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的喉咙深处有个味道酸涩刺激的东西在翻滚搅动。我干呕起来,喘着粗气,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重力将我拉向前方。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医疗床、一只浅容器,里面探出一条绿黑相间、微微颤动、仿佛有脉搏的卷须,一直伸进我的喉咙里;这时,容器里又探出一条卷须,迫使我闭上眼睛,然后我听到它“咕噜咕噜”地缩回容器里。有人给我擦了嘴,帮我翻了身,让我躺下。仍然喘着粗气的我再次睁开眼睛。
只见一位医生站在我躺着的床边,手里抓着我刚才吐出来的那个绿黑相间的东西,她盯着它,皱起眉头。“看起来不错,”她说,然后把它扔回容器里,“你会感觉不舒服,公民,我理解。”她说,显然是对我说的,“你的喉咙会疼上几分钟。你……”
“我……”我想说话,但不得不再次干呕起来。
“你现在不会想要说话的,”医生说,这时有人——可能是另一位医生——又帮我翻了个身,“你差点就完了。那个送你过来的飞行员及时救了你,但她的船上只有一个最基本的急救包。”是那个愚蠢顽固的飞行舱驾驶员。一定是她。她不知道我并非人类,不知道救我也毫无意义。“她在无线电里说,她无法立刻送你过来,”医生继续道,“我们开始还担心会延误急救,但她给你用的肺部治疗药剂的效果不错,让你一路上撑了过来,现在你的体征读数很不错。不过,虽然只有非常轻微的脑损伤,但你不会马上觉得舒服起来的。”
起初我觉得医生的话很好笑,但恶心的感觉再次袭来。为了不被医生反过来嘲笑,我只好强忍呕吐的冲动。我紧闭着眼睛,尽量安静地躺着,直到有人又帮我翻了个身,再次扶我躺下。假如我睁开眼睛,一定会不由自主地问她们问题的。
“再过十分钟,她就可以喝茶了,”医生对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说,“现在不能吃固体食物,接下来的五分钟,别和她说话。”
“好的,医生。”斯瓦尔顿的声音响起。我睁开眼,转过头去,斯瓦尔顿站在我床边。“别说话,”她对我说,“穿梭机突然泄压……”
“假如你不和她说话,”医生提醒道,“她能更容易地保持安静。”
斯瓦尔顿闭上嘴巴。但我知道突然泄压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我血液中溶解的气体会以剧烈的方式猛然析出,哪怕是在真空环境中,其剧烈程度也足以将我杀死,而气压增大——比如被拖回大气环境中——会让那些气体重新溶入我的血液。
我的肺部气压和真空之间的压差可能对我造成了伤害。氧气罐爆炸时,我一直忙于对付阿纳德尔·米亚奈,也许忘记了吸入足够的氧气。但与将我推进舱外真空中的爆炸相比,这类伤害微不足道。小小的飞行舱只配备了最简单的急救用品来处理我的伤,而且我也不敢指望那个飞行员能够在搬运我的时候小心谨慎,恐怕只是匆忙地把我塞进船舱就赶来了医院。
“很好,”医生说,“老实待着。”说完她就走了。
“我躺了多长时间了?”我问斯瓦尔顿,这次没有干呕,但我的喉咙就像医生预测的那样依旧还在疼。
“大约一个星期。”斯瓦尔顿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一个星期。“这么说,行宫安然无恙。”我说。
“是的,”斯瓦尔顿说,好像我的问题并不怎么愚蠢,值得给出一个答案,“这要感谢你。警察局和码头检查员设法封住了空间站的所有出口,没有让其他雷切领主爬上那艘穿梭机的船壳。假如你没有解决掉那些上了穿梭机的……”她比划了个手势,“两座传送门停摆了。”十二座传送门中的两座。这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对于传送门两侧的人来说都是如此,那些进了传送门还没出来的船只或许不会安全抵达目的地。“但我们这一方赢了,这是好事。”
我们这一方。“我没有选边站队。”我说。
斯瓦尔顿从身后的什么地方端出一碗茶,踢了我的床下面一脚。床头微微倾斜,她把茶碗送到我嘴边,我谨慎地呷了一小口。太好喝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喝第二口的时候,我说,“我知道那个白痴为什么把我送过来,但为什么医生们愿意接收我这个麻烦?”
