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天中午左右，他们划着木筏再次出发。筏子上更狭窄了。火坑位于筏子后部，这样一个人就能同时看火和掌舵。棚屋的位置偏向侧面，这让筏子有些失衡，不过如果雷蒙把棚屋建在中央，就没法看到前方和操舵了。当然了，不管棚屋建在哪里，都会挡住他的一部分视线。为了维持平衡，他在另一边放了一堆烧火用的木柴，但离筏子边缘不算太近，以免被水打湿。
雷蒙把筏子划进水流最湍急之处，然后整个下午都紧紧抓住木筏。那个人坐在他身边，手中扯着一根钓鱼线。现在看来，他们宏大的逃亡计划已经迎来了完美的尾声。两个没洗澡、没刮胡子的家伙坐在制作粗劣的木筏上，钓鱼为食，轮流掌舵。雷蒙挠了挠肚皮，小腹和手臂上的伤疤正在生长，头发也变得蓬乱了些，他能够感觉得到。不用说，他的脸上肯定也开始长出皱纹了。
他多希望那只烟盒在自己身边。有什么能用来当镜子的东西该多好。那个人要过多久才能察觉真相？他的双生兄弟每一次回头看他，雷蒙都能感到内脏一阵抽搐。
随着他们向南进发，森林也随之变化。冰根树被茂盛的海绵橡所替代，四周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数千种半是蜥蜴半是鸟类的生物发出唧唧吱吱的叫声，表达着威胁或者争夺食物与配偶。而那些仿佛女子用某种美妙的非洲语言歌唱的低沉呼喊，来自那些在夏末准备褪去外皮的克伊·克伊。同时，一头红夹克怪的轻柔唿哨声从灌木丛间传来。雷蒙没看到那头野兽的踪影，不过既然它没有发起攻击，那么多半也没有发现他们两人。
在他们头顶，高空气流将天空百合吹向南方和东方，远远地看着它们，就像蓝色苍穹之下的墨绿色小点，又仿佛白昼里的暗色星辰。一群天空百合提早绽放，喷射出黄色和红色的彩带，看起来足有几公里之长，不过在这么远的地方，雷蒙用一根拇指就能全部挡住。接着其他群落也随之绽放，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飘向太空的花园。
但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的，却是那支悬浮在空中的黑色恩耶舰队。他能看到的有其中六艘。他头一次为那些飞船的外形与虱子的相似程度而惊讶，等到这个印象出现在脑中之后，就再也无法摆脱了。他当时就在一只巨型虱子的肚子里，远离家乡，远离母星，然后来到这个美丽的星球上。他们都不属于这里——无论是恩耶人、马奈克和马奈克的族人或者人类。可圣保罗星却容忍了他们。
也许他可以乘坐飞船再次离开。回到恩耶飞船上，搬到别的殖民地去。或者听天由命，随便找个地方下船。圣保罗星不够大，他没法保证自己从此不会遇见他的双生兄弟。而另一方面，宇宙又是如此宏大，宏大得多。有那么一瞬间——如同记忆恢复时那样强烈——雷蒙又一次感觉到了梦境中的无底深渊。他发起抖来，目光转回河边。
坐飞船离开意味着要先弄个假身份，不过其他的选择也一样。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度过飞船上的时光。嗅着恩耶人的体味，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而且知道他们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还有这些殖民者的真正目的。从前的他也许能忍受，他那位坐在木筏边缘、正用完好的手拄着头的双生兄弟也应该能忍受。但雷蒙感受过水流，成为过深渊，也听过幼体垂死的哭喊。他办不到再也办不到了。
最简单的方法仍旧是杀死那个人。如果他的双生兄弟死去，麻烦就都解决了，他可以回去过自己的人生，申领那艘货机的保险金，然后从头再来。就说它卷进了山崩，有何不可呢？保险赔偿金就那么点，他们顶多会草草勘察一遍，而且肯定找不到变卖零件的线索。他完全可以夺回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拱手让给那个蠢货。
