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一晚真是糟透了。在如此遥远的北方，河水非常平静，唯一的危险就是漂浮在暗沉水中的那些难以察觉的圆木与碎片，还有像是血腥摩门兽和卡拉乔之类的水生猛兽，以及寒冷。他们的筏子没有任何动力，除非那些石头和残骸会卡在河床里，否则撞毁筏子的几率还是很小，加上他们仍然在这条河的北方流域，远离大部分河生猛兽的栖息地。于是就只剩下寒冷了。
等到太阳沉落在西方的林木之后，空气中的暖意就仿佛被河水吸走了一般。雷蒙裹着那件外星袍子：它足够保暖，但没有办法同时遮住双腿和手臂。而另一个人早就牺牲了衬衫和下半条裤管，用作绷带和陷阱。他蜷缩在冰根叶上，用叶子裹住自己，但仍然不住颤抖。轮班守夜根本没有意义，几近满月的月光太过明亮，周围又寒冷刺骨，让人完全无法入眠。雷蒙考虑过上岸过夜，但他没有说出口。他的双生兄弟只会把这看做藐视，他本人也无意提出这种建议。除此之外，雷蒙明白，他们都急着和那头卓柏卡布拉之间拉开距离。雷蒙不知道一头卓柏卡布拉的活动范围有多大，他的脑海里没来由地冒出了“五十公里”这个数字。等到早晨再靠岸应该会更安全，不过更保险的办法是把筏子紧靠西面的河岸行驶。
“嘿，大卫。”另一个人开口道。雷蒙眨眨眼睛，恢复了清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睡着了。
“什么事？”他咳嗽起来，心里暗暗祈祷自己不是感冒了。他的运气可一向不怎么好。
“你去过地亚哥镇吧？”那个人问。
雷蒙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对方。他的双生兄弟已经坐了起来，双腿收并在胸前。他的眉头深深蹙起，显得既粗野又不快，显然已经盯着雷蒙看了好一会儿。
“去过没多久，”他说，“怎么了？”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去地亚哥镇是做什么的？”
“大部分是生意上的事，”雷蒙说，“你也许是在总督府附近见过我。你去过那儿吗？”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对方也如他所料地耸了耸肩。雷蒙有种回以耸肩的冲动——这是种本能，是他身体最熟悉的动作。他好不容易才以摇头微笑代替。“还有个酒吧我去过几次，”雷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这个，“埃尔雷伊，就在这条河的下游。你去过吗？”
“没，”对方粗声答道，“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哈，”雷蒙说，“也许我记错了酒吧的名字。那间酒吧的地板是木制的，老板似乎是叫麦克或者米克之类的名字。我在酒吧后巷呕吐过，还记得。那儿的LED灯会变色。”
“我没听过那种地方。也许你把别的镇子的酒吧记混了。”
那人的语气明确表示出了“谈话到此结束”的意思，不过以免雷蒙没有听懂暗示，他的双生兄弟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雷蒙允许自己笑了笑，又耸了耸肩。他对于那个人选择撒谎一点也不惊讶。如果他在荒郊野外碰到个陌生人，肯定也会回避这个话题，用这个法子阻止对话继续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也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悔意。那段失落的记忆——他的大脑不断回顾的那个地方，就像舌头总是会去舔舐牙齿缺失的位置——就是那场打斗之前的事。他杀死那个欧罗巴人的场景历历在目。但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他记得有一台老虎机，还有个女人坐在那个欧罗巴星人身边，头发做过拉直，看起来像是个亚洲人。他知道她去那儿不是因为她认识或者喜欢那个人：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某种工作什么的。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还记得她的笑声——紧张、短促而又惊恐。
他要怎样跟马奈克解释，有时候笑并不是觉得有趣？那个外星人根本不明白，人们做同一件事既可以因为好笑，也可以因为害怕。比如为了求助。
雷蒙抓住这个念头不放，试图循着它找到更加可靠的回忆，但后者却总是若即若离。他的双生兄弟记得，但雷蒙没有理由开口询问。
黎明过后，他们才开始重新交谈。雷蒙和他的双生兄弟都同意让木筏靠向西侧河岸，直到看到一片比较茂盛的竹藤为止。他们本可以用足够厚实的材料加上泥土和沙子打造安全的落脚点，不过用藤条做棚屋要简单些。而且根据星辰的位置来判断，如果他们继续往南，竹藤恐怕会开始稀少。
在上午九十点钟，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地点，然后雷蒙划着木筏缓缓靠岸。木筏和岸边的冲击让他的双生兄弟有些立足不稳，但木筏本身平安无事。为防万一，雷蒙把每一捆藤条浮筒都确认了一遍，绳结全都系得牢牢的。
于是直到中午之前，那个人负责削砍竹藤，而雷蒙则要去寻找食物。如果有手枪的话应该会容易很多，不过他还是找到了好几只糖甲虫，又用陷阱成功地捕获了三只泥浆色的肥胖生物，看起来像是小龙虾和鳗鱼的混种。他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但经验告诉他，有毒的动物大多颜色鲜艳，因此这些鳗鱼似的东西应该可以食用。不过他还是拿给对方先试试的好。
