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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伙计。”雷蒙说。
那个人用刀尖刺进了雷蒙的脖子。雷蒙有种后退避开的冲动,但强行压下下来。表现出软弱就等子邀请对方刺下去。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尽可能地冷静。
“你他妈根本不是什么银行家,”那人一字一句地说,“你能造出那样的棚屋。你还知道怎么磨我的刀。哪个银行家会懂这些?”
“我告诉过你了,”雷蒙说,“我花了不少时间——”
“去鬼知道什么地方野营?是啊,这他妈的听起来还真合理啊。而且你也出现得太巧了,就在一个月以前,而且都没人在乎你失踪?没人派搜救人员过来?你觉得可能吗?还有你的胡子。你敢说这是你用一个月时间长出来的胡子?还是说那些外星人给了你一把刮胡刀让你刮胡子?还有你的手。你的手指上有老茧。这是录入数据留下的吗?”
雷蒙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种坚硬发黄的皮肤开始长回来了。他攥紧拳头。那人握住刀子的手更用力了些,让雷蒙的皮肤有些刺痛。
“你这是在疑神疑鬼,伙计。”雷蒙说,嗓音坚定有力。他计算着夺下那把刀子的可能性。如果他抽身后退,远离那把刀子,就能争取到几秒钟,而且对方只有一只手能搏斗。但那个人这些天来就像厕所里的耗子那样害怕、愤怒而又疯狂。雷蒙觉得自己的赢面恐怕比对方要小些。
他略微考虑了一下告诉那个人真相的后果。对方会杀了他?会逃跑?还是像接受自己的兄弟那样接受他,就这么继续前进?最后那条假设也太可笑了。
“然后你又跟我打听埃尔雷伊酒吧!”那人大喊道,“你他妈怎么知道埃尔雷伊的?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是个条子,”雷蒙说着,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而惊讶。但这不难理解:他先前正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把立场倒转过来。“我的名字的确叫大卫。欧罗巴星大使被杀了。有人指认说你当时在场,那个凶手的长相也跟你吻合。”
他的双生兄弟点点头,示意雷蒙继续说下去,仿佛这些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毕竟他们是双生兄弟。雷蒙吞了口口水,滋润了一下发干的喉咙。等到能够开口的时候,他续道:
“然后你就离开了,远离城镇。警方觉得有点蹊跷,于是他们派了我来跟踪你——我经常到北方来,所以他们才选了我。然后我发现你的货机被炸毁了,就好像里面放着颗炸弹什么的。我在那儿闲逛起来,想要找到你的一条胳膊什么的,接下来就看到了那个会飞的盒子。它就这么停在天上。我想过去瞧瞧,然后‘砰’!那些头上长着翎毛的混蛋们就拿走了我的衣服,还有徽章和手枪,给我换上这套蠢得要命的行头,拖着我跑来跑去,还说我的任务就是找到你。”
“所以你就照办了。”那人说着踏前了一英寸,金属锋刃陷进雷蒙的皮肤,就像萨赫尔那样刺痛,“你就像条狗儿那样服从了他们的命令!”
“我一开始想走得慢点儿,”雷蒙说,“我觉得或许能给你争取些时间。你知道的,只要你回到城里去,就能把这些事告诉人们,让他们送来帮手。不过接着我们就找到了营地——我们离你太近了。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希望你能比那个该死的外星人更聪明。我没看错人,所以我们现在才有办法说这些话。”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伙计,换做你是我,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我是说真的。”
“我没杀那个该死的欧罗巴人”,那人紧咬牙关说道,“是别人干的。我他妈没做过这种事。”
“雷蒙,”雷蒙说着,为自己用这两个字来称呼别人感到不太舒服,“雷蒙,你从那些恶魔般的家伙手里救了我的命。据我所知,大使被人捅得浑身窟窿的那天晚上,你在我家里。一直都在。”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雷蒙听到远处传来一群烤饼兽的鸣叫声,听起来就像教堂的钟鸣。刀刃颤抖起来,但雷蒙没有动。一道鲜血流到他的锁骨上,刀子刺破了皮肤。那人黑色的眸子里出现了困惑而又怀疑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
“我欠你的。”雷蒙说着,努力让语气在不显得软弱的同时尽可能真诚。
“可有人被杀了啊。”他的双生兄弟说。
雷蒙耸耸肩。如果说他要扯谎,不如扯得更大一点。
“你知道约翰尼·乔吧?知道他是谁吗?”
“约翰尼·乔·卡德纳斯?”
“对。知道他为什么总能逍遥法外吗?”
“为什么?”
