰,媳妇,很高兴妳来开会,」安德洛斯说。他的影子葛林伍迪,一如往常站在他身旁,在他耳边低语。「我想这样已达法定开会人数了。要开会了吗?」

  卡莉丝知道他们不是才刚开始开会,但安德洛斯就是喜欢咄咄逼人。搞不好这话根本不是针对她的。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次红法王缺席。那个女人随时都在怀孕,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孩子,但她通常不会让这两件事妨碍职务。

  「我们可以接着刚刚的议题继续讨论,安德洛斯,」白法王说。

  所以他的确是在针对她。好了,管他去死。卡莉丝人在这里了。这一场算她胜了,就算只是小赢也好。

  「基于我们允许这么多依附权贵者进入这个神圣会议厅前所讨论的理由,」安德洛斯说,「我们得暂缓某些更加激烈的手段。我们的代表正在搜寻大海和海岸。在结果出来前得见招拆招,同意?」

  卡莉丝完全不懂他在讲什么,但看到与会法王纷纷点头。如果几分钟前他们都在更隐密的情况下开会,那么此事肯定非常机密。他说「这么多依附权贵者」,意谓他不光是在说卡莉丝跑进会议厅。光谱议会这次开会不让奴隶进场服侍,甚至不让黑卫士进来。有什么事机密到连黑卫士都不能听?

  从白法王的表情来看,卡莉丝知道她甚至不喜欢用如此隐晦的说法讨论此事。

  「话说回来,我们在打仗。」

  克莱托斯‧蓝在他的座位中改变坐姿,好像想发言但是不敢,他不敢出言反对安德洛斯‧盖尔。

  但是安德洛斯‧盖尔立刻发飙。「你反对,克莱托斯?到现在还反对?要等他们击沉多少船,要等他们杀害多少人?我们的敌人是古老诸神,还有想要让他们重返人间的异教徒。冬天能够暂缓战情──但对我们的敌人有利。没几艘船能在冬季风暴里穿越瑟鲁利恩海,但我们的敌人是走陆路行军。我们只有少数鲁斯加士兵和阿塔西残余部队,率领他们的还是阿兹密斯将军那个白痴。」

  「他是我表弟!」戴莱拉‧橘说。她满脸通红,眼中布满血丝。

  「那就是说你们家族里有一个,还是两个白痴?」安德洛斯回嘴。

  她气急败坏,然后安静下来。那等于是默认这种说法,卡莉丝认为如果如此轻易就承认表弟是白痴,或许安德洛斯的说法已经算是很含蓄了。

  「妳得传信给他,」安德洛斯说。「只有在拖延敌军时才能出兵交战。绝不能在任何情况下进行大规模冲突。」

  「我们还没下达这些命令吗?」白法王问。

  「已经下达了。」安德洛斯没有多说,对卡莉丝而言,他也不必多说。她亲眼见过男人为了荣耀而害死其他人。而安德洛斯不喜欢下达没有能力强制执行的命令。

  「拖延敌军?」白法王问。「我们要让出多少领土?」

  安德洛斯叹气。「我们得整军备战,在春季出兵。就现实面来看,无法阻止他们进入血林。」

  「边境城镇。牛津镇、石田镇、制革弯、红树林岬。你是要我们眼睁睁看他们死去?」橘法王带着恐惧轻声问道。

  「妳建议我们怎么救他们?」安德洛斯问。「妳有好办法吗?拜托。说来听听。」

  「我──我只是不敢相信……」

  「我们叫那些镇民弃镇,烧光一切,饿死法色之王的部队。威洛‧包总督不会喜欢这种做法,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得考虑血林沦陷的可能。」

  「你要他们放火烧掉丛林?在雨季?」橘法王问。

  「我要他们在我方毫无损失时以决定性冲突赢得这场战争。我不要无辜者受苦。妳在问我想要什么?别傻了。我们必须赢。所以我们要血林人在井里下毒,要他们屠杀牲口,要他们放火烧田、砍掉大片丛林,强迫所有红法师就算粉碎光晕也要烧掉丛林。我们需要他们打赢,不然九个月后就要在这里讨论该放弃鲁斯加境内哪些城镇了。」

  他让所有人思考这番话,没人开口。

  「另外,我们损失了大量船舰。可以开始建造,或是去借一支新舰队回来,但我认为根本不用这样做。只需要黑卫士研发出来的新型海战车──」

  「加文发明的。」卡莉丝说。

  「对,当然。黑卫士只是加以改进。妳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亲爱的。」

  她靠回椅背,心灵受创。那个浑蛋是怎么办到的?让她感觉如此卑微?

