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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叫我莫儿

  不到半小时,莫莉安走出黄铜吊舱,踏上禁忌丝网轨道的站台,双手死死抓着雨伞好压抑颤抖。

  原本,她自己也不确定能否成功。傲步院的吊舱可通往大部分车站,但她本来不敢奢望吊舱有办法穿过错综复杂的永无境幻铁路网,送她前往一个封锁废弃的站台,何况她甚至不记得这个站台的位置,也不清楚她第一次跟朱比特(违法)使用丝网时,是如何来到这里。不过她依然顺利抵达,唯一做的就是提出请求。

  莫莉安暗想,之所以能办到,说不定是靠了两个秘密武器:其一是指尖如火滚烫的印记,其二是脑中反复回响的史奎尔那句话。

  「总有一天,妳会发现只要妳肯花一点点心思,就能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

  这座废弃站台与她记忆中如出一辙。多年前,政府宣告丝网轨道不适合民众使用,车站就此关闭。墙上的海报褪色过时,宣传着八成已经不存在的产品,除此之外,这里光彩如初,簇新的绿色地砖闪烁光泽,木制长椅几乎未曾有人使用。

  她仍记得,来到永无境的第一个圣诞夜,朱比特带她搭乘丝网轨道造访黑鸦宅邸,当时朱比特说:要是有谁能够搭乘丝网轨道,那就是妳了。他给的理由是因为莫莉安搭乘时跟他在一起,但那是骗她的。那时候,莫莉安还不晓得自己是幻奇师。

  这才是她能在丝网轨道畅行无阻的原因。使用丝网需要幻奇之力,而她是幻奇师,就算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也无妨,只要幻奇之力知道就好。

  那,为什么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我应该跟别人说一声才对,莫莉安心想,突然满腔惊恐。我应该先跟霍桑说我要去哪里。或是诗律。我应该告诉朱比特!

  但这只是空想罢了。她心知肚明,自己绝不可能告诉他们,因为大家只会阻止她。

  她深吸一口气,将油布雨伞挂在站台栏杆上。伞会成为她的锚;必须将珍爱的私人物品跟躯体一并留下,如此一来,等她准备好,这件物品会将她拉回真实世界。

  莫莉安赶在最后一丝勇气消失前,闭上双眼,往前一步踏上黄线,等待丝网列车的汽笛响起。

  ***

  首次使用丝网时,朱比特要她闭上眼,如今她明白了原因。搭乘丝网列车恍若站在实心云朵上穿越梦境,只不过云朵像钻石一样闪耀,如同幻奇之力那般散发白金色光芒,而梦境就是整个宇宙,眼花撩乱的狂野光景呼啸而过。这体验就像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舒畅痛快,让人无法思考;可是莫莉安需要思考,于是她遮住双眼。

  问题是……她不晓得去哪里。埃兹拉‧史奎尔在哪?莫莉安知道他的公司叫做史奎尔企业,但这公司位在冬海共和国的哪个位置?即便找到,史奎尔人会在吗?

  最终,这些问题似乎都不重要。丝网轨道不需要地图,不需要别人威胁利诱或说服,就能开往任何地方。她才刚冒出念头,凭借幻奇之力运行的白金列车似乎马上读到,几分钟内便抵达目的地。

  莫莉安走出车厢,只见自己身在一个铺设木板的宽敞房间,让她想起曾经去过的某个场所。这里的家具较为奢华、色调较深,装潢更加华丽,整体看来没那么像猪圈……不过,令她忆起天使伊斯拉斐尔在旧德尔斐音乐厅的休息室。屋里有个大衣橱、一张高雅的沙发,以及一座梳妆台,上头摆了各式物品,包括刷具、化妆品、放小东西的小巧玻璃盘等等。

  房门是深色的木制双开门,附有不寻常的银色门把,相互交扣,形成精巧的大型W字。

  她跑回幻学了吗?

