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初,被我从庙前水渠边赶到街上的人分成几个小群体,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见我过去像往常一样巡逻,她们这才分散开来,很快就消失在各自的房子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上城区一片安静,但即便如此,奥恩上尉还是不停地向我打听刚刚发生了什么。
奥恩上尉认定,如果在上城区加派我的分身,势必导致情况变得更糟,于是她命令我在广场附近监视人们的动向。那里是上城区和下城区相接的地方,一旦出事也好有所照应——如果同时发生多起骚乱,我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去往不同的地点。
又过了几个小时,情况看来一切正常。神庙中,雷切领主跟着伊克特大祭司默念祷词。下城区,因为我已经告诉居民们晚间最好待在家里,不要上街,所以街上既没有平时常有的说话的声音,也没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邻居家的一楼自娱自乐。天黑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待在自家的二楼,有的压低了声音说话,有的探头探脑地往栏杆外面看,什么也不说。
可是,就在距离黎明还有四个小时的时候,事情突然乱了套,或者说是我的分身们乱了套:我所监控的追踪器的数据反馈被人切断,就连我的二十个身体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无法正常通信,只能依靠自己的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个身体单独行动。意识到彼此的联系被切断后,我的分身们着实慌乱了一阵子,最糟的是,这时候我们连来自奥恩上尉的数据都接收不到了。
自从成为二十个不同的身体,抑或说从拥有二十套不同的观察系统和记忆开始,我处理信息的方式就是把来自二十个分身的零碎数据拼接起来。
数据反馈瞬间被切断时,我的二十个分身下意识地同时开启了护甲。在房子里睡觉的八个分身同时惊醒,恢复镇静之后,她们纷纷冲到奥恩上尉睡觉的地方察看。看到奥恩上尉安然无恙,其中的两个分身——十七号和四号来到房屋控制台,检查通信状况,发现通信设施失灵了。
“通信失灵了。”十七号分身叫道,因为有护甲的遮挡,它的声音显得有些扭曲。
“不可能。”四号分身说,十七号没回应,因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回应的必要。
我的一部分位于上城区的分身开始转身朝庙前水渠的方向跑,跑了一段才意识到最好待在原地;此时,广场和神庙里的分身们都在往上尉的住处跑,其中一个在半路上遇到了另外几个分身,有两个同时叫道:“上城区!”另外两个则说:“风暴警报!”一时间大家就像无头苍蝇,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九号分身跑到看管风暴警报器的祭司的住处,把她叫醒,对方开启了警报。
警报响起的前一秒,珍·希南跑出她在上城区的房子,嘴里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周围的房子纷纷亮起了灯,但紧接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刺耳的警报声吸引——离此地最近的分身位于四条街道之外。
下城区的住户们争先恐后地放下自家的遮雨篷,神庙里的祭司们停止了祈祷。大祭司看着我,但我没有信息反馈给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我的通信被切断了,阁下。”值守在神庙的分身告诉她。大祭司眨眨眼,似乎没听懂。刺耳的警报声中,一切言语好像都失去了效力。
可是,当我的分身们被切断联系的时候,雷切领主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虽然她和自己的分身们也是以与我同样的方式彼此联系的,这让我感到十分诧异。但也许是因为她太过镇定,哪怕听到警报响起,她也只是抬了一下头,挑了挑眉毛,然后站起来,走出神庙,来到广场。
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的第三大糟糕事件。我和头顶的正义托伦号完全失联,所有的感觉也消失了,二十个分身仿佛变成了二十片零散的碎片,再也无法互相联系。
奥恩上尉曾经派遣我的一名分身前往神庙传达拉响警报的命令。警报启动后,那个分身跑到广场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又看看四周,拼命想要和其他分身取得联系。
警报响完后,下城区一片死寂,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被护甲扭曲的说话声——那是我在告诉分身们不要慌张、维持纪律。
雷切领主挑起灰白色的眉毛,问:“奥恩上尉呢?”
这也是我的那些不知道奥恩上尉下落的分身们现在的心声。听到领主的发问,从上尉住处跑来的一个分身立刻报告道:“奥恩上尉正在赶来,大人。”十秒钟后,奥恩上尉带着我的几个分身赶到了广场。
“我以为你已经控制住这个地区了。”阿纳德尔·米亚奈说,看也没看奥恩上尉,但语气中的谴责显而易见。
“我也以为。”奥恩上尉脱口而出,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对谁说话,“大人,请您原谅。”我的每一个分身都克制着想要转过身去看着奥恩上尉的冲动,但因为接收不到她的身体数据,我们都不确定她是否还在那里。经过商议,我的几个分身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守着。
就在这时,我的十号分身从庙前水渠的方向跑过来,“上城区出事了!”她跑到奥恩上尉面前,猛地站住,“人们聚在珍·希南的房子门前,她们很愤怒,谈论着谋杀、伸张正义什么的。”
“谋杀。哦,该死!”奥恩上尉再次脱口而出。
奥恩上尉旁边的所有分身异口同声道:“注意语言,上尉!”阿纳德尔·米亚奈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哦,该死!”奥恩上尉重复道。
“你,”阿纳德尔·米亚奈冷静地嘲讽道,“除了骂人不会干别的吗?”
