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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巴萨卡 第一章

  我的手!米凯尔从干草床上坐起身子,心里很惊慌,想着:我的手怎么了?

  白殿深处阴沉昏暗,他感觉右手灼热抽痛,彷佛血管里流的是熔浆,而不是血液。痛醒他的疼痛愈来愈剧烈,从手臂窜到了肩膀。他手指扭曲变形,必须咬牙才能忍住尖叫。他抓着手腕,看着手指抽搐张开又痉挛紧握。他听见微弱的劈啪声响,每一声都伴随着新的刺痛。他脸上开始冒汗,但不敢哀号,免得被其他人嘲笑。折腾了几秒之后,他右手完全变了样,粗糙多节,连接在他不停抽动的苍白手腕上有如黑色的怪物。他痛得想尖叫,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虚弱的低吠。他皮肤冒出几绺黑色毛发,有如滑顺的缎带缠上了他的手腕与前臂,手指内缩,指关节开始变形,发出碾碎声。米凯尔倒抽一口气,几近昏厥。他手上覆满黑色毛发,手指变成弯曲的利爪和柔软粉红的脚掌。浓毛沿着前臂往上奔流,淹没了手肘。米凯尔知道自己下一刻一定会跳下床,尖叫着跑去找蕾娜蒂。

  但那一刻并没有来。黑色毛发一阵颤动开始缩回皮下,留下针刺般的剧痛,手指再次喀喀作响,重新伸长,弯曲的利爪收进肉里,变回了人类的指甲。人掌再度出现,跟月亮一样白皙,手指松垂有如陌生的肉块。疼痛愈来愈轻,终至消失,全部变化大概持续了十五秒。

  米凯尔深吸一口气,差点哭出声来。

  「你开始变化了。」威克托说。他蹲坐在男孩左方两米外,身旁石头上摆着两只淌血的大野兔。

  米凯尔吓了一跳,尼契塔、法兰可和艾蕾克莎蜷在一旁,听见威克托的声音立刻醒了过来。鲍莉依然沈浸在失去贝尔义的哀痛中,只是在干草堆上动了动,懒懒睁开眼睛。蕾娜蒂站在威克托背后。自从他去追赶杀死鲍莉弟弟的凶手,她已经不眠不休等了三天。威克托站起身子,气势庄严,长袍覆满白雪,饱经风霜蓄满胡髭的脸上满是皱纹,映着融雪微微发亮。柴火已弱,正在咀嚼最后几枝松节。威克托对他们说:「你们睡着的时候,死神出现在森林里了。」

  威克托绕着他们走,呼出的白雾在凛冽的空气中有如幽魂。野兔的鲜血已经开始结冻了。「巴萨卡。」他说。

  法兰可依依不舍离开怀孕的艾蕾克莎的温暖怀抱,起身说:「谁?」

  「巴萨卡。」威克托又说了一次。「为杀而杀的狼,就是那家伙杀了贝尔义。」他用琥珀般的眼眸望着鲍莉,鲍莉依然哀伤得犹如行尸走肉。「为杀而杀的狼。我发现了他的脚印。」他说:「从这里往北两公里半的地方。那混球个头很大,可能超过八十公斤,一直往北去,所以我就跟着他。」威克托蹲在微弱的柴火旁暖和双手,红澄的火光洗着他的脸庞。「那家伙很机灵,竟然闻到了我的味道,而我一直很小心迎着风走。他不想让我发现他的巢穴,便带我穿越沼泽,还故意弄裂沼泽上的冰,害我险些跌了进去。」他望着火微微一笑。「要不是我在冰上闻到他的尿味,早就一命呜呼了。我知道他是红色的,因为我看见他被荆棘勾掉的毛发。我离他就是这么近。」他搓着双手,按摩瘀青的关节,接着站了起来。「他地盘上的猎物变少了,所以看上了我们的,但他知道必须杀光我们才抢得到地盘。」威克托环顾同伴。「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不准单独外出,连只是舔雪也不行。出去打猎一定结伴,而且随时注意伙伴的行踪,懂吗?」他等尼契塔、蕾娜蒂、法兰可和艾蕾克莎都点头了,才转头看着米凯尔。鲍莉依然睡眼惺忪,棕色长发沾满了干草屑。「懂吗?」他对米凯尔说。

