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尽管失去了很多，却也依然保有很多，吉维森曾经说过。
加文讨厌诗人。他和铁拳弄了点食物和武器，然后乘坐一艘小船出海。
「你要穿护甲吗?」加文边穿护甲边问。
「我以前和你一起划过船。」铁拳说。
「所以?」
「可能要游泳的时候，我不喜欢穿太重。」
啊，是呀，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全副武装游泳。这是当我的好处。
「今天天气不好。」铁拳说。
他只有说到这里，不过加文看得出来他并不期待以极高速度乘风破浪。难怪不想穿护甲。
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开始乘风破浪。一如往常，铁拳是一同驾驶飞掠艇的好伙伴，在两人携手合作下，速度快到加文可以利用船翼让船几乎不接触海面地前进。这样很好，因为今天波涛汹涌，浪头约莫两步高。只要调整好飞掠艇的船翼，加文就可以保持船身平衡。如果一直在海面上航行，这趟旅程就会非常颠簸，几乎难以成行。
几个小时后，他们驶离风暴范围。
他们找到阿塔西海岸，向西而行，直到看见一座认得的海湾。由于速度太快，惊涛骇浪中又难以辨识航向，他们偏离航道三十里格。对正常船只而言，修正这么大的误差可能要整整一天，但是他们不用。
他们已经超过法色之王的大军，偏向南方太多。铁拳汲色制作望远镜，看见几艘伊利塔船舰。是补给部队的商人或平民──不过是可能携带足以残杀卢城无辜百姓军火的那种平民。
加文看向铁拳。铁拳摇头。
他是对的。先侦查，后开打。
他们穿越伊度斯外海的宝石绿海面，保持安全距离。拿镜片良好的望远镜站在高塔上放哨的人，可以在他们有机会收集任何情报前发现他们。他们路过更多船只，几乎每一艘都是向西行，显然也是为了补给军队。
情况不妙，若只有几艘伊利塔船，还有可能是想趁机捞一票的商人。但是数十艘从伊度斯来的单层甲板帆船、鲁斯加的大帆船(这个意义比较不大，因为很多商人都有这种船)、加利斯顿的轻快帆船，则显示入侵部队在占领区留下的政权都竭尽所能地支持入侵部队。这表示他们管理得还不错。据加文所知，征服城市出问题的第一个征兆，就是停止运送补给品。如果加利斯顿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变成可以输出补给品的城市，就表示法色之王即使不在城里，都比贪婪成性的鲁斯加城主时管理得更好。这可不是好消息。
他们把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通通用来侦查敌情，不敢太接近卢易克岬，那里的堡垒肯定有很好的观察兵，记录路过多少船只，以及可能会错过船只的地方。透过这些船只位置得到的最重要情报，就是如加文所猜测的，入侵部队距卢城约莫六天路程。这表示从克朗梅利亚赶来援助的船舰，只会比法色之王的部队早一天到达。前提是气候配合。
时间不够。在被围城的城市里，士兵需要时间将火药桶运达定位。他们需要时间弄清楚最佳射击位置，并接受射击训练。士兵要时间在最合适的位置架设医务所和军营，决定哪些单位会和哪些单位合作，并让长官弄清楚哪些合作对象是白痴。单位协调、后勤运送、备用计划、防御据点，哪些地方得不惜一切固守，哪些地方又可以被对方攻陷，然后在夺回时让敌军付出惨痛代价──这一切都要时间。光是送几千名士兵进城并不够，而加文就怕父亲会这么做。
尽管安德洛斯.盖尔十分聪明，但依然是政客兼驭光法师，而非军事将领。加文不能为了这点恨他。他自己也是如此看待自己。像科凡.达纳维斯那种拥有截然不同力量的人，加文早就学会要信赖对方。在艾佛脊之役里，加文看到有一排士兵打到只剩下半数战力，在部队左翼孤立无援，受到猛烈攻击。如果他们失守，战线将会崩溃，到时候他们就会面对至少一对三的劣势。
达山下令停止原先计划的冲锋行动，转而支持他们。
达纳维斯将军阻止他。「我认识那些人，」他说。「他们守得住。冲锋吧。」
达山照做，打赢了那场战役。如果他没有冲入中央，中央就会失守。直到带着两百匹战马和五十名驭光法师抵达现场，他甚至没察觉到中央战况有多吃紧。科凡察觉到了，而且他也没看错坚守侧翼的那一排士兵。如果达山坚持己见，他们就输了。他或许能在那场战役后幸存下来，但部队将会惨遭歼灭。
话说回来，安德洛斯.盖尔绝对不会信任任何人。
加文和铁拳在黄昏后返航，并划桨航行完最后数里格，以避免泄露飞掠艇的秘密。不过，他们没有返回克朗梅利亚，而是去找入侵部队的第一批船舰。
铁拳去查看黑卫士舱房，加文则去找那些将军。他把刚刚调查到的一切情报告诉他们，没有回答他们是怎么得知大海另一侧敌舰位置等问题。
更糟的是，他看得出来那些蠢蛋根本不相信他。
加文确保书记把所有情报都写了下来。「总之，拟定两套策略。」加文说。「一套就依照你们之前的情报下去计划。」加文这么说有两种含意，当然。「另一套就照我刚刚的情报去做，你们很快就会知道应该执行哪一套计划。」
接着，他离开他们，前往船上人们一看见加文上舰就把住在里面的贵族赶出去的船舱。明天，他会回到海上，尽可能击沉敌军船只。战争是可恶的东西。他不喜欢杀害商人，更不喜欢杀害被迫帮他们划船的奴隶，但得铲除所有能强化敌军战力的东西。
欧霍兰呀，如果祢存在，如果祢化身人形行走世间，祢会怎么做?