  安德洛斯继续:「有了海战车,我们就能控制海上,也不用花钱制造整支舰队。我们知道这个法色之王与伊利塔海盗合作,这样就可以防止他透过海运补给物资。」

  法色之王。我哥。

  「晚点再来讨论战术细节,」白法王插嘴道。

  「可以。」红法王说。「但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共识──上一场战役是场灾难。我们不能远距离遥控战局。我们需要普罗马可斯。」

  戴莱拉‧橘哈哈大笑。「而你在上场战役中表现优异,所以该选你,呃?」

  安德洛斯想也不想就回嘴。「妳是你们总督领地之耻,连来自提利亚的一小群盗贼都应付不了。就是妳让这个小问题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你们的防御能力烂到让我怀疑妳会不会根本就是叛徒。没有普罗马可斯应有的指挥权,我根本无法指挥妳坚持要让他们担任将领的那些废物。所以妳自己好好回想一下。搞不好妳的记忆都被丢在酒瓶瓶底了。」

  「是你不让我们防御领土的!」戴莱拉吼道。「你拒绝应援!你们太晚抵达了,你很清楚。你竟然还想要我们任命你为普罗马可斯?」

  「够了。」白法王说。

  「我不是说我。」安德洛斯说。「我太老了。那个责任太重大──」

  「所有我深爱的人通通──」戴莱拉大叫。

  「够了!」白法王大声道。「戴莱拉,我们都很同情妳,而妳还保有投票权,如果妳不在场就会失去那一票。不要放弃妳的票。你到底想怎样,高贵的盖尔卢克法王?」

  我太老了?那只老蜘蛛竟然承认这个?卡莉丝难以置信。他有可能会推荐谁?

  「你们都知道我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我们都不能否认他为了团结七总督辖地所做的努力。他有名无实,但却深受爱戴。失去他,我们就失去了团结七总督辖地最重要的羁绊。基于我们全都知之甚详的理由,这一次不会……」他暂停片刻,慎选用字遣词。「除非欧霍兰大发慈悲,不然今年太阳节应该不会有新任棱镜法王出现,但是根据古老法条,得任命一个准棱镜法王。所以我们全都得留意欧霍兰的神选之人。我敢说我们都会花很多时间祷告。而且得在棱镜法王缺席下尽量撑过一整年,所以需要古老秩序。所有驭光法师携手合作,对抗那些加入敌军的驭光法师。」

  卡莉丝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显得死气沉沉。「你不能放弃加文。」她说。「他还没死。你应该集中资源去找他。」

  「我们当然会,」安德洛斯顺口说道。他露出抱歉般的笑容,彷佛在应付一个歇斯底里到不肯承认丈夫显然已经死亡的女人。「这只是备用计划。」

  卡莉丝很想一拳打扁他的脸。

  「我们为什么不能任命新棱镜法王?」黄法王吉雅‧托尔佛问。

  卡莉丝看到至少有两个比较资浅的法色法王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但安德洛斯立刻说:「这不是公开会议该讨论的事情。」

  「这还算是公开会议?」

  「只有法色法王和教廷高层可以讨论这些议题。」白法王说,显然不情愿认同红法王的说法,但还是开口了。「缺一不可。」

  卡莉丝咬紧牙关。安德洛斯有所图谋,但她看不出他有何居心。

  安德洛斯继续道:「之前已经一起进行过这些仪式,我们可以再来一次。也该再来一次。但无论如何,我们的需求、我们的战争、我们的人民都不能等到太阳节才找到团结。在失去一切前,得先面对两个痛苦的现实──我儿子死了,我们需要普罗马可斯。」

  「他还没死。」卡莉丝说。

  「媳妇,妳把希望寄托在无望的事情上显示出妳的忠诚和爱,但得要谨慎考虑残酷的事实。加文──」

  「还活着,」一个声音从门口打断他。「他被一个名叫炮手的伊利塔海盗俘掳了。」

  所有人立刻不再交谈。卡莉丝在基普身后的门关闭前看到玛莉希雅的身影,而刚刚说话的正是基普。基普!基普还活着?