而且做起来恐怕不难。他有时要负责做饭，那个人睡觉的时候，他还会守夜。就算刀子不在他手里，也还有其他方法。见鬼，他可以直接把那杂种推下木筏。雷蒙自己就曾经差点死在河里，而且那时他离河岸比现在近得多。困在水流最湍急的河心，那个人几乎必死无疑。就算发生奇迹，他游到了岸边，这附近还有红夹克怪出没，而且距离提琴手之跃镇还有几百英里。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也是最理智的方法。
他任由自己想象起来：站起身，拿起船桨，再走上两三步，然后又快又狠地挥下船桨。他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叫喊声，水花飞溅声，还有在水中断断续续的尖叫。这样一切就都解决了。而且这能算是杀人吗？这真的能算是谋杀吗？毕竟，进入荒野的是一个雷蒙，而离开荒野的也是一个雷蒙。哪里有什么谋杀？
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戮？
雷蒙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去。闭嘴，马奈克！你已经死了！那人扭头看着雷蒙，黑色的双眸里带着怀疑。
“没事，”雷蒙抬起一只手说，“只是发现自己差点睡着。”
“噢，好吧。千万别，”那人说，“我们可没有备用船桨，而且我可不想把这玩意儿推到岸边去，然后再做一柄船桨。”
“是啊，多谢提醒。”雷蒙说。然后他又开了口：“嘿，伙计。你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
“你打算录下来，还是告诉法官？”
“不，”雷蒙说，“只是有件事我很好奇。”
那人耸耸肩，没费那个力气回头看他。
“想问就问吧。如果我不喜欢你的问题，我就会告诉你‘见你的鬼去’。”
“关于你没杀过的那个人。那个欧罗巴人。”
“那个我从来没见过而且从没听说过的家伙？”
“就是他，”雷蒙承认，“如果是你杀的他——你没有，我是说如果。为什么？他没有干你的老婆，没有抢你的工作，也没有找你的麻烦。”
“没有？你怎么知道？”
“的确没有，”雷蒙说，“我看过报告，不是自卫杀人。所以我想问，为什么？”
那人沉默了。他收回钓鱼线，甩出，然后再次收回。雷蒙还以为他肯定不会回答了。等他开口时，口气显得轻蔑而又平静。
“我们当时都喝醉了。他惹火了我，然后事态失控了。”那人没有再找借口，“就是这么回事。”
他本想让步的，雷蒙心想。那个欧罗巴人原本只想过过嘴瘾。雷蒙才是挑起这场争斗的人。那个直发女孩的大笑声，还有欧罗巴人颓然倒地、人们吓得纷纷后退的那一刻——导火线就在这些东西背后。他为何能在得不到任何好处之时杀戮，却在杀戮会让他得到一切的时候迟疑？更何况，他的人生也维系于此。
雷蒙的双生兄弟抓到了四条鱼，两条是银色的比目鱼，有平平的鼻子和永远张成O形的嘴巴，一条黑色鳞片的斜齿鳊，还有一条雷蒙从未见过的、双眼和牙齿完全对称的鱼。他们把那条丢回河里，那人负责烘烤剩下三条可以食用的鱼，雷蒙则用船桨让木筏保持在河心。鸟类或者说类似鸟类的生物在树梢上鸣叫着，或是飞过空中，或是掠过水面来饮水。
“你知道的，”他的双生兄弟说，“我一直觉得偶尔出去走一走挺不错。我是说住在野外。出发的时候，我总想待上三四个月。现在我只想回地亚哥镇去，睡在真正的床上。还要有屋顶。”
“阿门。”雷蒙说。
那人从比目鱼身上割下一大块苍白的鱼肉，用手抛接了几次，让它冷却，然后丢进嘴里。雷蒙看着那人嘴角微微的笑意，这才意识到他有多饿。
“味道很好？”
“不坏。”那人承认道，然后他顿了顿，略微偏过头。接着雷蒙也听到了——那是远方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而且持续不断，就像转到空频道的无线电。他们在同一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是水，数量难以想象的水，正在坠落。
“往东边划，”那人说，“东边的河岸比较近。”
“卓柏卡布拉就在东边。”
“那该死的东西离我们足有好几天的路程。得了吧。往东边划！”
雷蒙抓住木桨，尽他所能地让筏子转向东岸。那人从火堆上取下烤着的鱼，然后看向前方的河面。那声音起先几乎难以察觉，然后演变成一阵轰鸣，几乎淹没了那人的话声。
“再他妈快点儿，”他说，“我都能看见了。”
雷蒙现在也能看见了。这片洪流激起的水汽形成了一片薄雾——是瀑布。他们的筏子只要稍微受些损害就可能散架，他们必须到岸上去。
