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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改变 第一章

  他坐了起来,听见水从古石块砌成的墙上滴答滴落。刚睡醒头昏脑胀,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但房中央有一小堆松枝闷烧着。就着微微火光,他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他身旁。他脱口而出:「爸爸?」

  「孩子,我不是你爸爸。」是威克托,语气略带愠怒。「你不准再那样叫我。」

  「我……爸爸。」米凯尔眨了眨眼想看个清楚。威克托灰髯垂胸,披着那件雪兔毛领鹿皮长袍矗立在他身旁。「我……妈妈呢?」

  「死了,他们都死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一直喊着死人的名字?」

  小男孩伸手摀住了脸。他在流汗,体内却觉得冷,彷佛皮肤正值盛夏,血液却是寒冬。他骨头抽动,有如钝斧劈砍铁刀木。这是哪里,他心想。爸爸、妈妈还有姊姊……他们在哪里?他想起来了,往事开始从晦暗的记忆中幽幽浮现。野餐、枪击、血迹斑斑草地上的尸体,然后是追杀他的匪徒、马蹄扫过灌木丛、狼群。狼群。往事突然断裂,记忆有如见到墓园的孩子一哄而散。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白殿),也知道眼前这个蛮王一般的家伙,说是人却又不能算是人。

  「你已经来我们这里六天了。」威克托说:「什么也没吃,连莓果都不吃,你想死吗?」

  「我想回家。」米凯尔回答,声音虚弱。「我想跟爸爸和妈妈在一起。」

  「你已经在家了。」威克托说。有人剧烈咳嗽,威克托转头望去,琥珀色的锐利眼眸瞥向躺在地上盖着层层斗篷的安德烈的身影。咳嗽转为嘶喘,安德烈的身体抽搐了一下。重病引发的噪音平息后,威克托再度回头望着男孩。「你很快就会生病了,很快。想要病好,你需要体力。」

  米凯尔捧着肚子,觉得腹部又热又胀。「我现在就病了。」

  「你现在还早得很呢。」红光微微,威克托的双眼有如晶亮的铜币。「你这小子太瘦了。」他说:「你爸妈难道没给你吃肉吗?」但他不待回答,就用爪子般的手指攫住米凯尔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对着火光。「白得跟牛奶布丁一样。」他说:「你承受不了的,我一看就知道。」

  「承受什么,先生?」

  「承受改变,承受你将得到的病。」威克托放开米凯尔的下巴。「那就别吃吧,免得浪费那么好的食物。你没救了,对吧?」

  「我不知道,先生。」米凯尔坦白道。他脊骨一寒,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我有经验。我知道哪支草强壮,哪支草虚弱,我们花园里就有很多虚弱的草。」威克托朝房外撇撇头,安德烈又是一阵猛咳。「我们生来都是弱者。」威克托对男孩说:「但必须变强,否则就会灭亡。非死即生,就这么简单。」

  米凯尔累了。他想起迪米屈拿来擦拭马车的破布,觉得自己就像那块又湿又旧的抹布。他再次躺下,躺在草叶和松针铺成的褥垫上。

  「孩子。」威克托问道:「你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米凯尔阖起眼睛,紧紧闭着。他曾经将烛泪滴在手上,看它变硬。他感觉自己的脸就像蜡块。

  「每个人都不知道。」威克托说,像是自言自语。「你知道微生物吗?」他再次对男孩说。

  「微生物?」

  「微生物、细菌、病毒,你听过吗?」说完他又不等男孩回答,朝自己掌心啐了一口,将手上的唾液伸到米凯尔面前:「你看。」米凯尔乖乖瞧了一眼,但除了唾液之外什么也没见到。「这儿。」威克托说:「瘟疫和奇迹都在这儿,在我的掌心里。」他收手回去,米凯尔见他将唾液舔回嘴里。「我全身都是。」威克托说道:「从血液到内脏,心肝脾肺肾,还有脑。」他敲敲自己寸草不生的脑袋,说:「统统被它们寄生了。」他目光炯炯望着米凯尔:「就跟你现在一样。」