“因为是我们默许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其实他是为我们工作的。”
那人吃惊地后退了半步。刀尖也不再抵着雷蒙的脖子。或许目前来看,他的优势已经过半了。雷蒙继续往下说。这就是要点:让他们俩把心思都放在说话上。
打嘴架总比打架要好。
“约翰尼·乔是你们的线人?”那人问。他的语气震惊不已。
“过去的六年都是。”说着,雷蒙开始思索约翰尼·乔在地亚哥镇待了多久。那个人似乎没觉得这个数字难以置信,“他一直在通知我们镇子上发生的事。而且没人怀疑他,谁会这么想呢?他是个无赖。人人都知道总督想吊死他。没人知道这全都是胡扯,也没人知道他每个礼拜天都他妈会像女朋友似的联系我们。”
“我可不是线人。”
“我也没说你是,”雷蒙说,“我要说的是,圣保罗星?这儿没有法律,只有条子。我是其中之一,而你帮了我。无论在埃尔雷伊酒吧发生了什么,都是别人干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无辜的?假如真不是我做的呢?”
“假如真不是你做的,那我这些也就全是胡扯了。”雷蒙说着,咧嘴笑了笑。他的双生兄弟动摇了片刻,然后嘴角露出微笑。刀尖也放低了。那人退了回去。
“这是我的刀子,我要留着它。它是我的。”
“你想留着刀子,没问题。”雷蒙努力换上条子劝说别人时的口气。他听过这种口气好几次,要假装并不难,“我明白,你想留着武器。这不是问题。毕竟我们俩要躲的可是一大群混蛋外星人,对不对?刀子在谁那儿都没关系,因为我们是同一阵线的。”
“假如你敢欺骗我……”那人没把这句威胁说完。因为,雷蒙心想,说真的,假使有个条子想违背对你的承诺,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带他去见法官,看对方相信谁?
“假如我欺骗别人,约翰尼·乔和其他那些蠢货早就完蛋了。”雷蒙的语气严肃又威严,就像个条子,“这太不值得了。我说你是清白的,伙计,那你就是清白的。不过告发这些外星混蛋的奖金得平分。你和我五五开。”
“胡扯,”那人说,“我可救了你的命,你根本是个累赘。我要拿四分之三。”
雷蒙放下了心头的大石。他没事了。危机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有一点点摆架子,一点点讨价还价了。“那就你六我四,”他说,“而且你什么人也没杀过。从来没有。”
“你嘴巴挺厉害。”那人说。
“大伙都这么说,”雷蒙笑着说,“我可是条子,记得吗?你要不要现在就把这些叶子搬上去,让我们早点离开这儿,回到城里去?”
“该死的条子。”那人说,不过这次是在说笑。他已经有点欣喜若狂了。怎么可能不欣喜呢?雷蒙刚刚宽恕了他所有的罪行。
他们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小小的棚屋已经盖好了一半,当做地毯的叶子也已经铺好,而屋顶的树叶交叠放置,这样一来雨水不会渗进屋顶,反而会顺势流入河中。这时雷蒙叫了停: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无用,他的双生兄弟肯定会干上一整晚的。而且,就在他们沿路返回小小的营地时,他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迷失于荒野、不知来头的银行家是一回事,警察和拥有赦免权的人是另一回事了。雷蒙生起一堆小火,那个人拿出两把糖甲虫、自杀坚果还有些亮绿色的浆果(雷蒙在这颗行星的生物分类表里从来没找到过它的名字),尝起来像是廉价的白葡萄酒和梨子。这算不上什么大餐,不过味道不错。然后雷蒙又喝了满满一肚皮的水。半夜的时候他恐怕得起来上厕所,不过眼下,这让他有种饱足的错觉。
他的双生兄弟躺回火边。雷蒙看到那人的手指在抽搐,知道他烟瘾犯了,这个念头让他也有点心猿意马。要等多久,他心想,烟渍才会回来,染黄他的手指和牙齿?他这些混淆视听的谎话究竟何时会被揭穿?也许正确的做法就是现在离开,躲进荒野,彻底避开他的双生兄弟、总督、警方还有恩耶人。
他曾多次考虑在这块土地上生活。隐居森林仅仅是想想会觉得相当不错,但前提是他有一艘结实的货机,晚上可以睡在里头。或者至少拿回他的刀子再说。
在第一批殖民者之中流传着一些故事,说有些人野性难驯,于是搬去了这颗行星上的森林、大草原和沙摸上,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文明世界。其中一些例子或许是真事。殖民者找来的人选通常不怎么热爱地球上的生活,肯定也有一部分人憎恨这里的生活:这些男男女女带着他们可悲的人格缺陷跨越了时间和群星。雷蒙思索着自己是否同样憎恨这里。只不过,他现在只想回去,所以他应该还没有变成野人。而且就在他的手指朝着许多天前那个遥远的营地的香烟盒抽搐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永远也没法彻底离开城市。
“你是为什么当条子的?”那人问道,他的话语已经因为疲倦和睡意含混不清。
“不知道,”雷蒙说,“当时我觉得自己就该当个条子。你又为什么要当勘探家?”