“快点！”那人吼道，然后双膝跪地，开始用他那只好手划起水来，仿佛这样就能让筏子漂到安全地带似的。雷蒙双肩酸痛，双手紧紧握着木桨，直到指节生疼。泥泞的河岸越来越近了，咆哮声更响亮了，水汽也激扬得更高。
他们离岸很近，但恐怕来不及了。水流太过湍急，木筏在河上又没有可以固定的方法。巨石开始从他们身边掠过，河水拍打着石头，露出白色的水花。咆哮声几乎震耳欲聋。河岸只有四米远了。三米半。
水流的变动吸引了雷蒙的注意力。那是一道漩涡，而他的潜意识似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雷蒙不假思索地转动木桨，将筏子推得远离河岸，瞄准了河面上水流变化的那个点。河岸缓缓离他们远去。
“你他妈究竟在干吗？”那个人尖叫起来，“你他妈——”
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盖过了瀑布的咆哮，前方的浮筒粉碎，木筏骤然倾斜，将雷蒙甩到火坑旁边。另一个人差点掉进水里。木筏旁河水急促，筏子后侧涌上一股寒冷彻骨的水流，然后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漏了下去。雷蒙缓缓地滑向前方，努力不让筏子离开挡住他们去路的那样障碍物。一块堪堪隐没在水下的石头，锋利得如同因纽特人的独木舟，几乎把筏子前方的浮筒劈成两半。石头穿透了排架，折断了藤条。再往岸边接近半米，他们肯定会与它擦身而过。雷蒙看到，前方十米处的河面出现了条纹，水流也开始加速，准备坠落。他的双生兄弟又惊又喜的喊声几乎无法传到他的耳边，但那只重重拍上他肩膀的手已经把意思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他救了他们俩。他们的处境仍然危险，但至少没有死。目前还没有。四米宽的湍急水流阻隔在他们与陆地之间，但他们的筏子停住了。
“绳子！”他的双生兄弟对着他的耳朵大吼，“我们得弄些绳子把船拉到岸边！你等在这里！”
“你要干什……嘿！别——”
但那个男人已然飞快地踏出两大步，跃向水面。木筏左右摇晃了几下，粉碎的藤条浮筒扭动起来。在那个难熬的瞬间，雷蒙还以为对方会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但木筏却渐渐平稳下来。雷蒙坐在筏子上，等待着，虽然他的背脊和腹部的肌肉都因恐惧而绷紧。那个男人究竟是会游到岸边，还是被急流冲走？如果他能游到河边，是否就会将雷蒙丢在这里不管？还有在河水不断的冲刷下，抵着巨石的这只木筏，感觉就像一枚立起来的硬币。如果浮筒松脱，或者河水涨潮，他就死定了。绳子呢？话说回来，他的双生兄弟打算去哪里找绳子？他们可是在荒野的中央。就在他思考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看到自己双生兄弟的身影浮出了水面。
就在雷蒙的注视下，那个人爬上河岸，喘息了片刻，然后低下头，消失在树林里。雷蒙蹲坐在木筏前部，希望用身体的重量让它维持在原处，同时也做好了被水冲走的同时跃向岸边的准备。但随着时间流逝，太阳照在他的背上和肩上，温暖着他的皮肤和袍子的布料，他的紧张和恐惧中也混杂了某种古怪的平和感。
这就像帕伦奇在他喝醉时给他讲过的那些毫无意义的佛教故事之一。他被困在瀑布的边缘，身在一条随时可能被水冲走的木筏上，等待着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自己的男人从荒野返回，拿着找到的工具来拯救他——而那个人如果知道全部的真相，也许会杀死他。而且就算他能躲过这一劫，等回到城市之后，未来依旧充满未知数，法律会追捕他，曾经实施种族灭绝的外星人也漂浮在他头顶。可他想的又是什么呢？
阳光的感觉真好。