  「懂了,先生。」米凯尔立刻回答。

  时间幻化成日夜,有如梦境般飞逝。艾蕾克莎肚子愈来愈大,威克托继续拿地下室里满布灰尘的书教导米凯尔。拉丁文和德文对米凯尔不成问题,但英文却让他有口难言。对他来说,英文真的是外语。「发音要清楚!」威克托火道:「这是鼻音,发出来!」英文就像一片荆棘,但米凯尔慢慢开始钻出路了。「我们今天来读这个。」某天,威克托翻开一大册附有插图的手写本,看起来很像木刻版的卷轴,对他说:「听好了。」说完便开始朗读。

  我觉得自己是刚受灵感激动的先知

  故于临死前预言他的命运:

  他轻噪狂暴的乱行必不能持久

  因为火势愈猛,愈容易倾刻烧尽

  细雨绵长,暴雨骤短

  欲速只会太快力竭

  暴食终将脸白气噎。

  威克托抬起头问:「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米凯尔摇摇头,威克托说了作者的名字,接着道:「你重复一遍。」

  「莎……莎斯……莎斯比亚。」

  「莎士比亚。」威克托纠正他的发音,接着又用敬畏的语气读了几行。

  这豪杰的诞生之地,小小的世界

  镶嵌在银色大海中的宝石

  那海水就像一堵墙,又像护城河

  杜绝了不幸者的觊觎

  这幸福之地,这国土与家邦,我们的英格兰。

  他望着米凯尔的脸说:「那个国家不会处决老师,至少还没有。我一直想去英国瞧瞧,那里的人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两眼映着遥远的火光微微发亮。「英国不会焚书,也不会为杀而杀。」说完突然回过神来。「我是不可能见到了,但你或许有机会。你要是能离开这里就去英国,去看看那儿是不是真的是幸福之地,好吗?」

  「好的,先生。」米凯尔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说好。

  最后一场风雪横扫森林,阴霾退去之后,春天降临俄国了。先是一场大雨,随即绿意燎原。米凯尔的梦境愈来愈怪。他梦见自己趴着奔跑,身体在黑暗中奔驰,之后总是满身大汗,颤抖着醒来。他有时会瞥见自己手臂、胸口和腿上长出黑色毛发,迎风摇摆,骨头像是断了又重新接上一般抽痛着,听见威克托、尼契塔或蕾娜蒂狩猎时回音缭绕的美丽呼号,就会心痒喉躁。变化开始出现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缓缓占据他。

  五月初的某天晚上,艾蕾克莎缩着身子大声哀号,鲍莉和尼契塔紧抱着她,火光闪耀间,蕾娜蒂淌血的手上多了两个婴儿。她朝威克托低语几句,接着便用毯子将尸体裹了起来。但米凯尔已经看见了。两坨瘫软的皮囊,一个是小小的人形,少了左臂和左腿,身上布满咬痕,另一个被灰色脐带勒着脖子,有爪子和利牙。蕾娜蒂用毯子紧紧裹住死婴,不让法兰可和艾蕾克莎看见。艾蕾克莎满脸是汗,抬起头低声问道:「是男孩吗?是男孩吗?」

  米凯尔没等蕾娜蒂开口就离开了。艾蕾克莎的哭号从他身边扫过,他在走道差点撞上了法兰可。法兰可将他一把推开,冲了进去。

  日出后,他们带着毯子裹着的婴儿离开白殿,往南走了快一公里。米凯尔问这是哪里,蕾娜蒂说是墓园,所有孩子安葬的地方。

  墓园周围桦树参天,软土上覆满落叶,石头标示着尸体长眠的位置。威克托抱着两个婴儿,艾蕾克莎和法兰可跪在地上用手挖掘墓穴。米凯尔起初觉得很残忍,因为艾蕾克莎泪流满面,边哭边挖。但她一会儿之后便不再啜泣,而且挖得更加认真。米凯尔这才明白,这是他们埋葬死者的方式:用肌肉取代泪水,手指拚命挖掘。法兰可和艾蕾克莎挖到他们觉得可以了,接着威克托将尸体放进墓穴里,然后重新覆上泥土和落叶。

  米凯尔环顾四周的方形小石堆,这一带安息的全是婴儿。远方阴暗处的石堆比较大片,他知道安德烈就葬在那儿,还有米凯尔被咬前就丧命了的其他人。他数了死了多少婴儿,发现超过三十个,突然想到这群人一直努力生育,但婴儿却接连死亡。会有半人半狼的婴儿活下来吗?和煦的微风拂过树梢,他心里这么想着。他无法想象婴儿承受那样的疼痛,如果能熬过,肯定拥有坚强的灵魂。

