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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纳森尼尔跟在她身后,看她从一座书架冲向另一座书架,打开笼子、扯掉铁链。这违反她长期以来所受的教导,但她不觉得愧疚、羞耻或迟疑。她感觉自己内心像有一座水坝溃堤,滚滚洪流涌向前,一路征服所有的疑虑。

  空气中盈满欢欣鼓舞的叫声。几世纪没尝过自由滋味的魔法书展开羊皮纸做的翅膀飞起来。其他魔法书从书架上翻下地,在地板上快速爬行,活泼地翻动它们的页面。走廊上原本郁闷昏暗的氛围转变为一团混乱。

  「等一下,」纳森尼尔说:「妳确定妳该这么做吗?图书馆是柯尼留斯建造的,它从一开始就是用来召唤奥冲的。」一本魔法书啪嗒啪嗒地经过他的靴子,他往旁边闪。「万一这是某种……」

  他没说完,但伊丽莎白知道他想说什么。某种诡计,某种圈套,她不怪他这么想。但她终于弄懂了。

  图书馆不属于艾许夸夫特和他的阴谋,就像伊丽莎白不属于将她带到人世的那对身分不明的父母。图书馆有它自己的生命,它成为比柯尼留斯原始意图更伟大的事物。因为图书馆保存的并不是普通书籍,它们是被赋予生命的知识,被赋予声音的智慧。当星光透过图书馆窗户洒入,它们会唱歌,它们会痛,会心碎,有时候它们有恶意,很古怪──但外头的世界不也如此?那并无损于世界的价值,仍值得人们为它奋战,因为不管哪里有黑暗,也同样有大量光明。

  这是伊丽莎白的使命。不是成为守护员,并希望向永远不会了解这番道理的人证明她自己。她不是使用铁链的人,她是破除铁链的人,她是图书馆的意志化为之肉身。

  她现在感觉到了──图书馆的意识从她身旁掠过、贯穿她,像快速流动的洋流。几十万本魔法书合而为一。

  她无法用言语向纳森尼尔解释这一切,还不能。于是她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说:「相信我。」

  不论他在她脸上看到什么,都使他蓦然止步。他点点头。然后,他像是不太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般,转身面向后方的书架,开始拆下铁链。

  他们一起沿着走廊跑,就他们能构得着的范围尽可能释放最多的魔法书。伊丽莎白每扯下一条铁链,勇气都烧得更亮一些。艾许夸夫特犯了个错,他跑来她的图书馆,她的家。这一次,他别想逃过制裁。

  她来到一个熟悉的笼子前停住了,她暂时忘了噪音,以及满天飞舞的纸张。黑暗中飘浮着一张干枯的脸,末端扎着一根针的缎带在阴影中微微发亮。

  「你愿意帮我们吗?」伊丽莎白问。

  那个多重音调的嗓音听起来觉得很逗趣。「这个艾许夸夫特,他英俊吗?」

  「非常英俊。」

  「真是太美妙了。给我们带路吧,亲爱的。」

  她没有能开启笼子的钥匙,但她不需要。她将屠魔者插进栏杆之间扭转,将脆弱的旧铁条拗弯,直到空隙足以让魔法书飞出来。接着她抄起《幻影书》的玻璃球并往前跑。她身边冒出一个幽魅的幻影:是馆长艾琳娜,她熔铜般的红发飘入雾中。她苍白的五官焕发自豪的光采,对伊丽莎白露出淡淡的笑容。伊丽莎白还来不及呼唤她,她就走了,退回到雾气中。

  纳森尼尔发出噎到似的声音。一开始伊丽莎白以为他也看到艾琳娜了。可是她望向他时,发现他的头转向雾中另一个位置,那里有个微笑的女人和一个穿西装、表情严肃的小男孩,正回旋着远去。赛拉斯凝视着同一方向,他的眼睛明亮如宝石。《幻影书》让纳森尼尔看到别的影像──他的家人。她腾出一手握住他的手。

  他们十指交扣,紧紧握住。

  片刻之后,他们冲出栅门。魔法书像海啸一样跟在他们后面涌出来,紧贴他们脚跟滚入西北翼。它们带领着越发壮大的羊皮纸和皮革大军,飞过刻在拱门上的骷髅天使,倾斜着绕过转角,直接迎向恶魔大军。