几个小时过去了。雷蒙的双腿蹲得生疼，于是冒险坐了下来。木筏仍然不时摇晃，但幅度不足以让他提高警惕。他的思绪肆意徜徉。想起自己在墨西哥的烈日下度过的那些慵懒空虚的下午，除了祈祷在贮水池的水耗干前下雨之外无所事事。但他并没有刚刚恢复记忆的那种紧凑感，这些只是他曾经经历的事情。那时他还住在另一个星球，还只是个孩子。一群鱼儿游过他身边，鳞片在水面之下闪耀着绿色和金色的光。雷蒙不知道它们是在奋力游向瀑布那里的死亡，还是说它们懂得某些把戏，可以阻止坠落。这条深邃、湍急的河流里的居民，肯定有办法应付这种地形引发的事故。或许应对之道就是大量地游向瀑布，这样就有少数能够存活：就像是撒在岩石上的种子，总有几颗能找到土壤覆盖的缝隙。只要有百来个能够存活，那么上千个体死亡也无关紧要。马奈克和他的族人飞向天空的时候，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
正如鱼儿相信河水。
当他的双生兄弟再度出现在河岸的时候，他被迫大叫着挥手，才能唤醒昏昏欲睡的雷蒙。他的肩头扛着一捆藤蔓，足有大腿那么粗。雷蒙不清楚那是不是他也了解的某种植物——只是相关的记忆尚未回到脑中，还是说只是碰巧发现的，不过他不怎么关心这个。在对方打了一系列手势以后，雷蒙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打算将一头绑着小树枝的藤蔓抛给雷蒙。等雷蒙把足够长的藤蔓绑在木筏上以后，再把那根树枝丢回去。等他们把这藤蔓同时在木筏和岸边的树上绑紧以后，雷蒙要做的就是让筏子离开岩石，然后任由水流在藤蔓的限制下将受损的木筏带到岸边。如果藤蔓够结实的话，倒是算得上理想方案。雷蒙觉得那个人对于“风险”的判断标准恐怕跟自己有不少差距，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足足试了三次才把那根藤蔓成功丢给雷蒙，而雷蒙又试了五次才抛回岸上。那个人咧着嘴把那根临时的绳索绑在树上。雷蒙有点没信心，但只要这个办法能让他多靠近岸边一些，他就能少游一段路。见那个人比出手势，雷蒙便开始摇晃木筏，让两侧的水流冲刷筏身，试图让木筏离开岩石。在漫长的几分钟里，他觉得木筏恐怕比想象中卡得更紧，接着甲板突然一歪，然后得到了自由。藤蔓绷紧，木筏震颤倾斜，雷蒙也滑倒在筏子上。那堆柴火松脱，枝条和树枝撒落在河中，在浪花中上下浮沉，渐渐远去。雷蒙跪倒在筏子上，看着木筏缓缓地划出一条弧线，捆紧的木头在陌生的压力下发出呻吟和嘎吱声。木筏接触到泥泞的河岸之时，那个人高喊出声。雷蒙跳到岸上，然后两人一起将木筏拖出水面。
“好家伙，干得真他妈棒！”那个人说着，用完好的那只手拍着雷蒙的肩，笑得像个傻瓜。在河水的奔流声中，那个人只有大声喊话才能让雷蒙听见。雷蒙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微笑。
“我还以为这条河上没有瀑布。”雷蒙喊道。
“确实不应该有，”另一个人答道，“但在这么远的北方，谁会检查绘图程序是否准确？肯定是他们看漏了。”
“希望他们别再看漏其他瀑布了，”雷蒙说，“你有没有去前面查探一下？瀑布看起来有多高？”
那人确实查探过了。咆哮声和水雾是两道瀑布的产物，一道的高度约莫三米多一点，第二道不到前者的一半。木筏原本会被撕成碎片。不过瀑布之后的河面似乎恢复了光滑与相对的平静。他们要做的就是搬着木筏到低处的河面，然后从那里出发。
到了休息的时候，他们用藤蔓将木筏捆在附近的树上，以防涨潮将木筏冲走。随后，他们一起抬着筏子穿过灌木丛。这里有好些动物饮水时留下的小径，但那些动物并没有抬着双人木筏。雷蒙开始后悔当初把筏子造得这么大。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发现了一条还算好走的路，在那里草草搭建了一座营地。
“把这玩意搬下去真他妈费劲儿。”那人说。
“是啊，”雷蒙附和道，“不过总比再做一条木筏好。这儿太靠近南方，没多少竹藤。”
“你觉得我们能办到吧？我是说把这鬼东西抬下去？”
远处传来嗥叫的声音。那是种悠长而悦耳的叫声，有点像郊狼，又有点像风铃。雷蒙叹息一声，朝篝火吐了口唾沫。
“我们肯定办得到，”他说，“我们俩都是死脑筋。”
“不过如果只有一个人，恐怕就没法子了。”
“说得没错。”
“幸好我当初没杀了你，对不对？”那个人说。他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但雷蒙知道对方话里有话。那个男人的意思是：记住，我曾经可以取你的性命。你活着是因为我的慈悲。换做是他，也会用这种事来提醒那个警察到底谁亏欠谁。只不过如今，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一幕显得格外遥远，也格外愚蠢。
