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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麦克无意重蹈覆辙,跟前一个盖世太保一样摔到观众席上。他手指抓住包厢旁的镀金槽纹饰柱,肩膀肌肉使劲出力,背着亚当往最上层的眺台爬。观众席上传来更多吼声与尖叫,连妮侬瓦林都开始高声呼喊,不晓得是担心有人丧命或气愤光彩被人夺走了。麦克往上爬,手能抓哪里就抓哪里。他心脏狂跳,血脉贲张,但头脑异常冷静。接下来是生是死,很快就会揭晓。

  果然。他听见手枪「砰」的发出邪恶声响,朝上方开了一枪。麦克感觉亚当身体一抖,随即变僵,原本就抓得很牢的双手顿时掐紧,像铁柱一样。湿热的液体从麦克脑后的头发流到了脖子,浸湿了西装外套。他知道子弹轰掉了亚当大半边脑袋,神经断裂造成的突发瘫痪让尸体瞬间硬化。麦克吃力攀爬,一个死人扣在他背后,鲜血滴在了尖顶饰上。他翻进了最上层包厢,另一枚子弹打得眺台金漆四溅,离他右肘不到十公分。

  「在上面!」他听见盖世太保大吼:「快!」

  包厢里空无一人。亚当的手依然扣在他胸前。他扳了几秒,像折枯枝一样弄断了其中两根,但剩下的手指怎么也扳不开。他没时间对付死人的缠抱了。麦克蹒跚步出包厢来到铺着绯红地毯的长廊,面对亮着灯的错杂走道与台阶。「这里!」他听见左方有人大喊,便右转拖着脚步走进一个挂满中世纪狩猎画的走道。尸体挂在他背上,鞋尖在地毯留下两道凹痕,麦克想到一定也留了血迹,于是停下来想摆脱尸体,但只是白费宝贵的力气,尸体依然像连体婴一样黏着他。

  枪声响起,子弹从麦克肩上几吋飞过,月神黛安娜雕像手上的灯应声爆裂。麦克看见两名士兵追了上来,手里都拿着长枪。他想伸手去拿鲁格枪,但被尸体抱着无法动作。他转身跑进另一个向左弯的走道,两名追逐者用德文咆哮通知伙伴,吼声有如猎犬狂吠。六十公斤的尸体感觉像千斤重。麦克逼自己往前,尸体在华美的走道留下了斑斑血迹。

  前方出现上楼的台阶,扶手上立着抱着竖琴的小天使像。麦克朝台阶走去,突然闻到陌生人的汗酸味。一名德国士兵从他左方的拱道暗处闪了出来,挥了挥手上的枪说:「把手举起来。」

  士兵才刚举枪,麦克就朝他右膝踹了一脚,膝骨应声碎裂。手枪开火,子弹砰的打在天花板上。德国士兵痛得脸孔扭曲,蹒跚退靠着墙,但没有松开手上的枪,而是再次瞄准。麦克拖着背上的亚当扑了过去,抓住德军的手腕。手枪再次冒出火光,但子弹擦过麦克的脸颊,打碎了走道另一侧的某个东西。德军一边用手指抠麦克眼睛,一边大喊:「我抓到他了!快来帮忙!我抓到他了!」

  虽然膝盖碎了,德国士兵仍然顽强抵抗。两人在走道缠斗,争夺手枪。士兵打了麦克下颚一拳,震得他眼冒金星,但他还是没有放开士兵拿枪的手。他回敬了一拳在士兵嘴巴上,士兵断了两颗牙齿卡在喉咙里,堵住了呼救声。士兵用膝盖顶他腹部,麦克喘不过气,被尸体往后一拖站立不稳,狠狠撞在大理石墙上,撞碎了亚当剩下的头颅。士兵使劲靠单脚维持平衡,举起鲁格枪对准麦克,准备近距离毙了他。

  麦克看见士兵背后闪过一道墨蓝,有如飓风来袭,刀锋映着水晶灯光闪闪发亮,随即刺进了士兵颈后。士兵窒息踉跄,扔下手枪握住了喉咙。盖比想拔出匕首,但刀插得太深了,于是她松开匕首,士兵发出可怕的呻吟,随即趴倒在地上。

  盖比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眨了眨眼。麦克头发沾满鲜血,一边脸颊满是血块,背上扣着一个张大嘴巴的尸体,右边太阳穴不见了,血肉模糊。盖比肠胃翻搅,拾起手枪,刚才拿刀的手染成血红。麦克站了起来。

  「盖森!」走道尽头有人大喊:「你到底在哪里?」

  盖比帮麦克扳动尸体的手指,但听见更多士兵朝这里奔来,他们只能往上。两人拾级而上,但亚当的重量压得麦克的腿开始痉挛。台阶蜿蜒爬升,通到一扇闩着的门。盖比拉开门闩将门推开,巴黎的晚风迎面而来,两人到了歌剧院的屋顶。

