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水让阳台又湿又滑，风转冷了，阵阵吹得麦克头发飞扬，燕尾服摆荡。他胸膛紧靠着有如山壁的城堡墙面，鞋子贴在窗台上一吋吋移动。下一个套房阳台距离大约十五米，之后再两米多才到城堡的东南转角。麦克谨慎前进，脑袋里只想着下一步、下个手点。他抓着一尊老鹰雕像，没想到突然裂了断了，石头碎片坠入黑暗之中。他赶紧贴着墙面，拇指和食指紧抓着只有半吋宽的断面，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衡。他继续推进，在古老的石墙上寻找裂隙，鞋尖试探脚边的窗台牢不牢固，感觉自己就像沿着方形大蛋糕侧面爬行的苍蝇。他一次前进一步，脚下有东西裂了。小心，小心一点，他告诉自己。窗台没有断。不久，麦克总算爬到了下个阳台，从护栏外翻了进去。阳台的门被窗帘遮着，但阳台另一头的大窗透着灯光，窗台就在正下方，他得从窗前通过才能到城堡转角，之后再沿着滴水嘴兽和几何图案往上爬到七楼。麦克走过阳台，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翻过护栏踏上了窗台。他腋下全湿，腰也都是汗，但还是继续前进。他放开双手，只靠脚踩窗台从窗前通过。窗内是宽敞的寝室，衣服散置床上，但房里没人。麦克贴着窗玻璃走了过去，发现自己在窗上留下了掌印，心里不大高兴。转角就快到了。
麦克抓着莱希克隆堡的东南角，风打着他的脸，探照灯在云层间来回扫动。接着他就要离开稳固的窗台，靠着石像当梯子朝七楼爬了。天空传来雷鸣，麦克抬头观察滴水嘴兽和几何图案，判断手抓和脚踏的位置。风是维持平衡的大敌，不过没办法。走吧，他对自己说，站在转角只会消耗勇气。他伸出手，手指抓住凸出的三角图案开始往上爬。他一脚鞋尖钻进滴水嘴兽的眼窝，另一脚找到了老鹰的翅膀。强风呼号，他贴着布满雕饰的石墙匍匐往上。
离开窗台往上爬了三米半，他手指伸进一尊瞠目结舌的恶魔眼里，结果一只鸽子狂拍翅膀从石像嘴里飞了出来。麦克心如擂鼓，贴着墙面动也不敢动，鸽毛在他四周飞舞。他手指已经磨破了，但离七楼只剩两米半，于是他继续抓着踩着石像往上攀爬，终于一边膝盖跨上了七楼的窗台，接着小心翼翼站了起来。窗台发出碎裂声，掉了几块碎片，但他脚下至少还算稳固。下一个阳台是哈利山德勒的房间，但他还蛮轻松就走到了。他匆匆走过阳台、翻过护栏，但通往布洛可套房阳台的窗台已经破损不堪，只剩几小段还留着，其余千疮百孔，最宽的缺口将近一米半，但对此刻的麦克来说，感觉跟三米差不多，他得抓着墙面跨过去。
麦克在崩塌的窗台上缓缓前进，靠着脚尖平衡，手指在墙上寻找缝隙。但他才刚站稳，右脚下的窗台突然塌了。他双脚大开，胸膛贴着墙面，手指紧抓着墙上的裂隙，肩膀因为使力而抽搐。他听见自己咬牙的喘息。快点!他催促自己，别停下来，可恶!他听见自己心里这么喊，冻结的膝关节开始融化。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前走，来到窗台的缺口。
「他问我意见，我就跟他说了。」下方传来声音，有人在六楼阳台说话。「我说那些士兵嫩得跟小鸡一样，他把他们扔过去，根本是送死。」
「他一定没听你的。」另一人说。
「他还笑我!而且真的笑出来!他说他比我更了解部队，想听我意见的话自然会问我。结果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八千人被俄国佬困住，四千人被俘虏。我告诉你，光想到这些战力耗损我就想吐!」
麦克想到必须抓着墙才能横过缺口，也很想吐。两名军官在楼下交谈，他一只手尽量往前伸，手指抠住石缝，收紧肩膀肌肉。就是现在!他心想，接着不让自己再多迟疑，身体一摆跨了出去。他衬衫底下肌肉抽动，手指和手腕有如岩钉一样紧绷。他挂在墙上僵持着，右脚努力想踩上缺口另一端的窗台。石墙碎了一块，连同小石子一起坠入了黑暗。
