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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雷蒙的双生兄弟瘫倒在地,双眼似乎仍盯着天使,或者是其他濒死之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总之雷蒙是看不到的。他的嘴唇松弛,血从口中涌出,一直流到下巴。
当那个人死去,他们之间的纽带也随之解除的时候,他的心是不是难以察觉地抽痛了一下,还是说这只是他的想象?这很难说清。
雷蒙将那具尸体滚到筏子边上,然后推进水里。他的双生兄弟的身体浮起了一次,两次,然后沉入水下。他用手背擦去脸上的唾液。
风暴让这条小木筏左右摇摆,雷蒙也说不清自己的反胃感有多少来自于木筏无法预料的旋转与颤抖,有多少来自于另一个自己的死,又有多少是因为他的失血。萨赫尔蛇行而来,苍白的血肉让雷蒙觉得它更像是蠕虫而非蛇类。它的缆线迸发出火花,但并没有朝他扑来。
“你跟我有什么恩怨吗?”他问,但那个外星“生物”并没有回答。他之前可不知道马奈克能派出萨赫尔,而且还能让它听从命令;也或许马奈克是在远处控制它的。无论是哪种情形,它的功能都比他原本认为的要多。马奈克肯定是在放那头卓柏卡布拉自由的同时就把它派来了。
雷蒙长长地叹息一声,打量起自己的伤口来。身侧的创口很严重,但没有伤及肺部。谢天谢地。他发现自己的腿上也有一处刺伤,但不知道是刀子造成的,还是棚屋的某根折断的树枝留下的,也已经无从知晓。伤口还在流血,所幸并不深。只要伤口里没有扎进木刺,他应该就不会有事。
他能感觉到肾上腺素燃烧殆尽,双手颤抖,反胃的感觉更加剧烈。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哭,更让人惊讶的是,泪水的源头既不是疲惫或者恐惧,也不是恶战之后的放松。他的悲伤竟然如此之深。他在哀悼他的双生兄弟:哀悼过去的那个自己。他的兄弟——甚至比兄弟更加亲密——已经不在了,而且是他亲手杀死的。
也许他们早就注定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这颗殖民星只能容下他们其中之一,因此他和他的双生兄弟必须有一个死去。他那些关于远走高飞,重新开始的美梦终究是美梦,如今也随着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尸体一同远去。他曾是雷蒙·埃斯佩霍,他一直都是雷蒙·埃斯佩霍,他根本没有可能成为其他人。
他缓缓解开包着手臂的那件湿淋淋的袍子,痛感渐渐恢复。被刺伤的侧腰是最迫切需要处理的,他可以把袍子压在伤口上,或许还能止血。不知道先拧干袍子会不会对伤口好些?他试着猜想,自己距离提琴手之跃镇和医疗援助究竟还有多远。医生照看他的时候,又会发现什么呢?他问自己。马奈克和它的族人是不是也给医生们留了些惊喜?