  伊丽莎白的心跳差点停止。中庭的每一寸都被鳞片、角和肉垂填满。裂口绕着层递式书架往上延伸,升上穹顶,穹顶的靛蓝色玻璃开始碎裂,悬在上方的碎片映着异界的天空闪闪发亮,更多魔鬼每秒都在从裂口中跳出来。小妖精在护栏上蹦蹦跳跳,哥布尔四肢着地沿着楼厅大步奔跑。这里有几百只恶魔,或许甚至有几千只。

  但艾许夸夫特的兵力仍寡不敌众。

  一只小妖精停止啃咬书架,朝他们的方向瞥过来。然后它缓缓地抬起头。它的黑眼睛瞪大了,映照出大量点状物,每个点都在不断变大。一道影子延伸到中庭内,同时魔法书们砸了下来。

  伊丽莎白绷紧神经。才过了一秒,她的世界已瓦解成书页形成的大混乱。她和纳森尼尔手牵手站着,风被强风扫动,赛拉斯用爪子抠住纳森尼尔的大衣,一切都被一股看似没有尽头的羊皮纸旋风给阻绝,那旋风像几千对翅膀一样扑打着他们。墨水和魔法和灰尘的气味塞住她的鼻腔,有一会儿工夫,她不能呼吸。然后,就像一群鸟惊飞而过般突然,狂潮停止,他们的周围变得空旷。

  每一只恶魔都有十几本魔法书负责对付。一只哥布尔倒下,被一群书吞没;它们像一群食人鱼盖过它的身体,嘴巴一开一合地咬着牙。一只小妖精粗声大叫,因为书页用力夹紧它的长耳朵,将它提到空中。附近有张干枯的脸升到一对魔鬼上方,像专业女裁缝一样打量它们。一根针熟练地在它们之间穿梭,然后它们滚倒在地,已经被线缝在一起。中庭到处都是落败的恶魔,因为被纸割伤或是被墨水喷瞎而哀号。

  集合准备行动的魔法书从楼厅上倾泻而下,有如一道道镀金且由五颜六色皮革构成的瀑布。它们从三、四、甚至五楼高处洒向地砖,扬起一团团灰尘。图书目录室的方向闪现一抹孔雀羽毛,接着波乍得夫人的歌剧式鬼叫就让魔鬼们痛苦扭动、摀着耳朵。

  「我们得找到艾许夸夫特!」伊丽莎白叫道。她的嗓音听起来只像蚊子叫,在嘈杂声中几乎听不见。「他一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纳森尼尔扳着她的肩膀指给她看。一片片穹顶受到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引发的虹吸作用,开始像从漏斗漏下般落向中庭中央。他们互看一眼,然后转回头望着面前的混乱。魔法书正逐渐获胜──但它们需要赢得更快一点。

  伊丽莎白灵机一动,将《幻影书》放到地上,然后用屠魔者的剑柄轻敲图球,将玻璃敲裂。雾从裂缝中涌出,将她龙罩在湿润黏腻的灰色中。等雾气泄完之后,容器滚倒,已空空如也。伊丽莎白错愕地瞪着它。

  那里头原本到底有没有东西?

  「啊──」一个阴森的嗓音轻声说,它彷佛不是由任何地方发出来的,又像是无所不在。浓雾滚滚地漫过整座中庭,使打斗者都只成为雾中的影子。魔鬼扑向从雾中升起的人影,那些人影却又顿时垮下,然后嘲弄似地在它们后方重新出现。魔法书利用魔鬼分心的机会,拿出全力开攻。伊丽莎白看到一只哥布尔试着飞扑离开浓雾,却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回去,在雾气里留下无声的余波。接着是惨叫与呜咽声。然后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只剩诡异的寂静。

  当雾开始一缕缕散去,萦绕在散落一地俯卧的恶魔尸体上时,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奔向前。她简直不敢相信。没有一只恶魔还站着。

  「妳看。」纳森尼尔说。「它们在做什么?」

  书页窃窃私语。魔法书一本接一本从雾中升起。它们一群群地聚在一起。然后以螺旋状升向楼厅,像是鸟群用慢动作起飞。伊丽莎白看到它们朝哪里去时,不禁瞪大眼睛。每一条书流都流向一条裂口。

