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炉室中的火种
莫莉安原以为员工入口会像整幢饭店一样紧闭，但她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任何阻碍，唯有一块正在打呼的毛茸茸大石守着门口。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绕过芬涅丝特拉，走过破旧不堪的员工通道，奔过石蚕蛾巷，迅速溜过错综曲折的后侧小巷，直抵人才大道的伞铁车站。
此刻正下着冻寒的风雨，雨滴被风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莫莉安飞越黑沉沉的永无境天际线，牙齿猛烈打颤，却满腔叛逆热血，彷佛拥有无敌之躯。
抵达幻学，在劈啪作响的火华树下方走过漫长大道，进入傲步院，层层经过地下九层楼，再穿过十三个命名自无人知晓的已故幻奇师、冰冷昏暗的厅堂，这时莫莉安感到新印记开始发麻，像是跟她一样兴奋又紧张。
她喘得胸口隐隐发疼，满心期待，总算抵达过渡之厅，见到了期盼不已的景象。门上的圆锁闪耀着明艳如火的橘金光芒，在黑暗中投落一圈光晕。
「我就知道!」她喃喃自语，笑得灿烂。
莫莉安将手指按在锁上，门扉就此开启──估计是百年来头一遭。门后显露的空间太过奇异，她差点想要转身离开。
过渡之厅宽敞明亮，莫莉安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这里有如一座大教堂，每扇窗户都透入眩目阳光，彷佛太阳就悬在教堂正上方，也在四面八方，距离近得无可遮挡。
她原本觉得杜卡利翁饭店降下百叶窗后太过安静，但相较于此处，饭店简直称得上是摇滚演唱会。要不是莫莉安很清楚自己正在呼吸，要不是感受到肺部鼓起又缩小、鼓起又缩小的徐缓节奏，她还以为这个空间是一片真空。空中没有飘浮的尘粒在射入室内的阳光下闪烁，没有任何声响，连她的脚步都寂然无声。
厅内空无一物，唯有远处一角摆着一大落枝条和干叶，相互堆栈交叉，犹如等待升起的篝火。
莫莉安心想，这是个考验吗?她应该喷火将树枝点燃吗?
还是说，她该做的事恰恰相反?也许她该展现的是自制力。
「给个说明书也好啊。」在这宽阔的空间，她的音量显得微小。
或许她该等如克、苏菲亚或康纳尔过来。她太急着赶来这里验证猜想，压根没考虑到地下书呆团。他们见到这景象一定会开心的，毕竟等了这么多年，况且他们搞不好能推敲出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过，在莫莉安转身要走之际，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交缠的木堆深处，一根细枝的尖端，有个小巧的圆锁闪烁着橘金光辉。她不假思索，将新印记凑了上去……随即感到火花乍现。
篝火轰然烧起，莫莉安连忙缩手，踉跄后退，用手遮挡热气。过渡之厅开始变窄、变暗，接着消失不见，原先宛如大教堂的明亮场所变成四面高耸石墙，在四周不断缩小，抬头竟看不到天花板，不知是太暗还是太远。她有些惊慌地发现，连门也不见了。
鼻腔充斥烟味，灰色余烬在空中飞舞，宛若细小的雪花，最终落在她斗篷上。从篝火蹦出的火星不断向上飘、向上飘，却什么也没照见，徒然消失于黑暗。
莫莉安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堆，火舌甚至高过房屋。她将背部紧紧贴在温暖的石墙上，颈部的脉搏狂跳，然后──
她倒抽一口气。
木柴动了。
柴堆在正常燃烧时难免乍然偏移、垮落，但这是精准刻意的动作。
说不定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然而，火焰再度移动。她没看错。燃烧的黑柴聚集起来，重新组合，排列成高耸的巨大形体，在强劲的热度中，莫莉安依然寒毛直竖。那个形体有两只手、两只脚，以及一张奇妙的大脸，在火光中不太情愿地缓缓转向她。
这不是树枝滚动，而是伸展四肢的动作。
眼前的人(或者该说生命，因为它的脸看起来不太像人)从沉眠中苏醒，望向她，大眼在火中瞅着，眼珠闪着深红色，像烧红的炭，令她想起烟影猎手。
火之眼眨了一下，两下，彷佛在期盼什么地凝视着她。
「嗨。」她轻轻说。
深色大眼再度一眨。「妳前来炉室，却未送上任何祭礼?」
那嗓音宏亮，语速缓慢，听来凝重苍老，响彻整个空间，让莫莉安的双手不禁微微发颤。声音中挟带嘶声和劈啪声，一如正在燃烧的火焰;但最要紧的是，那语气听来……很难过。失望。