斯瓦尔顿皱起眉头:“你认真的?”
“我总是很认真。”
“那倒是。”她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条毯子,盖在我身上,小心地遮住我没戴手套的双手。
她正要回答我的问题,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走进这个小房间:“医生说你醒了。”
“为什么?”看到她疑惑不解的表情,我问,“我为什么会醒过来?我为什么没死?”
“你想死吗?”斯卡伊阿特问,仍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斯瓦尔顿又给我端来茶,我喝了一口,比刚才喝得都多,“不,我不想死,但想要复活辅助部队应该是一项十分复杂的工作。”而且,把我送回来很残忍,因为雷切领主会下令摧毁我。
“我不认为这里的人觉得你是辅助部队。”斯卡伊阿特说。
我看着她,她似乎没在开玩笑。
“斯卡伊阿特·奥尔。”我语调平静地说。
“布瑞克,”没等我说下去,斯瓦尔顿就急忙开口了,“医生说让你老实躺着,来,再喝点茶。”
为什么斯瓦尔顿和斯卡伊阿特会在这里?“你把奥恩上尉的妹妹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我提出要成为她的赞助人,她没同意。她知道她姐姐十分看重我,但她不了解我,不需要我的协助,非常顽固。我一直尽自己所能地远距离关注着她。”
“那么你是达奥斯·赛特的赞助人吗?”
“我知道你是为了奥恩才问的,”斯卡伊阿特说,“但你不会直接挑明,这无可厚非。她离开之前,我本来有许多想对她说而且应该对她说的话。你虽然是辅助部队,并非人类,只是一件工具,但与我们的行为相比,你比我更爱她。”
与我们的行为相比。就像被扇了一巴掌。“不,”我说,幸好我是辅助部队,可以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话,“你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我是杀死她的刽子手。”沉默。“雷切领主怀疑你的忠诚,怀疑奥尔家族,想让奥恩上尉监视你,但被奥恩上尉拒绝了。她要求接受审讯来证明自己的忠诚。阿纳德尔·米亚奈当然不希望审讯,于是她命令我枪毙了奥恩上尉。”
三秒钟的静默。斯瓦尔顿一动不动地站着。斯卡伊阿特·奥尔说:“你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有选择,但我不认为我有。无论如何,杀死奥恩上尉之后,我接下来做的事就是射杀阿纳德尔·米亚奈,这就是为什么——”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她炸掉我的热盾。斯卡伊阿特·奥尔,我没有资格生你的气。”我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你完全有资格生我的气,”斯卡伊阿特说,“要是你刚来这里时我就知道这一切,我绝对不会那样对你。”
“要是我有翅膀,我还能当飞行舱呢。”我说。“要是”和“本应该”之类的词事后说说可以,然而于事无补。“告诉那个暴君,”我用了奥斯语的“暴君”一词,“等我能下床了就去找她。斯瓦尔顿,把我的衣服拿来。”
原来,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其实是来看望达奥斯·赛特的。在看守米亚奈的分身时,她遭遇雷切领主剧烈的反抗,受了重伤。我慢慢穿过走廊,两旁匆忙搭建的临时床铺上躺着不少贴着治疗药剂的伤员,还有的躺在治疗舱里,等待医生前来处理。达奥斯·赛特躺在一个病房的床上,还在昏迷之中,看上去比平时年轻瘦弱了不少。“她会没事的吧?”我问斯瓦尔顿。因为我走路的速度太慢,斯卡伊阿特没有等我,已经先回码头了。
“会的,”一个医生在我身后回答,“你不应该离开病床的。”
她说得对。我连穿衣服都要斯瓦尔顿帮忙。穿好之后累得浑身发抖,我完全是依靠极大的决心和毅力才能穿过走廊来到这里的,而现在我觉得连回头看看这位医生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刚刚长出了一对新的肺叶,”医生说,“还有别的组织。这几天你都不应该到处乱走。”达奥斯·赛特的呼吸轻浅规律,看上去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奥斯的小女孩。