  麦克跟着盖比走过屋顶。亚当脚上的黑亮皮鞋还在,鞋尖刮过沥青铺石地板沙沙作响。盖比回头张望,发现逃生门边闪过几道人影。她知道下楼还有其他的路,但德军恐怕很快就会封锁所有出口。她想加快脚步,却不得不等待麦克。他力气愈来愈弱,背也开始弯了。「快走!」他怒吼道:「别等我!」

  但盖比选择等待。她心跳如雷,留意追赶他们的人影。麦克跟上后,她转身再度前进。他们来到屋顶前端,城市在他们脚下星罗棋布,熠熠生辉。巨大的阿波罗神像矗立于圆顶中央,盖比和麦克一走近,鸽子纷纷惊飞。麦克觉得双腿无力,自己正在拖累盖比。他停下脚步,倚着神像底座分摊自己和亚当的重量。「别停下来。」他看见盖比又停下来,便对她说:「找路下去。」

  「我不会抛下你的。」她睁着宝蓝色眼眸直直望着他说。

  「别傻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他听见几个男人彼此呼喊,声音愈来愈近。他伸手到大衣里,但不是拿枪套里的手枪,而是装有毒药的怀表。他手指抓着表,却下不了决心拿出来。「快走!」他对盖比说。

  「我不走。」盖比说:「我爱你。」

  「错了,妳不爱我,妳爱的是某一瞬间的回忆而已。妳对我一无所知,也不会想知道的。」他瞄了人影一眼,看见他们在三十米外的地方,谨慎地朝这里靠近。他们还没发现他和盖比在神像底下。怀表滴答作响,快没时间了。「别糟蹋自己的生命。」他说:「别为了我或任何人这么做。」

  盖比犹豫不决,麦克看出她神色紧绷。她看了逼近的德国士兵一眼,接着又望着麦克。或许她爱的确实是一瞬间的回忆,但生命说穿了不就是一刻刻的回忆吗?麦克掏出怀表将表打开,氰化物胶囊静候着他的决定。「妳已经尽力了。」他对她说:「快走吧!」说完便将胶囊扔进嘴里。盖比看见他喉咙一动,将胶囊吞了下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里!他们在这里!」其中一人喊道。枪声响起,子弹打在阿波罗大腿上扬起火光。麦克葛勒顿全身颤抖跪在地上,身上依然负着亚当的重压。他抬头看着盖比,脸上渗出汗珠。

  盖比受不了麦克死在她面前。又是一声枪响,这回近得让她双腿回过神来。盖比泪流满面抛下麦克葛勒顿转身就跑,留他静待死亡。跑了大约十五米,她鞋子踢到活板门的把手。她打开活门,望着底下的梯子,接着又看了麦克一眼。人影已经包围了麦克,一副狩猎成功的姿态。盖比真想朝他们开枪,但这么做只会被他们打成蜂窝。她爬下梯子,将活门关上。

  六名德军士兵和三名盖世太保围着麦克,轰掉亚当脑袋的家伙冷笑道:「这下被我们逮到了吧,你这个混球。」

  麦克吐掉含在嘴里的胶囊,压在亚当底下的身体开始颤抖,神经彷佛千针万刺。冷笑的盖世太保弯身抓他,麦克让自己顺从变身的力量。

  那感觉就像从安稳的庇护所踏进狂风暴雨之中。是他有意为之,而且一旦决定了就难以逆转。他感觉四肢百骸发出原始的咆哮,脊骨拱起,脑中爆出轰天巨响,脸和颅骨开始变形。他全身颤抖,无法抑制地呻吟。

  盖世太保的手僵在原地。其中一名士兵笑了。「他吓得在求饶了。」他说。

  「起来!」盖世太保后退一步说:「站起来,你这头猪!」

  呻吟声变了,不再像人,而是成了兽的低嗥。

  「拿灯来!」盖世太保喊道。他不晓得趴在他脚边的这家伙怎么了,但不敢往前靠近。「谁拿灯来照一下──」

  衣服劈啪绷裂,骨头喀喀作响,士兵纷纷后退,刚才出言揶揄的士兵脸上的笑容垮了。一名士兵拿来手电筒,盖世太保慌忙寻找开关,只见跟前的东西压在僵硬的尸体下起伏着。他双手颤抖,推不动卡住的开关。「该死的!」他骂声刚歇,开关就动了,手电筒亮了起来。