「这是谋杀!」先开口的军官说，声音愈来愈尖。「绝对是谋杀!几千名年轻人碎尸万段。我知道，因为我看到报告了。等德国百姓发现这件事，大伙儿就等着下地狱吧!」
麦克一直踩不到另一边，因为窗台不断崩塌。他满脸是汗，肩和手腕都抽筋了。石头又碎了一块，坠落途中撞了几次墙面。
「天哪，怎么回事?」后说话的军官问道：「那里有东西掉下去了。」
「哪里?」
快呀!快点!麦克心头暗骂，气自己动作太迟钝。他右脚鞋尖勉强构到了一小截窗台，谢天谢地没有坍。他手指和手腕的受力稍微缓和，但石台还是碎了一些，小石子窸窣滚落墙面。
「那里!你看到了吗?我就知道没听错!」
再过两秒，那两名军官就要靠到护栏边往上看，发现他撑在墙面上了。麦克右脚往前滑，让左脚鞋尖也踩到窗台上，接着紧绷的肩膀使力抬起身子，让右脚找到更稳固的地方。布洛可的阳台就在眼前了。他松开右手抓住护栏，随即一个纵身翻进了坚固的阳台里。麦克歇了一会儿，嘴里不停喘气，肩膀和上臂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
「我看这个烂地方就快垮了。」先开口的军官说：「跟咱们的帝国一样，是吧?呿!等下要是阳台坍了，我一点也不惊讶。」
楼下陷入安静，麦克听见其中一名军官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接下来就是阳台的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
麦克转动落地窗的门把，走进了布洛可的套房。
他知道饭厅在哪里，但不打算过去，还有饭厅后方的厨房，因为侍者和厨师可能还在那里。他穿越挑高的起居室，从黑大理石壁炉和必备的希特勒画像前走过，来到一扇关着的门前。他握着光亮的黄铜门把一转，门就开了。房里没有开灯，但麦克看得很清楚，有书架、大橡木桌、两张黑皮椅和一张扶手椅。这里显然是布洛可在莱希克隆的专属办公室。麦克关上房门，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心头冷冷的想着这地毯可能是从某个俄国贵族家里搜刮来的。他走到橡木桌前，桌上有一盏绿罩灯，他把灯打开，继续巡视房内。墙上挂着布洛可的裱框巨幅相片，他站在拱门下方，身后是木造建筑和刺铁丝网，还有一根砖造烟囱冒着黑烟。石拱门上刻着法肯豪森。是柏林附近那座集中营，布洛可曾经在那里担任指挥官。他看来就像一位以子为傲的父亲。
麦克目光转回桌上。吸墨纸很干净，布洛可显然钟爱整齐。他试了最上层抽屉，发现它锁着，其他抽屉也一样。桌前的黑色皮椅，椅背上嵌着亲卫队徽章，一只黑手提箱摆在椅子上，被桌子遮着。麦克拿起提箱，上头同样印着亲卫队徽章，还有布洛可姓名的歌德字缩写。他将手提箱放在书桌上打开，伸手进去摸到一个档案夹，便拿了出来。
档案夹里有几张公文，是布洛可的亲卫队用纸，上头打了一串数字，排成一行，标示为金额。麦克心想应该是预算。数字旁边是缩写，可能是人名、物项或某种编码，反正他也没时间破解，但感觉上是为了某样东西花了一大笔钱，而布洛可或某位秘书将所有细目都写了下来，连一马克都没有遗漏。
档案夹里还有一样东西，是一个棕色信封。
麦克抓起信封，在灯下将信封里的物品倒了出来。
是三张黑白相片。麦克打了个寒噤，但还是弯身向前，逼自己仔细研究相片。
第一张相片是死去男人的脸，应该说剩下的脸。他的左脸凹了一大块，边缘参差不平，额头都是洞，鼻子溃烂凹陷，嘴唇支离破碎，牙齿裸露着，下巴和暴露的喉管也是千疮百孔，直径大约两公分半。他右耳只剩一小块肉，彷佛被人用喷枪烧过似的，两眼空洞，麦克隔了一会儿才发现少了眼皮。相片底端是一块板子，就在惨不忍睹的喉咙下方，上头用粉笔写了几个德文字：2/19/44，受试者307，史卡帕。
