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入黑暗
滴答,滴答,滴答。
阿里斯塔抓挠着手腕,感受着摄政王审讯时沉重铁镣留下的印记。瘙痒感是最近才开始的。以他们喂给她的那点食物,她惊讶于自己的身体竟然还能自我修复。关于伊迪丝·蒙的谎言是一场赌博,她原本担心萨尔杜尔会带着审讯官回到她的牢房,但自从他来访后已经送来了三碗稀粥,这让她断定他相信了自己的故事。
呼...哗啦!
又来了。
那声音微弱而遥远,回荡着仿佛穿过了一根长长的空心管道。
吱呀,咔嗒,吱呀,咔嗒,吱呀,咔嗒。
那噪音无疑来自某种机器,某种酷刑装置。或许是一台用来把人撕成碎片的机械绞盘,又或是一个将受害者浸入腐水的旋转轮。萨尔德对她勇气的判断大错特错。阿里斯塔从未怀疑过,若遭受酷刑,自己必定崩溃。
监狱的石门在开启时发出隆隆声响。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又一次,在非送餐时间有人来了。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这双鞋与萨尔德的迥然不同,没那么华贵,但也绝不寒酸。步态明显是军人式的,可这双脚并未穿着金属战靴。来人并非冲她而来。脚步声经过她的牢房,停在了隔壁。钥匙叮当作响,一扇牢门打开了。
"早上好,高恩特,"一个声音说道,她觉得似曾相识又隐约令人不适,就像回忆起一场噩梦。
"你想干什么,盖伊?"高恩特说。
是他!
"你和我需要再谈一次,"盖伊说。
"我们上次谈话差点要了我的命。"
"埃斯拉哈顿跟你说过什么关于吉琳多拉号角的事?"
阿里斯塔抬起头,慢慢向门边挪动。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明白。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看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小会面总让你受苦。你需要更配合些。你不帮我们,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号角,现在就要!"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埃斯拉哈顿?"
"他死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
"仔细想想。他肯定向你提起过。时间不多了。我们曾有一支队伍,但他们早该回来了,我怀疑他们不会回来了。我们需要那个号角。在你们相处的所有时间里,你真要我相信他从未提起过这事?"
"没有,他从来没提过什么该死的号角!"
"要么你的撒谎技术提高了,要么你一直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没法想象他会什么都不告诉你...除非...所有人都如此确定,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怀疑。"
"这是要干什么?"高特问道,声音紧张又惊恐。
"就当是直觉吧。现在别动。"
高特闷哼一声,随即大叫起来。"你在干什么?"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
又是一阵沉默。
"我就知道!"盖伊喊道。"这就解释得通了。虽然这对我们俩都没什么帮助,但至少合乎逻辑。那些摄政王处死埃斯拉哈顿真是愚蠢至极。"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冈特。我相信你。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说呢?大主教不会高兴的。不会再有人审问你了。你可以安安静静地等着处决了。"
门再次关上,脚步声渐渐远离地牢。
埃斯拉哈顿临终的话又浮现在阿里斯塔的脑海中。
寻找吉琳朵拉之号角——需要继承人来找到它——与诺瓦隆一起葬在佩瑟普利斯。快——在冬至节时乌利·维玛伦德会来。没有号角,所有人都得死。