等他回到自己的双生兄弟那边，发现后者正蹲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他拿着那把军用小刀，刀身被竹藤的汁液染成了粉红色：不像血，反倒更像樱桃汁。岸上的竹藤没有雷蒙想象的那么多。雷蒙大声清了清喉咙，以便盖过水流的声音，那个人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盯着雷蒙看了片刻，而后抬起下巴算是打招呼。
“嘿，”雷蒙说，“我弄到了这些，或许味道不坏。你见过这东西吗？”
他的兄弟看向他手里那种鳗鱼似的东西。
“没见过，”对方说，“不过反正它们都死了，我们拿来烧烧看？”
“好，”雷蒙说，“你还好吧，伙计？你好像很累。”
“昨晚没睡着，”他的双生兄弟吐了口唾沫，“前些天他妈的一直在逃命，之前我的手还他妈的受了伤。”
“也许我们应该待上一整天，”雷蒙说着，丢下那种鳗鱼似的生物，伸手去接军用小刀，“你明白的，好好休息一下。让我们恢复力气。”
“胡说八道。”他的双生兄弟说，目光转向雷蒙伸出的手。
“我可没法只靠指甲给它们开膛破肚。”雷蒙说。他的双生兄弟耸了耸肩，将小刀高高抛起，再捏住刀刃，将刀柄递给雷蒙。毫无疑问，他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另一个雷蒙的身手并没有退步。
给这东西去除内脏倒是相当简单。雷蒙把所有看起来不像肌肉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理论上那些奇怪的消化酶或者毒囊之类的东西不太可能在肌肉组织里。他把这东西串在棍子上，放在火上烤，期间飘出来的味道就像烤牛肉和热泥浆一样。至于那些糖甲虫，他从背包里拿出锡制的水杯，把它们丢进去煮。另一个男人坐在河岸边，远眺着明亮的水面，目光空洞。雷蒙决定还是由自己先品尝这种鳗鱼似的东西。他切下一块肉，放到舌头上，又吐了出来，然后把烤肉杆上剩下的东西直接丢进了河里。
“糖甲虫，”他说，“我们还有糖甲虫。”
另一个男人抬头望着他，手放在双眼上方遮挡光线。
“他们来了。”他的双生兄弟说。
“谁来了？”雷蒙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雷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立刻知道了答案。那幕景色就像乘着高空的热气流翱翔的雄鹰。巨大的黑色飞船来了。
银色恩耶人已经回到了圣保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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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太阳沉落在西方的林木之后，空气中的暖意就仿佛被河水吸走了一般。雷蒙裹着那件外星袍子：它足够保暖，但没有办法同时遮住双腿和手臂。而另一个人早就牺牲了衬衫和下半条裤管，用作绷带和陷阱。他蜷缩在冰根叶上，用叶子裹住自己，但仍然不住颤抖。轮班守夜根本没有意义，几近满月的月光太过明亮，周围又寒冷刺骨，让人完全无法入眠。雷蒙考虑过上岸过夜，但他没有说出口。他的双生兄弟只会把这看做藐视，他本人也无意提出这种建议。除此之外，雷蒙明白，他们都急着和那头卓柏卡布拉之间拉开距离。雷蒙不知道一头卓柏卡布拉的活动范围有多大，他的脑海里没来由地冒出了“五十公里”这个数字。等到早晨再靠岸应该会更安全，不过更保险的办法是把筏子紧靠西面的河岸行驶。
“嘿，大卫。”另一个人开口道。雷蒙眨眨眼睛，恢复了清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睡着了。
“什么事？”他咳嗽起来，心里暗暗祈祷自己不是感冒了。他的运气可一向不怎么好。
“你去过地亚哥镇吧？”那个人问。
雷蒙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对方。他的双生兄弟已经坐了起来，双腿收并在胸前。他的眉头深深蹙起，显得既粗野又不快，显然已经盯着雷蒙看了好一会儿。
“去过没多久，”他说，“怎么了？”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去地亚哥镇是做什么的？”
“大部分是生意上的事，”雷蒙说，“你也许是在总督府附近见过我。你去过那儿吗？”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对方也如他所料地耸了耸肩。雷蒙有种回以耸肩的冲动——这是种本能，是他身体最熟悉的动作。他好不容易才以摇头微笑代替。“还有个酒吧我去过几次，”雷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这个，“埃尔雷伊，就在这条河的下游。你去过吗？”
“没，”对方粗声答道，“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哈，”雷蒙说，“也许我记错了酒吧的名字。那间酒吧的地板是木制的，老板似乎是叫麦克或者米克之类的名字。我在酒吧后巷呕吐过，还记得。那儿的LED灯会变色。”