  她第一个惊愕的念头是那些裂口在把它们吸进去,目的是要摧毁它们。但魔法书们并没有挣扎。它们平和地、有目的地上升。每次有一本书碰到裂口表面,它会闪现光芒,然后化为灰烬──接着裂口边缘就会稍微、稍微向内收缩,就像伤口开始愈合。破裂的穹顶间回荡着歌声,高亢而清澈的音符,就跟星光一样纯粹而银白。

  「它们在试着闭合裂口。」伊丽莎白的心像拳头紧握。「它们在牺牲自己来拯救图书馆。」

  波乍得夫人牺牲了。然后每天早晨朝实习生喷墨水的那本级别四魔法书,也化作灰烬如雨落下。这些书每一本都有一个灵魂。许多书已有几百年历史,是无可取代的。有些书打从被创造出来后,才刚刚初尝自由的滋味──在一辈子的监禁后,只有几分钟的自由。然而它们仍然一边唱歌一边献出自己的生命。

  泪水刺痛伊丽莎白的眼睛。她不能让它们白白牺牲。

  现在雾气已经几乎全消了,阴暗的光线正在变亮。最后几缕雾气飘开后,她和纳森尼尔跌跌撞撞地走进中庭中央,进入艾许夸夫特的召唤现场。

  有个身影站在前方,碎玻璃环绕着它,像是行星绕着太阳运行。它比人类高,身形苗条且发着光,但即使伊丽莎白瞇着眼直视它,她仍看不清它的五官。她有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它像是镜面反射的阳光:变幻无形,只是某种幽灵,它的本体是更伟大、更明亮、更恐怖到难以直视的东西。

  它低着头,打量站在它脚边的人类。

  艾许夸夫特。

  他出神地仰望奥冲,沉没在它的光辉中,似乎对他周围如火如荼的大战浑然不觉。它的光芒改变了艾许夸夫特的五官,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带着几乎像纯真渴慕的表情。他用右手紧握左手腕,左手腕有血在流淌。一把匕首被弃置在一旁。

  伊丽莎白因希望而心跳加速。他并没有完成仪式,奥冲还在它的圆圈内──这圆圈是由地砖上图书馆的地图图案构成的,她从它上头经过几十次,从来没对它的用途起疑过。

  「妳看到艾许夸夫特的眼睛了吗?」纳森尼尔喃喃道:「他的记号没了。他并没有把萝瑞莱召唤回来。」

  那他就不能用魔法跟我们战斗,伊丽莎白心想。她大为振奋,将屠魔者举到肩膀之上。剑身反射的寒光吸引了艾许夸夫特的注意。他像是预期他们会来似的,摊开双臂朝他们露出青涩的笑容。

  「史奎文纳小姐!」他唤道。「纳森尼尔!我正希望你们会来呢。你们在这件事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我想让你们瞧一瞧。是不是很壮观啊?」

  他身后有一段楼厅瓦解了,破碎的护栏和书架飘浮在空中,在裂口附近。魔法书让破坏速度减缓,但它们敌不过奥冲的力量。

  「你得停止仪式!」伊丽莎白喊回去。

  他笑了。「停止仪式?」

  「你会毁灭一切。图书馆要塌了!」她将屠魔者用力伸向他们上方那一片片扭动的异界天空。「既然奥冲已经在做这种事,你认为等你放它出来,会发生什么状况?」

  「噢,史奎文纳小姐,要是妳能理解就好了。」他的蓝眼睛闪着真诚的光。「看好了。」他松开受伤的手腕,将手腕倾斜,直到一滴血溅在地砖上。那滴血立刻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他伸出手臂,让伊丽莎白看他手腕上的割伤已经愈合了,皮肤完好无缺。

  「妳现在懂了吗?」他催促道:「一旦我约束它,使它受制于我的命令,任何事都将可能实现,我会改变世界。」

  跟他简直没办法讲道理。纳森尼尔似乎有同样想法,他啪地甩出鞭子,火焰劈啪喷射。赛拉斯在他肩上趴得更低一些,闭上眼睛,彷佛专心要借给纳森尼尔他所有的力量。

  艾许夸夫特又笑了。这次他的笑声含有一丝疯狂,他抬起一条手臂扫过空气,于是一道光弧便切向他们,离得愈近也变得愈宽。

  不可能。怎么会──

  伊丽莎白没有时间思考。她扑到纳森尼尔前方单膝跪地,将屠魔者高举过头。剑切过光时发出嗡嗡声。她站起身,剑身发光且发烫,剑柄处的皮套在她掌心又热又黏。摸起来很不舒服,好像它开始熔化似的。她余悸犹存,意识到要是她试着再挡下一道咒语,这把剑可能会碎掉。