正是这番话最初促使雅丽斯塔来到阿克斯特,也是她和希尔弗雷德不惜冒生命危险试图营救冈特的原因。现在,她又一次试图理解埃斯拉哈顿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滴答,滴答,滴答。
阿里斯塔突出的髋骨、膝盖和肩膀因在石头上承受体重而疼痛不已。她的指甲变得脆弱断裂。虚弱得无法站立或端坐,阿里斯塔连翻身都困难。尽管极度虚弱,她却难以入睡,在黑暗中睁眼躺了数小时。身下的石头不断吸走她体内的温度。她蜷缩颤抖着,在黑暗中撑起身子,艰难收集散落的稻草碎屑。手指抚过粗凿的花岗岩表面,她把那些干枯脆硬的茅草尽可能扫拢,堆成一个凹凸不平的草垫床。
阿里斯塔躺在那里想象着食物。不仅仅是简单地吃或触碰,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在她的白日梦里,她在奶油中沐浴,在苹果汁里游泳。所有感官都参与其中,她甚至渴望闻到面包的香气或是黄油在舌尖融化的触感。阿里斯塔被这些念头折磨着:淋着水果糖浆的烤乳猪、浓稠深色肉汁炖煮的牛肉,还有堆积如山的鸡肉、鹌鹑和鸭肉。想象着长桌上绵延不断的盛宴让她口水直流。阿里斯塔每天都在脑海中享用好几顿大餐。即便是农民常吃的普通蔬菜也成了向往之物——胡萝卜、洋葱和欧洲萝卜在她脑海中盘旋,如同未被赏识的珍宝。而为了一个芜菁甘蓝,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滴答,滴答,滴答。
在黑暗中,有太多值得后悔的事,也有太多时间来后悔。
她竟把原本充满幸福的人生搞得如此一团糟。她想起母亲还是梅伦加尔女王时的那些日子,那时音乐总在厅堂萦绕。十二岁生日时收到的那件用昂贵的卡里安丝绸缝制的美丽衣裙,当她在母亲的鹅颈镜前旋转时,衣料上流转的光彩多么动人。同一年,父亲还送给她一匹马拉农培育的小马。看着艾瑞丝塔骑马在加里林山丘上追赶艾瑞克和莫文时,莱娜尔嫉妒得不得了。她爱极了策马驰骋时发丝间流动的微风。那些日子多么美好啊。在记忆中,那些时光永远阳光和煦。
城堡起火那晚彻底改变了她的世界。父亲刚任命叔叔布拉加为梅伦加尔的大法官,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那晚母亲将她安顿入睡。那时的艾瑞斯塔并不住在塔楼里。她的房间就在父母卧室对面的走廊上,但她再也无法睡在王宫的侧翼了。
夜半时分,她被一个拽她起床的男孩惊醒。又惊又惧的她拼命挣扎,在他试图抓住她时又踢又挠。
"求您了,公主殿下,您必须跟我走,"男孩哀求道。
窗外,榆树像火炬般熊熊燃烧,火光在她房间里摇曳。远处城堡深处传来沉闷的轰响,艾瑞斯塔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着火了!
在惊恐中尖叫着,她蜷缩着退回到她想象中的安全床铺。男孩紧紧抓住她,将她拽向自己。
"城堡着火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说。
我的母亲在哪?父亲和阿尔瑞克在哪?这个男孩又是谁?
当她奋力反抗时,男孩将她抱起,冲出房间。走廊已成为燃烧挂毯形成的火焰隧道。抱着她下楼穿过几道门后,他踉跄着最终倒在庭院里。夜晚凉爽的空气灌入阿里斯塔的肺部,她大口喘着气。
那天晚上她的父亲不在城堡里。在调解完两个醉酒朋友的争执后,他护送他们回家了。纯属侥幸的是,阿尔里克也不在场。他和莫文·皮克林偷偷溜出去夜猎了,他们管这个叫"捉青蛙"。阿里斯塔的母亲是唯一没能逃掉的王室成员。
救下阿里斯塔的那个男孩希尔弗雷德,也曾试图营救王后。在把公主送到安全地点后,他又冲回火海,差点为此丧命。大火过后的数月里,希尔弗雷德饱受烧伤折磨,被噩梦缠身,剧烈的咳嗽让他咳出血来。尽管他为她承受了这么多痛苦,阿里斯塔却从未道谢。她只知道母亲死了,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火灾过后,阿里斯塔搬进了塔楼,因为那是城堡里唯一没有烟味的地方。她的父亲命人将母亲幸存的几件家具搬到了那里。阿里斯塔常常坐在天鹅镜前哭泣,回忆母亲为她梳头的情景。有一天父亲看见她在哭,问她怎么了。她脱口而出:"所有的梳子都不见了。"从那天起,父亲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她带一把新梳子。每一把都独一无二。如今它们都不复存在了——那些梳子,她的父亲,甚至那张带着天鹅镜的梳妆台。
