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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子模糊了,昨日今日混杂交错,石室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光,只有柴火和有人──蕾娜蒂、法兰可、尼契塔、鲍莉、贝尔义或艾蕾克莎──加松枝到火堆里时窜出的火花。威克托从来不照看火,彷佛所有人都同意这么卑下的差事不该由他来做。米凯尔昏昏沉沉,几乎都在睡觉,但只要醒来,身旁总是摆着莓果和一块烤得很生的肉,石凹里也会倒满水。肉和莓果他想也不想拿了就吃,但石头太重举不起来,他只好低头舔水喝。他还注意到一件事:不管肉是谁料理的,都愈烤愈生,而且不一定每回都是肉,偶尔会是红中带紫的玩意儿,很像动物的内脏。那些恐怖的杂碎,米凯尔起初碰也不碰,但除非他吃下去,否则绝不会换上新的食物,因此他很快就明白,再生再可怕的东西都不能摆太久,否则苍蝇就会来。另外他还明白,吐掉是没用的,不会有人替他清理。

  有一回他被远方此起彼落的狼嗥吵醒,身体冷得发抖,皮肤下却热得发烫。起先他吓坏了,惊惶了几秒,只想起身爬出石室,越过森林奔回父母亲陈尸的草地,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但恐惧不久便消散了。他坐着倾听,感觉狼嗥宛如歌唱,乐音直冲天际,有如夏日蔓生的藤草缭绕交缠。他忽然觉得自己听得懂狼嗥了。那感觉很怪,彷佛他瞬间学会了中文。那嘷叫同时诉说着喜悦与渴望,有如孩子站在遍地黄花之间,手里握着断了的风筝线,对着无垠蓝天发出的叹息;明知道生命是一场残酷的美丽,却说着对永生的渴望。米凯尔听得泪流满面,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宛如风中飘零的一粒沙,底下尽是悬崖与深渊。

  有一回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头金毛狼的咽喉,一双犀利的冰蓝色眼眸炯炯望着他。他心脏狂跳,不敢移动。狼嗅闻他的身体,他也嗅闻牠,闻到淋过雨的毛发飘着甜甜的麝香,呼吸还留着鲜血的腥味。他全身发抖,像是被人绑住似的躺着不动。狼缓缓嗅闻他的胸膛与喉咙,接着脑袋一甩,张嘴将十一颗莓果吐到米凯尔头旁的石头上,每颗莓果都完好无恙。狼退到火光边缘蹲坐着,看米凯尔吃下莓果,舔石凹里的水喝。

  他骨头开始隐隐抽痛,朝全身扩散。移动成了苦差事,连呼吸都很难受。但疼痛依然持续加剧,分分秒秒,日夜不断。有人帮他脱衣,擦拭身体,另一人像照顾婴儿一般用鹿皮斗篷裹住他。他冷得发抖,流窜神经的疼痛顿时更加剧烈,让他呻吟啜泣。光影朦胧间,他听见有人说话。是法兰可在说:「我就跟妳说他太小了,太小的活不下来。蕾娜蒂,妳就这么想要孩子?」蕾娜蒂气冲冲的说:「我没问白痴的意见。你最好闭上嘴巴,少管我们。」威克托,声音慢而清晰:「他气色不好。妳觉得他是不是有虫?喂他东西,看他会不会吃。」一块血淋淋的肉塞到米凯尔嘴边。米凯尔痛得神智恍惚,想到那一句「不要吃,我命令你不要吃。」瞬间一把怒火撬开了他的嘴。疼痛再度撕裂全身,泪水滚滚滑落脸颊,但他还是接受了食物,而且用牙齿咬住免得被抢走。尼契塔的声音飘了过来,夹带着一丝钦佩:「他没看起来那么弱嘛,小心手指别被他咬掉了!」

  他们给什么,米凯尔就吃什么。他的舌头开始渴望血水,并且能分辨自己吃到了什么──兔子、鹿、野猪、松鼠,连鼠臊味都分得出来,还知道猎物是新鲜的或已经死了几个小时。想到带血的肉不再令他作呕。他吃是因为肚子饿,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他们有时只给他莓果或某种粗草,但他一律吃进肚里,不曾发出丝毫抱怨。

  他视线变得模糊,看什么边缘都灰蒙一片。他眼球抽痛,就算看见微弱的火光也成了酷刑。后来有一天,他发现黑暗占据了他的眼,他从此失去了视力。他不知道那是哪一天,因为时间早已扭曲。

