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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加文朝自己房间走去。进入房间时,他刚好看见他父亲从升降梯上来。幸好那个老浑蛋是瞎子。葛林伍迪和他在一起,但那个老奴隶背对加文,扶老家伙走出升降梯。

  卡莉丝躺在他床上睡觉。铁拳指挥官坐在床旁的椅子上。他在加文进来时揉揉脑侧,然后又摸摸光头。

  「指挥官。」加文说。

  「棱镜法王阁下。」壮汉的声音中有股奇怪的疏离感。

  「有事吗?」加文问。

  铁拳指挥官语气平淡地说:「我在一场看起来像是预谋袭击的行动中差点失去了一名守卫队长、一个朋友。昨天还有人杀害了我一个学生。两个矮树发誓刺客瞄准的是基普,而那个女孩刚好踏入火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棱镜法王阁下。」

  「我能信任你到把脖子伸给你割吗?铁拳。」

  铁拳迟疑,他应该迟疑。

  「那就是了。」加文说。

  铁拳长叹一声,低头看手。「我们完蛋了,是不是?」

  加文没有回应。就因为互不信任,所以他们完蛋了?

  「克朗梅利亚是棵被闪电劈过的大树,屹立不倒,但树心已腐烂。这就是我们会输的原因,我认为。」铁拳说。「我们掌握全世界最高的权力,却毫无信仰。如果不相信自己正在做的是正确的事,那所作所为就只是在维护权力。而我认为我们有些人非常擅长把人丢到饲料槽去喂野兽。」

  「这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吗?」加文轻声问道。

  「卢城沦陷后,情势才会演变成真正的战争。等它变成真正的战争,而不光只是不满现状的狂人崛起事件后,人们就会开始提出问题。到了某个时间点,我们每个人都得自问立场是否正确。如果已经认定立场错误──欧霍兰不存在,克朗梅利亚只是权宜之计──到时追求真理的人会转向何方?」

  「或许人不该追求真理。」加文说。

  「应该。不应该。无所谓。他们会追求。」

  他说得对。他说得当然对。

  加文扬起一边眉毛。「铁拳,你是在要求我回归信仰吗?」

  铁拳以冷酷的目光响应这个轻浮的问题。「我自己的信仰已死,棱镜法王阁下,那和你有很大的关系。我不会要你相信一场骗局,但我希望手下有个送死的理由。我也不会说谎,没办法告诉他们说我们做的事举足轻重。但那不是重点,如果你要我们为了职责所在而付出生命,我可以接受。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够了。对黑卫士而言都够,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并不够。」

  「黑卫士真的如此爱戴我吗?」加文严肃问道。

  铁拳难以相信加文竟然这么问。「我们不是为你而死。我们为了彼此,为了兄弟姊妹而死。我们为黑卫士而死。」接着他微笑。「不过在你看来没有任何差别,我想。」铁拳站起身来,看着卡莉丝,吞了口口水,然后转向加文。「你该送她戒指,你知道。特别在你打算前去赴死的情况下。」

  当然。他应该要确保若自己战死,她能衣食无缺。可恶。

  铁拳离开,加文和他一起进升降梯。加文来到他父母住所的那一层,向在升降梯里与他擦身而过、赶着要去做杂务的学生亲切微笑。他走进他母亲住所。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母亲死亡的事实,但是进入她房间,闻到那股熟悉、舒适的气味,还是令他一进门口就停下脚步。他闻到木材磨光剂、熏衣草,还有他向来讨厌的葵百合味道,加上一点橘子,和一点他从来都搞不清楚、不知是哪种香料的气味。唯一缺席的就是她的香水。他喉咙里冒出一颗硬块,令他哽咽,难以呼吸。

  「喔,母亲。我终于动手了。卡莉丝的事,我终于做了正确的决定。我真希望妳能亲眼看到。」

  「阁下?」有人语气胆怯地插嘴问道。「不好意思,阁下。我该先离开吗?」

  他母亲的卧房奴隶。加文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和上次不是同一个人。难怪房里干净无瑕,连壁炉台上都一尘不染。

  「卡林。」加文说。「妳做得很好。这里很美,很容易让我想起她。」

  「我很遗憾,阁下。」她低头说道。

  加文摇头。这女孩很年轻。他母亲向来都很用心训练帮手,也只会挑选聪明的奴隶,不把美貌当作优先考虑,这点和其他领导家族不一样。但你就是没办法训练十四岁小女孩面对某些状况。

  「我母亲有留下任何关于妳的指示吗?」加文问。通常他母亲和他一样,至少会保有一打奴隶处理家务。近年来她减少奴隶人数,解放了长年为她服务的老奴隶。加文了解原因。

  「她对我说……」女孩脸色发白,然后鼓起勇气。「她说她命令葛林伍迪递交我的解放证明,因为奴隶不能递交自己的解放证明。那之后──对不起,阁下──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说任何消息了。」