有人敲门。欧霍兰在某些时候动作特别快。
是基普。「基普?」加文有点惊讶。
「是，先生。」
「我这么问并不是忘记你是谁。」加文说。
「是，先生。我是说，不，先生。当然不是。」
加文微笑，虽然他累坏了，依然指示孩子入舱。
「很抱歉打扰你，先生。」基普说。「矮子──我是说黑卫士新进学员──」
「我知道他们怎么叫新进学员的，基普。」加文说，微笑。要在黑卫士中赢得尊重，要很长一段时间。矮树、矮子、哇布、囊克──在最终宣誓前，他们会经历很多贬抑的称呼。即使宣誓完毕，担任正职黑卫士的第一年，还是水深火热。
「是，先生，当然。」基普脸红。「指挥官说要开战了，而准备面对战争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前往能够闻到战争气息的地方，先生。我们要帮忙运送补给和平民。不会冲锋陷阵，但也不算安全，他说。」
他讲这话时，语气既成熟又自信，让加文以全新的眼光打量他哥哥的儿子。这个男孩在四个月内改变很大。他还是胖子──或许永远都会是──不过至少已经瘦了一色文，只有年轻人才有可能瘦得这么快。那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一个男人从身体里走出来。让他的五官丰满圆润的脂肪变少，下巴和额头上浮现盖尔家族特有的明显线条。他肩膀很宽，虽然两条胳臂还看不出肌肉，不过很粗。他今天自信满满，当然，因为他入选为黑卫士。他将会丧失信心──十几次。男孩，特别是运动型男孩，可以在一天之内就拥有男人的外表──不过要真正发展出自我性格，还要很多时间。但是眼前这个基普，大概就是基普之后的样子。
加文喜欢那个基普。
有些人要发展出自我性格需要更多时间，是不是?
看着自己哥哥的儿子，加文感到一阵哀伤。他永远不会有亲生儿子，就算达成不可能达成的目标也不会有，而达成目标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低。
加文发现自己停顿太久了，于是说：「很好的计划。告诉其他矮子，卢城肯定会沦陷，所以不要妄想当英雄。英雄主义很好，但是为了当英雄而白白牺牲，就表示没办法在真正可以扭转局势的时刻帮上任何忙。」
「是的，先生。费斯克训练官和我们说过同样的话，除了卢城肯定会沦陷那一部分。」基普皱眉。「但是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真话。」
谢谢你告诉我真话。好了，如果这句话里面没有任何讽刺意味，加文就是装沼泽水的杯子。
「我明天想和你一起去。」基普说。
「你怎么会以为我明天要去任何地方──除了我们全都会乘船出海，所以你等于已经要和我同行了?」
「你是普罗马可斯，先生。不管他们有没有这样叫你。我想与你并肩作战。」
准备大闹一场了。但我难道不是吗?我是在杀了多少人之后才真正了解杀人的意义?加文摸摸鼻梁。
「我明天要去杀人，基普。并非真正该死的人。杀狂法师、杀人犯、海盗，或是入侵你们城市、家园准备强奸、谋杀、偷盗的人是一回事，杀害贩卖的商品会带来死亡、本身却只是为了谋生的商人又是另一回事。像那种人家里有小孩，还有因为你而变成寡妇的妻子，还是穷苦的寡妇。」
「我们都会选择立场。」基普说。
「就那么简单吗?」加文问。
基普改变站姿，不过点了点头。
「有四个间谍回报丽芙.达纳维斯已经成为法色之王的手下，是他部队的一份子。告诉我，基普，如果我们在那些船的甲板上看到丽芙.达纳维斯准备朝我们投掷爆破弹，你会杀了她吗?毫不迟疑，抢在她杀掉我们之前?」
基普吞咽口水。「欧霍兰的……胡子啊，先生。我……我希望祂不会让我面对这种抉择。」
「如果欧霍兰不会让我们面对这种抉择，我们现在根本不会在这里，基普。」
「她怎么能跟他们走，先生?他们是怪物。货真价实，由血肉和卢克辛组成的怪物。」
「完美主义者往往会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走上歪路。如果无法超脱他们的完美主义，就会沦为伪君子或变得盲目。丽芙选择了盲目，太专注于克朗梅利亚的缺点，于是相信反对我们的必定都是完美典范。我们不完美并不表示敌人很完美，基普。没这回事。事实上，他们很糟糕，糟糕到他们的统治将会带来灾难，但那也不表示他们对我们的看法都是错的，不表示所有追随他们的笨蛋都很邪恶。只表示要阻止他们。必要时，杀了他们。你所踏入的就是这种生活，基普。我天一亮就会出发。我会请你的指挥官允许你跟我去，但如果你没办法在必要时杀死丽芙，那我也不想要由你在背后掩护我。」
基普没有立刻答复，这让加文更看重他。
「谢谢你，先生。」基普终于说道。「你的话很不中听，但我感谢你如此坦白。」
坦白?因为我和你说了这个事实，却隐瞒了其他一切?为其他的事感谢我吧，孩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