  一定是哪里做错了。

  莫莉安叹气,正要闭上眼描绘雨伞的样貌来呼唤列车,这时双开门开启,一名女子走进房间,停住脚步看着她。

  奇怪。莫莉安第一次搭乘丝网时,黑鸦宅邸没人看得见她,唯独奶奶例外,朱比特解释,是因为她希望奥涅拉‧黑鸦看见她。

  既然如此,眼前这名顶着华丽白假发、身穿黑袍的女人应该也看不见莫莉安才对,因为在这个当下,莫莉安并不想被看到。

  然而……女子确确实实正在看她。

  莫莉安倒抽一口凉气。

  她知道这人是谁。脑中的线索迅速拼凑,将一个个点串联成线,答、答、答……电光石火间,她想通这是什么地方。她从未亲自来访过,却听人谈论了一辈子。

  门上的W不是代表幻奇学会。

  是代表冬海(注5)。

  注5冬海共和国的原文为Wintersea,首字母与幻奇学会(Wundrous Society)相同。

  她人在冬海共和国总统官邸,位于首都伊瓦斯塔的中心。

  一定是丝网误会她的意图,也说不定是──哎呀,她真想往自己的额头一拍──说不定是因为她心里疑惑史奎尔在「冬海共和国」的哪个位置,于是丝网采取了最有效率的路径,载她前来共和国正中心。

  莫莉安的勇气逐渐消失。她对这状况毫无心理准备。

  女子仍望着她等待,她想破头仍想不到正确礼仪,尴尬地行了个不到位的屈膝礼,抬手微微一挥,小声说道:「妳好……呃,女士。」

  冬海共和国总统眨了眨眼。

  在整个共和国,每个家庭、学校、政府大楼都挂有总统的官方肖像,但她与那些画毫无半分相似。画中的她看来庄重严厉、气势逼人、难以亲近,而她本人有双犀利的眼眸,神情亲切、带着好奇,尽管脸上涂了一层厚重死白的脂粉。她注视莫莉安的脸色,就像有人看到鸽子从打开的窗户飞进屋内,还当成自家似的。

  「妳是谁?」她简单地问。

  「莫莉──呃,莫儿。」莫莉安本打算回答莫莉安‧黑鸦,随即想起在冬海共和国,莫莉安‧黑鸦名列诅咒之子清单,两年半前便准时过世;莫莉安的父亲是大狼田邦总理,冬海总统说不定知道她的名字。

  总统瞇起眼,「莫莉呃莫?好怪的名字。」

  「叫……叫莫儿就好。对不起。」

  「莫──儿。」她复述,特意把音发得字正腔圆,「还是挺怪。」

  莫莉安不晓得该说什么,虽然她颇为认同。「嗯,对,满怪的。对不起。」

  「妳为什么一直道歉?」冬海总统问:「这习惯对女孩子来说很不好,妳一定要马上改掉。」

  「噢,对不──我是说,没事。对不起。」莫莉安用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在这里闹什么洋相?

  不过总统再度开口,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喔,妳没希望了,妳会一辈子为妳没做的事道歉,至少妳道歉得挺好。莫儿──这名字真的很怪,但既然妳坚持……莫儿,妳在我的私人房间里做什么?这样实在太不正规了。妳是来暗杀我的吗?」

  「什──什么?」莫莉安急着撇清这项指控,差点噎到。「不是!我根本不晓得怎么会──」她留意到总统的双眼闪着促狭的光,停住话头。「妳是开玩笑的。」

  「当然是开玩笑的。如果我认为妳要暗杀我,早就叫护卫来了,不是吗?」她偏着头,「妳来做什么?」

  莫莉安努力用最快速度想出回答。「我……想找妳谈谈。」

  冬海挑起眉毛。「大家要骂我通常只会寄信来我办公室,妳懂的。也行,妳爱讲多久就讲多久,直到我处理好……这些东西。」她笼统地往身上摆了摆手,示意假发、黑袍、夸张的妆容、颈间佩戴的沉甸甸金炼,这些是总统正式官服。她横越房间,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凝视莫莉安。「说吧,妳在烦什么?」

  她完全不像莫莉安想象中的冬海共和国总统,轻松的氛围让她彻底乱了方寸,何况她根本不该来这里,她想找的人是史奎尔才对。

  「我想问妳一些问题。是……是,呃,史奎尔企业的事。」她随便想了个话题。

  「这样啊。」冬海说,熟练地取下许多发夹。「有意思。史奎尔企业。莫儿,妳几岁?」

  「十三岁。」

  「一个十三岁少女,怎么会对能源业的运作情形感兴趣啊?」她每拆掉一根发夹便扔进瓷盘,发夹一根接一根落下,铿鎯作响。她与镜中的莫莉安对视片刻,「妳不是应该……不晓得,去逃课啊放火啊之类的?」