第二张相片是侧脸，感觉是女人，脑袋只剩几撮深色鬈发黏在颅骨上，肌肉几乎都不见了，伤口又大又深，连鼻道和舌根都清楚可见。她的两眼宛如融蜡，白浊浊的糊成一团。坑坑疤疤的肩膀上摆着一块板子，写着：2/22/44，受试者345，史卡帕。
麦克感觉脖子上的冷汗刺刺痒痒，他翻开第三张相片。
相片里的人完全看不出是男是女，还是小孩，整张脸坑坑凹凹，只剩微微发亮的肌肉组织让人勉强看出脸的模样。不成人形的脸上，两排牙齿紧咬着，彷佛死前使劲忍住了不哀号。喉咙和肩膀千疮百孔，板子上写着：2/24/44，受试者359，史卡帕。
史卡帕，麦克心里想，就是那座挪威小岛，古斯塔夫希尔德布兰特博士的第二个家。希尔德布兰特显然很懂得待客之道。麦克强自镇定，再次拿起相片端详。受试者。没名字，只有号码，可能是俄国战俘。可是──老天!──是什么东西让这些人不成人形?就算被火焰喷射器烧死也不会这么凄惨。他唯一能想到的是硫酸，只有硫酸能造成这种破坏，但皮肉边缘的参差不齐又不像化学药剂或大火烧出来的。他对腐蚀物了解不多，但很怀疑硫酸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受试者，他心想，试验什么?希尔德布兰特研发出来的新化学制品吗?可怕到只能在挪威外海的偏远小岛上试验?这跟铁拳和希特勒的讽刺画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麦克葛勒顿都没有答案。但他很确定一点：盟军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发动攻击，而他非得在那之前找到答案。
他将相片放回信封，跟文件一起收回调案夹，将档案夹放回手提箱，关上手提箱摆回原来的地方，分毫不差，接着又花了几分钟搜索办公室，但没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于是他关掉台灯，经过起居室朝房门走去。就快到时，他突然听见钥匙插进锁孔里的声音。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朝阳台奔去，才踏进阳台就听见门开了， 一名年轻女子兴奋低呼：「哇，这里根本就是天堂嘛!」
「上校喜欢享受。」一个嘶哑的声音回道。房门关上、锁上。麦克背贴着城堡的石墙，隔着落地窗朝房里偷瞄了一眼。只见靴子带了女伴进来，显然想靠布洛可的套房打动那个女的，让她投怀送抱。以麦克对调情的理解，下一步绝对是带她到阳台凭栏眺望，让她兴奋悸动。他站在这里可不大妙。
麦克迅速跨出护栏，回到残缺不全的窗台上。他手指伸进石缝里牢牢抓住，开始往回走。石头窗台被他的体重压得断了、碎了，但他还是顺利跨过缺口，回到了山德勒套房的阳台。他听见那女人说：「这里好高喔，对吧?」
麦克打开落地窗的门溜进房里，轻轻将门关上。这间套房跟布洛可的一模一样，只有壁炉是红石砌成，壁炉上方的元首画像不同而已。房里很安静，山德勒应该还跟硫磺帮在一起。麦克朝房门走去，发现金鹰就在门边的笼子里。布朗蒂没戴头罩，一双黑眼直直望着他。
「嗨，妳这个小贱货。」麦克说着大力拍了拍牢笼。老鹰气得发抖，颈毛晃动，嘴里嘶嘶出声。「我应该把妳吃了，骨头吐满地。」麦克说道。老鹰低伏身子，有如狂风中的避雷针一般浑身颤抖。「不过，下次吧。」他伸手握住门把。
他听见「叮」的一声，声音几乎跟音乐一样悦耳。有东西松脱了。麦克转头看着老鹰的笼子，只见一块秤锤拉着一条细链子从天花板上坠了下来。麦克知道自己碰到了绑在门上的线，但他没时间多想，因为秤锤已经拉起笼门，金鹰瞬间冲出牢笼，张牙舞爪咄咄朝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