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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又过了三个春天,米凯尔迎来了人生第十二个夏季。烈日笼罩森林,蕾娜蒂吃了得病长虫的野猪肉差点丧命。威克托亲自照顾她,为她打猎,直到她恢复健康,证明铁汉也有柔情。鲍莉替法兰可生了一个女娃。女娃两个月大时,某一晚突然身体扭曲,身上的浅棕色细毛也跟着颤动,就这么死了。尼契塔在艾蕾克莎肚里播了种,但不到四个月就流掉了,只是一团组织和血肉。

  米凯尔穿着蕾娜蒂替他做的鹿袍和凉鞋,因为旧衣服已经太小、太破了。他身材抽高,变得瘦瘦长长,浓密的黑发垂到了背上。他的心智也在成长,从威克托的藏书里撷取食粮,像是数学、俄国史、外语和古典文学,全是威克托为他准备的精神飨宴,有时容易入口,有时很难下咽,但在火光摇曳的地下室里,威克托的如雷嗓音总是不容许他片刻分心。米凯尔甚至爱上了莎翁的戏剧,尤其是《哈姆雷特》里的阴森与鬼魂。

  他的感官也愈来愈敏锐。他的世界不再有真正的黑暗,夜最深时对他也是微明的墨灰,物体暗红,带着诡异的浅蓝轮廓。只要非常专心,摒除所有杂念,他就能凭着心跳的节奏认出白殿里的每一位伙伴,例如艾蕾克莎的心跳就像小鼓,永远跳得很快,威克托的心跳则是缓慢精准,有如仔细调校的乐器。颜色、声音和气味都变得更清晰了。他白天能在浓密的树林里发现百米之外鹿的身影,同时明白速度的重要,轻松就能抓到老鼠、松鼠和野兔,对其他人的餐点小有贡献,但大一些的动物就没办法了。他常常醒来发现自己一只手或腿覆满了黑色毛发,弯曲成狼脚的形状,但变身这件事还是让他怕得要命。他的身体虽然预备好了,心理显然还没做好准备。其他人自由穿梭在两个世界,彷佛说变就变,让他叹为观止。速度最快的当然是威克托,从人皮变成覆着灰色狼毛不到四十秒。尼契塔第二,四十五秒多就能变身完成。艾蕾克莎的毛皮最美,法兰可的狼嗥最大声,鲍莉最害羞,蕾娜蒂最仁慈,常放过最小最弱的猎物,但还是会先追得猎物精疲力竭。威克托骂她无聊,法兰可皱眉努嘴,但她还是乐此不疲。

  墓园被毁,威克托气得一脸冷峻,带着尼契塔和法兰可万里长征,寻找巴萨卡的巢穴,最后徒劳无功。之后三年,巴萨卡不时在白殿四周留下小堆排泄物,宣告自己没有走远。还有一回,他们夜里听见他在嚎叫,声音低沉粗哑,带着奚落,位置随着他敏捷变换方位而移动。他在挑衅,然而威克托没有响应,他不想落入巴萨卡的圈套。十一月初某个下雪的夜晚,鲍莉跟尼契塔去追捕驯鹿,回来信誓旦旦说她见到巴萨卡的身影。那家伙一身血红朝她扑来,眼睛有如两个黑洞充满冰冷的恨意,近得让她闻到对方身上恶臭的疯狂。牠张开垂涎大口,想咬断她的喉咙,但尼契塔及时回防,那家伙便消失在大雪中了。鲍莉说得斩钉截铁,但她有时会混淆恶梦与现实,而且尼契塔只记得那晚夜黑风高,飞雪漫天,其余都没印象了。

  七月中某一晚,米凯尔和尼契塔以人的模样走过森林。两人没有激起雪花,而是满坑满谷的金黄萤火虫。天气干燥让动物变少了,上个月更是斩获惨淡。威克托命令米凯尔和尼契塔不准空手而归,任何猎物都好。这会儿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二十多步,尼契塔在前方开路,米凯尔努力跟上,两人飞奔往南,但尼契塔不久便放慢速度,变成了轻快的漫步。

  「我们要去哪里?」米凯尔低声问。他环顾昏暗的四周寻找猎物,但连一双映着星光的松鼠眼睛都没看见。

  「铁轨附近。」尼契塔答道:「看看那里能不能捡到宝。」他们常在铁轨旁找到被火车撞死的鹿、驯鹿和小动物。每年五到八月,运货列车每天两次穿过森林,白天由西往东,晚上由东向西。

  向南的森林开始出现巨石和峭壁,两条铁轨从粗削的隧道里窜出,沿着青翠隘谷蜿蜒而下六百多米,再次钻进往西的隧道中。米凯尔随着尼契塔走下边坡,沿着铁轨前进,睁大眼睛寻找尸体的影子,张大鼻孔寻觅温热的血腥。今晚,铁轨上没有尸体,两人继续迈向东侧的隧道。忽然间,尼契塔说:「你听。」