  莫莉安胃里一绞。她确实算是跷了课,最近也在公共空间放过火。冬海该不会知道──

  「除非──喔不,妳该不会是那些关心社会的年轻人吧?太可怕了。帮我个忙,好不?」

  莫莉安赶上前协助她摘下沉重的总统假发,正要触及那顶洒有白粉、丑到不行的假发时,双手便直接穿了过去。她倒抽一口气。丝网,她怎么忘了?她抬头一看总统,镜中的自己瞪大了一双黑眼。

  然而,冬海的目光毫无诧异,甚至像是在意料之中。

  这是她设下的陷阱,莫莉安竟乖乖走了进去。

  「我是冬海共和国总统。」她不带笑意地说:「妳没想到我会知道妳是谁吗,莫莉安‧黑鸦?」

  莫莉安默然不语。她明白,只要她在丝网之中就不会有事,却压不住愈发强烈的惊惶。

  她暗忖,应该马上离开,应该回想油布雨伞、呼叫丝网列车,远离此地。可是,冬海平淡镇定的神色有种魔力,让她的双脚彷佛钉在地板上。

  「茉德。」总统终于开口。

  「我……对不起,什么?」

  「我的名字。」她解释:「茉德‧罗里。」

  「我以为妳姓冬海。」

  茉德从鼻孔发出浅而短促的轻笑。「那是我当上总统时继承的头衔。我叫茉德‧罗里,冬海总统兼冬海党领导人是我的工作,虽然这年头没人在乎这些差别。」她顿了一下,「等妳长大,说不定会碰到一样的事。妳是莫莉安‧黑鸦,但妳的头衔是幻奇师,大家会开始把两者混为一谈,说不定连妳自己都会搞混。」

  莫莉安没吭声,进退失据,半是恐惧、半是好奇。她猜疑,这女子会不会是拐弯抹角地刺探,想确认她是否果真是幻奇师。

  茉德摘下假发,摆在梳妆台上,放松地长吁一口气,闭上眼按摩头皮,稍稍将头发拨松。她的头发大约有好几吋长,是带红的浓艳深棕色,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浸透,不均匀地贴在头皮上。她从一个玻璃小钵捻起少许半透明粉末,撒上头发后用力搓揉,使头发变干、变平顺,尽管称不上无懈可击,但也足以见人了。

  她给人的印象顿时改变,而且跟之前天差地远。少了白色假发,她俨然只是个普通人,看起来像个妈妈,像是茉德。

  她着手脱去冬海总统的服饰,小心地一件件摘下:拿下颈部的金炼,锁进木盒,将官服挂在角落的木头模特儿架上。层层迭迭的黑布之下,她穿着看起来柔软而昂贵的灰裤与浅蓝色毛衣,卷起袖管时,莫莉安注意到其中一边袖子破了个小洞。

  「妳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是总统啊。」茉德又说了一次,听来略感无奈。她回到梳妆台前,从一个小玻璃罐捞起一坨白色面霜,涂到脸上后大力按摩,一边抹掉黑色眼线,一面对着镜子里的莫莉安说话。「我有一整个部门,专门找出有意思的事情。我知道妳是谁,知道妳逃去自由邦,知道妳是用丝网过来的,知道妳加入了幻奇学会,而且妳是幻奇师。我知道妳让火华树复苏,老实说,我大概也知道妳来这里的原因。」

  莫莉安咽下口水。难道她晓得史奎尔的提议?

  「空心症。」茉德说,用毛巾抹掉面霜,直到皮肤变得粉嫩干净,毫无一丝化妆的痕迹。「妳是来找我帮忙的。」

  「我──不是。」莫莉安迟疑地开口。茉德倏地抬起脸,坐着小凳子转过身,直接面对着她,双眼再度怀疑地瞇起。

  「不是?那妳来做什么?」

  「不,我是说──对,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她还能说什么?「我来找妳帮忙。呃,请妳帮忙。」

  「麻烦的症头。」茉德轻声说,额头挤出一条皱纹。「当然,我们不是用空心症称呼它,说实在,我们没取任何名字。妳看,幻兽族一向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等他们终于求援的时候……」她噘起嘴唇,撇开目光。「这么说吧,要是早点通知我们,我们就能做更多。太多人来不及等到解药了。」

  「解药?」莫莉安一颗心提到喉咙,「妳有解药?」

  「当然。我们是冬海党,全界最厉害的科学家、发明家、思想家都听凭我们差遣。」茉德把毛巾抛进洗衣篮。

  解药。冬海党研发出了真正的空心症解药,而且用不着考虑史奎尔的附带条件。难不成丝网竟然知道这点?该不会正因如此,丝网才送她来到这里,还让茉德看见她?莫莉安开心得简直要唱起歌来。