  法兰可和艾蕾克莎找了石头铺在墓冢四周。威克托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对神和他们俩保持沉默,完事之后转身就走,凉鞋踩过树丛沙沙作响。米凯尔看见艾蕾克莎想牵法兰可的手,法兰可却匆匆抽身独自走开了。艾蕾克莎默默看他走远,阳光洒在她金色长发上熠熠生辉。米凯尔看见她双唇颤抖,心想她又要落泪了,不料她却微微挺直腰杆,瞇眼露出冷酷的厌恶。他发现她和法兰可之间没有爱,所有情感都随着婴儿一起埋葬了。也可能法兰可看不上她了。他望着艾蕾克莎,感觉她似乎长大了,接着她转过头来,冰蓝眼眸紧盯着他。米凯尔动也不动回望着她。

  艾蕾克莎说:「我会生个男孩的,一定会。」

  「妳的身体累了。」蕾娜蒂对她说道。米凯尔这才明白艾蕾克莎是盯着他背后的蕾娜蒂看。「再等一年吧。」

  「我会生个男孩的。」艾蕾克莎语气坚定又重复了一次,接着瞥向米凯尔,眼光上下打量他。米凯尔觉得心底深处打了个哆嗦,接着她突然转身离开墓园,去追尼契塔和鲍莉了。

  蕾娜蒂站在新造的墓冢旁,摇头说:「小不点呀,小不点,希望你们在天堂能当好兄弟。」她回头看了米凯尔一眼。「你恨我吗?」她问。

  「恨妳?」他没想到蕾娜蒂会这么问。「不会。」

  「你如果恨我,我可以理解。」她说:「毕竟是我把你拉进这个世界的。我很恨咬我的那个人。她就埋在那儿,墓园边上。」蕾娜蒂朝阴暗处点点头。「我先生叫提奥姆基,是个鞋匠,我们正要去参加妹妹的婚礼。我跟他说我们转错弯了,结果他有听吗?当然没有。」她指着其中一处比较大的墓冢,接着说:「提奥姆基变身时死了。那已经是……哎,十二年前了吧。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家伙,变成狼只会很可悲,但我爱他。」她微微一笑,但笑容很快就褪去了。「这里每一个墓都有故事,但有些在威克托之前就存在了,所以我想应该是永远的谜了,是吧?」

  「这群人在这里多……多久了?」米凯尔问。

  「喔,我也不知道。威克托说我来的来年去世的那个老人,已经在这森林里二十多年了,而那个老人认识的一些同伴又比他还早二十年。所以谁晓得?」蕾娜蒂耸耸肩道。

  「有人在这里出生,并且顺利活下来吗?」

  「威克托说他听说有七、八个人在这里出生,并且顺利长大,但当然都已经陆续过世了。不过,大多数婴儿不是死胎,就是出生后几周就夭折了。鲍莉已经放弃希望了,我也是。艾蕾克莎还年轻,还在坚持,但她已经亲手埋葬了太多孩子,她的心肯定跟这里的石头一样了。唉,我同情她。」蕾娜蒂环顾墓园,接着抬头凝望透着阳光的参天桦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米凯尔还没开口,她就说:「答案是没有,从来没有人离开森林。这里是我们的家,直到永远。」

  米凯尔点点头。他依然穿着去年那套破烂衣服,过去那个人类世界已经恍如往日回忆般的模糊了。他听见鸟在林中鸣唱,看见几只鸟在枝枒间飞翔,很美的鸟,他心想不知道好不好吃。

  「走吧,回去了。」算是葬礼的仪式结束了,蕾娜蒂开始朝白殿走,米凯尔跟在后头。两人才走不远,他就听见远处传来尖锐的呼哨声。他推断在东南方,离这里大约一公里半。米凯尔驻足倾听,不是鸟,是──

  「啊。」蕾娜蒂说道:「这表示夏天来了。那是火车声,铁轨经过森林,离这里不远。」她说完继续往前,但发现米凯尔没有跟上,便又停下脚步。呼哨声再次响起,声音短而刺耳。「应该是铁轨上有鹿。」蕾娜蒂分析道。「有时那里会有死鹿,如果没被阳光或秃鹰捷足先登,倒是不坏。」火车笛声渐渐远去。蕾娜蒂催促道:「米凯尔?」

  他还在听。笛声让他内心骚动,但不晓得为了什么。蕾娜蒂在等,巴萨卡潜伏在森林里,他该走了。米凯尔又回头望着墓园,看了石头围成的坟冢一眼,接着便跟着蕾娜蒂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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