“你需要空间救治伤员,”我说,“你可以等不那么忙的时候再给我治疗的。”
“雷切领主说她需要你,公民。她希望尽快见到你。”医生说,语气似乎有点愤愤不平。医生们对待伤患肯定要区分轻重缓急,所以当我说她需要空间时,她根本没有反驳。
“你应该回床上去。”斯瓦尔顿说。顽固的斯瓦尔顿,如果没有她,我早就完了。
“不。”我说。
“她不愿意。”斯瓦尔顿歉意地对医生说。
“我看到了。”
“那我们回房间吧,”斯瓦尔顿极为耐心和冷静地说,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是在和我说话,“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可以等你准备好了再去找雷切领主。”
“不,”我重复道,“我们现在就去。”
在斯瓦尔顿的搀扶下,我走出医院,上了空间站的电梯,穿过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然后来到一个极为开阔的空间。地上全都是彩色的玻璃碎片,踩在脚下吱吱作响。
“混乱波及了神庙。”我还没问,斯瓦尔顿就回答了。
我现在站的地方正是主广场。这些碎玻璃就是神庙悼念室里的祭品被打碎后留下的。广场上的人很少,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玻璃堆里翻拣,我猜可能是想挑出大块的来回收利用;此外还有一些穿浅棕色制服的警察在巡逻。
“通信在一天之内恢复了,”斯瓦尔顿说,领着我绕过玻璃堆,朝行宫用地走去,“然后人们开始猜测发生了什么事,选边站队,后来却发现自己不得不支持现在获胜的这一方。我们曾经担心军舰会互相攻击,但只有两艘军舰支持失败的那一方,它们逃进了传送门,离开了本星系。”
“有公民伤亡吗?”我问。
“总会有的。”我们走过最后几米绿草覆盖的主广场用地,进入行宫用地。一个官员站在门口,制服夹克满是灰尘,一只袖口上沾着污渍。“一号门。”她说,几乎没怎么看我们,听起来很疲惫。
一号门通向一片草坪,草坪三面环绕着小山丘和树木,上方的蓝天上飘着珍珠白色的云,余下的那一面靠着一道米色的墙壁,墙根的草被拔光了。我前方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把朴素的绿色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虽然这把椅子并非为我而设,但我不在乎,“我得坐下。”我说。
“好的。”斯瓦尔顿说,她扶着我走过去,帮助我坐下,我闭上眼睛打算休息片刻。
我听到一个小孩在瓮声瓮气地高声说话。“普利斯戈尔人在加赛德事件发生之前找到了我,”孩子说,“她们派来的翻译是在她们掠夺的人类舰船上长大的,但这些舰船上的人类小孩被普利斯戈尔人养大,接受过她们的教育,所以我跟她们谈话可能和跟外星人谈话差不多。现在她们好多了,但依然让人觉得不安。”
“请大人原谅,”斯瓦尔顿说,“但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拒绝她们呢?”
“那时候我已经打算毁灭她们了,”那个“小孩”——阿纳德尔·米亚奈——说,“我在征集调配各种可能需要的战争资源,我以为她们或许是听说了我要开战的打算,觉得害怕了,于是来示弱求和。”雷切领主苦笑道,语气中带着懊悔,这种话用小孩子的声音说出来显得很奇怪,因为她早已不再年轻了。
我睁开眼,看到斯瓦尔顿跪在我的椅子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盘着腿坐在我面前的草坪上,穿了一身黑,一只手里拿着块点心,我随身行李中的东西散放在她周围。“你醒了。”她说。
“你把糖霜掉到我的神像上了。”我控诉道。
“它们很美。”她拿起比较小的那块黄金圆饼,打开机关,镶嵌宝石的釉面神像弹了出来,第三只手拿着的小刀在人造阳光的照耀下光彩闪烁。“这是你,对不对?”
“是的。”
“伊特兰-特拉奇!你就是在那里找到那把枪的?”
“不。我在那里得到了我的钱。”
阿纳德尔·米亚奈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们让你带着那么多钱离开?”