  「谢谢妳,冬海总统!」她连珠炮地说,难以按捺脸上的庆幸之色。「我真的没办法形容这有多──」

  「莫莉安──」

  「真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妳,这对我们意义──」

  「莫莉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茉德站起来,抬起双手,阻止她不停表达感激。「这什么意义也没有。我不能就这么……把解药给妳。抱歉,事情不是这样处理的。」她听来是真心感到遗憾,「我知道妳来这趟很需要勇气,这是很高尚的行为,但是──」

  「我不懂。」莫莉安小声说:「妳说你们有解药啊。」

  茉德点头,「有。」

  「但妳不想给我们。」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那为什么?」气恼和疑惑涌上心头,「为什么不帮我们?就因为冬海共和国跟自由邦互相敌对吗?那跟我们的生活又没关系,敌对的甚至不是人民,只是政府之间的事而已啊。」

  「事情没这么单纯。」

  「就是这么单纯!」莫莉安坚持,「越来越多幻兽族变成奇兽,越来越多人死,只要有人会死,事情就很单纯,要嘛救人,要嘛不救!」

  「难不成自由邦首相突然变成我了吗?我不想说难听话,但就政治层面而言,你们的传染病不是我们要处理的问题。」

  「就政治层面而言,这就是你们要处理的问题啊!它是从共和国传过来的,不是吗?」

  茉德在椅子上往后靠,惊讶中带点冷淡地审视她。

  「妳怎么会相信这种事?」她语调毫无起伏地问:「共和国跟自由邦之间的边境都封锁了,疾病怎么越过边界传染?」

  莫莉安呆看着她。冬海总统当真不知道她的边境漏洞百出?当真不知道有人定期偷渡幻兽族跟人类跨越国境?

  她不可能一无所悉。

  「我只是想说……之前自由邦没人听过这种病。」莫莉安咕哝,小心翼翼从疑似陷阱之处撤退。「可是妳说共和国曾经爆发传染,我以为这代表……它是从这里传过去的。我这么想大概很笨吧,对不起。」

  这次的「对不起」就是有意为之了。莫莉安字斟句酌,让自己显得弱小、毫无威胁,犹如母狮面前的老鼠。

  茉德十指相对,双手搁在唇前,若有所思。「莫莉安,我不是不同情你们。这是可怕又危险的疾病,可是这种决定──决定是否援助视我们为敌的国家……这必须由整个政府来决定,偏偏冬海党像头龙,是只又大又重的老怪兽,很难讲道理,根本无法引导前进的方向。他们绝不会答应帮助自由邦,除非谈成某种等价交换……也就是交易。」她注意到莫莉安的困惑之色,于是解释道。

  「但这个党是妳的,」莫莉安指出,「掌握权力的不是妳吗?」

  茉德微微一僵,露出有所盘算的戒备眼神。

  莫莉安连忙继续说下去,生怕自己说了什么无礼的话。「我是说……毕竟妳是总统嘛。大家不是该听妳的吗?」

  「妳会这么想也难怪。」茉德说,警戒表情消失无踪,发出不解的轻笑。「可惜不是,政治的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不管是这里或其他地方都一样──冬海党确实有僵化之处,但我可以跟妳保证,你们自己的政府也没好到哪去。

  「一百多年来,共和国与自由邦僵持不下,彼此甚少往来或合作。即便我能说服我的党团做正确的事──不是说我不打算试──但史第德政府未必愿意上谈判桌。很久以前,还年轻的我充满理想,」她打住,戏谑地对莫莉安挑起一边眉毛。「那时我期盼改变现状,耗费许多年试着争取跟史第德会谈。就算是所谓的敌国,也该保持开放的对话管道,偏偏他完全不肯沟通,我很难想象空心症会让他改变态度。」

  莫莉安心中浮现一丝希望。

  「要是我能说服他跟妳谈呢?」

  「莫莉安。」茉德对她露出和蔼而同情的神色,彷佛她方才说了句荒唐透顶的傻话。「妳是了不起的女孩。搭乘丝网大老远跑来,独自面对敌国领导人并且请求援助,是勇敢、聪慧、谦卑的义举。可是,就算妳做了这些,就算妳是幻奇师,也不代表妳能说动一个固执的人,相信我。」

