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圣诞夜大战
首年之冬
十二月是杜卡利翁饭店最忙碌的月分，前厅登记住宿的旅客川流不息。这些客人专程从自由邦各地前来，体验永无境这座大城中的圣诞佳节。
冬季之初，一个冷冽的早晨，莫莉安醒来时，发现她的新家一夜之间化为圣诞乐园。走廊各处饰有丝带与常青树枝，前厅摆了挂满银球、闪烁发光的杉树;吸烟室早上发送带有松木气味的滚滚绿烟，下午改为红白相间的拐杖糖烟，晚上则换成略带辛香、充满暖意的姜饼烟。
连水晶吊灯也配合季节变换样貌。一整年来，吊灯缓缓生长，终于恢复原有尺寸，但在过去两个月里，它每隔几天便改头换面，彷佛杜卡利翁饭店尚未决定它的正式型态。光是这个月，吊灯就从闪耀的白色北极熊，变成巨型绿色圣诞花圈，再变成亮晶晶的蓝色圣诞球，现在是光彩夺目的金色雪橇。
在豺狐镇的圣诞节，顶多是装饰一棵不大不小的圣诞树，再挂上几串小彩灯(前提是奶奶那一年特别有心过节，通常是没有)。偶尔，柯维斯会抓她一起参加总理府每年举办的圣诞晚宴，任无聊的官员跟他们无聊的家人窃窃谈论莫莉安。
不过在永无境，圣诞节是为期一整个月、毫不间断的庆祝活动，几乎每晚都有圣诞派对与主题晚宴可以参加，城中每个幻铁车站都有合唱团或铜管乐团表演圣诞歌曲。朱若河彻底结冻，成了一条蜿蜒通过全城的天然快速道路，由于不须与车抢道，不少人索性用溜冰的方式上班上课。
四处洋溢着祝福与善意，然而，这个季节也在朋友与邻居之间挑起竞争意识，许多人大费周章，只为了比别人更有佳节气氛。几乎每个小区、每间房子都张灯结彩，一间比一间更亮，每条街极尽铺张之能事，浪费许多幻奇之力，妆点得俗不可耐，光芒四射、熠熠发亮，闪瞎方圆一哩之内的所有人，简直俗艳荒诞到了极点，可是莫莉安爱死了。
然而，最激烈的竞争，依然非永无境圣诞节的两名代表人物莫属。
「我不懂。」莫莉安说。这天下午，她正和霍桑把爆米花跟蔓越莓穿在钓鱼在线。「他怎么有办法在一个晚上飞遍全界?不可能啊。」
霍桑邀了莫莉安来他家，教她做圣诞树传统装饰。外头又湿又冷，不过在史威夫特家的客厅，既有热巧克力可喝、有无线电广播的圣诞歌可听，炉子上还放了一整锅玉米粒，正欢快地一颗颗爆成爆米花。
「才不是不可能──好痛。」霍桑不小心被鱼钩刺到，吸吮手指上的血。「他是用幻奇之力。」
「可是说真的，会飞的雪橇?而且还是用鹿来拉?」
「是驯鹿。」霍桑纠正。
「对不起，是驯鹿。驯鹿怎么会飞?牠们又没有翅膀，是他下了咒吗?」
「不知道，妳干么这么介意?」
莫莉安皱起整张脸，努力理清头绪，好解释她究竟为何觉得奇怪。「因为这很……邪门。而且，那只鼻子是红色、还会发亮的驯鹿呢?牠是怎么了?」她做完第四条装饰，伸手拿钓鱼线卷，动手做新的一条。「该不会是活体实验吧?太有病了。」
「我觉得牠是天生就长那样。」
「那个耶鲁女王(注4)呢?我连听都没听过她。至少，圣诞老人圣尼古拉斯还会印在各种饮料跟巧克力的包装上。」
注4耶鲁女王(Yule Queen)，源于耶鲁节的传说。耶鲁节(Yule)原是日耳曼人的宗教节日，后来受到基督教信仰的影响，改为庆祝耶鲁节，因此有些人视耶鲁节为圣诞节的前身，现今不少圣诞节传统与习俗其实都是来自耶鲁节。在英文中，耶鲁节也可当成圣诞节的同义词。