滴答,滴答,滴答。
艾瑞丝塔不禁怀疑,这是否是马利博尔神的旨意,要她独守一生。否则,为何她这位年近二十八岁的公主,从未有过像样的追求者?就连鱼贩家那些贫穷丑陋的女儿们,境遇都比她强。也许这份孤独是她咎由自取,源于她那可悲的天性。在黑暗中,答案昭然若揭——根本没人想要她。
埃默里曾以为自己爱着艾瑞丝塔,但他从未真正了解她。当年被她从帝国主义者手中夺回拉提伯尔的狂野念头所震撼,他被贵族与平民并肩作战的浪漫幻想冲昏了头脑。埃默里爱上的不过是个幻影。至于希弗瑞德,他始终将艾瑞丝塔奉为公主来崇拜。她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神坛上的偶像。好在他们至死都未识破真相,对这两个男人而言反倒是种仁慈。
只有哈德良没有被骗。阿里斯塔确信他只是把她当作收入来源。他很可能恨她是个住在城堡里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自己却要勉强维生。所有平民在贵族面前都表现得很友善——但私下里才会显露真实感受。哈德良八成在暗笑,说她丑得连同类都不愿爱她。无论有没有魔法,她始终是个女巫。她活该孤独。她活该去死。她活该被烧死。
滴答,滴答,滴答。
肋间的疼痛让她慢慢转身。有时她的双脚会失去知觉数小时,手指也常感到刺痛。当她仰面躺好时,听到一阵窸窣声。
那只老鼠又回来了。艾瑞丝塔不知道它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它在黑暗中去了哪里,但她总能感觉到它的临近。她不明白为何它会经常出现,明明每次送来的食物她都会吃个精光。喝干最后一滴汤后,她甚至会把碗舔干净,连碗边都啃过。可这只老鼠还是经常造访。有时它的鼻子碰到她的脚趾,只要轻轻一踢就会把它吓跑。以前她曾试着捉住它,但这老鼠既机灵又敏捷。现在的艾瑞丝塔虚弱得连尝试的力气都没有了。
艾瑞丝塔听见老鼠沿着牢房的墙壁爬行。它的鼻子和胡须轻轻蹭过她裸露的脚趾。她已经没有力气踢开它了,只能任由它嗅来嗅去。在反复闻了几次后,老鼠突然咬住了她的脚趾。
阿里斯塔痛苦地尖叫着。她踢了一脚但没踢中。尽管如此,那只老鼠还是逃走了。躺在黑暗中,她因恐惧和痛苦而颤抖哭泣。
"阿—丽—丝—塔?"德甘问道,声音嘶哑。"怎么了?"
"有只老鼠咬了我,"她说,再次被自己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贾斯珀会这样,如果—"刚特咳嗽着干呕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如果它觉得你死了或者虚弱得无力反抗。"
"贾斯珀?"
"我这么叫它,不过我也给牢房里的石头都起了名字。"
"我只数过我的石头,"阿丽斯塔说。
"两百三十四块,"德甘立即回答。
"我有两百二十八块。"
"你把裂开的石头算作两块了吗?"
"没有。"
公主躺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双手随胸膛起伏的重量。正当她昏昏欲睡时,德甘又开口了。
"阿丽斯塔?你真的是女巫吗?你会魔法吗?"
"是的,"她说。"但在这里不行。"
阿丽斯塔没指望他会相信,在与魔法隔绝这么久后,她自己也对能力产生了怀疑。监狱墙上刻满了符文。这些与囚禁埃斯拉哈顿时古塔利亚监狱里相同的标记阻止了施法,但她不会像他那样被囚禁千年。古塔利亚的符文既能阻止魔法施展,也能停滞时间,而腹中的绞痛不断提醒着阿丽斯塔,这里的时间并未停止。
直到拉蒂伯尔战役后,艾瑞丝塔才开始理解魔法的本质,或者说理解埃斯拉哈顿所称的"技艺"。当她触碰现实之弦时,感觉不到任何界限——只有无尽复杂。随着时间推移和理解深入,一切皆有可能,万物皆可实现。她确信若不是那些符文切断了她与自然界的联系,她本可以撕裂大地,将整个宫殿化为废墟。
"你生来就是女巫吗?"
