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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黑暗之中——不能动弹,无法呼吸——雷蒙发觉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格里亚戈耸肩的方式,卓柏卡布拉花车用电子合成的咆哮声,欧罗巴星人的鲜血,红光中的惨白与蓝光中的漆黑,岩屑的滋味,艾蕾娜嘴唇的味道。原本模糊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最后他集中精神,甚至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感觉到衬衫的触感。一切的一切。山里出来的那东西抓住了他,然后对他做了些什么。他被囚禁于这片广袤空寂的黑暗之中,用的方法是他无法想象,而且出于某些理由甚至不能去猜测。寂静和空旷改变了时间的本质,时间的长度不复存在。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甚至无法用辨明方向来确认自己是否神志清醒:没有了参照物,诸如“疯狂”和“方向”这样的概念也失去了意义。
周围有动静,只是轻微得让雷蒙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有东西轻轻地碰了碰他。他的皮肤上有水流过:那是来自于无形之海中的无形水流。他感到那股水流缓慢地打着转,有个坚硬的物体撞到了他的肩头,然后抵上他的背脊,或者说是他靠了上去。糖浆般的液体涌过他的身边,流经他的脸庞与身体。他觉得应该是水正在排干,不过也同样可能是他被水流冲走。水流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紊乱。一阵低沉的震颤晃动了他的身体:嗡。紧接着又是一次,这次的震动穿透了血肉和骨头:嗡,嗡。模糊的水光出现在他的上方,异常微弱,而且遥远至极。仿佛遥远苍穹间的一颗星子。而且越来越明亮。他漂浮其中的那种液体即将排干,液体的表面越来越近,仿佛他正从湖底升起,直到最后一点液体也流淌干净。
光线、空气与声音像一记重拳击中了他。
他的身体仿佛平底煎锅上的鱼那样抽搐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他像癫痫病患者一样弓起身子——用脑袋和脚跟支撑起全身,脊椎弯曲得像一张弓。某个他看不到的东西把他翻过来,他感觉到有根针刺进了他的脊椎底部。他开始剧烈地呕吐——琥珀色的黏稠液体从嘴巴和鼻腔中喷涌而出。然后又是一阵令人痛苦的痉挛,让他再次吐了不少,仿佛他的胃里塞满了这些东西。
我会活下去,雷蒙对自己说。这不比吃太多麝香葡萄更糟。我可以挺过去……
另一根长长的针刺进了他的脖子。刺穿之处仿佛有一团冰冷的火焰:他感觉唾液般的分泌物顺着身侧流下,然后是热量,仿佛有人把开水倒进了他的身体。
你对我做了什么?雷蒙想要大喊。你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
伴随着仿佛货车撞上墙壁的冲击力,他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颤抖,他开始呼吸了。
他吸气的感觉就像吸进了一块锋利的玻璃,心脏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整个世界都变得血红。痛苦驱走了一切念头和所有感觉,随后缓缓消退。
另一波痛楚袭来。吐空了胃里的一切,等咳嗽停止时,他就会在痛苦和羞耻中哭泣。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个小时,但每次抽搐之间的平静越来越久,仿佛有些许力量渐渐回到了他的四肢里。他的心脏也不再像网中的鸟儿那样扑腾了。他试探性地坐了起来。
他全身赤裸,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顶多十英尺见方的金属水箱底部。这就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午夜汪洋!水箱的墙壁太高,看不到另一端的样子,而头顶的灯光——蓝白色的刺眼灯光——太过明亮,让他没法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试图站起身,但肌肉却疲乏无力。周围寒冷刺骨。他靠回水箱底部的金属板,发起抖来,牙齿也开始打颤。他试着抬起手臂,但头脑的命令传达到身体的时候却非常缓慢,抬起的胳膊也颤颤巍巍。一股他无法辨认的强烈气息充斥于他的鼻孔。
有个像是蛇的东西从水箱边冒出头来——它有强壮男人的手臂那么粗,颜色死灰,像不新鲜的肉,遍布蚯蚓一样的环状纹路。它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脉动。雷蒙看到它犹疑了片刻,仿佛在打量他,而后径直朝他滑来。它本该是脑袋的部位分成三条细长的触须。这条灰蛇挤开雷蒙笨拙地挡在身前的胳膊,缠住了他的肩膀。雷蒙挣扎着,但他的力量早已用尽,而那条蛇的缠绕冰冷无情,仿佛死亡。又一条蛇滑了下来,将躯体缠裹在他的腰间。
群蛇缓缓地将他拉出了水箱。他想要尖叫,但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咳嗽。现在他被悬空抬起,上方仿佛是洞窟的高大穹顶,充满了噪音、光线、动作和奇异的形体。因为没有参照物,洞穴里充斥着雷蒙无法描述的景象。他的鼻子和嘴巴充满了苦涩辛辣的气味,像是甲醛之类的东西。
蛇样的触手将他放到了洞穴内壁旁的一座平台上,平台的表面坚实却柔软,感觉就像躺在一条巨大的黑色舌头上。它们放开他的那一刻,他便瘫倒下去:他的双腿已经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了。他一边等待自己的双手和双膝恢复知觉,一边紧盯着那亮得可怕的灯光,像一只困兽般地喘息着,突然渴望起自己刚刚离开的那片无始无终的黑暗来。