霍桑又将一颗爆米花扔进嘴里。他已经做完他分配到的装饰，现在又决定把装饰拆了，一颗一颗吃掉。「我爸觉得大家都太小看耶鲁女王了，因为圣诞节戏剧之类的很少提到她。可是圣诞节没下雪会很无聊，妳以为雪是哪里来的?雪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你是说，雪是耶鲁女王制造的?」
「当然不是，别傻了。」霍桑一副对傻子说话的语气：「雪是雪之猎犬制造的，但要是耶鲁女王没叫他下雪，他哪会下。」
莫莉安彻底胡涂了。「所以……圣尼古拉斯跟耶鲁女王，要杀掉对方?」
「什么?不是啦，妳好黑暗。」霍桑笑出来。「他们会在圣诞夜比赛，看谁最有圣诞精神。如果耶鲁女王赢了，她会在圣诞节早晨下厚厚的一层雪，还会祝福每一户人家。」
「如果圣尼古拉斯赢呢?」
「每个圣诞袜里都会有礼物，每个壁炉都会有火。妳最好选一边来支持，我们家支持圣尼古拉斯，不过我爸其实暗自欣赏耶鲁女王。隔壁邻居坎贝尔一家是耶鲁女王的死忠支持者，从他们家到处是绿色就看得出来。」他指向窗外，隔壁那栋屋子贴满绿色布条，还装饰了弯曲缠绕的绿藤，以及一闪一闪的绿色小彩灯。
「绿色是什么意思?」
「耶鲁女王支持者的代表色是绿色，圣尼古拉斯支持者的代表色是红色。来，这给妳。」他从史威夫特家收纳装饰品的盒子中掏出一样东西，扔给莫莉安，莫莉安手忙脚乱地接住。
「这要做什么?」
「这样妳就可以像我一样，支持圣尼古拉斯。」他耸肩。「有礼物跟火炉，谁不喜欢?」
那是一条深红色缎带，莫莉安将之收进口袋。「我考虑一下。」
***
「你支持谁?」那天吃晚餐时，莫莉安问朱比特：「圣尼古拉斯，还是耶鲁女王?」
「耶鲁女王。」杰克一面说，一面往盘子里舀马铃薯泥。「这是当然的吧。」
莫莉安怒目而视，「我又不是问你。」
稍早，杰克回到饭店过几天圣诞假期，他一回来就尽其所能，不停地激怒莫莉安。
「是，妳是问朱舅舅，但妳要是看不出他支持耶鲁女王，就代表妳笨得可以。妳一点脑袋都没有吗?」
「杰克，不要这么没礼貌。」朱比特瞪杰克一眼。
「为什么?」莫莉安不悦地说：「他身上又没有绿色的东西，一整个星期都没穿绿色衣服，你是两只眼睛都瞎了吗?」
「莫儿，这样太伤人了。」朱比特说，嗓音满是诧异和失望，令莫莉安心头一紧，内疚拧绞着五脏六腑。她正想开口对杰克道歉，杰克却迅速反击，显然丝毫没有因为莫莉安的不客气而动摇。
「他当然不能让人看见他穿绿色衣服，」杰克说：「重要公众人物在圣诞节必须保持中立，这是身为公众人物的品德。不过妳要是够聪明，就知道相较于消费主义那种高调的排场，朱舅舅和我更偏好高尚与优雅。圣尼古拉斯只不过是一个受惠于资本主义、很会自我宣传的阔佬，但耶鲁女王是有格调的。」
莫莉安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在那一刻，她下定了选边站的决心。她从口袋掏出红缎带，紧紧绑在马尾上，打了个蝴蝶结，挑衅地瞪杰克。
「这是想要吓我吗?」杰克笑出声：「妳是要在餐桌上对我下决斗战书?在黎明时分用汤匙打一架?」
「够了，你们两个……」