“有个特拉奇人欠我人情。”
“一定是个很大的人情。”
“是的。”
“她们真的会用活人祭祀吗?还是说,”她指了指神像手里的人头,“这只是个隐喻?”
“这很复杂。”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斯瓦尔顿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
“医生说你想见我。”
五岁的阿纳德尔·米亚奈哈哈大笑,“没错。”
“既然如此,”我说,“滚回去操你自己吧。”她拥有那么多分身,的确能做到这一点。
“你的愤怒有一半是为了自己。”她吞下最后一口点心,蹭了蹭两只戴着手套的小手,手套上的点心屑和糖霜全都落到了草地上。“但你的愤怒相当巨大,哪怕只发泄出一半,也非常具有毁灭性。”
“我本可以比这愤怒十倍。”我说,“但假如我没有武器,再生气也没用。”
她瘪了瘪嘴,挤出半个微笑。“与你相反,我可不是依靠积累武器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你只会不择手段地毁掉你的敌人的武器,”我说,“你亲口对我说过。还有,我对你已经没用了。”
“我是正确的那个米亚奈,”孩子说,“假如你喜欢,我可以为你唱歌,但我不知道这副嗓子会不会唱出好听的歌。现在我方获胜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其他星系,我只是还没有收到其他行省的回复而已。我需要你站在我这一边。”
我试着坐直了一点。“谁站在谁那边并不重要,谁赢了也不重要,因为获胜的人总会是你的分身,是你自己,什么都不会改变。”
“你这样说说当然很容易,”五岁的阿纳德尔·米亚奈说,“或许就某些方面而言你是对的:许多事情并没有真的改变,无论哪一方的我获胜,许多事情可能还会保持原样。但是,告诉我,你认为假如当年登上正义托伦号的是另一个我,奥恩上尉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对此我没有答案。
“假如你拥有了权力、金钱和人脉,一点分歧并不会改变什么;假如你决定在不远的将来去送死,分歧与差异对你的影响同样不大——我猜现在你正处于这种情况。而对于那些没有金钱和权力,又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而言,哪怕是一点很小的事都十分重要,生与死对她们来说反而没有什么区别了。”
“你竟然如此关心那些不重要和没有权力的人,”我说,“我敢肯定,你经常因为担心她们而整夜睡不着觉。你的心一定在流血。”
“不要自以为看懂了我,”阿纳德尔·米亚奈说,“你已经毫无疑虑地为我服务了两千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几乎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好。我当然在乎那些人,但在乎的方式比你的更抽象,至少现在是如此。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说得对,我无法除掉我自己,但我可以将与我为敌的分身视作一种提醒——我必须武装自己的良知,让它保持独立。”
“上一次有人试图成为你的良知,”我说,我想起了伊姆和那个抗命的士兵,“结果她死了。”
“你是说伊姆那件事,仁慈萨尔斯号上的那个士兵,”孩子说,她咧嘴笑着,仿佛那是一段愉快的回忆,“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从来没遇到过那样的挫折:她临死时诅咒了我,又把毒药当成烧酒扔还给我。”
毒药。“你没枪毙她?”我问。
“枪击会造成很大的创口,搞得惨不忍睹,”孩子说,仍然在笑,“这倒提醒了我,”她抬起胳膊,挥了挥戴着手套的小手,一个盒子凭空出现在草地上。“公民斯瓦尔顿。”
斯瓦尔顿弯腰拿起盒子。
“我很清楚,”米亚奈说,“你说自己的愤怒必须被武装并非一句隐喻,当我说我的良知必须被武装的时候,这也并非隐喻,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做任何无知的傻事,我需要给你解释一下这东西的原理。”
“你知道它的原理是什么吗?”我问,但她应该几千年前就接触到这种枪了,有充分的时间研究它。
“了如指掌,”阿纳德尔·米亚奈苦笑道,“你知道,子弹之所以会杀人,是因为枪赋予了它大量的动能,子弹击中了某样东西,就会把接收到的动能传递出去。”我没回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加赛德枪里面的子弹,”五岁的米亚奈继续道,“并非真正的子弹,它是……一种装备,在上膛之前处于休眠状态,无论子弹出膛时枪体赋予了它多少动量,击中目标后,它都会设法在目标上穿出一个深度一点一一米的弹孔,然后停止移动。”