  加文也是?卡莉丝心跳加速。她两条手臂都传来刺痛感。那是希望。真正的希望,不光是固执。

  基普在战役过后的这几周内变化很大。首先,他肯定饿了很久,因为他现在看起来算壮,一点也不胖。他看起来像盖尔家的人。显眼的下巴,充满智慧的蓝眼,因为汲色浮现的绿圈,肩膀宽阔,胸口厚实,很粗不过还看不出肌肉的手臂。但是最大的改变是基普的风度。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没礼貌、喜欢讽刺、乱开玩笑,至少现在没有。他很专注、平静,不受眼前这群全世界最有权势者影响。

  「私生子回来了。」安德洛斯‧盖尔说。

  「少说那种废话,爷爷。」基普说。「我父亲已经公开承认我的身分。」

  「他──」

  「看着我,爷爷,」基普大声说。「我是盖尔。身体、血液和意志都是。否认呀。」他的态度就是一副「敢否认就试试看」的样子。

  两人之间的空气彷佛都在他们对瞪的目光中微微震动。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就连基普锋利的言词都不再是男孩的抱怨──他不是说:「我是盖尔家的人。」他说:「我是盖尔。」彷佛他就是这个家族所有特质的总和。彷佛他站在家族顶点,而卡莉丝认为就某方面而言,这也算是事实。他是盖尔家的唯一子嗣。

  唯一他们知道的子嗣。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盖尔私生子。永远不能知道。她觉得胃在抽搐。

  会议厅外负责守卫的黑卫士看来不知所措。黑卫士从来没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气氛变了。卡莉丝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知道安德洛斯相信了基普。现在他撑在这里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又或许出于他内心某种变态的乐趣,但卡莉丝认为是前者。他没料到基普会回来。他在脑中翻牌算计,比所有人都超前三回合。

  终于,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轻轻做个默许的手势。「请把事情和大家说说,孙子。」

  「葛林伍迪是怎么和你说的?在船上,我是指──毕竟,你戴了黑眼镜,而当时天色很黑。」

  基普在干嘛?他为什么要管葛林伍迪说过什么?为什么要帮安德洛斯‧盖尔找台阶下?卡莉丝心里一沉。基普要帮这只老蜘蛛脱身,要帮他掩饰当时的情况。掩饰什么?

  如果安德洛斯没有做错事,根本就不会要掩饰。这表示加文失踪都是他的错。欧霍兰诅咒他。

  「我不认为你说出实情会需要其他人复诵任何曾说过的话。」安德洛斯说。他不接受橄榄枝 。

  基普耸肩。「当时葛林伍迪和我在吵架。你召唤我父亲去找你,我和我父亲一起去。葛林伍迪不要我在场。我敢说他认为你不希望我在场。他──一个奴隶──伸手推我,所以我把他推下楼梯。我太粗鲁了,这点我道歉,爷爷。我不该对你的财产动手动脚。当天战场上的压力……总之,他又朝我们跑回来,然后……」

  基普暂停片刻。葛林伍迪的目光宛如死人。奴隶没办法为自己辩护。他知道当两个盖尔针锋相对的时候,就算是最受信任的奴隶也会毫不迟疑地被牺牲,转眼间辗成肉酱──如果安德洛斯认为牺牲他可以获得什么好处的话。

  「然后他撞到我身上。我撞到我父亲,我们全都手忙脚乱地去抓被撞落船栏的他。但他还是落海了。我立刻跳下海。我知道葛林伍迪不会游泳,所以虽然他说要下海,还是毫无意义。是我父亲自己遣走黑卫士的,坚持要他们先去休息。不然一下子就能把他救上来了。结果,我把我父亲拉出海面,点燃求救讯号。但是来救我们的不是你们,而是炮手船长。他对大海祷告片刻,又把我丢回海里。」