“这比跟人合伙干要好,”那人说,“我挺擅长这个的。而且有时候我需要出城走一走,你明白吧?需要失踪那么一段时间。”
“是吗?”雷蒙说。他也很累了,今天又是格外漫长的一天,他的身体沉重而又舒适。
“还有那家伙,”那人说,“马丁·卡苏斯。要知道,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那是我刚来这儿的事了。他是那种经常在职业培训中心附近闲晃的家伙,总想跟新来的人交朋友,因为熟悉他的人没一个喜欢他的。”那人吐了口唾沫,“他说自己是个捕兽人。我猜他确实捕杀过一阵子的动物。总之,他觉得我在追他的女人,虽然我没有。她是个该死的婊子,可他总觉得我要跟他抢。”
莱安娜。雷蒙想起了她,想起了在酒吧的那一晚。深红色的壁纸,就像干涸的血迹。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身上还有厨房的味道——食用油、香草、热金属和红番椒的气味。他提议给她买一杯酒,她接受了。她牵起他的手,动作温柔,带着犹豫。他喝了很多酒,脑子有点糊涂。马丁对她的幻想——解开她的衬衣,在她耳边说出下流的情话,在她的床上醒来——如同酒精一样令他兴奋。
“我他妈根本不在乎她,”那人说着,笑出了声。“她是个厨子,还有点矮胖,吃多了自己做的菜。可马丁还是……该死的,他简直为她疯狂。”
莱安娜的房间一片漆黑——那是酒吧后头用廉价的几丁质盖的一栋独立的房子,有间狭小的盥洗室,还有个淋浴间,却没有做饭的地方。拼出“牛仔烧烤店”这几个字的LED灯照在房间里,只比烛光刺眼些许。他在音乐台播放的葡萄牙民谣声中褪去她的衣物,节目里的那位歌手低声唱着一首关于爱情、迷失与死亡的歌曲,那些歌词如今又在他耳边重现。那是首非常美妙的歌。尽管夜晚的空气并不寒冷,莱安娜却起了鸡皮疙瘩。他还记得她双臂上的凹凸感,还有她的大腿和胸部。她起先很害羞,为让他来到这里而内疚。然后她的害羞少了些。再然后就彻底放开了。
“所以马丁认定我干了那个女人。说真的,他都没怎么见过她,他这辈子都没跟她说过超过十个字。不过他觉得自己爱上她了。所以他发了疯,还用金属钩子袭击我。差点没杀了我。”
结束之后,他会用手指拂过熟睡中的女孩的头发。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即使到了现在,在那段回忆仿佛藤蔓般在他头脑里生长的现在,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那混杂了欲望和悲伤、孤独与内疚的情绪为何会如此之深地触动他。一部分的原因是他背叛了马丁,但只是一部分。莱安娜:
“所以我就想,等我治好了伤,还是单独行动的好。我付了定金,买下了我从前工作的地方的一艘货机,因为那儿就快倒闭了。我还从一个认识的家伙——现在他已经挂了——那儿弄来了些旧的勘探软件,然后启程离开。从此我就开始单干了。你明白的。”
“我明白,”雷蒙附和道,“你后来再见过她吗?”
“那个又矮又胖的厨娘?没有,伙计。何必呢?”
她睡觉的时候有点打呼噜,但只是那种“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在床头上挂着一张《亡命徒站的处女》的旧海报,明亮的蓝眼睛和袍子在几近黑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雷蒙本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他给她写过信,但还没点击寄出就删掉了。他已经记不起信里写了什么了。他很想知道,另一个自己是否还记得信的内容。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也不会有机会想起来了。
另一个雷蒙有好些年没讲过这个故事了。如果要他自己来说,内容恐怕也会完全相同。有些事你是不会讲给别人听的。
“你不说话了,”那人说,“你在想那个卡米娜吗?她肯定也甩了你,朋友。我能从你的口气里听出来。”
对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轻蔑,雷蒙知道自己应该谨慎些,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你已经有女人了。”
“我是有个女人”,那人说,“她有时很多嘴,不过还算好。我不介意干她。她的床上功夫很不错。”
是时候趁机追问一下了:“你爱她吗?”
那人楞住了。“这跟你没关系,蠢货。”他恶狠狠地说。
雷蒙让自己跟对方对视了大约一次心跳的时候,然后生硬地答道:“你说得对,抱歉。”没必要上升到侮辱的程度。他是让了步,但那种方式符合他“硬派警察”的身份。不至于懦弱到让对方发火。
片刻的沉默过后,雷蒙说:“我们还是睡个觉吧?明天可长得很哪。”
“是啊,”那人语带不快,“当然。”
不过正如雷蒙所希望的,他们没有再提起他爱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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