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科凡，我算好人吗?」加文问。
「你是个大人物，我的朋友。」
「好人和大人物不同，是吧?」加文问。他在梦中看见鲜血染红了水面──从他看不见的蓝色，一直到他肯定看得见的红色。在灰色上的红。在瞎眼的初期阶段，他用美丽的蓝色换来鲜血，一切都不是出于己愿。
科凡说：「当你转动世界时，有些地方会被压扁。这有可能避免吗?当你在宁静点上击沉海盗船时，先死的都是锁在船桨上的奴隶。你还能采取什么方法?活捉那些海盗，然后再弄出数千个奴隶?不过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阁下。你是大人物。」
加文思索着这几句话，牢牢记在脑海里。「那你呢，科凡?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个称职的人。训练有素，而非天赋异秉的红法师。只有在缺乏领导时，才会出面领导。不过这些特质你都很熟。」这倒是一种耐人寻味的说法。
只有在缺乏领导时，才会出面领导?的确，科凡早已证实自己十分乐意接受信任的人下达的命令──包括他不了解的命令。而且，他也能不改变本性地承担指挥整个部队的职责。他知道什么事必须做，于是就去做，而这种情形并没有改变他的自我评价。他或许真的能够满足于小镇染布师的生活。
加文不懂科凡怎么能办到，他自己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意屈居人下。就算是屈居于那些比他狡猾的人，像是他父亲，或是比他睿智之人，像是白法王之下，他都难以忍受，怒火中烧。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缺点之一。
「我要任命你为总督。」加文说。我才不管接下来轮到谁当总督。
科凡把嘴里的茶都咳了出来。令人满意的反应。
「你疯了吗?」科凡问。「阁下?」
「你基本上已经算是总督了，而我还是棱镜法王。这是我的权力。他们会尝试阻止我，但只要你不屠杀先知，其他总督或光谱议会成员都不会有任何损失。我会提出让你加入光谱议会，成为法色法王的要求，不过之后我会让步，进而满足他们的自尊。你的新总督辖地，在未来几个世代里，都会被视为二等总督辖地，而那就是追随我们的人得面对的政治战役。生存第一。」
「但是为什么?」科凡问。「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食物。种子。我们知道资源会很拮据，但这座岛大到足以让我们挨到春天。可是如果弄不到种子来播种的话──」
「我不是在问这个。」
「这样可以给我们的子民一种使命感，也给他们另一个听命于你的理由，在这里定居，展开全新的生活，即使当局势好转、可以离开时，他们也会愿意留下。」
科凡放下茶杯。「不好意思，加文，但你忘了我和你有多熟。你还有事没说。」
加文笑道：「你得相信我，科凡。当时机来临的时候。我们即将面对危机，而我得尽快采取行动。我要知道你会在第一时间支持我。」
科凡挺直背脊，眉间阴郁。加文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男人生气了。「阁下，有些人相信欧霍兰，有些人相信黄金，我则相信你，而我会永远相信你。效忠一方，你应该知道。」
「你认为我不该质疑你的忠诚?」加文问。
科凡紧闭双唇，瞇起双眼。
「我确实不该。」加文说。「你早就证明过自己了，但是你的信仰将会受到考验。」
「毫无疑问，考验会更加坚定我的信仰。」
「谢谢你，科凡。不好意思，达纳维斯总督。」
「阁下。」科凡轻声说。「谢谢你出面铲除蓝克星。我知道……我知道那感觉一定很糟，但还是谢谢你这么做。」
加文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扭动脖子发出喀喀声响。他召集人民来到大广场上。他们有建造竞技场的计划，不过目前还没开工。不管怎样，总之他都要发表演说，公开支持科凡。
「棱镜法王阁下，」科凡轻声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总督。即使是次等总督辖地的总督也一样。」这是慈悲的做法，转移话题，稍微提起加文的屠杀暴行，但是不多说。
「没这回事。当总督和当将军差不多，不过如果当得好，你就不太有机会看到手下死去。」
将军轻哼了一声。在他的子民即将面对的环境前，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点。接着，加文的朋友瞇起双眼。「阁下，」科凡说。「叛军夺走了我的女儿，让我成为总督会大幅提升丽芙对他们的利用价值。」
科凡脑袋总是动得很快。
加文站在原地，看着挤在大广场里的人民，为了听他讲话而来，期望能听见他说只字词组，或就算只能看见他一眼也好。他说：「你知道当你想要寻求中立势力的支持时，你就不能对一个总督的女儿做出什么事?」
这是科凡难得没有预想过的答案。
「杀了她。」加文说。「我跟你保证，科凡，我不会忘的。」