“幸好如此。”他微笑着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雷蒙把筏子划进水流最湍急之处，然后整个下午都紧紧抓住木筏。那个人坐在他身边，手中扯着一根钓鱼线。现在看来，他们宏大的逃亡计划已经迎来了完美的尾声。两个没洗澡、没刮胡子的家伙坐在制作粗劣的木筏上，钓鱼为食，轮流掌舵。雷蒙挠了挠肚皮，小腹和手臂上的伤疤正在生长，头发也变得蓬乱了些，他能够感觉得到。不用说，他的脸上肯定也开始长出皱纹了。
他多希望那只烟盒在自己身边。有什么能用来当镜子的东西该多好。那个人要过多久才能察觉真相？他的双生兄弟每一次回头看他，雷蒙都能感到内脏一阵抽搐。
随着他们向南进发，森林也随之变化。冰根树被茂盛的海绵橡所替代，四周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数千种半是蜥蜴半是鸟类的生物发出唧唧吱吱的叫声，表达着威胁或者争夺食物与配偶。而那些仿佛女子用某种美妙的非洲语言歌唱的低沉呼喊，来自那些在夏末准备褪去外皮的克伊·克伊。同时，一头红夹克怪的轻柔唿哨声从灌木丛间传来。雷蒙没看到那头野兽的踪影，不过既然它没有发起攻击，那么多半也没有发现他们两人。
在他们头顶，高空气流将天空百合吹向南方和东方，远远地看着它们，就像蓝色苍穹之下的墨绿色小点，又仿佛白昼里的暗色星辰。一群天空百合提早绽放，喷射出黄色和红色的彩带，看起来足有几公里之长，不过在这么远的地方，雷蒙用一根拇指就能全部挡住。接着其他群落也随之绽放，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飘向太空的花园。
但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的，却是那支悬浮在空中的黑色恩耶舰队。他能看到的有其中六艘。他头一次为那些飞船的外形与虱子的相似程度而惊讶，等到这个印象出现在脑中之后，就再也无法摆脱了。他当时就在一只巨型虱子的肚子里，远离家乡，远离母星，然后来到这个美丽的星球上。他们都不属于这里——无论是恩耶人、马奈克和马奈克的族人或者人类。可圣保罗星却容忍了他们。
也许他可以乘坐飞船再次离开。回到恩耶飞船上，搬到别的殖民地去。或者听天由命，随便找个地方下船。圣保罗星不够大，他没法保证自己从此不会遇见他的双生兄弟。而另一方面，宇宙又是如此宏大，宏大得多。有那么一瞬间——如同记忆恢复时那样强烈——雷蒙又一次感觉到了梦境中的无底深渊。他发起抖来，目光转回河边。
坐飞船离开意味着要先弄个假身份，不过其他的选择也一样。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度过飞船上的时光。嗅着恩耶人的体味，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而且知道他们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还有这些殖民者的真正目的。从前的他也许能忍受，他那位坐在木筏边缘、正用完好的手拄着头的双生兄弟也应该能忍受。但雷蒙感受过水流，成为过深渊，也听过幼体垂死的哭喊。他办不到再也办不到了。
最简单的方法仍旧是杀死那个人。如果他的双生兄弟死去，麻烦就都解决了，他可以回去过自己的人生，申领那艘货机的保险金，然后从头再来。就说它卷进了山崩，有何不可呢？保险赔偿金就那么点，他们顶多会草草勘察一遍，而且肯定找不到变卖零件的线索。他完全可以夺回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拱手让给那个蠢货。
而且做起来恐怕不难。他有时要负责做饭，那个人睡觉的时候，他还会守夜。就算刀子不在他手里，也还有其他方法。见鬼，他可以直接把那杂种推下木筏。雷蒙自己就曾经差点死在河里，而且那时他离河岸比现在近得多。困在水流最湍急的河心，那个人几乎必死无疑。就算发生奇迹，他游到了岸边，这附近还有红夹克怪出没，而且距离提琴手之跃镇还有几百英里。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也是最理智的方法。