  第二道光弧朝他们飞来。他们躺平到地上,看着光束以几吋之差掠过他们鼻子上方,近到切断赛拉斯尾巴上几根细致的白毛。它一路滑行到中庭另一头,然后才嘶嘶熄灭。伊丽莎白本来以为它没伤到任何东西。这时一尊雕像往旁边滑,轰然砸向地面,它从脚踝处被利落地截断。

  艾许夸夫特甚至不用念咒,就创造了这道咒语。

  「他是怎么办到的?」伊丽莎白叫道。

  纳森尼尔绷紧下巴,脸上全是湿亮的汗水。「奥冲的力量一定流入他体内了。即使没有做出交易,那股力量仍像喷水池一样满出来。」

  而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灭顶。

  他们朝两边翻滚,惊险地避开另一道光弧,它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刻出一道嘶嘶作响的沟槽,滑顺地切开大理石,就像刀子切进一块柔软的奶油。然后另一道,逼得他们又慌忙往回滚。即使纳森尼尔有体力施咒,也没时间这么做。攻击毫无停顿地袭来,片刻不放松,让他们除了被动反应什么也不能做。

  「赛拉斯──」伊丽莎白开口,但他黄眼睛的眼神使她噤声。他不能变身,那会使纳森尼尔孤立无助。只要闪避得稍微慢一点,其中一道光弧就会夺去纳森尼尔的性命,甚至在赛拉斯尚未落地之前。

  看来只能靠她了。

  圆圈内,奥冲的光芒变得更亮了,向外溢到地砖上。它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好几呎。现在它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伊丽莎白能看出翅膀的形状,以及它头上一圈环状物,可能是王冠。更多残骸飘向它的运行轨道,来自楼厅的青铜和大理石碎块加入环绕它身体的闪亮玻璃河流。图书馆正一点一滴地瓦解。

  艾许夸夫特对这一切都不注意,带着陶醉幸福的表情,眼中蒙着一层白光。那光彷佛在他体内燃烧,从内往外烧。当伊丽莎白低头闪过他最新一波攻击并站直身体,面露下定决心的坚毅表情,艾许夸夫特微笑了──不是对伊丽莎白笑,而是对奥冲──他抬高双臂做出祈求的手势。

  伊丽莎白往前走,一束束光像流星从上方射下来,在她脚边的地砖上溅开。那些光镖像箭一样迅速地落下,快到跟不上,根本躲不开。她只能拼命地跑。有一会儿工夫,她感觉喘不过气、无坚不摧。然后她后方传来一个让她心跳暂停的声音:一声痛喊。纳森尼尔。

  「继续跑!」他大喊。

  他的鞭子甩过她身旁,缠住艾许夸夫特的一只手腕,拽得他失去平衡。就在一眨眼工夫后,伊丽莎白撞上艾许夸夫特,猛力将他撞倒在地,他的头重重敲在地砖上。伊丽莎白趁他还没恢复清醒,将他翻身俯卧,把他的双臂拉到背后。她想起纳森尼尔在哈洛斯戴的手铐,便从脖子上取下挂着大钥匙的粗铁链,用它紧紧绕住他的手腕并打结,毫不顾忌他的手是否会又红又肿。然后她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举起来,将屠魔者抵在他喉咙上。

  他眼中的光淡去,他打了个冷颤。然后他眨眨眼,昏昏沉沉的,试着让眼神聚焦。「妳不能杀我,史奎文纳小姐。」

  「这次我会的。」她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嗓音,因愤怒而低沉。她耳边仍回荡着纳森尼尔叫痛的声音。「如果我必须做──如果这是代价。」