科凡表情扭曲，显露出突如其来的悲伤与突如其来的希望，肩膀激动起伏。他把目光从加文脸上移开，试图控制情绪。接着，他跪倒在地，不只，他整个人伏倒在加文脚下。这不仅只是在表达尊敬与感谢，这是一种信仰，是膜拜。
「你愿意这么做，为我?」科凡问。
「我这么做有很多理由，我的朋友，不光只是为了你。」
「但你就是为了我。我熟知你的想法，阁下。」
「请起来，我的朋友，场面越来越尴尬了。」确实，广场中，还有四周金色建筑的木阳台上，男男女女，甚至还有不可能知道在向什么致敬的小孩，全都在地上找到空间跪下，俯首膜拜。
这个景象撼动加文的内心。这些人因为他的失败而失去了一切。过去几个月里，因为不知道食物还能撑多久，他们没有饱餐过一顿。所有人每天都从日出工作到日落，甚至晚上还继续工作。他们住在公屋里，算不上家，和陌生人挤在一起。他们身无长物、希望渺茫、承受痛苦，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把仅存的一切主动献给他。
「我的子民!」加文喊道，把声音调整到演说的语气、将领的语气。「遭迫害、贫困潦倒、心力交瘁，但还没有心灰意冷。我的子民，我最心爱的子民……」他开始发表演说。他命令他们起身，于是他们起身。他可以命令他们前往地狱，而他们就会一边赞美他，一边深入地狱。他很擅长这种事。并不是与生俱来，但他偷走了皇冠，在手中淬炼多时，现在皇冠已经非常合身。
他提出恐惧，点燃欲望，面对悲痛和牺牲，要他们为接下来艰困的日子做好准备，并让他们对这一切产生高尚的错觉。
我有什么权利操纵他人意志?还是说与权利无关，只和能力有关?这些女人难道只是我海盗船上的奴隶?这些小孩只是我瘟疫下的牺牲者?
但他继续演说，要求人们与先知岛的居民和平相处，诚实无欺，铺设基础，坦承未来可能面临的难题，然后尽其所能地支持科凡。
他发誓会尽量和他们待在一起，如果离开，也都是为了保护他们，而且一定会回来。会和他们一起工作，尽量预防苦难，也会在死亡无法避免时和他们一起哀悼死者。
加文发现至少有两名抄写员在速记他说的每句话。他很惊讶会在这群穷人中见到抄写员，但他不该惊讶，科凡当然会找出难民里的抄写员，帮他誊写下达给树林中扎营者的命令，并且送信给先知。
这种情况让他审慎考虑演说内容。他希望父亲好几个月后才会取得他的讲稿誊本，不过这种东西迟早都会传到他父亲手里。尽管如此，支持难民带来的好处，超过之后会对他造成的伤害。
就连你也没办法阻止此事，父亲。
最后，他告诉他们说光谱议会和其他总督辖地会鄙视他们──好像他们应该在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担心这种事──他给群众酝酿情绪，强调自己的英雄形象，然后当众宣布新总督。
人们欢声雷动。
我真的非常非常擅长这种事。
他们看起来欣喜若狂。或许他是个天才演说者，而他肯定是个天才驭光法师，或许是许多年来最高强的驭光法师。他们的尊敬、崇拜，通通是他应得的，但他不该获得他们爱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知道这个事实的人。
半小时后，他和卡莉丝带着比三个月前抵达此地时稍微多一点的行李，驾驶飞掠艇离开。他没有解释什么。他昨晚回来时，她看见了他身上的血迹、脸上的表情，但她没有为他独自出海而责备他。她很熟悉他。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和岛上的人道别。她知道。
人民在他们走向海滩时再度聚集而来，并在他朝他们挥手时高声欢呼。男男女女为他落泪。加文无法理解这种疯狂的善意，但还是十分珍惜。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当先知岛缓缓消失在后方时，加文转头凝视它，神情沮丧。那天他和卡莉丝都没说什么话，两个人都在反省自己，晚上则在阿塔西卢易克岬附近的海滩扎营。
第二天，加文在距离小杰斯伯几里格外、将飞掠艇变为手动摇桨的小船时，他看见了雄伟耸立在正午艳阳下的高塔。相较于其他高塔鲜艳的色彩，蓝塔色彩黯淡、呈现灰色。它隔壁的姊妹塔──绿塔，在卢克辛幻象装饰下，看起来宛如一棵大树──今年他们向阿塔西致敬，描绘的是已经灭绝的阿塔西夫斯塔树。但是颜色不太对。战前，加文曾见过最后一片阿塔西夫斯塔树林。
克朗梅利亚上空有暴风云层凝聚，一开始加文以为是光线关系，不过随着他们逐渐接近，他越来越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记得这种树的阿塔西人一定会抱怨的。这种巨树的树叶理应生气勃勃、色彩鲜艳，和绿塔的色彩完美搭配，不该是这种病恹恹的灰绿大杂烩。
喔，见鬼了。加文汲色制作增加摇桨艇韧性所需的绿卢克辛。他还办得到，不过为了在小船几个角落上增添韧性，他却感觉像是再次从头建造那座可恶的明水墙。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在花了这么大的心力于蓝色灾难前拯救世界之后，他开始失去绿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