  「你这个老浑蛋。」加文喃喃自语道。他父亲还在否认妻子已死的事实,所以决定无视那个女孩。女孩已经被困在这里四个月,整天除了打扫房间、换鲜花、暗自期待外,完全无事可做。「她有留信给妳吗?」加文问。

  「有,阁下。」女孩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显然是发现加文在生气。「我相信葛林伍迪把信放在红法王的房间里。」

  「他当然放在那里。」他们不会乐见加文闯入他房间。

  但是知道吗?去他们的。加文深信是他父亲找人殴打卡莉丝。暗杀基普似乎有点过分,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排除任何他父亲涉案的可能。

  看看你爱的人。

  加文穿越走廊,在门锁中灌注红卢克辛,一直弄到转轮松动为止,接着他注入黄卢克辛,强化意志,然后转动。门锁应声而开。

  他或许已经一脚踏入棺材,但还没被人阉掉,感谢老天。他点燃一盏灯,在红法王的房间里洒落一道黯淡黄光。他走向书桌,翻阅其中文件。安德洛斯.盖尔在楼上,而战争会议肯定会开上好几个小时,就算是像他父亲那样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也一样。安德洛斯似乎认为聪明的人无所不能,而那些将军会慢慢提出意见,以免激怒这个老头。既然他们对战争也一无所知,这场会应该会开很久。

  他父亲有很多重要情报都随便乱放,加文真希望自己只是跑进来收集情报。安德洛斯太常待在这里,显然没想过会有人趁他不在时偷溜进来。他一直都在房里。

  加文很快就找到那个女奴隶的证明。证明外侧有他母亲的亲笔字迹,尽管年纪大了,依然不失优美圆滑。

  岁月会在夺走驭光法师的技能之前,先夺走我们的性命。加文不知道这算是最残酷的事实,还是渺小的慈悲。他迅速阅读那份文件。正如女孩所说,那是一份简单、直接的解放证明,另外再多付她四百丹纳。那个女孩可以带着超过两年的工资离开奴隶生涯。对这个年纪的女孩而言,这算是一笔大钱,足够在某些还维持旧习俗的总督辖地中支付嫁妆。文件中唯一不寻常的内容是要雇用分盾佣兵团的武装守卫护送她回家──菲莉雅.盖尔显然考虑到送一个年轻貌美又身怀巨款的女孩回家,是很危险的事。当然,雇用分盾佣兵团的花费多半会超过两百丹纳,但是他们声望绝佳。

  如同许多擅长社交的女人,菲莉雅.盖尔对奴隶制度抱持保留态度。我们在阳光下难道不都是兄弟姊妹吗?她会问。他几乎可以听见她在讨论这件事:在欧霍兰眼中,一个人穿什么衣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就像许多其他贵妇一样,她还是有养奴隶,她们无法想象没有奴隶的世界。不会有人自愿去船上划桨,或是去银矿工作,或是下水道,是吧?征服一个国家时,寡妇和孤儿要如何处置?就让他们在面对第一个寒冬时死去?让他们成为比有教养的总督更无良的奴隶贩子的猎物?

  尽管如此,她会说,这样还是很没人性。殴打奴隶、搞出私生子,奴隶主人的嫉妒和不安全感。菲莉雅从来不喜欢这些事,她解放奴隶时给的福利不错。不过,对那些害怕心爱奴隶会让残酷女主人或卑鄙坏主人接手,或是流落到敌人手中,强迫他们吐露前任主人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甚至转手到善良人家,却因为时运不济而得出租奴隶到矿坑或妓院里工作的人而言,这种做法也不算不常见。

  加文收起文件,环顾四周,想看看还有没有东西可偷。钱?珠宝?他要不要偷看父亲的往来书信?他打开书桌,找到一个盒子,检视片刻后决定不打开。安德洛斯.盖尔的一切都是依靠书信往来。这个盒子不用凿子和铁锤是绝对打不开的,而且就算用了也未必能打开。

  加文叹了口气,把盒子放回原位。盒子感觉很重。事实上,有些之前装在盒里的东西为了腾出空间而被清出来。几颗鸟蛋大小的宝石和羽毛笔及他父亲偏爱的伊利塔墨水笔,凌乱地散放在抽屉里。

  加文有股冲动想要偷点东西。反正已经要被逐出家门,干脆干点该被人逐出家门的事也好。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张桌子上的九王牌。显然他父亲最近有在玩牌。这是少数能让老头高兴的事。加文以前和他玩过很多次,几乎每次都是老头赢。他比加文高明,而且只要能不被发现,他也不在乎作弊,不过被加文抓到作弊的那次让他很没面子。据加文所知,他后来再也不作弊了。