  「啊,恐怕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眼睛向上望着正在崩解的穹顶。「除非我约束它,否则我们全都要一起死。」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纳森尼尔。看到他倒在地砖上,抓着一边膝盖,龇着牙露出狰狞表情,她的嘴巴干涩不已。纳森尼尔的一边裤腿被血染成深色。赛拉斯已变回人形,他扯下自己的领巾绑在纳森尼尔大腿上当作止血带,但他的动作彷佛透露──他的手指暂停,他的目光在纳森尼尔脸上逗留──几乎像是他知道……

  不。「他在说什么?」伊丽莎白的心脏用力撞向肋骨,狂暴、疼痛,一遍又一遍。她转回头看艾许夸夫特。「你是什么意思?」

  「召唤奥冲的仪式是不能撤销的,我死了也没用──任何人都做不到。它不是普通的恶魔,这事没有回头路。现在妳懂了吗?妳必须让我完成。妳必须让我约束它。」

  不,那不可能是真的。他一定在说谎。

  因为如果他没说谎──

  她想起他们赶来皇家图书馆时,赛拉斯看纳森尼尔的眼神。我们可以试试看,他当时这么说。她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从召唤开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注定毫无胜算。她的目光移向赛拉斯,他们眼神镇定彼此。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古老,也前所未有地充满憾恨。

  「我很抱歉,史奎文纳小姐。」他说。

  奥冲的光在脉动着,刺耳的、非人类的笑声在伊丽莎白脑中震动,将碎片刺入她的思绪。地板上迸开一道道裂缝,地砖也分开了。最高一层楼厅──也是现在仅存的一层──像松开的蝴蝶结一样垮下来,它的护栏和扶梯都飘走了。在它们上方,异界的星座吞没了穹顶,但魔法书仍川流不息地上升,将它们自己化为灰烬。这么多损失,这么多牺牲。这怎么能是结局呢?

  她感到天旋地转。当艾许夸夫特在她手中扭身挣扎,她麻痹的手指松手放开他。她彷佛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他用别扭的姿态跪在地上,将上半身挺向圆圈,仰起脸迎着光。

  「时候终于到了。伟者,我要与你做交易。」

  另一阵隆隆的笑声撼动图书馆。奥冲挟着火光变得更高,延伸到超过二楼高的楼厅。伊丽莎白不再确定它头上那一圈尖刺是王冠了,现在那些形状开始显得更像是角。

  艾许夸夫特呻吟一声向前软倒,甩着头想摆脱那可怕的声音。他再次抬头时,脸上蒙上隐约的疑惑。「我不懂。伟者,你在对我说话吗?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永远不会听到的,大臣。」赛拉斯轻声说。他坐在地上,握着纳森尼尔软绵绵的手。「你只是一只蝼蚁,努力想爬到太阳的表面。听到它的声音会把你的耳朵烧成炭渣,你的心智也会变成灰烬。」

  艾许夸夫特的目光死盯着奥冲。「不,我不一样──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三百年来,这是我的命运。我父亲,和他父亲──我们将全部的人生都奉献在这上头。我值得──」他嗓子哑了。

  奥冲把它长角的妖头向左转又向右转,审视圆圈内的区域,完全没注意他。艾许夸夫特的五官渐渐变得灰白。他低头看圆圈,看着裂开而破坏图案的地砖。

  一只发光的巨手抵住空气,然后用力推。金属燃烧的臭味盈满中庭,爪子遇到一层隐形的薄膜而变形,然后它们捅破薄膜,伸到圆圈之外。艾许夸夫特身体向后仰,延伸在他上方的光将他笼罩在阴影中。当那巨灵之掌往下降,他并没有试着移动,只是坐着抬头看,等待死亡,而伊丽莎白必须承认她不介意看着艾许夸夫特像苍蝇一样被拍扁。

  结果那只手砸了个空;伊丽莎白抓住艾许夸夫特的手臂把他拉开了。她把他丢向一旁,好像他是一捆垃圾。

  「为什么?」艾许夸夫特翻过身来说,仰望着站在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就像不久前他看着奥冲那样。「妳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发现你错了的时候,会有什么表情。」她说。「你做的所有事,你伤害和杀害的所有人,都是没有意义的。」

  在艾许夸夫特身后,奥冲的爪子耙过大理石。它的光芒延伸得更高,几乎触碰到穹顶,它展开翅膀,遮蔽了半个中庭。与它的巨大相比,艾许夸夫特看起来小得不可思议。他的额头上全是汗,喉咙蠕动着。「妳满意了吗?史奎文纳小姐。」