  他看清楚脚边的东西,呼吸瞬间停止了。

  地狱睁着闪耀的绿眼,结实柔滑的身躯覆着夹杂灰色的乌黑毛发。地狱露出雪白的利齿,用四肢行走。

  那野兽猛烈摇晃身体,力道惊人,甩断了尸体的手臂,像折火柴棒一样,将尸体抛到一旁,同时摆脱了自己身上最后的人类装扮:沾满血迹的灰西装、白衬衫、依然系在残留衣领上的领带、内衣和鞋袜。装着鲁格枪的枪套也被甩在破衣破布之间。那野兽身上的武器更致命。

  「噢……天……」盖世太保来不及呼天唤地。希特勒不在这里,而神知道什么叫正义。那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才刚袭到他身上,牙齿已经咬住了他的喉咙,扯断皮肉和动脉,让他血流如注。

  其他人尖叫逃命,只剩下两名士兵和另一名盖世太保。一名士兵跑错方向,想找逃生门却朝街道的方向奔去,果真啪的坠到了街上。没逃的盖世太保蠢得大胆,见到野兽扑来竟然举起手枪想要还击,却被野兽炯炯的绿色眼眸给迷住了。虽然不到半秒,但已经来不及了。野兽跳到他身上,脚爪将他的脸抓成了血肉模糊。盖世太保没了嘴唇,发出喑哑的嘶吼,惊醒了呆立原地的两名士兵。他们也开始逃命,但其中一人摔倒了,绊住了另一人的腿。

  麦克葛勒顿杀得兴起。他对空挥爪,双颚喀嚓张阖,口鼻淌着血,温热的腥味让他兽性大发。狼的头壳下是精明的人脑,他眼前不是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而是微亮的灰蒙,几个泛蓝人影奔向逃生门口,有如闪躲追猎的老鼠一样凄厉尖叫。麦克可以听见他们心脏惊惶跳动,有如疯狂擂鼓的军乐队,汗水飘着杜松子酒和香肠味。他跳跃向前,肌肉和肌腱宛如杀人机器的零件灵巧动作着,扑向挣扎着想站起来的士兵。他注视士兵的脸,瞬间判断对方还年轻,不超过十七岁,又是被步枪和《我的奋斗》污染的受害者。麦克咬住少年的左手,扭断指骨但没咬破皮肉,让少年再也不会被枪污染,接着便松开尖叫挥打他的少年,穿越屋顶去追其他人了。

  其中一名士兵停下来朝他开火,子弹打在麦克左方的石头上,但他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士兵转身就跑,麦克高高跃起撞向他的背,将他像稻草人一样扫到一旁,随即敏捷着地,继续往前飞奔,迅如鬼影。他看见其他人挤在通往楼下的门口,再过几秒就能关门上闩了。最后一名士兵就快挤进门内,门已经开始关了。其他伙伴高声叫喊,想将他拉进来。麦克埋头全速冲刺。

  他一跃而起,凌空一个侧身猛力撞上逃生门。门应声弹开,几个士兵手脚缠成一团滚下楼梯。麦克扑到他们中间,见人就一阵疯狂撕咬猛抓,让他们骨断血流,随即冲下楼去,穿越依然留有亚当鞋尖拖痕的走道。

  他跑到主表演厅的回旋梯,冲进人群里。观众有的跟着别人困惑前进,有的高呼退票。他连蹦带跳奔下楼梯,嘈嚷声突然停了,但沉默没有维持太久。一波尖叫响彻了剧院的大理石厅,衣着优雅的绅士淑女急忙翻过扶手,有如一群海军小兵跳开被鱼雷击中的船舰。麦克一口气跃过六级台阶,脚掌落在青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下。一名手持象牙拐杖、留着胡须的贵族脸色发白,踉踉跄跄倒腿几步,裤裆湿了一片。

  麦克发足狂奔,血液里欢唱着力量与兴奋。他心跳沉稳,肺部起伏,肌腱弹簧般弯曲伸缩。他忽左忽右,吓得愣住不动的人群纷纷后退。他穿过最后一个门厅,在尖叫声中开出一条道路来到了街上,接着冲向一辆马车,从马腹部底下钻过,吓得马仰足乱踢。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有几个人追了上来,但被那头惊惶的马给挡住了,只能低头闪避马蹄乱蹬。

  又是一波尖叫,只不过换成了紧急煞车和轮胎紧抓石头路面的嘎叽声。麦克眺望前方,看见两道灯光朝他冲来。他毫不迟疑凌空而起,跃过了车子的前保险杆和引擎盖,看见挡风玻璃后方两张吓坏的脸,随即在车顶滚了几圈落到车子后方,继续加速穿越剧院街。

  雪铁龙抖了几下停在路上。老鼠惊呼一声:「天哪!」他转头望着盖比。「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盖比一脸震惊,脑袋似乎生锈了。她看见人群冲出歌剧院,包括几名德国军官。她说:「快走!」

  老鼠猛踩油门,车子一个掉头驶离了歌剧院,只留下一道逆火和蓝烟,作为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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