  米凯尔竖起耳朵,随即听见了:远方传来微弱的雷鸣。然而夜空清澈,星星隔着蒸腾的热气明暗闪烁。是火车。

  尼契塔弯身将手放在铁轨上,感觉到铁轨的震动。火车正准备加速长下坡,再过几秒就要从他们前方几米的隧道口冲出来了。

  「我们最好走了。」米凯尔对他说。

  尼契塔没有动,手依然放在铁轨上。米凯尔看见他望着凿壁而出的隧道口,接着望向西侧远处的隧道。「我以前常一个人来这里。」他低声说道:「看火车轰隆经过,没想到被巴萨卡破坏了,该死的家伙。但我看过火车经过许多次,我猜是往明斯克吧,从这个隧道出来──」他朝隧道点了点头。「再钻进那边的隧道。有时夜班司机为了早点回家,两个隧道之间只花不到三十秒,喝醉了或有踩煞车大概是三十五秒。我都知道,因为我有算过。」

  「为什么?」米凯尔问道。火车的轰隆声有如雷雨来袭,愈来愈近了。

  「因为我总有一天要快过它。」尼契塔起身道:「你知道对我来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是什么吗?」他睁着蒙古人的杏眼,穿透黑夜瞪着米凯尔。男孩摇摇头。「就是快。」尼契塔说,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快过你们其他人,快过世界上所有人,改变火车从隧道出来再进隧道相隔的时间。你懂吗?」

  米凯尔摇摇头。

  「看好了。」尼契塔说。西边的隧道口已经亮起,铁轨也因为蒸气引擎的力道而震动。尼契塔脱下长袍,裸裎面对世界,接着火车突然从隧道里冲了出来,宛如张着黑色大口、鼻息大作的独眼巨人,一只眼睛黄得发亮。米凯尔被火车冒出的热气包围,立刻往后跳开,尼契塔却站在铁轨边动也不动。车厢轰隆驶过,火红煤渣随着热气翻腾,米凯尔看见尼契塔身体紧绷,肌肉颤动,皮肤生出乌黑柔亮的细毛,接着开始在铁道上奔跑,背和双腿长满了狼毛。他朝东边的隧道跑去,脊椎瞬间弯曲,腿和手臂一阵颤抖之后往上向躯干收拢。米凯尔看见尼契塔臀部覆满黑毛,脊椎尾端生出深色疣状物,随即舒展成狼的尾巴,有如船舵摆荡着。他脊骨啪的下弯,身体贴地狂奔,前臂变粗,双手变形成脚爪。他冲到火车前,和它一起朝东边的隧道口跑去。司机踩下煞车,但火炉依然窜出火花。车轮摩擦发出吱嘎巨响,离尼契塔的后腿只有半米。他心脏狂跳,两腿一弯失去了平衡。重新站稳让他浪费了宝贵的几秒,但火车已经离他而去,留下黑烟与火花缭绕在他四周。他吸着人类制造的废气,觉得肺中毒了。浓烟中,尼契塔从米凯尔眼前失去了踪影。

  火车轰隆驶进东侧隧道,继续朝明斯克前进,最后一节车厢栏杆上挂着一盏红灯前后摇晃。

  隘谷里浓烟密布,带着生柴燃烧的呛鼻酸味。米凯尔沿着铁轨走进烟里,感觉到火车驶过留下的热气。煤渣依然漫天飞舞,遮蔽了夜空中的星星。「尼契塔!」米凯尔大喊:「你在哪──」

  话没说完,一道黑影便狠狠扑向了他。

  一头黑狼双掌压住米凯尔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接着踩在他胸口上,一双凤眼盯着他的脸,张嘴露出洁白的獠牙。

  「住手。」米凯尔说着抓住尼契塔的口鼻,将他的头推开。黑狼龇牙怒视,朝他脸上咬来。「住手好不好?」米凯尔说道:「你快把我压扁了。」

  黑狼再次露出獠牙,离米凯尔的鼻子只有几吋,接着便伸出湿润的粉红舌头舔他的脸。米凯尔尖叫一声,想将黑狼推开,但尼契塔太结实了。后来,尼契塔总算离开了米凯尔的胸口。男孩坐起身子,知道明早他胸口一定会出现掌印。尼契塔绕着圈子,追着自己的尾巴玩,随即跳进隘谷一侧的高草堆里翻滚取乐。米凯尔站起来说:「你疯了!」