  伊丽莎白是如此渴盼这一刻:他的自信被粉碎,他的力量被剥夺。可是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才发现这对她而言完全没有价值。

  「不。」她说完便转过身去。

  艾许夸夫特脸孔扭曲。他扑向伊丽莎白,摔在地上只能用爬的,眼神呆滞而目不视物。「妳一定要相信我,我需要妳了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国好。拜托妳──」

  伊丽莎白踹了他一脚,他痛叫一声倒在地上。

  伊丽莎白不在乎他接下来会怎样,跑去纳森尼尔身边。她接近时纳森尼尔的睫毛搧了搧,但他并没有醒。伊丽莎白蹲下来,握住他的手,看到赛拉斯仍握着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捧着,好像他的手是用玻璃做的。

  光漫向纳森尼尔上方,在他周围的地板上映出愈来愈亮的反光。伊丽莎白猜想奥冲随时都会杀了他们,但她一心只想着纳森尼尔的手好冷。「他现在很痛苦吗?」

  赛拉斯说话时,目光没有从纳森尼尔的脸上移开。「没有。当最后一刻降临时,你们两个都会走得很快。我想这样比较好吧──你们并肩作战,然后迅速死亡,而不是毫无希望地眼看着你们的世界毁灭。」他停顿一下,抚平纳森尼尔大衣翻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拉直他的衣领,彷佛这是个普通的夜晚,伊丽莎白心想,让他能体面地上路。

  「很抱歉我自作主张。」

  泪水涌入她的眼睛,她的喉咙紧缩。「你会怎么样?」

  他显露些微的迟疑,泄露了自己的想法。最后他说:「那不重要,小姐。」

  「很重要。」她伸手捧住赛拉斯的脸颊。这一晚的磨难已让她的手脏得不象话,与他疏离的完美相比显得十分可憎。但他完全没动,容许她碰触他,她很讶异地发现他摸起来像人类,不像雪花石膏雕像。

  一股奇异的静谧袭向她。她还剩一件事可做。世界就要终结了,他们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了。「谢谢你。我只想先说这句话,然后……」

  他的眼睛从睫毛底下快速闪向她。她看出他会意过来的瞬间。她原本就觉得他动也不动,但现在他像是石化了一般。虽然他的表情似乎没有改变,他的眼里却涨满悲惨和希望,以及一股深不见底的饥渴,她能感到它在他皮肤底下敞开,像是无星的夜晚那种吞嗤人的黑。光变得令人目盲;奥冲已几乎迫在眼前。

  「赛拉瑞亚萨斯。」这个以诺语名字从她喉咙涌上来,像火一样滚出她的舌头。「赛拉瑞亚萨斯。」她说,嗓音充满赤生生的力量。「我将你从奴役的束缚中解放。」

  他的瞳孔胀大,黑色吞没了金色。伊丽莎白只来得及看到这一幕,接着光就亮到她必须移开视线。一股脉动掠过图书馆,扰动她的头发,像有颗石头被丢到现实表面,使它的涟漪向外漫开。她紧抓着纳森尼尔的手,等着死亡降临。但是一秒钟过去了,然后又一秒──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纳森尼尔的眼皮微微撑开。他头发上的银色已经消失。他无力地试着让视线聚焦。「赛拉斯?」他好不容易说道。

  伊丽莎白慢吞吞地抬头看。在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毕竟是死了,而且在做梦。赛拉斯站在他们前方,抬起一条手臂,挡住奥冲的光。不是赛拉斯,是赛拉瑞亚萨斯。他的头皮长出弯角,像瓷器一样白,呈螺旋状并且有看起来很危险的尖端。他面庞的棱角变得令人不安且冷酷,原本精致的美丽被削磨成非人类的锐利。他的耳朵是尖的,爪子变长了,尖细且利如剃刀。

  他似乎没注意到奥冲。他低头盯着纳森尼尔,眼睛乌黑而饥渴。「你竟敢这样叫我?」他用气音说。他轻蔑地抖了一下手臂,把奥冲的手甩开。然后他转向纳森尼尔,朝他弯下腰。他在发抖,他的头发在颤动。他用可怕的沙哑嗓音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会对你的世界做什么,当人们在破碎的大地上尖叫奔逃时?」