  米凯尔不确定他有听懂那家伙的意思。他再次坐起身子,头剧烈抽痛,冷和热侵占了他的身体,轮流狠狠虐待他。

  「蕾娜蒂的唾液里也有。」威克托碰了碰米凯尔的肩膀说。蕾娜蒂在米凯尔肩膀发炎流脓的伤口上抹了她调配的咖啡色草药,再用叶子当绷带包扎。威克托虽然只是轻轻一碰,米凯尔却痛得身子一缩,倒抽了一口气。「现在你体内也有了,所以你不是被它们杀死,就是……」他顿了一下,耸耸肩说:「知道真相。」

  「真相?」米凯尔摇头说道,脑中一片困惑与混沌。「什么的真相?」

  「生命。」威克托答道。他的呼吸吹在男孩脸上,飘着血和生肉的味道。米凯尔看见他胡须上沾了红色斑点,还有草和叶子的碎屑。「至于是梦想或梦魇,就看你怎么想了。有些人觉得是苦难、疾病和诅咒。」说到最后两个字他哼了一声。「我却觉得是贵族血统。要是生命重来,我宁愿过另一边的生活。我希望一出生就只懂得狼的生活方式,对这个叫人类的野兽一无所知。你了解我在说什么吗?孩子?」

  米凯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回家。」他说。

  「天哪,我们竟然接纳了一个蠢蛋!」威克托站了起来,近乎大吼道:「你除了这里,除了跟我们在一起,已经没有家了!」他用凉鞋推了推褥垫旁地板上没吃的肉。是兔肉。虽然蕾娜蒂已经用火烤了几次,却还是渗着血水。「不要吃!」威克托暴跳如雷:「不对,我命令你不准吃!你愈早死,我们就愈早能把你撕成碎片吃了!」米凯尔吓得全身发抖,汗水在脸上闪闪发亮,但硬装得无动于衷。「你别碰这块肉,听到没有!」威克托将兔肉朝他踢近了几吋。「我们要你虚弱到死!」安德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咆哮。威克托离开男孩,横越房间跪在安德烈身旁举起毯子。米凯尔听见威克托咬牙低嘶,嘟囔一声,轻声温柔地说:「可怜的安德烈。」接着猛然起身,朝米凯尔怒视一眼就大步走出石室了。

  米凯尔躺着不动,倾听威克托凉鞋踩着台阶上楼的窸窣声。小火劈啪一声,吐出几许火花。安德烈的呼吸有如远方隆隆驰骋的货车。米凯尔冻得发抖,转头望着带血的兔肉。

  我命令你不准吃,威克托说。米凯尔望着那块肉,一只苍蝇缓缓绕着肉飞,然后停在肉上欢喜爬着,彷佛想找软一点的部份吸一口血水。我命令你不准吃。

  米凯尔别过头去。安德烈紊乱咳了几声,身体抽搐,随即再度沈寂。他怎么了?米凯尔心想。为何病得这么厉害?米凯尔目光滑回兔肉上。他想起滴血龇张着的狼牙,脑中浮现一堆啃噬干净的骨头,白得有如十月的雪花。他的胃喵喵叫着。米凯尔再度转头不看兔肉。它太血淋淋,太……可怕了。这么生的食物绝对不会出现在葛勒顿诺夫家的餐桌上,摆在镀金餐盘里。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爸爸和妈妈到底去哪里了?喔,对,死了,他们都死了。他心里有东西收紧,宛如拳头握住一个秘密,无法再想着他的爸妈和姊姊。他望着兔肉,口水直流。

  尝一口,他想,一口就好。又能糟到哪里?

  米凯尔伸手摸了摸兔肉。苍蝇吓得绕着他脑袋嗡嗡飞舞,被他挥手赶开。他收回手指,望着指尖上的浅浅血红闻了闻,那金属般的腥味让他想起父亲为银剑上油的往事。他舔舔手指,尝到了血水,味道还不坏,但也不算好,淡淡的烟熏味中带一点苦。但他的肚子还是叫得更响,口水也流得更凶了。他要是死了,那群狼就会将他碎尸万段,包括威克托。所以他得活着,就这么简单。而他要是想活,就得逼自己吞下那块血淋淋的肉。苍蝇还不放弃,他再次将牠赶开,接着拾起了兔肉。肉夹在他指间感觉有点油腻滑溜,可能还带着一些毛发,但他没有细看。他紧紧闭着眼睛,张大嘴巴,感觉胃部翻搅,但在它饿坏前必须被填满。他将肉塞进嘴里,咬了下去。