  疼痛始终不散,而且跳了一大级,让他肌肉僵硬、撕裂,有如快要内爆的屋子的墙板。他张嘴困难,无法顺利吃肉,不久他就察觉有人用手指将咬过的肉塞进他嘴里,还用冰冷的手掌按着他额头。即使只是这么轻轻一碰,他还是痛得倒抽了一口气。「我要你活下去。」是蕾娜蒂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我要你对抗死亡,听到没有?我要你撑下去。只要撑过了,孩子,你就会经历奇迹。」

  「怎么可能?」法兰可的声音,听得出他是真的担心。「他愈来愈瘦了。」

  「他还没变成皮包骨。」蕾娜蒂不耐回答,接着米凯尔听见她语气变柔:「他会活下来的,我知道他会。这孩子是个战士,法兰可,瞧他咬牙奋斗的样子。他会活下去的。」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法兰可说:「更糟的还在后头呢。」

  「我知道。」她说完沉默良久,米凯尔感觉她手指轻轻梳理他汗湿的发。「之前有多少人没能撑得像他这么久?我得用十只手才数得完。但你瞧瞧他,法兰可,瞧他多么奋战不懈!」

  「这哪是奋战。」法兰可说:「我觉得他快挂了。」

  「嘿,他的器官还在运作!这是好现象!只有器官停止运作而且肿胀,你才知道没救了。不会的,这孩子有钢铁般的灵魂,法兰可,我看得出来。」

  「最好是。」法兰可说:「希望妳对他的判断是对的。」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说:「万一他死了……妳也不必怪自己。那就是……命。妳懂吗?」

  蕾娜蒂嘟囔一声,表示知道了。后来,她摸着米凯尔的头发,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他听见她低声哼唱。是俄国摇篮曲,描述一只青鸟寻找家园,终于在冬雪春融之际找到了栖所。她歌声甜美轻快,只为了他一人哼唱。他想起有人也对他唱过类似的歌,但感觉好遥远。是母亲。没错,是母亲,她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蕾娜蒂继续哼唱,有几次米凯尔听着听着,身体不再觉得痛了。

  时间跳接,宛如长夜。疼痛、疼痛。米凯尔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剧痛,要是小时候遭遇这般折磨,他一定会钻到角落,尖叫求神出手将他带走。他感觉牙齿在颚里移动,在淌血的牙龈上彼此碾磨。他感觉关节断裂,有如万针穿身的布偶,脉搏像是受诅的鼓声。他想张嘴尖叫,但下巴肌肉绞死了,像刺铁丝一样。疼痛起了又落,然后冲上新高。前一秒置身火炉,下一秒又宛如冰窖。他感觉身体抽搐、扭曲、凹折成前所未有的姿势,骨头弯曲拗折,像糖包一样。这些变化他完全无能为力。他的身体成了一架古怪的机器,似乎一心想摧毁自己。他眼睛盲了,嘴巴无法说话和尖叫,心跳急促,肺部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脊椎开始变形,全身肌肉都疯了,背杆突然挺直,双臂后伸,脖子扭曲,脸像是被两根铁柱夹住一样。随即肌肉一松,他整个人倒回地上,接着肌肉又像晒干的皮革再度绷紧,将他拉了起来。置身苦痛的泥淖,米凯尔葛勒顿诺夫一直负隅顽抗,不让自己失去求生意志。身体和肌肉被这么击打扭扯,让他想到了橡皮人。要是他大难不死,或许可以加入马戏团,成为世上最伟大的橡皮人。但疼痛再度咬住了他,扭绞他的肠胃,猛力摇晃他。米凯尔感觉脊椎胀大拉长,神经惊惶尖叫。他听见声音从地府飘来:「按住他!按好!他快把自己脖子扭断了!」

  「……身体烫得快烧起来了……」

  「撑不过的……太虚弱了……」

  声音风也似的飘散了。米凯尔感觉身体扭曲,却无力阻止。他缩着身子,膝盖贴着胸膛侧躺在地上,脑袋像一只沸腾的茶壶。疼痛集中在脊椎。他膝盖紧紧抵着下巴,咬紧牙关,脑中听见有如暴风般的号哭,撕裂了维系过去的一切根基。风从号哭变成了怒吼,盖过了所有声响,威力加倍再加倍。米凯尔在心里看见自己,看见他跑过遍地黄花的原野,漫天乌云朝他家的邸宅扑去,他停下来转身大喊:「妈妈!爸爸!艾莉西亚!」但邸宅里没人回应,而乌云就像饿虎扑羊。他继续往前跑,心如擂鼓,随即听见撞击声,回头只见邸宅碎成片片,随风四散。乌云开始追他,眼看就要将他吞没。他拚命奔跑,却不够快。快点,再快一点。暴风追到了他脚跟后。再快一点。他心脏狂跳,预告死亡的女妖在他耳边尖叫。再快一点……