莫莉安乱了阵脚。「噢。我……我不知道该带东西来。嗯……」她思索片刻。自己口袋里什么也没有，雨伞则放在过渡之厅的门外(再说她也不愿将伞拱手送人)。「你要的话，我可以之后再回来。呃，你想要哪种祭礼──」
「火种。」
「……对不起，什么?」
「妳应以真名称呼火种。」火焰窜高，红眼转亮，莫莉安猜想这代表它不太高兴。
她点头，灵光一闪。
火种。炉室。炼狱。
好几个月前，九一九梯首次踏足聚会堂时，坤宁长老曾提到奥妙神灵，眼前这位该不会正是其中之一?长老当时说，幻奇师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是由曾经守护此域的远古神祇「奥妙神灵」亲自选中。莫莉安思考过关于这些天神的事，却从未想过他们会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更别说其中一位其实是能说话的大火堆了。
「对不起。」她说，略显尴尬地微微鞠躬。「请问火种接受哪种祭礼──」
「妳有徽记?」祂问。
莫莉安点头，伸出左手，让对方看指尖的印记。
火种跟着伸出瘦削的手，火烧得正旺。莫莉安还来不及躲开热气，那滚烫的手指便轻触她指尖，炉室顿时消失无踪，她来到了傲步院外。
熟悉的画面、声音、感受倏地闪过，不请自来的情景无比鲜明。葛拉瑟‧歌伯里站在屋顶上;雀喜小姐发出痛呼;一股怒火，喉间有灰烬的味道，火球从胸口迸出。
蜡烛。万鬼节。天使伊斯拉斐尔高悬于空。
更多蜡烛，数不清的蜡烛。
傲步院屋顶，晴朗的秋日。
星火燎原。示威。萨加长老。小兰。动手，立刻。她的手按住树干，那个感觉，那个感觉，那个感觉。
火种在这边慢下速度。莫莉安觉得祂彷佛翻书似地翻看她的记忆，总算找到感兴趣的部分。
远古火花形成光辉灿烂的绿色树冠。复苏。生命。力量。
莫莉安睁开眼(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颇感诧异地发现自己仍站在炉室里头。那双巨大的火眼再度凝视着她，火光稳定而明亮。
「火种接受妳的祭礼。」
双方指尖分开，莫莉安将手从火舌前缩回，只见手指白嫩无伤。
她的惊异随即转变为震撼：印记在动。刺青般的微小火苗在皮肤上舞动，微微闪烁，恰似正在燃烧的真实火焰。不仅如此，她也感觉得到印记，不同于印记首次出现的状况，那是种更恒定的感受，像是在说：我在这，不准忘了我。印记带来炽烈但舒畅的暖意;这是她的一部分。
坤宁长老说得没错，神灵赐予了幻奇师无与伦比的天赋，这是个赠礼。
「谢谢。」她悄声说。「祢……祢是神灵，对不对?」
火种状似惊讶。「这是妳首度来到过渡之厅?」
「对。」
「我很荣幸。少有幻奇师掌握的第一个技艺是炼狱。但妳为何年纪这般大?」
莫莉安闻言有些丧气。「我十三岁。」
「是，」祂说：「为何拖了这么久?」
「我应该要年纪多大?」
火种看似思索了一番。「多数幻奇师在妳这年龄皆已三度谒神，或是四度。是否妳天资驽钝?妳的教师可认为妳进步缓慢?」
莫莉安响起史奎尔在屋顶上对她说的话：妳远远及不上该有的程度。也许他这话没有骗人，想来令人难受。
「没有。」她答道，接着有些负气地补上一句：「我在火华树灭绝一百多年之后把树复活，他们很高兴。」
「嗯哼。」
「其他人呢?」她问：「像祢一样的奥妙神灵?怎么样才能见到祂们，该怎么做?」
火种的眼睛变得黑如煤炭，默不吭声。莫莉安听了半晌火焰持续不断的劈啪声，暗自疑惑祂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是正在整理思绪。「幻奇师，妳叫什么名字?」
「莫莉安‧黑鸦。」
「那告诉我，莫莉安‧黑鸦，我为何被遗弃了?」
就在此时，莫莉安头一次注意到祂看起来多沮丧，心中猛地一阵难过，恍然明白自己想必是百年来祂第一个见到的人。祂很寂寞。
「现在都没人来看我了。」祂说罢叹息，「碧丽安丝跟葛莉赛达去哪了?埃兹拉跟欧布瓦呢?他们都……不见了。他们是我最明亮的火苗啊。」
莫莉安不晓得该说什么。该怎么把事情经过告诉祂?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不知道。」她撒谎，「对不起。」
「他们会……去见其他神灵吗?」祂的语调流露一丝闹脾气的妒意。
她摇头。「没有，他们谁都没去见，真的。」
一阵静默，火种思索着这些讯息。
「但妳……妳会回来?」
莫莉安点头。她当然会回来，还得带其他人来看呢。