莫莉安考虑要将汤匙往他得意洋洋的脸上扔。「既然耶鲁女王这么棒，为什么一出介绍她的戏也没有?为什么她从来没出现在广告上?圣尼古拉斯的脸印在欢乐圣诞太妃糖上，在布尔可丽博士佳节气泡饮上，还有崔斯坦‧拉法叶冬季系列羊毛袜上，但我从来没在广告广告牌上看到耶鲁女王，要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得她。」
朱比特瘫坐在椅子上。「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相处呢?」
「那是因为她有品格，」杰克不理会他舅舅，拿叉子指着莫莉安。「妳最爱的胖老头圣尼古拉斯，还有他那一伙会飞的蠢鹿，根本不晓得『品格』两个字怎么写。」
「圣尼古拉斯是慷慨、仁慈跟……跟欢乐的象征!」
「妳只是在重复广播电台上讲的东西。」杰克嘀咕。(他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句话是莫莉安在报纸上看到的，来源是早餐甜麦片的广告，麦片盒上印有圣尼古拉斯的照片。)「妳接下来八成会跟我说，他那个让生物人工发光的病态实验也没什么不好，而且让驯鹿变得更魔幻了。」
莫莉安双手用力往桌上一拍：「那些驯鹿本来就很魔幻，红鼻子那只也是!」她把盘子推开，弄得铿鎯作响，然后大步走出餐厅，回头大喊：「还有，牠天生就长那样!」
在走廊，莫莉安听见朱比特叹气。「我说杰克，你跟莫儿为什么老是针锋相对?我最讨厌摆平别人吵架，让我觉得自己很像大人。」他说出最后两个字的口气，犹如吞了什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你们不能当朋友?」
「朋……朋友?」杰克呛了一下，发出像是噎到晚餐的声音，莫莉安幻想那副情景，内心一乐。「跟她?付我钱也不要。」
朱比特的嗓音忽然变得很轻。「杰克，她离乡背井，你很清楚那种感受。」
莫莉安皱起眉头，暗忖：杰克的家乡在哪里?他爸妈又在哪里?她从来没想到要问……话又说回来，杰克也不喜欢别人打探隐私。
「可是朱舅舅，她真的很讨人厌，而且坦白说，我不懂你怎么觉得她能进幻奇学会，她到底有没有──」
莫莉安不想再听下去，掩住双耳，跑过走廊，顺着螺旋梯一路往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扑(这周是豪华的四柱床，层层装饰着银葱彩带)，把头埋进枕头底下。
***
莫莉安猛地惊醒。她再度梦到展现考验，这次她站在长老面前，试着唱歌，偏偏口中只发出鹦鹉般的嘎嘎叫声，观众朝她丢马铃薯泥，如雨落下。
她清醒地躺着，聆听杜卡利翁饭店内的声音。她能听见楼上传来法兰克轻柔的鼾声，走廊对面传来芬涅丝特拉呼应似的气音，以及楼下传来管线的杂音。房内的壁炉劈啪烧着，一定是马莎在莫莉安睡着后进来点了火。
她变得如此依赖这些事物，变得如此习惯这样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想到万一没通过展现考验会有什么下场，想到再过短短几周说不定就要离开永无境，她便胸口发疼，疼得令她讶异。
可是，比起当众受到难堪，比起离开杜卡利翁饭店，最让她难受的，是不知道回共和国以后会面对什么。烟影猎手是不是还在那里等候?如果家人知道她还活着，会欢迎她回家吗?如果烟影猎手回来要她的命，家人会保护她吗?