  但是加文没有拿走桌上的那副纸牌,而是走向一个柜子。有一次加文连赢三场后,他父亲从那个柜子里拿出了一副超厉害的牌。那个柜子上了锁,但不难开。加文推开一些老文件和他父亲最喜欢的书,找出一个有镶珠宝的老旧牌盒。里面的牌很精美,不过没有盲人标记,肯定是他父亲独居前最喜爱的牌。

  加文把牌盒放进口袋,然后走回母亲房间。女奴隶站在房里,搓揉双手。他把解放证明交给她,然后走向他母亲的保险箱,来自帕里亚的坚固保险箱,几乎看不出来是用数字锁。他尝试用自己的生日解锁。没开。

  啊。他用的是加文的生日。很好──他没有跳脱自己假扮的身分。

  密码是达山的生日。谢谢妳,母亲。他拿起几个钱袋还有她的婚戒,以及几捆硬币条。他给了女奴隶一捆硬币条,然后又给一条。她瞪大双眼。

  「带这张字条前往西码头,面包师街,妳知道?蓝色圆顶建筑,分盾佣兵团就在那里。妳说要找独眼或塔亚.文。我建议找独眼,他对年轻女孩比较友善。告诉他们是菲莉雅.盖尔派妳来的。包括所有开销在内,妳最多可以支付三百丹纳,请他们护送妳回家──妳如果有办法杀价,省下的钱就自己留着。然后订船票回家──妳打哪儿来?」

  「威尔,阁下。」

  「帕里亚?妳看起来不像帕里亚人。」

  「第一代移民,阁下。我父母是在血战争时逃往帕里亚定居的。生活不算太糟。我们有很多人住在威尔。」

  「很好,旅途遥远,妳该支付四十丹纳购买包厢票,虽然票价比较便宜,但不要买下层船舱。叫妳的守卫与妳同住,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无所谓,分盾佣兵团很安全,但如果想雇用女佣兵,也可以要求。另外,带这张字条去找裁缝。今天晚上前,妳就该换下奴隶袍。听懂了吗?」加文写下一张字条。「不过妳今天晚上就得上船。我母亲想要解放妳,但我父亲现在有点不可理喻。他发脾气时,妳最好不要待在附近,而我快要让他大发雷霆了。他一个礼拜内就会把妳抛到脑后,但是暂时……」

  他又写了一张字条,签上自己姓名,在上面滴下红卢克辛,利用自己的意志力让卢克辛呈现他的印鉴形状,然后看也不看就用卢克辛弥封起来。「这封信能让所有对妳意图不轨的人知道棱镜法王会来看妳,如果妳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让对方付出代价。但这或许只是说说,我不知道我这辈子会不会跑去威尔,但如果活得够久,我就会去。妳了解吗?」

  女孩瞪大的眼睛一直没眨,不过现在看起来有点快要哭了。「阁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说着,吞了口口水。

  「走吧。」他说。「妳留在这里很危险。」我也一样。

  她离开,他也跟着出去。然后他下楼把他父亲和基普的牌都藏在他父亲肯定不会去找的地方。他回到自己房间。

  卡莉丝还在睡。加文把他母亲的大红宝石戒指套在卡莉丝的手指上。她还是没有醒来。奇怪的是,戒指大小适中。加文很肯定他母亲的手指比卡莉丝纤细的小手还宽。他看着那枚戒指。

  他母亲把戒指修改成卡莉丝的尺寸。加文微笑。谢谢妳,妈。他可以想象她那恶作剧式的笑容,因为她知道他会想到这点。她说过他的聪明才智并非完全遗传自父亲。他眼眶湿润,面带微笑,亲吻卡莉丝的额头。他握着妻子的手,坐在她身旁。他妻子的手。他妻子。

  在他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风浪之后。相互争执,一起对抗狂法师。黑暗与绝望。他将她的一络头发塞到耳后。轻轻抚摸她的脸。记下她的模样。他吸了一口气,感觉很纯洁。

  在所有危机日渐滋长,而他本身力量却逐渐衰弱的世界里,卡莉丝会在背后守护他。她一直都在守护他。就某方面而言,尽管自己行将就木、力量衰退、末日将至,他还是觉得比从前完整。

  职责的重担就挂在床柱上。加文亲吻沉睡中的妻子的额头,扭扭脖子、转动肩膀,然后拿起那副重担,扛回自己肩上。感觉很好,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

  玛莉希雅等在门口。她面无表情,双手交迭,准备服侍主人。加文把母亲释放奴隶的文件交给她。玛丽希雅一言不发地接下,不过动作有点迟疑。

  「玛丽希雅,」加文轻声说道。「我……如果我回来时,妳已经离开了,我可以了解,但是这里随时欢迎妳回来。」

  她突然鞠躬,他看得出来这是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泪水。她几乎等于是夺门而出。加文捏捏鼻梁,步入走廊,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她。铁拳指挥官一言不发地等在门外。

  「指挥官,」加文说。「有兴趣出去划划船吗?和死神调情的那种。」

  铁拳没有说话,不过嘴角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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