在这里,墙壁和地面的角落也很昏暗。模糊不清的形体在阴影里笨重地移动,随着它们的靠近,光线补充了形体的细节,让它们有了生气,但雷蒙仍然辨认不出它们。他的头脑不断努力,想把那些形体转化成他所熟悉的人类外观,可——令他恐惧的是——那些形体始终没有变化。它们太高大了,身体的形状也不对劲,双眼还闪烁着橘色的光。
一根悬空的触手末端冒出一根针来,飞快地刺进了雷蒙的手臂,快得让他甚至来不及躲开或者抗议。又一股热量伴随着刺痛流遍他的全身,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力气。它给他注射了什么?葡萄糖?维生素?也许里面还含有镇静剂成分;他的头脑变得非常清醒,他警觉起来,也不那么害怕了。他跪坐起来,一只手本能地遮住了自己的私处。
那些形体在距他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共三个,其中一个比另外两个更高大些。雷蒙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些,他暗自把他们想象成穿着奇异怪物装束的人类,而且不断寻找着伪装上的破绽。
但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它们并不是穿着戏服的人类。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他们是外星人,但并非他所了解的种族。雷蒙曾经搭银色恩耶的巨型飞船进行星际航行,也曾在阿卡普尔科星的小巷里看到过三只全身长毛、还有六条腿的赫泽伊兽,看起来有点像猫,又有点像毛毛虫。至于图录人,他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仅仅是这样也让他汗毛直竖。这些外星人并不是图录人,不是恩耶人,也不是席安人,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强大种族。它们来自他所不知道的那部分宇宙。它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有上百句疑问、谴责和辩解在他的脑海中纠结挣扎。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拜托,别杀我。
至少它们像人类那样有两条腿,不是蜘蛛、章鱼那种长着眼睛的肉球,虽然它们关节上的某些细节古怪到令人不安。那三个家伙的身高从六英尺半到七英尺不等,最矮的那个也比雷蒙要高得多。它们的躯干呈圆柱状,看起来臀部、腰部与肩膀的宽度完全一致,而且每一位都超过三百磅重,尽管他对它们的最初印象是优雅而又柔软。它们的皮肤光滑闪亮,颜色却各不相同:其中一个蓝色和金色相间,第二个是浅琥珀色,最高大的那个皮肤是淡黄色的,全身覆盖着银黑相间的怪异旋涡纹路。
它们都系着宽大的腰带,上面挂着金属和玻璃做的物件,还有用某种灰白色且没有光泽的材料制成,像是套索的莫可名状之物。它们的手臂长得不成比例,手掌巨大,手指——三只手指、两只拇指——纤细修长到不协调的地步。它们的头部嵌在双肩之间的凹陷里,略微向前伸出,脖子又粗又短,显得十分好斗,就像鳄龟。它们的头发(或是羽毛)随意地垂向脑后。它们的双肩、颈背和脊柱顶端有翎羽突出,形成一圈又粗又硬的颈毛。它们的头部接近三角形,顶部扁平,但颅骨底部向外凸出,下巴部位细到尖利的地步。它们的每一张面孔都像是来自噩梦:橡胶似的黑色鼻口部位有着蓝色与橙色相间的条纹,轻颤地嗅着什么,嘴巴仿佛刚刚撕开的创口,非常宽,没有嘴唇,圆睁的小眼睛分布在鼻子两侧,只是位置低过了头。双眼是橘色的,炽热而又毫无特色得如同熔化的大理石。
而且盯着他。
它们像盯着一只小虫一样盯着他,这让他的心里腾起怒火。他站起身回瞪它们,虽然有些站立不稳,但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它们看出来。雷蒙·埃斯佩霍决不向任何人下跪!更别提对这些丑陋而又违反常理的怪物了!
“你们谁来,”他声音嘶哑地开口,然后清了清嗓子,续道,“你们谁他妈的负责赔我的货机?”
外星人没有回应他。最大的那一个伸出关节奇特的手臂——这个动作让雷蒙想起了和缓的洋流下轻轻摆动的海草。雷蒙皱起眉,看着那个外星人朝他勾了一下应该是手指的东西,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那东西顿了顿,然后又重复了一次。这动作看起来很蠢,仿佛在生搬硬套自己学来的东西,又或许它们的文明中有相似的动作,但是他无法理解。他们的身体里突然传来低沉的闷响:仿佛有个山一样巨大的心脏跳动了两次,然后又归于寂静。雷蒙打量着它。然后那外星人又重复着勾手指的动作。
“你想让我靠近点儿?”雷蒙问。那个大家伙的鼻口部位抽动了一下,头上的翎毛竖起来又塌下去。它又做了一次那个奇怪的动作。雷蒙突然想起一个从吉吉亚科星来圣保罗的记者,他唯一会说的西班牙语就是“gracias”注释1。这个外星人也一样——无论怎样的情况下,它只会重复这个“万能的”手势。
外星人转过身,用有异常人的优雅迈出几步,然后扭过身体,又对雷蒙重复了那个手势,跟我来。另外两个外星人仿佛石头一般静默不动,除了不停地抽动鼻子。
“我被外星人俘虏了,被蠢得无法交流的外星人俘虏了。”雷蒙愤怒而又虚张声势地说,“嘿,你,伙计。为什么我他妈的要跟着你啊?说个理由给我听听。”
那个外星人没有动。雷蒙唾了一口,但口水很快就消失在脚下那黑舌头一样的平台上,似乎在啜饮般的滋滋声里被吸收掉了……雷蒙一脸嫌恶地摇了摇头,但事实上,他除了跟上去以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他走得很慢,脚踩在那潮湿得令人不安、柔软光滑的地面上,仿佛每踩一步都会下陷似的,他警惕地四顾,思索着要不要试图逃跑。可逃到哪里去呢?那个外星人的腰间悬挂的那些东西里一定有武器……
前方是一扇嵌在石壁上的门,那个外星人走了进去,转身对他重复那个手势。
雷蒙努力摆出衣冠楚楚——虽然他实际上一丝不挂——的架势,跟着外星人走进黑暗之中。另外两只怪物也随即跟了上来。
 
  1. 西班牙语“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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