  血水在舌头奔腾,味道又甜又腥,兽味四溢。米凯尔脑袋抽痛、脊椎酸疼,牙齿却像主人一般发号施令,让身体其他部位乖乖服从。他咬下一块肉咀嚼着。兔肉又老又硬,纤维很粗,不肯轻易被吞下肚。他咬着嚼着,血水从下巴滴了下来。米凯尔葛勒顿诺夫彻底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六天前的那个男孩。他用牙齿咬断兔肉,狼吞虎咽,还将骨头啃得干干净净,甚至敲断骨头吸吮骨髓。一根较小的骨头裂了露出骨髓,他用舌头舔出里头的血块一口吞下,有如摆在金盘上的山珍海味。

  他手指沾着血,骨头吸干啃净了就丢。饱餐之后,他坐在那一小堆骨头前舔了舔嘴唇,心里突然一惊:他竟然喜欢带血的生肉,非常喜欢,而且不只如此,他还想再吃。

  安德烈又是一阵猛咳,最后发出勒毙似的嘶咽声。他身体动了动,虚弱地喊道:「威克托,威克托!」

  「他离开了。」米凯尔说,但安德烈还是不停呼喊威克托,声音忽高忽低,而且带着恐惧,还有堕坏般的疲惫。米凯尔趴在石板地上爬到安德烈身旁,臭味扑鼻而来,带着酸败腐烂的气味。「威克托?」安德烈呢喃道,脸被层层斗篷遮着,只有汗湿了的浅棕色头发露了出来。「威克托……求求你……帮我。」

  米凯尔弯身拉开遮住安德烈脸庞的斗篷。

  安德烈可能只有十八、九岁,脸上闪着汗珠,面色死灰有如破旧的抹布。他睁着凹陷的棕眼望着米凯尔,消瘦的手指攫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威克托。」他很想抬起头,但颈子力气不够。「威克托……别让我死掉。」

  「威克托不在。」米凯尔想要抽身,但安德烈抓得更紧了。

  「别让我死掉,别让我死掉。」那年轻人哀求道,眼神翳白呆滞,说完又轻咳了一声,米凯尔看见他蜡黄枯瘦的胸膛微微抖动。接着他咳得更厉害,下一声咳嗽更是全身颤抖,从哮喘变成了窒息。米凯尔试着挣脱手臂,但安德烈死抓着他的胳膊不放,胸腔里发出骇人的嘶鸣,声音潮湿、凝滞,彷佛有物在滑动。他张大嘴巴猛烈咳嗽,泪水夺眶而出。

  某样东西从安德烈嘴里溜了出来,长长白白,不停蠕动。

  米凯尔眨眨眼睛,觉得自己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看见一只虫在安德烈脑袋旁的石板地上扭动着。

  安德烈又咳嗽了,肺部冒出重物的爆裂声,随即从他嘴里一涌而出。白虫们纠结缠绕在一起,前一百只干净得洁白晶亮,接下来的却沾了深红色的鲜血。安德烈颤抖抽搐,眼睛望着目瞪口呆的男孩,却无法将嘴张得更大,让所有的虫出来,于是虫子开始从他鼻孔涌出。不停的「卸货」让安德烈喉咙哽住,无法呼吸,然而虫子还是源源不绝,而且颜色更深,动作也变得迟缓,水柱一般涌到了石头上。米凯尔尖叫着挣脱手臂,被安德烈的指甲抠了几块皮下来。他想要起身,但没有站稳又跌回了地上,尾椎重重撞了一下。安德烈伸手抓他,想攫住他的手,身体从斗篷堆成的床上抬了起来,血黑色的虫子有如唾液从他嘴里汨汨而出。米凯尔也开始呼吸困难。他仓皇逃开,觉得肚子里的兔肉直往上冲,但想到自己被狼牙撕成碎片的景象,便硬是咽了回去。安德烈跪坐起来,接着发出痛彻心肺的一声巨咳,吐出一坨拳头大的黑虫。虫蛆从他嘴边滑到胸口,后面拖着一条缎带般的暗黑血渍。安德烈仆倒在地。他全身赤裸,尸体一般蜡黄发黑,精瘦的身躯不停抽搐,皮肤渗汗闪闪发亮,底下肌肉沸腾似的震荡鼓动。米凯尔看见黑影覆上了安德烈的背:棕色毛发从毛孔窜出,不出几秒就覆满了安德烈的肩膀和背,向下蔓延到臀部和大腿,染黑了他的手臂,从手和手指冒出。安德烈抬起头,米凯尔发现他的脸变到一半,拉长了的下巴还淌着血,眼窝更深了,眉毛突出,头颅的毛发变得柔顺光亮,喉咙也冒出一圈黑毛。安德烈脊椎开始崩裂扭曲,身体随之颤抖。他张开牙尖齿利的嘴巴发出凄厉的哀号,声音像人又像兽。