走廊传来声响，打断莫莉安的沉思──不知是谁在楼梯最后一级绊倒的砰咚声，一阵液体泼洒声，一个低低的咒骂声。她掀开棉被，轻手轻脚走过去开门。
在走廊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地上有个空杯，以及一滩打翻的牛奶。杰克跪在地上，徒劳无功地试着用睡衣下襬把地板擦干净。莫莉安不吭一声，从浴室拿来毛巾，跪下来帮忙。
「没关系，」他喃喃说：「我来就好，妳会把毛巾弄脏。」
「你会把衣服弄脏。」莫莉安反驳，拍掉他的手，他往回靠，坐在脚踝上，让莫莉安来擦。
「好了。」擦干净之后，她小声说：「你可以把它拿去洗衣篮──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杰克脸上的表情很眼熟，她过去在豺狐镇见得多了，那种表情混合了恐惧、怀疑、不情愿的好奇，还有一丝深沉的恐惧。然而，这些都不是她觉得最不对劲的地方。
「你的眼睛好得很!」她大声说，倏地站起，彻底忘了要压低音量。杰克跟着起身，有些踉跄，差点又跌倒，一边张着嘴继续盯着她。他没戴眼罩，两颗棕色眼珠牢牢瞪着莫莉安。「你这个骗子，你那只眼睛根本没瞎，你为什么要一直装瞎?朱比特知道吗?」
杰克一言不发。
「不要再看了，杰克，回答我!」
忽然，楼梯传来脚步声，朱比特惺忪的脸随后出现。「在吵什么?客人还要睡……」他看到杰克仍注视着莫莉安。「杰克?」他轻声唤道。
「你知道吗?」莫莉安质问：「你知道他不用戴眼罩吗?」
朱比特没回答，轻轻摇了一下杰克的肩膀，杰克总算回神，颤抖地指着莫莉安，朱比特握住那只手。
「喝杯茶吧，来。」他引导杰克走下楼梯，「莫儿，回去睡觉。」
莫莉安目瞪口呆。「我?为什么是我要回去睡觉?是他假装瞎了一只眼睛耶。」
朱比特猛地吸进一口气，脸色突然变得严厉。「莫莉安!」他沙哑地低声说，「回去睡觉，我不想再听妳说这些话，懂了吗?一个字也不准。」
莫莉安一缩，这是朱比特头一次对她这么疾言厉色。她有点想争辩，想要求他解释杰克的行为，但看到朱比特严峻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杰克走楼梯走到一半，回过头来，目光中充满困惑不解。
我也不懂，莫莉安沮丧地想，轻轻关上房门，将浸透牛奶的毛巾丢进浴缸，爬回床上。
***
圣诞夜，空气干燥冷冽，到处洋溢着兴奋的气氛。杜卡利翁饭店上上下下情绪高昂，住客及员工都准备动身，前往旧城中央的英勇广场观赏大战。
「圣诞欢乐，米范。」莫莉安经过礼宾柜台时按了两下铃。
「莫莉安小姐，您也圣诞欢乐，还有耶鲁节愉快!」
前厅十分温暖，人声喧腾。客人一边享用兰姆酒球与蛋酒，一边等候朱比特宣告出发。
「莫莉安小姐，妳只绑一条缎带?」香妲‧凯丽女爵问，她的头发用许多绿色发圈绑起，两耳晃荡着祖母绿耳环，颈间配戴相衬的祖母绿颈炼，身披一件森林绿斗篷。看见莫莉安的黑裙、黑外套、黑系带皮靴，香妲女爵咬住下唇。「我有一顶绯红色的帽子，妳说不定能戴，还是要红宝石项链呢?我有十二条，妳可以留一条。」
「不用了，谢谢妳，香妲女爵。」莫莉安说，她觉得这条缎带够有圣诞气息了。
数不清是今天第几次，她暗自希望霍桑也能来看大战。史威夫特家每隔一年就会去高地过节，所以霍桑昨天已经启程，临走前再次保证会对埃兹拉‧史奎尔的事守口如瓶。莫莉安本来下定决心，不要多想史奎尔想收她当学徒这个令人烦忧的谜团，好好享受圣诞节;不过在她内心深处，仍抱着一线希望，但愿在展现考验前不会碰上琼斯先生。