  「我不是说我去说服他。」莫莉安澄清。她想到长老、朱比特、乐迭,以及整个幻奇学会,当中总有人能见到首相一面吧?她坚信,只要给朱比特机会,无论是谁他都说得动。「如果有人想办法让史第德跟妳谈,如果我们创造了──妳是怎么说的?开放的对话管道──那妳会帮我们吗?」

  茉德看似又是好笑、又是困惑,最后终于双手一摊,对莫莉安的坚持举旗投降。

  「好吧,」她说:「好吧。我会再邀请史第德一次,双方以领导人的身分见面。要是妳有办法说服他接受邀请,我就把空心症解药列入谈判条件当中,我保证。」

  ***

  几分钟后,莫莉安站在白金色丝网列车上,感受隐形的铁轨经过脚下,伴随着规律的叩、叩、叩声,心念微微一动。

  她明白,应该直接回家才是。毕竟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虽然是来自她意想不到的对象。她多少有了点希望;她该做的,只是说服执掌永无境大权的人答应要求而已,简单。

  她应该直接回到杜卡利翁,跟朱比特拟定计划。

  然而,她内心某个角落浮现一个小小的念头,轻轻挑起她的好奇。是啊,她应该回家,可是……既然都在丝网上了,说不定该去看黑鸦大宅一眼。迅速看一眼就好,只要看看打从她上次拜访以来有什么变化。想必不会怎么样的,她只不过是要──

  转瞬之间,她已来到目的地,迅捷一如思绪。她站在童年时期的家前方,魁伟的黑色外墙映着灰沉沉的天色,耸立在她面前。

  用不着敲门,她藉助无形的躯体直接穿过紧闭的前门,暗自希望没人看得见她,恰巧瞥见奥涅拉‧黑鸦最常穿的灰色裙襬翻飞,消失在楼梯最上方的转角。

  「真不敢相信。」走廊尽头的餐厅有个声音低语,莫莉安吓得一弹,正思忖该如何解释,但那嗓音接着说道:「可恶的老秃鹰,简直不可理喻。」

  「嘘,她会听见的。」

  「听见又怎样?我受够了这鬼地方。我要跟中介说,从没遇过像黑鸦夫人这么恶劣的主人──」

  「海蒂,或许妳不怕丢工作,但我怕。快帮我收桌子,免得秃鹰回来啄掉妳的眼睛。」

  莫莉安翻了个白眼。看来奥涅拉丝毫没变。

  她无声地快步上楼,追着奶奶走过长廊,却见她猛地左转拐进肖像厅,于是停住脚步。整栋黑鸦大宅里头,奶奶最喜欢那个地方,甚至可说是最强大的执念。莫莉安小时候怕得不敢进去,经常在门口徘徊,旁观奥涅拉凝视祖先与已故家人的油画。

  如今她长大了,原想跟着奶奶进去,竟办不到。这念头忽然令她反胃,上次来访的回忆阻断了她的思绪。

  圣诞夜,奶奶惊骇的神情。妳不应该回来。

  父亲柯维斯‧黑鸦走来,直接穿过她,彷佛她从未存在。我们发过誓,绝对不提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已经不存在了。

  一片惊惧中,莫莉安陡然头晕目眩,急急向后一转,朝来时的方向匆匆走过走廊,远离肖像厅,那里有她十一岁时的肖像画,怒目而视,与其他已逝黑鸦族人并排,凝结于永恒。

  笨蛋。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

  莫莉安在楼梯口停住脚步,一手按住胸口,想压下晕眩感。她得走了。

  她要走出前门,呼唤丝网列车,回到永无境的家,再也再也不要回到这栋屋子。她要──

  她要吐了。她快吐了,她忽然确信自己会透过丝网吐在这里。(不知为何,她仍有一丝余裕思索:这种事有可能吗?)

  听见身后的声响,她回过头,看见奶奶走出肖像厅,将门关紧,用一把巨大的铁钥匙锁好,转身离开。

  不要看见我,莫莉安急迫地想:不要让她看到我。

  她侧身闪进最近的房间,跌坐在昏暗的角落,试着缓过呼吸。

  房内另一端,有别的东西也在呼吸。两个别的东西。在两张木制婴儿小床上,有两个小团,在被毯底下起伏。莫莉安恍然想通这是谁的房间,就在这个剎那,房门轻启,一名眼熟的女子蹑手蹑脚走进,她年轻美貌,一头金发,身上的蓝裙不住窸窣,口中哼着甜蜜的旋律。

  不知怎么地,莫莉安很确定,继母不会像奶奶一样看见她。即便如此,她依然藏身于阴影中,旁观艾薇察看儿子,随后走出房间。

  这名年轻的母亲在门边伫足片刻,回头迅速望向一双浅金色头发的孩子,脸庞被走廊的灯光照亮。莫莉安从未见过艾薇露出这种神情──如此柔和,充满母爱,饱含平静满足的喜悦。她胸口浮现奇怪的情绪,浑身一震,恍然了悟那是妒羡。

  不光是妒羡。还有向往。

  这不对啊。她才不向往艾薇,她甚至不喜欢艾薇!