“停止移动。”我惊讶地说。
“一点一一米?”跪在我旁边的斯瓦尔顿疑惑不解地问。
米亚奈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外星人的度量标准和我们的不一样,我猜。理论上讲,你就算把这种子弹轻轻地放到某样东西上,它也会在上面穿出一个洞来,但你只能把它们放进这种枪里使用。据我所知,宇宙中没有这种子弹打不穿的东西。”
“它的能量从哪里来?”我依然十分震惊,难怪我一枪就能打穿氧气罐,“肯定是有来源的吧。”
“我不知道,”米亚奈说,“接下来你还想问子弹是如何知道它需要多少能量的吧?或者用它打空气和打固体实物效果有什么区别?这些我都不知道,这就是我和普利斯戈尔人签订协约的原因,也是我急于履行协约条款的原因。”
“还有急于毁掉它们的原因。”我说,我猜这也是另外一个阿纳德尔的热切愿望。
“我无法通过设定合理的目标来实现我的目的,”阿纳德尔·米亚奈说,“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还没反应,她就继续道:“我可以强迫你保持沉默,但我不会这么做。你显然是这里面比较重要的一环,干扰你的行动是不合适的。”
“没想到你也会迷信。”我说。
“我觉得这并非迷信,而且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这里只剩下我的少数分身——数量少到需要对具体数字保密。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没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
“仁慈卡尔号需要一位舰长,还有上尉军官。你可以选择自己满意的人来担任。”米亚奈告诉我。
“我没法当舰长,我不是公民,连人类都不是。”我说。
“假如我说你是,你就是。”她说。
“你问问斯瓦尔顿愿不愿意当舰长吧,”我说,刚才斯瓦尔顿把那个盒子放在我腿上,继续安静地跪在椅子边,“或者斯卡伊阿特。”
“你去哪里斯瓦尔顿就去哪里,”雷切领主说,“你醒过来之前,她已经对我挑明了。”
“那就问问斯卡伊阿特。”
“她已经表示让我滚蛋了。”
“真是巧合。”
“而且我也不需要她,真的,”米亚奈站起来,个子只到坐着的我眼睛那么高,“医生说你至少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康复。我可以多给你几天来熟悉仁慈卡尔号,带上你所需要的任何装备和供给。如果你现在能够答应我的要求,任命斯瓦尔顿出任高级上尉,请她打理一切的话,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但这些都随你的意思办,我不强求。”她拂掉腿上沾的草叶和泥土。“等你准备好了,我需要你尽快赶到艾斯奥克空间站——经过两个传送门就是。”斯卡伊阿特说过,奥恩上尉的妹妹就住在两个传送门之外的地方。“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问。她现在也许已经批准我成为公民,但也随时可以剥夺我的身份。“除了死,我是说。”
她含糊地摆摆手,“我们都会死,但现在不是讨论哲学的时候,我们都有马上要做的事。”然后她离开了。
斯瓦尔顿收拾好我的东西,重新打包,扶着我站起来,走出行宫,我们来到主广场,她才开口道:“那是一艘舰,仁慈级战舰。”
我睡了很久,直到主广场上的碎玻璃已经清理掉了。路人也多了不少,但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憔悴,似乎很容易受到惊吓,说话时刻意压低声音。尽管聚了不少人,偌大的广场还是很安静,我转过头看着斯瓦尔顿,挑起眉毛:“你是舰长,如果你想要这把枪,就拿走吧。”
“不,”斯瓦尔顿说,我们来到一条长椅前,她扶着我坐下,“假如我还是舰长,她们必须支付我一千年来拖欠的工资,自从一千年前她们宣布我已经死亡开始,我就离开了军队。如果回去的话,我必须从头再来。”她迟疑了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下。“而且,当我爬出那个救生舱的时候,我觉得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辜负了我。”我皱起眉头,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这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这就是我的感受。我也辜负了自己,但你没有,你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也不需要我的回应。