他任由自己想象起来：站起身，拿起船桨，再走上两三步，然后又快又狠地挥下船桨。他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叫喊声，水花飞溅声，还有在水中断断续续的尖叫。这样一切就都解决了。而且这能算是杀人吗？这真的能算是谋杀吗？毕竟，进入荒野的是一个雷蒙，而离开荒野的也是一个雷蒙。哪里有什么谋杀？
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戮？
雷蒙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去。闭嘴，马奈克！你已经死了！那人扭头看着雷蒙，黑色的双眸里带着怀疑。
“没事，”雷蒙抬起一只手说，“只是发现自己差点睡着。”
“噢，好吧。千万别，”那人说，“我们可没有备用船桨，而且我可不想把这玩意儿推到岸边去，然后再做一柄船桨。”
“是啊，多谢提醒。”雷蒙说。然后他又开了口：“嘿，伙计。你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
“你打算录下来，还是告诉法官？”
“不，”雷蒙说，“只是有件事我很好奇。”
那人耸耸肩，没费那个力气回头看他。
“想问就问吧。如果我不喜欢你的问题，我就会告诉你‘见你的鬼去’。”
“关于你没杀过的那个人。那个欧罗巴人。”
“那个我从来没见过而且从没听说过的家伙？”
“就是他，”雷蒙承认，“如果是你杀的他——你没有，我是说如果。为什么？他没有干你的老婆，没有抢你的工作，也没有找你的麻烦。”
“没有？你怎么知道？”
“的确没有，”雷蒙说，“我看过报告，不是自卫杀人。所以我想问，为什么？”
那人沉默了。他收回钓鱼线，甩出，然后再次收回。雷蒙还以为他肯定不会回答了。等他开口时，口气显得轻蔑而又平静。
“我们当时都喝醉了。他惹火了我，然后事态失控了。”那人没有再找借口，“就是这么回事。”
他本想让步的，雷蒙心想。那个欧罗巴人原本只想过过嘴瘾。雷蒙才是挑起这场争斗的人。那个直发女孩的大笑声，还有欧罗巴人颓然倒地、人们吓得纷纷后退的那一刻——导火线就在这些东西背后。他为何能在得不到任何好处之时杀戮，却在杀戮会让他得到一切的时候迟疑？更何况，他的人生也维系于此。
雷蒙的双生兄弟抓到了四条鱼，两条是银色的比目鱼，有平平的鼻子和永远张成O形的嘴巴，一条黑色鳞片的斜齿鳊，还有一条雷蒙从未见过的、双眼和牙齿完全对称的鱼。他们把那条丢回河里，那人负责烘烤剩下三条可以食用的鱼，雷蒙则用船桨让木筏保持在河心。鸟类或者说类似鸟类的生物在树梢上鸣叫着，或是飞过空中，或是掠过水面来饮水。
“你知道的，”他的双生兄弟说，“我一直觉得偶尔出去走一走挺不错。我是说住在野外。出发的时候，我总想待上三四个月。现在我只想回地亚哥镇去，睡在真正的床上。还要有屋顶。”
“阿门。”雷蒙说。
那人从比目鱼身上割下一大块苍白的鱼肉，用手抛接了几次，让它冷却，然后丢进嘴里。雷蒙看着那人嘴角微微的笑意，这才意识到他有多饿。
“味道很好？”
“不坏。”那人承认道，然后他顿了顿，略微偏过头。接着雷蒙也听到了——那是远方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而且持续不断，就像转到空频道的无线电。他们在同一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是水，数量难以想象的水，正在坠落。
“往东边划，”那人说，“东边的河岸比较近。”
“卓柏卡布拉就在东边。”
“那该死的东西离我们足有好几天的路程。得了吧。往东边划！”
雷蒙抓住木桨，尽他所能地让筏子转向东岸。那人从火堆上取下烤着的鱼，然后看向前方的河面。那声音起先几乎难以察觉，然后演变成一阵轰鸣，几乎淹没了那人的话声。
“再他妈快点儿，”他说，“我都能看见了。”
雷蒙现在也能看见了。这片洪流激起的水汽形成了一片薄雾——是瀑布。他们的筏子只要稍微受些损害就可能散架，他们必须到岸上去。
“快点！”那人吼道，然后双膝跪地，开始用他那只好手划起水来，仿佛这样就能让筏子漂到安全地带似的。雷蒙双肩酸痛，双手紧紧握着木桨，直到指节生疼。泥泞的河岸越来越近了，咆哮声更响亮了，水汽也激扬得更高。