  莫莉安向往的是其他事物,是她缺少的一部分。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可是在她心中最幽暗、最隐秘的角落,在她永远不会与任何人分享的角落,莫莉安明白,无论她缺少的是什么,那都是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东西。而小沃夫朗与贡特朗连问都用不着问,便分走了她的份。

  她感觉心中飘过阴翳。

  莫莉安严厉地提醒自己:妳现在过得好极了,什么都有了。

  她确实有。在永无境,她拥有这两个男孩一辈子得不到的事物,而且是他们想也想不到的!她能搭乘伞铁飞越屋顶,能去看歌剧,能在圣诞夜观赏精采大战;拜托,她还有个货真价实的魔法卧室,会根据她的想望与需要来改变陈设。

  更重要的是,她有朱比特、杰克、芬涅丝特拉,以及杜卡利翁饭店的每个朋友;她有霍桑、诗律、雀喜小姐、家庭列车跟地下九楼;她是一个菁英组织的成员,组织中都是不可思议的人物,个个拥有傲人才华,还有八个只属于她、彼此忠诚的兄弟姊妹!她还想要什么?一个人能有多贪心?

  脑中一个讨厌的小声音说:可是,他们不是妳真正的姊妹,不是妳真正的兄弟啊。

  莫莉安歪过头,站起身,小心翼翼走出阴影,跨越房间,窥看两张并排的婴儿木床。床的顶端分别刻着名字,娇小的沃夫朗双颊红润,安宁地睡着;小贡特朗似乎感冒了,一面睡一面吸鼻子。

  她想,这两个男孩才是她的亲兄弟,她的继弟。

  莫莉安在两张床中间的狭窄通道跪了下来。

  「嗨,」她小声说:「我是姊姊。」说出来感觉很奇怪,然而她坚持说下去:「是你们的大姊姊。我敢说你们一定不信,一定没人跟你们说我的事,但这是真的,我叫莫莉安。」她打住,思索半晌。「你们大概不会念,毕竟你们还那么小。就……叫我莫儿吧。」

  贡特朗微微一动,一眼睁开一条缝隙,惺忪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莫莉安屏住呼吸,以为他会醒来大叫大闹吵醒全家,但她只轻轻「嘘」了一声,贡特朗便缩回被窝中。

  真惊险,她暗想。这下真的该走了。

  然而,莫莉安正要偷偷溜出房间时,眼角余光瞥见某个东西──另一团小小圆圆的东西软倒在窗沿上,被半透明的窗帘遮住。

  她倒抽一口气:「爱默特!」

  他跟记忆中毫无二致,是她破损不堪的兔玩偶,少了一只尾巴,一双眼睛是黑色玻璃珠做成……差别在于,如今他覆着厚厚的灰尘,似乎早已遭人遗忘,留置在此许久。她伸手想拿起玩偶,但双手当然直接穿了过去。

  莫莉安喉头难受地一紧,眼眶陡然一热,她眨着眼忍住。在黑鸦大宅,她唯一想念的只有爱默特。她想象自己像以往那样,将爱默特拥入怀中。

  如果可以,莫莉安绝不会任他这么孤孤单单留在窗沿上,他说不定会感冒的,或……或是落枕!

  莫莉安气恼地环顾四周,怒火混杂着悲伤涌上,身躯彷佛无法容纳如此庞大的情绪。

  看看这些东西!她忽然想吶喊。玩具、书本、积木堆积如山,可是唯一曾经属于她的物品,她唯一遗落在黑鸦宅邸的心爱之物,竟然也给了这两个不知感恩的小兽,彷佛可有可无,不过是又一个任凭他们忽视、遗忘的玩具。如今,爱默特只落得孤零零的。

  莫莉安好想走出丝网抱紧爱默特,带他一起回家,那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她闭紧眼睛,握紧双拳,在脑中描绘油布雨伞。远方传来丝网列车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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