“仁慈卡尔号不需要舰长,”沉默了四秒钟之后,我说,“它可能不想要舰长。”
“你可以拒绝领主对你的任命。”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会拒绝的。”
斯瓦尔顿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与我争辩,但最后放弃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以去神庙占卜一下。”
我很怀疑神庙里供奉的神祇会看得起我这个外国人,认为我是虔诚的信徒;而且她们可能也会像那些极为正统的雷切人那样,不认为扔出一把占卜圆饼就可以得到问题的答案,并且能够说服我按照占卜结果行事。于是我做了个怀疑的手势,“我真的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假如你愿意,你可以去试试,或者现在就扔点什么。”假如她身上带着什么有正反面的东西,马上就可以扔。“如果正面朝上,你就别再烦我了。给我弄点茶来。”
她好笑地“哈”了一声,说:“哦。”然后在自己的夹克口袋里翻找起来,“斯卡伊阿特让我把这个给你。”斯瓦尔顿现在叫她斯卡伊阿特了,不再是“那个姓奥尔的”。
斯瓦尔顿张开手掌,给我看里面的一块黄金圆饼,直径有两厘米,边缘印着精致的树叶图案,中间刻着一个名字:奥恩·艾尔明。
“我不觉得你会想要拿这个占卜,”斯瓦尔顿说,我没说话,她继续道,“她说,你应该收下它。”
我还在考虑该用什么语气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位警官神情警惕地走过来,语调冷漠地说:“打扰了,公民,空间站想要和你说话。那边有个控制台。”她朝旁边指了指。
“你没有植入装置吗?”斯瓦尔顿问。
“我把它们屏蔽了,空间站很可能检测不到它们。”我说。而且我没带开启植入装置的手柄,它很可能在行李里。
我必须站起来走到控制台前,说话时也要站着。“你想和我说话,空间站,我来了。”我说。阿纳德尔·米亚奈给我安排的一星期时间还真是充实。
“公民布瑞克·米亚奈。”空间站用单调的声音说。
米亚奈。我的手里依然握着奥恩上尉的纪念饰针,我看着斯瓦尔顿拖着行李走到我身后。“我现在并不想破坏你的心情,因为你心情已经够低落的了。”空间站说,好像我已经开口回应过它一样。
雷切领主说过要尊重我的独立权,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但她试图控制我的方式实在让我感到意外。
“公民布瑞克·米亚奈。”空间站重复道,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冷漠,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恶意,当它继续说下去时,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希望你离开这里。”
“真的吗?”我说,我想不出任何应该离开的理由,“为什么?”
停顿了半秒钟,空间站回答:“看看你周围!”我已经没有力气照它说的去做了,但这个祈使句也许只是一种修辞。“医生们在忙着救助伤员和濒死的公民,我这里的许多设施都被破坏了。我的居民们陷入焦虑和恐惧之中,我也在焦虑和恐惧之中,更不用说行宫用地内部的混乱情况了。而你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不是。”我说。我知道空间站的智能中枢可能和我过去还是战舰中枢的时候一样,略微有点孩子气,而且它现在的工作比我的职责要复杂紧急得多,需要照顾成千上万的公民。“就算我走了,也不会改变现状。”
“我不在乎,”空间站冷静地说,看来刚才的孩子气是我的错觉,“我建议你马上离开,趁现在还走得了,但再过几天可能就很难说了。”
空间站无法命令我离开,严格地说,它不应该这样和我说话,而且我还是个公民。“它不能逼你离开。”斯瓦尔顿说,这正是我的想法。
“但它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对斯瓦尔顿说。以一种平静而委婉的方式表达。“我们经常这样做,通常不会有人注意到。只有当她们登上别的舰船,发现那里的环境更让人觉得舒适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时,才会意识到这一点,知道智能中枢也是不好惹的。”
沉默了一秒钟,斯瓦尔顿说:“哦。”从语气听来,她一定是在拿正义托伦号和纳斯塔斯号的态度做对比。
我倾身向前,前额贴在控制台旁的墙壁上,“你说完了吗,空间站?”