他们离岸很近，但恐怕来不及了。水流太过湍急，木筏在河上又没有可以固定的方法。巨石开始从他们身边掠过，河水拍打着石头，露出白色的水花。咆哮声几乎震耳欲聋。河岸只有四米远了。三米半。
水流的变动吸引了雷蒙的注意力。那是一道漩涡，而他的潜意识似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雷蒙不假思索地转动木桨，将筏子推得远离河岸，瞄准了河面上水流变化的那个点。河岸缓缓离他们远去。
“你他妈究竟在干吗？”那个人尖叫起来，“你他妈——”
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盖过了瀑布的咆哮，前方的浮筒粉碎，木筏骤然倾斜，将雷蒙甩到火坑旁边。另一个人差点掉进水里。木筏旁河水急促，筏子后侧涌上一股寒冷彻骨的水流，然后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漏了下去。雷蒙缓缓地滑向前方，努力不让筏子离开挡住他们去路的那样障碍物。一块堪堪隐没在水下的石头，锋利得如同因纽特人的独木舟，几乎把筏子前方的浮筒劈成两半。石头穿透了排架，折断了藤条。再往岸边接近半米，他们肯定会与它擦身而过。雷蒙看到，前方十米处的河面出现了条纹，水流也开始加速，准备坠落。他的双生兄弟又惊又喜的喊声几乎无法传到他的耳边，但那只重重拍上他肩膀的手已经把意思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他救了他们俩。他们的处境仍然危险，但至少没有死。目前还没有。四米宽的湍急水流阻隔在他们与陆地之间，但他们的筏子停住了。
“绳子！”他的双生兄弟对着他的耳朵大吼，“我们得弄些绳子把船拉到岸边！你等在这里！”
“你要干什……嘿！别——”
但那个男人已然飞快地踏出两大步，跃向水面。木筏左右摇晃了几下，粉碎的藤条浮筒扭动起来。在那个难熬的瞬间，雷蒙还以为对方会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但木筏却渐渐平稳下来。雷蒙坐在筏子上，等待着，虽然他的背脊和腹部的肌肉都因恐惧而绷紧。那个男人究竟是会游到岸边，还是被急流冲走？如果他能游到河边，是否就会将雷蒙丢在这里不管？还有在河水不断的冲刷下，抵着巨石的这只木筏，感觉就像一枚立起来的硬币。如果浮筒松脱，或者河水涨潮，他就死定了。绳子呢？话说回来，他的双生兄弟打算去哪里找绳子？他们可是在荒野的中央。就在他思考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看到自己双生兄弟的身影浮出了水面。
就在雷蒙的注视下，那个人爬上河岸，喘息了片刻，然后低下头，消失在树林里。雷蒙蹲坐在木筏前部，希望用身体的重量让它维持在原处，同时也做好了被水冲走的同时跃向岸边的准备。但随着时间流逝，太阳照在他的背上和肩上，温暖着他的皮肤和袍子的布料，他的紧张和恐惧中也混杂了某种古怪的平和感。
这就像帕伦奇在他喝醉时给他讲过的那些毫无意义的佛教故事之一。他被困在瀑布的边缘，身在一条随时可能被水冲走的木筏上，等待着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自己的男人从荒野返回，拿着找到的工具来拯救他——而那个人如果知道全部的真相，也许会杀死他。而且就算他能躲过这一劫，等回到城市之后，未来依旧充满未知数，法律会追捕他，曾经实施种族灭绝的外星人也漂浮在他头顶。可他想的又是什么呢？
阳光的感觉真好。
几个小时过去了。雷蒙的双腿蹲得生疼，于是冒险坐了下来。木筏仍然不时摇晃，但幅度不足以让他提高警惕。他的思绪肆意徜徉。想起自己在墨西哥的烈日下度过的那些慵懒空虚的下午，除了祈祷在贮水池的水耗干前下雨之外无所事事。但他并没有刚刚恢复记忆的那种紧凑感，这些只是他曾经经历的事情。那时他还住在另一个星球，还只是个孩子。一群鱼儿游过他身边，鳞片在水面之下闪耀着绿色和金色的光。雷蒙不知道它们是在奋力游向瀑布那里的死亡，还是说它们懂得某些把戏，可以阻止坠落。这条深邃、湍急的河流里的居民，肯定有办法应付这种地形引发的事故。或许应对之道就是大量地游向瀑布，这样就有少数能够存活：就像是撒在岩石上的种子，总有几颗能找到土壤覆盖的缝隙。只要有百来个能够存活，那么上千个体死亡也无关紧要。马奈克和他的族人飞向天空的时候，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