  这时,米凯尔的颈背被人一手攫住,整个人举了起来,脸则被另一只手抓着往旁边转,不让他目睹眼前的惨状。那手指粗糙,动作果断,将他压向某人的肩窝。他闻到鹿皮的麝香。「别看。」是蕾娜蒂。「孩子,别看。」她用手紧紧压着他的后脑勺说。

  但他还是听得见,这样就够可怕了。半人半狼的尖叫继续着,伴随着骨骼爆裂的声响。有人走进石室,蕾娜蒂大吼:「出去!」那人便急忙离开了。尖叫变成了尖细的狼嗥,米凯尔听得皮肤发麻,就快发疯了。他紧闭着眼,蕾娜蒂牢牢抓着他的后脑勺。米凯尔发现自己搂住了她的脖子。哀号声在房里回荡。

  有如机器失去动力缓缓停止的哽咽呻吟,接着是几声沙哑的喘息,随即一切归于寂静。

  蕾娜蒂将米凯尔放回地上,他还是不敢回头。蕾娜蒂走到尸体旁跪了下来。褐眼黑发的蒙古人尼契塔走进房里瞄了米凯尔一眼,接着望着蕾娜蒂,描述事实一般淡淡地说:「安德烈死了。」

  蕾娜蒂点点头说:「威克托呢?」

  「去打猎了,为这小子。」他伸出拇指比了比米凯尔。

  「那好吧。」蕾娜蒂弯身捧起一坨血淋淋的虫子扔进火里,虫子蜷曲扭动,焦黑变硬。「威克托不想看他死掉。」尼契塔上前走到蕾娜蒂身旁,两人低声交谈,聊着某个园子。米凯尔好奇心起,走到两人中间低头打量安德烈的尸体。

  地上瘫着棕毛狼的尸体,眼珠晦暗无神,舌头外露,周围一滩血渍,右后腿还是人腿的形状,毛茸茸的两只前腿尾端接着人的手掌,手指抓着石地板,彷佛想将它扳开。米凯尔不觉得恐惧,而是锥心地伤痛。那手指苍白枯瘦,几分钟前还抓着他的胳膊。死亡的无情力道重击了米凯尔,打在他下巴和头顶之间,却也清明了他的视线。那一瞬,他看见父亲、母亲和姊姊永远离开了,抓着风筝尾巴做梦的日子也彻底结束了。

  蕾娜蒂看到他,气冲冲地说:「退后!」米凯尔乖乖听话,接着才发现自己刚才踩在了虫子上。

  尼契塔和蕾娜蒂用鹿皮斗篷裹住尸体,将安德烈抬出石室,朝白殿的阴暗处走去。米凯尔坐在火旁,血液有如带着浮冰的河水在血管里流动。他望着石板上安德烈的发黑血渍,不禁打了个哆嗦,伸出双掌靠近火光。你很快就会生病了,他想起威克托这么跟他说,很快。

  米凯尔暖不起来。他朝火坐近了些,但就算热得脸颊发烫也传不到骨头。他胸口发痒,忍不住咳嗽,声音亮得有如枪响,在潮湿的四壁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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