即便在忧伤、焦虑和疼痛的冲刷下,雷蒙肯定也隐约预料到了那次攻击。那只不过是眼角闪过的一道光:萨赫尔仿佛一柄长矛,径直向他刺来。他没有多加思考。在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刀子,人造钢铁刺穿了萨赫尔“头部”下方几英寸的位置。雷蒙的心跳没有加速,甚至没有发抖。他太累了,没有那种力气。
那条萨赫尔发出高亢悠长的鸣响,火花烧黑了刺穿它纤细身体的刀尖。它像蛇一样扭动着,在痛苦的挣扎中来回拉扯着雷蒙。雷蒙想到了三句不同的脏话,却没有力气说出口。他借着自身的重量将萨赫尔钉在一根树枝上。刀刃下的血肉苍白,剧烈扭动。曾经刺进雷蒙脖颈的电线和黏膜像死了一样垂下。
“如果你回去的话——”雷蒙说着,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的身体仿佛浸水的木头一样沉重。他吸了几口气,然后想了起来:“告诉马奈克,我帮他做了事,但我是雷蒙·埃斯佩霍,不是什么人的走狗。你回去吧,把这些话告诉它们。告诉你们剩下的族人,统统见鬼去吧。”
就算萨赫尔能听懂他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雷蒙点点头,咕哝着一连串不痛不痒的脏话,然后拔出刀子,把那具蛇一样的躯体丢下木筏。它沉入水中,只有头部在雨中上下浮动,起先模糊,然后灰白,接着消失不见。雷蒙呆坐了片刻,任雨滴打在自己的肩膀和背上。最后,一道惊雷把他唤醒。
“抱歉了,怪物,”他对河水说道,“可事情……就是这样的。”
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必须振作起来。他很冷,受了伤而且持续失血。他失去了那支木桨,也失去了仅有的那点驾驭木筏的能力。等到暴风雨过去,他就会需要烘干衣服和暖身,但木筏上没留下任何柴火和生火的工具。他的思绪回到那道瀑布,还有卡在石头里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怪异的平和,又不知怎么的联想到了作为马奈克的那个梦,还有他乘坐恩耶飞船离开地球的情景。他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就像是认出了一张曾经熟悉却又遗忘的面孔。雷蒙不知何时睡着了。等意识恢复清醒以后,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雨已经停了,金绿相间的落日余晖照亮了云层下方。他听到高空有一群烤饼兽的鸣叫声传来。
他必须找一支桨。某种可以用来掌舵的东西,以防前方再有瀑布或者急流。不过如果真有状况,他肯定会听到水流的咆哮声,而且他的双生兄弟还欠他一次守夜呢。就让那个混蛋醒着望风吧。他是活该,谁叫他在森林里自吹自擂的。雷蒙用那堆破破烂烂的冰根树叶裹住自己,宽大的叶子将身体的暖意传递回去,而在他察觉到计划中的漏洞之前,就已经舒服得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日子在热病发作中一天天过去。真实与梦境、过去与未来交织在一起。雷蒙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充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像麻雀那样飞过墨西哥城的一座座屋顶,嘴里衔着外星人的尤内亚的一根板条;艾蕾娜为他的死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然后是那个天杀的马丁·卡萨斯站在他的坟墓前;徒步穿过灌木丛,额头上的带子拖着木筏;马奈克和深坑里那个惨白的外星人鼓起掌来,为他举行庆祝宴会——为雷蒙·埃斯佩霍,怪物们的英雄欢呼吧!——他们都戴着愚蠢的圆锥形派对帽,吹着哨子。他的意识颤抖、分裂、重组,就像乱流里浮起的气泡。在难得记忆清晰的时刻,他喝了几口清澈干净的河水,尽他所能去清洗自己的伤口。他肋部的伤口结了痂,但腿上的伤却一直发烫,像是感染了。他考虑过重新划开伤口,免得有什么外星物件——木头或者布料或者天知道什么东西——阻止伤口痊愈,但在热病困扰的梦境之中,他不知何时弄丢了刀子——也许是被河水冲走的,所以他现在没有任何工具可以给自己开刀。有一次,当他在下午醒来时,感到身体强壮健康,甚至觉得自己也许能抓条鱼来吃。但光是挪到筏子边上喝水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一天晚上,“小女孩”悬挂在他前方的空中,但那个月亮却有着艾蕾娜的面孔,正不屑地俯视着他。我早就说过,卓柏卡布拉会抓住你的!——月亮说。
另一天晚上——或许是同一天晚上,只是更晚些——他看到了哭泣之女,她在河岸边走着,在黑暗中散发寒光,她绞缠双手,为她失去的孩子们恸哭不止,她的悲伤永无止境,无法安慰。
还有一次,筏子搁浅在一片沙洲上,他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去考虑如何在身体虚弱的状况下把筏子重新弄进水里,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穿着衣服——衬衫,还有夹克——因此他肯定还在梦中。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木筏还好好的漂流在平静的河水中央。
但最令他不安的,却是水中传来的话声。马奈克、他的双生兄弟、那个欧罗巴人还有莱安娜。就算他彻底清醒的时候,也能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听到他们的声音,仿佛他们正在另一个房间谈话,而他依稀能听出几个字来。有一次,他似乎听到他的双生兄弟正在尖叫。圣母啊,救我!救我!上帝啊,我不想死!