「那么，到时候见了。」火种伸出细枝般的手指，莫莉安未多加细想便做出相同动作。指尖相触的瞬间，火势开始转弱，黑暗消褪，石墙倒退，过渡之厅再次敞亮。火种缩起身子，向莫莉安投来最后一眼炽烈的目光。
「祝妳发光发热，莫莉安‧黑鸦。」
***
莫莉安狂奔穿越使脚步声变得微弱的过渡之厅，再跑过地下九楼响彻回声的厅堂，尚未抵达大理石长廊尽头烧着炉火的研究室，便放声大喊学务主任与地下书呆团的名字。
「如克!苏菲亚!康纳尔!你们在哪?」研究室空无一人。她冲回走廊，喊得更大声──搞不好他们人在某条绵延无尽的厅堂分支中，能听见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间回荡。「苏菲亚!康纳尔!快出来，我有事要跟你们说──苏菲亚!妳在这啊。」她气喘吁吁地煞住车，胸口猛烈起伏，倾身向前，双手扶住膝盖。走廊远处隐约浮现幻狐的轮廓，就在地下九楼的入口前。「妳绝对猜不到我刚刚──苏菲亚，是妳吗?」
她喷出一小朵火花立于指尖，就在这个剎那，两件事发生了。首先，苏菲亚压低身体，扬起头，嗅闻空气。其次，莫莉安的一颗心猛地直往下沉，手臂上寒毛直竖，感应到危机逼近。在她的脑袋意会过来之前，身体已展开行动，但依然迟了一步。
啪。
彷佛打开开关那般──莫莉安打了个响指，掌心冒出橘色火球……苏菲亚的双眼则随之亮起鲜绿色，像是体内燃起一座火炉。幻狐龇牙咧嘴，竖起双耳与尾巴，顺着走廊直冲过来，红毛与绿眸化为一片光影。莫莉安抬手遮挡，徒劳地企图阻止她明知必然发生的事，但苏菲亚瞬间来到眼前，以强劲的力道从地面跃起，直扑喉咙。她尖叫，感到利齿擦过皮肤的刺痛感，恐惧与肾上腺素窜过全身，用力挣脱苏菲亚，幻狐被甩至地面，落地时发出哀鸣与沉重的闷响。
「苏菲亚!」莫莉安喊道，尽管想跑到她身边，却心知这么做就太傻了。她忽视那份冲动，再度一个弹指，蹲下来在地面画出一条火线，横亘两面墙之间，形成屏障。幻狐不加理会，爬起身，又一次扑向莫莉安……只能在最后一刻退后，再度发出痛呼。
惊慌之中，莫莉安呼吸急促，心脏跳得彷佛快要爆炸，脸上布满汗珠。火舌几乎直达天花板，保护她的同时也挡住去路。太棒了，她思忖：干得好，笨蛋。
「苏菲亚?苏菲亚，我知道妳还有意识，快醒醒。」
可是即便苏菲亚的理性仍在，她也听不进去。她发狂地来回奔窜，喀喀咬动牙齿，想找出突破火墙的路径，随即再度退后，恼火地吠出声。
火势已开始减弱，在冰冷空旷的大理石走廊，火焰缺少持续燃烧的燃料。莫莉安感觉得到火逐渐吸走自身能量。一旦她跟苏菲亚之间少了这道屏障，会怎么样?苏菲亚会要了她的命吗?如果想阻止她，莫莉安是否非伤害朋友不可?
再来呢?空心症会夺取一切，把苏菲亚掏空，直到她体内什么也不剩。莫莉安永远忘不了朱比特说的话：「与其被掏空，我宁愿死。」以及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极其忧惧的神情。
如果苏菲亚再也不是苏菲亚，她会变成什么?
彷佛要解答这个没出口的疑问，幻狐发出奇兽般的咆哮，最后一次尝试跃过火焰，终于成功，伸出的狐掌撞中莫莉安胸口，张开狐嘴准备咬住她白皙的喉咙──就在这个瞬间，她眼中的光辉消失，空心症离她而去。
莫莉安双手接住瘫软的小身躯，轻声发出「哎哟」。
火墙消散，奇异的绿光围绕在她俩四周，半晌后散开，剎那间消失无踪，有如在风中飞散的蒲公英种子。
苏菲亚的狐毛尖端烧焦冒烟，不忍卒睹。莫莉安跪在地上，脱下斗篷，颤着手，温柔裹住轻得不可思议的幻狐。她有点歇斯底里地开始想哭，用力抿紧双唇，不让啜泣声迸出。
莫莉安心想，必须做出抉择。她坐在地下九楼冰冷黑暗的走廊，就只是哭;她可以等如克与康纳尔过来，他们会照顾苏菲亚，让莫莉安回家，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朱比特会向她保证，这场梦魇随时会终结，苏菲亚会痊愈，绝对绝对不会变成奇兽……而莫莉安可以假装他温柔善意的乐观确实有所根据。
这么做多简单啊。接受抚慰，沉溺于怠惰的希望中，盼着别人修补所有，让这份希望像温暖的热水澡那样包裹全身，这样的感觉多美好啊。
然而，莫莉安无法享受这种奢侈。因为她明白那是谎言，也因为苏菲亚是她的朋友。既然她知道有另一个选项存在，怎能任由朋友面对比死更惨的命运?她必须选择另一个答案。艰难的答案。
莫莉安裹好苏菲亚，奔离地下九楼，脑中有个小声音不停重复同一句话。
现况远比妳以为的更加恶劣。
妳很快就晓得了，到时候，妳会自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