她站在楼梯上，俯视底下的饭店员工，不得不承认他们有圣诞味得多。吸血鬼矮人法兰克将指甲涂红，搭配披风的红色内衬;米范全身上下都是红色格纹，饰有红色金葱丝;马莎穿了一件利落的绿外套，配上同色围巾，表示自己与耶鲁女王站在同一阵线;司机查理虽然今天晚上休假，还是戴了豆青色的司机帽，以及同色软呢外套。
时钟敲响，朱比特招呼大家走出大门，来到前庭，一列华丽的马车在此等候，预备载众人参与盛会。莫莉安经过朱比特时，朱比特对她眨了个眼，还友善地轻推她一下。自从杰克那件事以来，已经过了三天，可是朱比特只字不提，于是莫莉安也闭口不谈，虽然她想问清楚杰克的眼罩想得要命。
今晚不行。她不想毁掉圣诞夜。
***
莫莉安本来以为英勇广场会是一片红绿交杂的人海，结果两方人马各自集结成一大群、一大群，形成好几个泾渭分明的红色团体和绿色团体，有的吶喊口号，有的唱起圣诞歌，互相试着压过敌对阵营。每当红色人群高声合唱《欢乐胖老人颂》或《给自己一个欢乐圣诞》，附近的绿色人群就会报以《耶鲁节之诗》或《绿之喝采》。朱比特在两个团体之间找到空位，让莫莉安站在红色支持者旁边，杰克站在绿色支持者旁边，朱比特则挡在他俩之间，以便及时阻止两人大打出手。
「你看起来好像绿花菜。」莫莉安告诉杰克，对他头上的绿帽做了个鬼脸，那顶繁复的帽子耸立在他头上，宛若一小团精心设计的爆炸云。为了更清楚地表达意思，她补上一句：「一朵超蠢的绿花菜。」
「至少我很大方地表现对耶鲁女王的支持。」杰克左眼上又戴了眼罩，他伸出手调整了一下，莫莉安咬住舌头，以免自己忍不住脱口：明明两只眼睛都好好的，到底为什么要戴眼罩。在走廊事件之后，莫莉安很少见到杰克，她不确定究竟是杰克有意躲她，还是朱比特刻意不让他们两个碰头。「我看妳只绑了一条小得可怜的缎带，是不是妳觉得很丢脸，不敢承认妳支持一个病态发胖、擅闯民宅、奴役妖精的人?」
「我唯一觉得丢脸的事，就是站在那顶恶心的帽子旁边。」
「当当当!」朱比特双手打出暂停的T字手势，意味深长地看着杰克。「时间到，拜托，算我求──喔!开始了!」
群众陷入沉寂，纷纷指着北边的天空，只见一个庞然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莫莉安屏住呼吸，终于真正感受到兴奋之情。红色区域传出欢呼，圣尼古拉斯自高空飞向英勇广场，九只驯鹿演出精采的绕圈飞行，随后灵巧地降落在广场中央的平台。两只妖精从闪烁光泽的桃花心木雪橇跳下来，狂热地对群众挥手，就像山怪竞技的拉拉队一样，鼓动大家欢呼得越来越大声。在喝采声中，喜气洋洋的白胡子老人踏出了铺着红色天鹅绒的雪橇。
莫莉安露齿一笑。她得承认，她很高兴自己选择支持圣尼古拉斯。俊美的驯鹿跺着四蹄，来回甩动巨大的鹿角，自鼻孔喷出白雾。妖精跳上跳下，观众鼓足全力为圣尼古拉斯加油，圣尼古拉斯朝大家挥手，不时随意地指向几个人当作招呼，彷佛他和那些初见面的人是多年老友，有个被他指到的男人还当场晕厥。莫莉安觉得，圣尼古拉斯根本是摇滚巨星。
她心满意足，转头看杰克，但杰克只是耸了耸肩。
「等着看。」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望着广场的南边。
没等多久，人潮散开，让路给一座结霜的小山。仔细一看，小山原来是十呎高的雪之猎犬，牠穿过看得入迷的群众，一名美丽的女子立在牠背上，她昂首挺胸，注视陷入寂静的广场。