“我没听过那种地方。也许你把别的镇子的酒吧记混了。”
那人的语气明确表示出了“谈话到此结束”的意思，不过以免雷蒙没有听懂暗示，他的双生兄弟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雷蒙允许自己笑了笑，又耸了耸肩。他对于那个人选择撒谎一点也不惊讶。如果他在荒郊野外碰到个陌生人，肯定也会回避这个话题，用这个法子阻止对话继续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也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悔意。那段失落的记忆——他的大脑不断回顾的那个地方，就像舌头总是会去舔舐牙齿缺失的位置——就是那场打斗之前的事。他杀死那个欧罗巴人的场景历历在目。但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他记得有一台老虎机，还有个女人坐在那个欧罗巴星人身边，头发做过拉直，看起来像是个亚洲人。他知道她去那儿不是因为她认识或者喜欢那个人：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某种工作什么的。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还记得她的笑声——紧张、短促而又惊恐。
他要怎样跟马奈克解释，有时候笑并不是觉得有趣？那个外星人根本不明白，人们做同一件事既可以因为好笑，也可以因为害怕。比如为了求助。
雷蒙抓住这个念头不放，试图循着它找到更加可靠的回忆，但后者却总是若即若离。他的双生兄弟记得，但雷蒙没有理由开口询问。
黎明过后，他们才开始重新交谈。雷蒙和他的双生兄弟都同意让木筏靠向西侧河岸，直到看到一片比较茂盛的竹藤为止。他们本可以用足够厚实的材料加上泥土和沙子打造安全的落脚点，不过用藤条做棚屋要简单些。而且根据星辰的位置来判断，如果他们继续往南，竹藤恐怕会开始稀少。
在上午九十点钟，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地点，然后雷蒙划着木筏缓缓靠岸。木筏和岸边的冲击让他的双生兄弟有些立足不稳，但木筏本身平安无事。为防万一，雷蒙把每一捆藤条浮筒都确认了一遍，绳结全都系得牢牢的。
于是直到中午之前，那个人负责削砍竹藤，而雷蒙则要去寻找食物。如果有手枪的话应该会容易很多，不过他还是找到了好几只糖甲虫，又用陷阱成功地捕获了三只泥浆色的肥胖生物，看起来像是小龙虾和鳗鱼的混种。他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但经验告诉他，有毒的动物大多颜色鲜艳，因此这些鳗鱼似的东西应该可以食用。不过他还是拿给对方先试试的好。
等他回到自己的双生兄弟那边，发现后者正蹲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他拿着那把军用小刀，刀身被竹藤的汁液染成了粉红色：不像血，反倒更像樱桃汁。岸上的竹藤没有雷蒙想象的那么多。雷蒙大声清了清喉咙，以便盖过水流的声音，那个人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盯着雷蒙看了片刻，而后抬起下巴算是打招呼。
“嘿，”雷蒙说，“我弄到了这些，或许味道不坏。你见过这东西吗？”
他的兄弟看向他手里那种鳗鱼似的东西。
“没见过，”对方说，“不过反正它们都死了，我们拿来烧烧看？”
“好，”雷蒙说，“你还好吧，伙计？你好像很累。”
“昨晚没睡着，”他的双生兄弟吐了口唾沫，“前些天他妈的一直在逃命，之前我的手还他妈的受了伤。”
“也许我们应该待上一整天，”雷蒙说着，丢下那种鳗鱼似的生物，伸手去接军用小刀，“你明白的，好好休息一下。让我们恢复力气。”
“胡说八道。”他的双生兄弟说，目光转向雷蒙伸出的手。
“我可没法只靠指甲给它们开膛破肚。”雷蒙说。他的双生兄弟耸了耸肩，将小刀高高抛起，再捏住刀刃，将刀柄递给雷蒙。毫无疑问，他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另一个雷蒙的身手并没有退步。
给这东西去除内脏倒是相当简单。雷蒙把所有看起来不像肌肉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理论上那些奇怪的消化酶或者毒囊之类的东西不太可能在肌肉组织里。他把这东西串在棍子上，放在火上烤，期间飘出来的味道就像烤牛肉和热泥浆一样。至于那些糖甲虫，他从背包里拿出锡制的水杯，把它们丢进去煮。另一个男人坐在河岸边，远眺着明亮的水面，目光空洞。雷蒙决定还是由自己先品尝这种鳗鱼似的东西。他切下一块肉，放到舌头上，又吐了出来，然后把烤肉杆上剩下的东西直接丢进了河里。
“糖甲虫，”他说，“我们还有糖甲虫。”
另一个男人抬头望着他，手放在双眼上方遮挡光线。
“他们来了。”他的双生兄弟说。
“谁来了？”雷蒙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雷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立刻知道了答案。那幕景色就像乘着高空的热气流翱翔的雄鹰。巨大的黑色飞船来了。
银色恩耶人已经回到了圣保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