  纳森尼尔看起来并不害怕。或许他神志不清到感觉不到恐惧,这能解释他接下来做的事:他牵起赛拉瑞亚萨斯带爪子的手,笨拙地抚摸它,彷佛赛拉瑞亚萨斯才是需要安慰的对象,尽管他有不死金身。「没关系的,赛拉斯。」他说。

  「不要对我说话,虫子。」赛拉瑞亚萨斯啐道,从纳森尼尔手里抽出他的手。他的手指迅速扣住纳森尼尔的脖子,用力捏紧的同时,他的爪子刺破柔软的皮肤。当一粒血珠冒出来,有反应的是他,不是纳森尼尔──他全身掠过一阵颤栗,沿着脊椎往下。纳森尼尔虚弱地试着微笑。

  「就算你杀了我,也没关系。」

  赛拉瑞亚萨斯僵住了。他的手指放松。「你是个儍瓜。」他咬牙切齿地说,嘴唇几乎没动。

  纳森尼尔似乎没听到,他正以太快的速度失去意识。「没关系……」他重复道:「我知道很痛,我知道。」他昏过去时,喃喃道:「我原谅你。」

  随后而来的寂静太过强烈,伊丽莎白什么也没听见,只听得到流向上方的魔法书们所唱的银铃般的哀歌。就连奥冲也不动了。它偏着头往下看,彷佛就连它也没见过这种事。

  赛拉瑞亚萨斯抬起头。伊丽莎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她认得的一本魔法书从他们上方经过,一张干枯的脸,还有一根闪亮的针。他们默然无语地看着它升上去将自己烧成灰烬──它是一个恐怖的、受尽折磨的、致命的生物,尽管骇人却仍有爱的能力,在末了能够做出这最终的赎罪之举。伊丽莎白看不出赛拉瑞亚萨斯有什么感想,他那双吞噬人的黑眼睛中没有她认得的任何情绪。直到他回头看着纳森尼尔,伊丽莎白才瞥见他的另一个自我:那个生物在纳森尼尔从男孩长成青年的过程中一直守护着他,送他上床睡觉,照料他的伤口,替他泡茶,帮他整理领巾,握着他的手陪他度过每场噩梦。赛拉斯从那冰冷残酷的面具之后焕发出来,就像玻璃之后闪耀的光芒。

  他朝纳森尼尔弯下腰。伊丽莎白吞了吞口水。但他只是把纳森尼尔的手牵到唇边吻了一下,就像他被召唤出来后做的动作,虽然这么做使他的脸痛苦不堪,那股饥渴每秒钟都挣扎着想获得控制权。然后他放下纳森尼尔的手,站起来面向奥冲。

  「赛拉斯。」伊丽莎白悄声说。

  听到她的嗓音,他的五官掠过一阵痛苦之色。他闭上眼睛,把饥渴驱退。「我跟它的力量不相等。」他哑声说。「我无法打赢它。」他说出每个字似乎都很吃力。「但我的力量足以终止仪式,迫使它回到异界。」

  伊丽莎白不能呼吸。她的肺感觉跟鼓皮一样紧绷,紧包住一声没发出来的吶喊。她再次看到刺穿赛拉斯心脏的那把剑。恶魔在人界是死不了的。但如果他走进圆圈,留下他们──

  「纳森尼尔怎么办?」她哽咽道。

  这回赛拉斯停顿了更久。最后,他用几乎像原本的嗓音说:「恐怕他得学着不要把衣服穿反,他现在会多出二十年时间来练习这门技艺,咱们姑且希望这时间够用吧!」他向前跨出一步。「好好照顾他,伊丽莎白。」

  泪水从脸颊汩汩流下,她僵硬地动了一下下巴当作点头。不知怎的,赛拉斯现在看来很平静,他的表情变得如释重负。他露出淡淡的笑容。伊丽莎白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赛拉斯微笑时是怎么想的,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她从不知道这种美是可能存在的。

  奥冲终于明白赛拉斯打算做什么,燃着光提升到更高的高度,用翅膀扫过残骸。大理石碎块如雨般落在他们周围。地砖碎裂,穹顶的玻璃洒落,像雪一样闪亮。

  但伊丽莎白眼中只有赛拉斯容光焕发的脸,他走入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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