莫莉安拚命忍住「哇──」的惊叹。杰克对耶鲁女王的描述全是真的，她是莫莉安见过最高雅的女子，她很有格调。
女王身穿一袭纤细精致的浅绿礼服，裙襬在她身后飘飞，宛如水中流动的丝绸。她柔美的长卷发闪耀光泽，直泻到腰际，颜色一如那只飒爽的猎犬，白得像刚落下的雪。她的双唇苍白而无血色，微笑时露出亮白的牙齿，双眼璀灿，那副神态有如聚光灯，令身边的一切笼上阴影。她看似一路飘向平台，人群不约而同发出心醉的叹息。
莫莉安用不着看杰克，就感觉到身边传来浓浓的得意。
耶鲁女王踏上平台，向圣尼古拉斯点头致意，圣尼古拉斯则鞠躬回礼。一时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接着，耶鲁女王仰头面向天空，姿态静止。
「来了。」朱比特低喃。
一开始很微弱，只是遥远的叮当声，就像风铃或玻璃敲击的声音。莫莉安惊异地望着永无境夜空，只见每颗闪耀的星星越来越亮，逐渐变化，缓缓移动，直到满天星斗不可思议地化为千万个银色小铃铛，反射整座城的光芒，空中回荡着繁复的交响曲。莫莉安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入迷地凝视星星化成的铃铛，直到每颗铃铛敲出最后一个音，再度变回遥远的星辰。
这场非凡的演出结束后，众人震慑地静了三秒，之后，广场上所有绿色支持者爆出热情的掌声，连一些红色支持者也不太甘愿地拍手。莫莉安太喜欢耶鲁女王的魔法，简直想要大声叫好，可是她不想让杰克太得意，于是保持沉默。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圣尼古拉斯，他搓着双手，原地转圈，审视整个英勇广场。然后，他开始随手乱指，莫莉安本来以为他又在像摇滚巨星一样对观众打招呼，不料一些人发出尖叫，踉跄退开，撞到旁边的人。他手指之处，都从地面飞速长出一棵杉树，把旁边的人给挤开，愈长愈高，先是六呎，又变成十二呎，再拔高到二十呎，然后冲到四十呎，最终，广场上散布了十几棵常绿树。
莫莉安咧嘴笑开，开始拍手，不过圣尼古拉斯这一手还没露完。他用圆润的手指打了个响指，杉树上陡地弹出闪亮亮的大装饰球，颜色有金有红，针叶间也变出许多彩灯。红色支持者全都为之疯狂。
杰克毫无反应，双眼紧盯耶鲁女王，等着看她怎么接招。
耶鲁女王对圣尼古拉斯的手笔露出沉稳的微笑，随即伸手对圣诞树一挥。伴随着她的号令，数十只雪白的鸽子从枝叶中冒出，成群飞起，聚集成一朵庞大、不断扑翅的云，神奇地组成各种形状，头一个是雪花，再来是星星，再来是铃铛，再来是一棵树，最后是和平符号，最后飞向远方。人群报以如雷的掌声。
圣尼古拉斯对妖精示意，妖精跳上雪橇，雪橇上有两座看起来颇为危险的巨炮，分别朝着不同方向，对准观众。莫莉安瞥了朱比特一眼，暗忖这样难道没问题吗?不料朱比特看似毫不在意，甚至露出有些无聊的表情。
「这个他去年不是做过了?」朱比特轻推一下他外甥。
杰克用鼻子一哼：「了无新意。只会迎合贪婪的大众。」
「嘘!」莫莉安说，为了强调，还用手肘撞杰克的胸口。他们看是看过了，可是莫莉安一秒也不想错过。
大炮击发，炸出轰然巨响，又一响，再一响。妖精一次次击发大炮，在英勇广场洒落五彩缤纷的糖果，大人小孩全忙着在地上四处捡拾，或是跳起来在半空接住，不久，所有人都塞了满嘴太妃糖，含混不清地大声喝采，莫莉安也是。