  「但你看到我儿子还活着?」安德洛斯语气紧张,似乎真的难以置信。

  「是,先生。我很肯定。我很惊讶你还没收到赎金要求。炮手认得棱镜法王,先生。」

  白法王点头。「加文曾提过这个海盗。说他是号人物,但是脑子好像少了点什么,心理状况奇特。」

  「葛林伍迪,」安德洛斯大叫,在椅子上转身。「我以为你说棱镜法王落海时已经昏了。」

  葛林伍迪跪倒在地。「主人,求你大发慈悲。我──我以为他落海时撞到了头。我以为那孩子跳下去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沉到海里了。我的主人,我很抱歉。我让我自己还有你蒙羞。」

  一阵沉默。脑中翻牌。「不,」安德洛斯说。「是我让自己蒙羞。我根本不该放弃儿子。在失去了这么多的这一年里……」他越说越小声,彷佛淹没在情绪里。接着他伸手放在心口,做出代表四神和三神的手势。「感念欧霍兰。」他听起来十分诚恳。或许那个老头就某方面而言真的深爱加文。

  桌旁的人纷纷复诵他最后那句话。

  安德洛斯在任何人有机会插嘴前说:「这么重要的事我真的不该听信奴隶的片面之词。我之后一定会适当惩罚他的。基普!你救了我儿子两次,还带回他仍在世的消息。你温暖了老人的心。我一定要好好奖励你。」

  「他是我父亲。我不需要奖励。」基普说。

  「我坚持。晚点到我房里来。现在没你的事了。」安德洛斯‧盖尔说。

  剩下的人眼睁睁看着基普面对遣他出去命令的反应。他不想离开,但显然没有理由留下来。片刻过后,他鞠躬离开。

  卡莉丝很肯定她刚刚目睹这两个人里有一个被另一个收买了,但她不确定是哪一个。或许两个都有。这两个家伙居然有胆在整个光谱议会之前这么做。而且还聪明到做完之后得以全身而退。

  不过就算安德洛斯‧盖尔有受到影响,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要抢先夺回我儿子肯定是场艰难的挑战,但我想我们能够克服这些困难。」

  基普出门的同时,阿莱丝‧次红进入会议厅,肚子很大,气喘吁吁。

  「我们在讨论什么?」她问,路过卡莉丝,走向她的座位。她这次没带最小的孩子一起来,但浑身散发出卢克辛和性爱的气味。卡莉丝并不天真,所有人都知道绿法师、红法师,特别是次红法师都喜欢把汲色与性爱混在一起。这样做能够强化感官和情绪。卡莉丝不在乎阿莱丝和谁上床,但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阿莱丝绝对不会在刚上过床、浑身汗臭的情况下跑来参加光谱议会。

  控制的极限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卡莉丝本来以为阿莱丝至少还有两年可活,但现在不敢肯定。次红法师在抵达自然寿命尽头时往往会变得看重领土、情绪激动、不顾一切地保护深爱的人。还有,当然,性欲高涨,但是阿莱丝这种身分的女人应该不会显露那种迹象。在公开场合不会。

  安德洛斯若有深意地看着阿莱丝,然后忽略她。

  戴莱拉‧橘说:「如果是法色之王赎走棱镜法王,而不是我们,我们就完蛋了。那将会大大打击士气。他们会拿他当人质,确保我们不会攻击,然后──」

  「不,不,不,」安德洛斯说。「妳们难道不了解海战车的意义吗?」

  众人满脸迷惘。安德洛斯斜嘴一笑。他就喜欢自己高人一等的才智让人露出如此难以否认他的表情。

  「一个海盗能在我们眼下藏身多久?他要怎么对抗我们?大海是我们的,就算现在还没人知道也一样。」

  「如果大海是我们的,为什么不直接去对付法色之王?」戴莱拉问。

  「因为他在陆地上。」安德洛斯说。

  「我又不笨,谢谢你。我是说,如果大海是我们的,为什么不把我们的人送到最有利的位置登陆?敌人阵线后方,或许,然后──」

  「妳见过海战车吗?想要移动运输舰,我们会耗尽上千名驭光法师的法力。我们可以不让其他人航行大海;可以在海上搜寻我儿子,可以利用爆破弹和其他武器,击沉法色之王的海盗佣兵,但是在我们重建我军舰队前,部队只能走陆路行军。」