“仁慈卡尔号想和你说话。”
五秒钟的沉默。我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赢取这个游戏,更不应该试着去玩它。“我现在就可以和卡尔号说话,空间站。”
“正义托伦号。”卡尔号的声音从控制台中传出。
这个名字让我吃了一惊,我用力眨了眨眼,挤掉眼眶里因为疲惫而流下的泪水,“我是伊斯克第一分队,”我说,然后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十九号分身。”
“维尔舰长被捕了,”卡尔号说,“我不知道她会接受重新教育还是会被处决,我的上尉们也被捕了。”
“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现在谁负责?”我问,斯瓦尔顿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我很想就地躺下睡一觉,什么都不做。
“阿马特第一分队一号。”卡尔号回答,一号应该是卡尔号上级别最高的士兵,也就是队长。但辅助部队不需要队长。
“那么她可以做舰长。”
“不,”卡尔号说,“她很适合做上尉,但她没有做好当舰长的准备。当然,她会尽全力去做,但她能力不够。”
“仁慈卡尔号,”我说,“如果连我都能成为舰长,你为什么不能成为自己的舰长呢?”
“这非常荒唐,”卡尔号说,它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平静,但我觉得它生气了,“我的船员需要舰长,可我只是一艘仁慈级战舰,对不对?我敢肯定,如果你提出要求,雷切领主会给你一艘巨剑级战舰——不是说巨剑级的舰长会更愿意被派到仁慈级战舰上,但我觉得那样也比没有舰长好。”
“不,战舰,不是……”
斯瓦尔顿严肃地插话道:“住嘴,战舰。”
“你不是我的船员。”卡尔号说,它似乎再也无法冷静下去了。
“目前还不是。”斯瓦尔顿说。
我开始怀疑这一幕是斯瓦尔顿和卡尔号事先串通设计好的,但斯瓦尔顿不可能残忍到让我这个伤患在控制台前站这么久。“战舰,我没法填补你的空缺,这个空缺可能再也无法填补,对不起。”同样地,我的空缺也已经无法填补了。“我没法在这里再站下去了。”
“战舰,”斯瓦尔顿严厉地说,“你的舰长还在养伤,而空间站却让她在这里站了那么长时间。”
“我已经给你们派出了穿梭机,”沉默片刻之后,卡尔号说,我觉得这是它对空间站的行为的一种抗议,“你在战舰上会感觉更舒适的,舰长。”
“我不是……”我说,但卡尔号已经收线了。
“布瑞克,”斯瓦尔顿说,把靠在墙上的我拉起来,“我们走吧。”
“去哪里?”
“你知道你在战舰上会觉得更舒服的,比这里舒服多了。”
我没说话,任凭斯瓦尔顿拽着我向前走。
“假如我们需要穿越更多的传送门,使用更多的舰船,应付补给中断的情况,你那些钱远远不够用,”斯瓦尔顿说,我看到前方有一排电梯,“不止这里,别的地方也发生了混乱,雷切帝国会乱成一团,不是吗?”她说得对,但我没有精力多想。“也许你觉得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我真的不认为你做得到。”
没错。如果我能做到,就不会来这里了,斯瓦尔顿也不会来这里。我早就把她扔在尼尔特星的雪地里了,或者一开始就不会去尼尔特星。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进去,我觉得今天电梯到来的速度似乎比往常快一点,也许空间站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赶紧离开,可电梯并没有动。“码头,空间站。”我认命般地对空间站说。除了前往卡尔号,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谁叫我天生就是要待在战舰上四处漂泊的辅助部队,就算那个暴君的提议并非发自真心?但就现在而言,她说得对,我的行动会给事态带来变化,哪怕微不足道,也许还会给奥恩上尉的妹妹带来改变,而我已经辜负过奥恩上尉一次——严重辜负。我不会再辜负她第二次。
“斯卡伊阿特会给你准备茶的。”斯瓦尔顿平静地说,电梯启动了。
我已经忘记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吃的东西了,“我觉得饿了。”
“这是个好迹象。”斯瓦尔顿说,她更加用力地抓紧我的胳膊,电梯停下来,门开了,外面是到处都竖立着神像的码头大厅。
选择一个目标,一步一步地朝着它坚定地迈进——这就是我唯一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