耶鲁女王转头望向雪之猎犬，猎犬抬头挺胸，庄重地步向平台，明亮的蓝眼牢牢注视牠的女主人。女王伸手搔搔牠的耳后，牠昂起头，对着月亮发出长嗥，叫声悠长而奇异，很快地，永无境的每一只狗接连加入应和，有如脱离俗世的狼之合唱。莫莉安感到有什么东西落上她的头发。
「下雪了。」她悄声说。
细小的白色雪花四处飞舞，在空中打转，轻柔地落在她鼻子上、肩膀上、摊开的掌心上。莫莉安从没见过真正的雪，喜悦在她胸中绽开，气球似地发涨，她差点伸手抓住朱比特的大衣，生怕这股快乐会带着她飘走。
好一阵子，群众陷入静默，只听得见微弱的抽气声和低语声。然后，广场上爆出欢呼及鼓掌，支持者不分红绿，齐声叫好，彻底忘了彼此属于不同阵营。
圣尼古拉斯跟着拍手，一边笑，一边伸出舌头接住一片雪花，耶鲁女王发出笑声。
「压轴好戏要上场了，」朱比特说：「你们两个，把蜡烛拿出来。」
莫莉安和杰克各自探进口袋，掏出朱比特稍早给的白蜡烛。她模仿朱比特的动作，高高举起蜡烛，周遭的人也都这么做，一阵激动期待的气氛漫过整个广场。
大家似乎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圣尼古拉斯搔着胡子，用夸张的演技，假装他彻底被打败了，想不出来该怎么办，逗得年纪较小的孩子们嘻嘻窃笑，互相推来搡去。
再来，圣尼古拉斯看似灵光一现，喜孜孜地将手一拍，双手朝众人一挥，一面不停转圈。蜡烛一根根点亮，逐一向外扩散，速度越来越快，火花连续不断地迸发，直到广场充满笑声与金黄的烛光。
圣尼古拉斯与耶鲁女王脸上都带着笑意，像老友一样拥抱，亲吻对方脸颊。驯鹿靠在雪之猎犬身边，用脖颈摩娑着牠，猎犬则玩闹地作势要咬鹿角，又舔舔那些驯鹿的脸。两只妖精扑向耶鲁女王，抱住她的大腿。
众人也纷纷动了起来，一阵眼花撩乱后，红区跟绿区彼此相融，合而为一。两方支持者交换身上的配件，暗红手套换草绿围巾，桃红花朵换翠绿毛帽，直到没人看得出谁支持谁。马莎跪了下来，把围巾递给法兰克，法兰克则将一条红色金葱彩带围在她肩上;香妲女爵拿了米范的红色格纹领结，再替他戴上祖母绿颈炼，惹得米范脸都红了。
杰克摘下他那顶可笑的帽子，往莫莉安一递，耸了耸肩。「我想蜡烛那招是满厉害的。」
「对啊。」她同意道：「不过下雪是最棒的部分。」她拉下头发上的红缎带，绑在杰克的手腕，打了个蝴蝶结，他低头看着，露齿一笑。「等一下，」莫莉安说：「那谁胜谁赢?」
「是『谁输谁赢』。而且没有人输。」朱比特说，领着他们走出广场。「他们就跟往年一样，决议休战，现在要回去忙他们的正事，挨家挨户分发礼物、在全自由邦下雪，皆大欢喜。谁要吃糖梅?」他跑向前方的糖梅摊子，买了两打，装在褐色纸袋里。
「所以没有人赢?」莫莉安问，不禁有点被骗的感觉。
「妳在开玩笑吧，又有礼物，又下雪?」杰克说，边笑边朝朱比特背后扔了一颗雪球。「大家都赢!」
***
他们三人决定徒步走回家，挥手要马车先走，一路互砸雪球，直到三个人浑身湿透，精疲力尽。接下来的路上，朱比特背着莫莉安，杰克在结冰的路面上半滑半溜，滑得不亦乐乎。三人把甜中带酸的糖梅分食得干干净净，等到他们四十分钟之后抵达杜卡利翁，每个人的手指都冻僵了，舌头也被染成紫色。
「你觉得圣尼古拉斯来过了没?」走上楼时，莫莉安一面问杰克，一面舔掉嘴角的紫色糖粉。
「还没，他只会在妳睡着之后过来，因为他太忙了，没时间聊天。所以，赶快去睡觉。」他坏笑着将莫莉安往走廊另一端推：「晚安。」
「晚安，绿花菜头。」
杰克笑着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