最糟的那一次,他听到了马奈克的笑声。
他的大脑中仍旧平静的那一小部分有时能够审视这些,让他理解眼前的状况。幻觉,强烈的饥渴,还有那条发红肿胀的腿,足以促使一个人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雷蒙身陷麻烦,可他无力自救。他的思绪混乱得甚至无法念出最简单的祷告词。
他两度感到自己陷入了昏睡之中,但又不太确定。这两次他都成功地强迫自己醒来,也将自己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毕竟,雷蒙·埃斯佩霍是个顽强的混蛋,而他就是雷蒙·埃斯佩霍。但等到睡意第三次来袭时——而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他就不觉得自己能够抵挡得住了。
恩耶人的舰队是他唯一的旅伴。猎鹰销声匿迹。食腐鸟与秃鹫在天空徘徊不去,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
当听到陌生的声音在喋喋不休的时候——高亢兴奋,就像一群猴子——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新的错觉:光是想象他熟悉的那些声音还不够,如今整个圣保罗殖民星都以胡言乱语陪伴着他前往地狱。那条为了避免撞沉他的木筏而放缓速度、破浪而来的渔船,只是又一个梦境。船身上的防锈漆灰白相间,却绘有一幅粗糙的圣母玛利亚画像,显得很有品位。他没想到自己的头脑还能幻想出如此动人的细节。他正在努力让玛利亚对他抛媚眼的时候,身下的筏子突然倾斜。有个男人跪坐在他身旁,皮肤黝黑得像是沥青,眼神带着关切。
虽然没指望过耶稣会是雅基族人,雷蒙心想,但我一直觉得他起码应该像是墨西哥人。
“他还活着!”那个男人大声叫喊,西班牙语并非他的母语,而且教他西班牙语的那个人还有明显的牙买加口音,“去叫埃斯特万!快去!再给我拿条绳子来!”
雷蒙眨了眨眼睛,试着坐起,但没能成功。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将他按了回去。
“没事的,小伙子,”那个黑人说,“没事的。我们找到你了。埃斯特万是这条河上最好的医生,我们会好好照顾你,你不要动。”
木筏又颤抖起来,在水面上转了个方向。又有什么事发生了,时间飞速流逝,他就像嗑了药似的睡了过去,然后他躺在一张担架上,袍子像毛毯那样盖在他身上,而担架正升向船舷里。当他经过时,右边的那幅圣母肖像冲他眨了眨眼。
甲板上散发出鱼类内脏和铜加热后的气味。雷蒙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某个东西,任何东西都好,只要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大脑捏造出来的什么幻象。他伸出迟钝的舌头润了润嘴唇。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灰白的头发,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就坐在他身后的甲板上。她拉起他的手腕,而他想要抓住她。女人拨开雷蒙僵硬的手指,牢牢地按住他,同时给他检查脉搏。在他的头顶,恩耶人的舰队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女人发出不太满意的声音,然后凑近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提琴手之跃镇。他的第一反应是一阵无比强烈的释然。第二反应却是毫无意义的猜疑和愤怒:他们也许偷走了他的筏子。
“嗨!”那女人再次开口。他不知道她说了多少次,但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他张开嘴巴,然后皱起眉头。他之前是知道的,就在刚才。但现在已经忘记了。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这句话至少值得他为此笑一笑。他的反应似乎让她也高兴起来。
“我是雷蒙·埃斯佩霍,”他说,“上帝作证,这是我所能告诉你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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