"我的魔法是跟埃斯拉哈顿学的"
"你认识他?"
"是的"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被刺客谋杀了"
"哦...他提起过我吗?告诉过你为什么要帮我吗?"他急切地追问
"他从未告诉过你?"
"没有。我当时根本..."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们相遇时我几乎算不上一支军队,但后来一切都变了。他让人们追随我,我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埃斯拉哈顿策划一切,告诉我该说什么。那段日子很美好,我吃得饱,人们向我敬礼称我长官,甚至有匹马和房子那么大的帐篷。我早该知道好景不长,早该察觉他在设计我。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说到最后已经气喘吁吁
"德甘,你有条项链吗?一个小小的银质徽章?"
"是啊——好吧,我戴过。"他沉默了许久,再次开口时声音平稳了些。"那是我离家前母亲给我的——我的幸运护身符。他们把我关进来时没收了它。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你是诺弗兰的继承人。那条项链是埃斯拉哈顿大约九百年前打造的。当时做了两条,一条给继承人,一条给负责保护他的守护者。世代以来它们保护佩戴者免受魔法侵害,并隐藏他们的身份。埃斯拉哈顿教过我一个咒语能找到佩戴者。是我帮他找到你的。他一直想帮你重登王位。"
德根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有守护者,那他在哪?我现在正需要。"
自我厌恶的情绪再次席卷了她。"他叫哈德里安。哦,德根,都是我的错。他不知道你在哪。埃斯拉哈顿和我本打算找到你后通知他,但被我搞砸了。埃斯拉哈顿死后,我以为自己能救你出来。我失败了。"
"是啊,不过就是条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停顿片刻后,"艾瑞丝塔?"
"嗯?"
"盖伊提到的那玩意儿呢?荆棘?埃斯拉哈顿跟你说过吗?要是能告诉他们些线索,说不定能保命。"
艾瑞丝塔感到手臂汗毛倒竖。
这是圈套吗?他是他们的人?
虚弱的身体和耗尽的精力让她难以思考。黑暗中她感到脆弱而迷失——这正中他们下怀。
这真的是冈特本人吗?还是他们发现我要来,从一开始就安插了冒牌货?又或者在我睡着时调换了真正的冈特?声音听起来一样吗?
她努力回忆着。
"爱丽丝塔?"他又喊了一声。
她张嘴想要回答,却突然顿住,转念说了另一句话:"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脑袋晕乎乎的,正试着拼凑那天的对话。就在我遇见你妹妹那天,他提到了号角的事。我记得他介绍她时...然后...哦,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爱丽丝塔,这位是...这位是...'啊,偏偏想不起来了。帮帮我吧,德甘。我像个傻子似的。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
沉默。
爱丽丝塔等待着。她竖起耳朵,仿佛听见牢房外某处有动静,却又不能确定。
"德甘?"几分钟后她试探着开口,"你该不会连自己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的名字?"德甘反问,声线压得更低,透着寒意。
"只是突然忘了而已。想着你或许能帮我回忆当时的对话。"
漫长的静默让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最终他开口道:"他们许诺给你什么好处来打探她?"
"什么意思?"
"你可能是爱丽丝塔·埃森顿,也可能是帝国派来套我话的探子。"
"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怀疑你?"她反问。
"口口声声说是来救我,现在反倒质疑我的身份?"
"我来救的是德甘·冈特,可你究竟是谁?"
"我绝不会告诉你我妹妹的名字。"
"既然如此,我想我会睡觉的。"她本意是虚张声势,但随着沉默持续,她真的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