  改变从他体内爆了出来。他感觉脊椎隆起,肩膀下弯,双手碰到了地面,手臂和手掌生出黑毛,不再是手的模样。他速度变快了,身体一缩一伸,撑破了衣服。碎片被暴风和乌云吞噬,随即吐向天际,米凯尔踢掉鞋子,脚趾铲起朵朵泥土与黄花。暴风穷追不舍,但他现在用四只脚奔跑了,从过去冲向未来。大雨袭来,冰冷而涤清,他仰望天空,然后──他醒了。

  黑上加黑,他眼皮被干涸的泪水黏住了。他努力睁开眼睛,一道微弱的深红光芒透了进来。小火堆还燃烧着,空气中飘着浓烈的松烟味。米凯尔坐起身子,每个动作都在跟疼痛奋斗。他肌肉依然抽痛,彷佛被人拉扯重组了似的,大脑、背部和尾椎都疼。他想站起来,但脊椎立刻尖叫。他很想呼吸新鲜空气,呼吸风吹过森林的芬芳。这股出自身体的渴望,让他坚持下去。他裸着身子往前匍匐,爬过粗糙的石板地面,离开火堆。

  他几次试着站立,但骨头却没准备好。他膝手并用爬到阶梯前,像动物一样爬上石阶。接着他爬过青苔处处的走道,走道上堆了许多鹿骨,他只瞄了一眼就继续往前。不久他便看见前方有光,颜色昏红,不知是晨曦还是晚霞。光从没了玻璃的窗外透进来,为墙和天花板抹上了颜色,所到之处都没有青苔。米凯尔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脑袋里有东西像是怀表齿轮似的,开始喀擦转动。空气中不再带着暮春的浓郁花香,而是别的气味,外干内寒,有如火焰对抗冰霜。是夏日将逝的味道。

  时间过了很久,至少他能确定这一点。米凯尔愣愣面对感官恢复的冲击,一只手朝左肩伸去。他手指摸到隆起的粉红肉疤,痂屑有如雪花般从皮肤落到了地上。他膝盖开始痛了,感觉最好先站起来再往前走。他试着起身,要是骨头有神经,肯定会着火。他几乎能听见肌肉弯曲的声音,有如年久失修的门枢。他的脸庞、胸口和肩膀都是汗水,但他没有放弃,也没有哀号。他感觉自己的骨骼很陌生。这到底是谁的骨头,在他身体里支离破碎?站起来,他告诉自己,站起来往前走……像人一样。

  他站了起来。

  第一步像婴儿一样,欲进又止、犹疑不决。第二步也好不了多少。但第三、四步让他确定自己还知道怎么走路。他沿着走道来到一个挑高的房间,阳光照得椽柱金黄闪亮,鸽子在屋子上方轻声鸣唱。

  米凯尔右方阴暗处有东西在地上动,他听见叶子窸窸窣窣。两个身影躺在地板上交缠起伏,难舍难分。米凯尔眨眨眼睛,甩掉最后一丝睡眼蒙眬,其中一个身影发出呻吟,是女人的声音。米凯尔看见裹着动物毛发的人类皮肤隆起颤动,随即再度消失在潮湿的毛发中。

  一双冰蓝色眼眸从阴暗处盯着米凯尔。艾蕾克莎抓着某人肩膀,而那人肩上的浅棕毛发波浪起伏。法兰可转过头来,看见男孩站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

  「天哪!」法兰可惊声低呼:「他撑过来了!」随即推开艾蕾克莎,急急忙忙站了起来。推开的瞬间发出了湿漉漉的抽离声。「威克托!」他大喊:「蕾娜蒂!」声音在白殿的走道和房间里回荡。「快来人啊!快!」

  米凯尔望着艾蕾克莎裸裎的身躯,她大喇喇躺着,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皮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珠闪闪发亮。「威克托!蕾娜蒂!」法兰可叫个不停:「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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