  「所以海战车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克莱托斯‧蓝说。

  「除了确保不会遭受突袭,还能在法色之王得知我们部队位置前几周就确认他的位置,没错,我想海战车没有改变什么。」安德洛斯轻蔑地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很快就会夺回加文。当然,无法保证他能活着回来。但绝不会落在别人手上。」

  这就是他恶毒的地方。他说的是实话并不会让人好过。白法王也会说同样的话,但她会先动之以情,表露因为意外或激怒海盗而失去加文的想法。

  接着刚刚听到的事终于冲击卡莉丝。加文还活着。加文还活着。欣慰的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然后遮蔽了情绪。她不想在安德洛斯‧盖尔面前落泪,不想在光谱议会前显露弱点,但一声呜咽还是脱口而出。

  光谱议会所有成员全部转头看她,卡莉丝得低下头去,闭紧双眼,避免自己全面崩溃。

  她不应闭眼的。现在她是个间谍了。应该要注意一切。应该要发挥作用。

  还活着。那是希望、光明、生命和慈悲。那是欧霍兰本人透过凝聚的黑暗出手相助。

  第一次,安德洛斯‧盖尔没有抓着卡莉丝的弱点穷追猛打。结果他说:「让我们全都派出斥候和信差,回报所属总督辖地这则消息。但最重要的是,让我们一起祷告。倘若没有欧霍兰保佑,情况将十分不利。我们很快会再度开会,但今天,我认为已看得够多,也说得够多了。高贵的普拉尔女士?」

  让我们祷告?这是安德洛斯‧盖尔说的?他究竟震惊到什么地步?这家伙每次一有机会就会嘲弄信仰。

  白法王比画四神和三神的手势,其他光谱议会成员也跟着照做。他们摊开双手,平放在面前的桌面上,敞开心胸,面对光明,面对真相。「光明之父、圣神、欧霍兰。」她以气音发h的音,用古代的念法念这个字。「公正的天父、卡隆之强塔、慈悲之神、饱受压迫之人的慰藉者、孤儿守护者、善良导师、解放者、不败守护者、救世主、正义战士、至高执法者、荣耀之神、拯救之神、明亮晨星、黑夜之火、最后部落的希望、永不疲惫之医者、破碎修补者、天父、圣王、神。」

  最后那个头衔让卡莉丝微微颤抖,撼动她的泪水。尽管帕里亚男子会遮住头发向神致敬,表示他们的荣耀不能与欧霍兰相提并论,世界上还是有些很少会拿来称呼欧霍兰的字眼──这个名号本身只是一个头衔,表达崇高敬意的婉转说法,显示他比其他异教神崇高许多。透过说出那个微不足道但又意义深远的字眼,白法王明白显露出她认为当前的处境有多危急。

  「神。」白法王轻声道。

  会议厅中一片死寂。卡莉丝幻想自己可以感到圣光拂过自己的脸。

  「神呀,祢是世间唯一的神。神呀,请拯救我们。」

  在那一长串头衔之后,卡莉丝期待会听到更多修辞、更多求恳、更多……祷告。结果介绍头衔远比本文来得长。

  接着她发现白法王是故意的。一切修辞、一切重点都该集中在欧霍兰身上。祂是美丽、是权威、是力量。祂知道他们的需求。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这个异教不单只是对世俗秩序产生威胁,还对七总督辖地的欧霍兰崇拜产生威胁,这是在藐视祂的权威,在与祂脱离关系。白法王只是在宣告忠诚,以忠心耿耿的追随者身分向他们的神祈求帮助。毕竟说到底,和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完全就是那些血林边境城镇的人民将会哀求的帮助,而光谱议会已经在沉默中同意拒绝帮助。你们非死不可,他们未经投票就已经决定了──你们非死不可,这样才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卡莉丝只能希望欧霍兰不像他们一样冷酷与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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