  尼契塔在草丛里翻滚,身体又开始变了。肌腱劈啪伸长,骨头喀喀重组,尼契塔痛得低呜,米凯尔走到几米之外,替尼契塔保留一些隐私。

  过了三十秒左右,米凯尔听见尼契塔低呼一声:「可恶。」

  蒙古人长相的尼契塔走过米凯尔面前,上坡去拿他刚才脱下的长袍。「我被自己的脚给绊倒了。」他说:「我的脚老是碍路。」

  米凯尔跟了上去。黑烟缓缓飘离隘谷,文明世界的铁焦味也淡了。「我不懂。」米凯尔说:「你刚才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就是求快。」他回头瞄了火车消失的方向一眼。「火车明天晚上还会回来,后天也是,我要再试一次。」说完他伸手拾起长袍披在肩上,米凯尔一脸茫然望着他,还是不大理解。「你问威克托,他会跟你说个故事。」尼契塔说:「他说他刚来这里时,领头的老人记得有人可以在廿四秒内变身。你能想象吗?廿四秒内从人变成狼?威克托自己都得半分钟以上!我呢,唉,我可慢了。」

  「哪里,才没有。你很快。」

  「但还不够快。」」尼契塔说得果决:「我不是最快的,不是最强壮的,更不是最聪明的,而我从小,从我还是你这个年纪,在矿坑里拼死拼活的时候,就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在矿坑里工作久了,就会渴望成为自由的大鸟。也许我还有梦,希望自己的双腿能变成翅膀。」

  「是不是最快或最什么的又怎──」

  「对我来说很重要。」尼契塔打断他道:「让我活得有方向,你懂吗?」他不等男孩开口就继续往下说:「我夏天常来这里,不过都是晚上来,不想让火车司机见到我。我愈来愈快了,只是双腿还没学会怎么飞。」他朝通向东边隧道的铁轨点点头。「我总有一天会跑过火车的。我要从这里以人的形体起跑,在火车抵达另一边隧道前变成狼,从火车前穿越铁轨。」

  「穿越铁轨?」

  「没错,而且是四脚着地跑。」尼契塔说:「现在,我们最好找点猎物带回去给伙伴吃,否则晚上就有得瞧了。」他说完便开始下坡往东走,米凯尔跟了上去。两人离开刚才追火车的地方不到一公里,就发现铁轨上有一只压扁的兔子。兔子刚死不久,两眼圆凸,彷佛还被独眼怪兽的闪耀黄眼震慑着。当成食物虽然小,至少是个开始。尼契塔捏着兔子耳朵将牠抓起来,继续往前搜寻猎物。兔子有如坏掉的玩具,在他身侧晃呀晃的。

  兔血的腥味让米凯尔垂涎欲滴,感觉一股气冲到了喉间,差点就要发出野兽般的嗥叫。他愈来愈像这群人了,改变有如邪恶的朋友等着他自投罗网,他只要伸手相迎,坦然接受就好。改变就是这么近、这么急切。但他不晓得怎么做。其他人似乎都晓得,只有他不知道如何「启动改变」。是用命令的?还是想象?他很怕失去最后一丝人性,彻底变身将带他走上一条他不敢走的路。还没,他就是还没准备好。

  他口水直流。嗥叫声起,但不是他的喉咙,而是肚子。他终究还是人多于狼。

  夏日漫漫,大地干涸,米凯尔有许多夜晚跟着尼契塔到铁轨旁狩猎。八月初某天晚上,他们发现一头小鹿受伤了,两条腿被火车车轮碾断。尼契塔弯身凝望小鹿闪着惊惶的双眼,米凯尔看他伸出双手温柔抚摸小鹿的侧腹,对牠轻声细语殷殷安抚,接着双手按住小鹿的头颅猛力一扭。小鹿身体一瘫颈子断了,不再受苦。尼契塔告诉他,这才是慈悲。

  火车总是准时出现,有时俯冲下坡,从这边隧道飙向那边隧道,有时急煞减速,火花四射。米凯尔会坐在松树遮蔽的边坡上,看尼契塔沿着铁轨奔跑,看他扭着身体维持平衡,不让变身妨碍他。感觉总是腿在碍事,黏着地面不放,让他无法飞翔。尼契塔不断进步,但还是不够快,总是被火车超过,率先冲入东侧隧道,留下尼契塔被浓烟笼罩。

  八月过了,最后一班开往明斯克的列车轰隆远离,车尾吊灯摇摇晃晃,有如血红的讪笑。尼契塔垂头丧气走回扔下长袍的地方,米凯尔看见乌黑的毛发从他身上褪去,尼契塔再度恢复人形。他穿上长袍,深深吸了一口呛鼻的浓烟,彷佛呼吸可敬恶敌的汗味。「啧。」过了一会儿,他说:「夏天还会再来的。」

  两人朝着宫殿和秋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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