正如鱼儿相信河水。
当他的双生兄弟再度出现在河岸的时候，他被迫大叫着挥手，才能唤醒昏昏欲睡的雷蒙。他的肩头扛着一捆藤蔓，足有大腿那么粗。雷蒙不清楚那是不是他也了解的某种植物——只是相关的记忆尚未回到脑中，还是说只是碰巧发现的，不过他不怎么关心这个。在对方打了一系列手势以后，雷蒙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打算将一头绑着小树枝的藤蔓抛给雷蒙。等雷蒙把足够长的藤蔓绑在木筏上以后，再把那根树枝丢回去。等他们把这藤蔓同时在木筏和岸边的树上绑紧以后，雷蒙要做的就是让筏子离开岩石，然后任由水流在藤蔓的限制下将受损的木筏带到岸边。如果藤蔓够结实的话，倒是算得上理想方案。雷蒙觉得那个人对于“风险”的判断标准恐怕跟自己有不少差距，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足足试了三次才把那根藤蔓成功丢给雷蒙，而雷蒙又试了五次才抛回岸上。那个人咧着嘴把那根临时的绳索绑在树上。雷蒙有点没信心，但只要这个办法能让他多靠近岸边一些，他就能少游一段路。见那个人比出手势，雷蒙便开始摇晃木筏，让两侧的水流冲刷筏身，试图让木筏离开岩石。在漫长的几分钟里，他觉得木筏恐怕比想象中卡得更紧，接着甲板突然一歪，然后得到了自由。藤蔓绷紧，木筏震颤倾斜，雷蒙也滑倒在筏子上。那堆柴火松脱，枝条和树枝撒落在河中，在浪花中上下浮沉，渐渐远去。雷蒙跪倒在筏子上，看着木筏缓缓地划出一条弧线，捆紧的木头在陌生的压力下发出呻吟和嘎吱声。木筏接触到泥泞的河岸之时，那个人高喊出声。雷蒙跳到岸上，然后两人一起将木筏拖出水面。
“好家伙，干得真他妈棒！”那个人说着，用完好的那只手拍着雷蒙的肩，笑得像个傻瓜。在河水的奔流声中，那个人只有大声喊话才能让雷蒙听见。雷蒙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微笑。
“我还以为这条河上没有瀑布。”雷蒙喊道。
“确实不应该有，”另一个人答道，“但在这么远的北方，谁会检查绘图程序是否准确？肯定是他们看漏了。”
“希望他们别再看漏其他瀑布了，”雷蒙说，“你有没有去前面查探一下？瀑布看起来有多高？”
那人确实查探过了。咆哮声和水雾是两道瀑布的产物，一道的高度约莫三米多一点，第二道不到前者的一半。木筏原本会被撕成碎片。不过瀑布之后的河面似乎恢复了光滑与相对的平静。他们要做的就是搬着木筏到低处的河面，然后从那里出发。
到了休息的时候，他们用藤蔓将木筏捆在附近的树上，以防涨潮将木筏冲走。随后，他们一起抬着筏子穿过灌木丛。这里有好些动物饮水时留下的小径，但那些动物并没有抬着双人木筏。雷蒙开始后悔当初把筏子造得这么大。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发现了一条还算好走的路，在那里草草搭建了一座营地。
“把这玩意搬下去真他妈费劲儿。”那人说。
“是啊，”雷蒙附和道，“不过总比再做一条木筏好。这儿太靠近南方，没多少竹藤。”
“你觉得我们能办到吧？我是说把这鬼东西抬下去？”
远处传来嗥叫的声音。那是种悠长而悦耳的叫声，有点像郊狼，又有点像风铃。雷蒙叹息一声，朝篝火吐了口唾沫。
“我们肯定办得到，”他说，“我们俩都是死脑筋。”
“不过如果只有一个人，恐怕就没法子了。”
“说得没错。”
“幸好我当初没杀了你，对不对？”那个人说。他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但雷蒙知道对方话里有话。那个男人的意思是：记住，我曾经可以取你的性命。你活着是因为我的慈悲。换做是他，也会用这种事来提醒那个警察到底谁亏欠谁。只不过如今，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一幕显得格外遥远，也格外愚蠢。
“幸好如此。”他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