奥恩上尉呆愣了半秒钟,随后看看周围,望向水渠对面的下城区,又看着神庙。“都有谁在这里?报数!”她说。我们报了数,“一号到七号,留在这里,其余的人跟我来。”她命令道。我跟着她进入神庙,把阿纳德尔·米亚奈留在了广场上。
祭司们站在布道台附近,看着我们进去。“大祭司阁下。”奥恩上尉说。
“上尉。”大祭司说。
“有一群暴徒从上城区跑到这里闹事,我猜我们还剩五分钟;下城区的那些房子的遮雨篷已经放下了,她们不会给居民造成太大的破坏。我想把她们引到这里,防止她们做出更激烈的事来。”
“让她们来这里。”大祭司狐疑地重复道。
“下城区的房子全部关门闭户了,只有神庙的大门是敞开的,这里显然容易成为她们的目标。等大部分暴徒来了,我们就关上门,派伊斯克第一分队包围神庙。只要关闭神庙大门,她们就插翅难逃。当然,这需要——”这时,奥恩上尉看到阿纳德尔·米亚奈慢悠悠地走进神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立刻补充道,“——大人的批准。”
雷切领主无声地表示赞同。
大祭司显然不喜欢这个提议,但她也同意了。站在广场上的分身们现在已经看到了上城区的街道上出现了提灯的光影。
奥恩上尉很快布置了我的分身们站到了神庙的各扇门后面,让我们等待她发出信号。我的几个分身被派到广场附近的街上,引导坦曼德暴民前往神庙,其余的分身站在神庙内部的阴影里。祭司们继续祈祷,背对着敞开的大门。
一百多个坦曼德人浩浩荡荡地从上城区过来,大多数按照我们的预想,吵吵嚷嚷地涌进神庙;只有二十三个人例外:其中的十二个顺着一条黑暗的空巷走掉了,另外十一个本来跟在大队伍后面——看到我的一个分身无声地站在附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当她们看到前面的人叫喊着冲进神庙,而我的分身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护甲从阴影中走出,并把闹事者关在神庙里面的时候,这十几个人骂了几句,转身逃回了上城区。
冲进神庙的坦曼德人有八十三个,她们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神庙内部激起巨大的回声。听到庙门关闭,她们转身想要冲出去,却发现已经被我的分身们包围——我们的枪已经对准了距离最近的暴民。
“公民们!”奥恩上尉叫道,但她没有办法提高自己的声音。
“公民们!”我的分身们一齐喊道,声音在神庙中回响,然后渐渐消失。坦曼德人仍然在喧哗;珍·希南、珍·塔尔以及我认识的几个她们的亲戚朋友叫喊着让附近的人安静,告诉她们雷切领主也在场,可以直接找她交涉。
“公民们!”奥恩上尉再次叫道,“你们失去理智了吗?你们在干什么?”
“杀人啦!”珍·希南喊道,她站在人群前方,面对着我和我身后的奥恩上尉。我们旁边就是雷切领主和大祭司,初级祭司们挤在一起,吓得呆住了。可是,在珍·希南发话后,坦曼德人也七嘴八舌地表示支持。“我们从你们这里得不到正义,只好自己动手了!”珍·希南叫道,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几乎要把神庙的石头墙壁震塌。
“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公民。”阿纳德尔·米亚奈提高声音说,压过了嘈杂的吵嚷声。
坦曼德人你推我搡了五秒钟,然后,珍·希南开腔道:“大人。”她尊敬的语气听上去几乎像是发自内心的。“我的侄女在过去的一周里住在我家,她到下城区去时,遭到一些奥斯人的骚扰和威胁,我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奥恩上尉,可她什么都没做。今天晚上,我发现我侄女的房间里没人,窗户破了,到处是血!看到这种场面,我还能怎么想?奥斯人一直都恨我们!现在她们又想杀光我们!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
阿纳德尔·米亚奈转向奥恩上尉:“她向你报告这件事了吗?”
“是的,大人,”奥恩上尉说,“我调查过了,发现那个年轻人从未离开过伊斯克第一分队的视线。第一分队报告说,她始终一个人待在下城区,她与别人的唯一交流就是买东西,没人骚扰或者威胁她。”
“您瞧!”珍·希南叫道,“您瞧,这就是我们自行伸张正义的原因!”
“你们为什么认为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阿纳德尔·米亚奈问。
“大人,”珍·希南说,“奥恩上尉肯定会告诉您下城区的居民忠诚守法,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奥斯人从来不是什么美德的典范:她们的渔民会在晚上偷偷摸摸地跑到湖里不知做些什么,据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片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被枪指着,还是因为阿纳德尔·米亚奈仍旧貌似无动于衷,抑或是有别的原因,但珍·希南很快恢复了冷静,继续道:“我在这里还是不透露消息的来源比较好,有人看到下城区的渔民在湖里的禁渔区藏匿枪支。假如不是为了对付我们,她们为什么要藏枪?假如没有和奥恩上尉勾结,她们又是怎么得到这些枪的?”
阿纳德尔·米亚奈扭过她的黑脸,挑起灰白色的眉毛,看向奥恩上尉:“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奥恩上尉?”
她的问话方式让我的所有分身都下意识地感觉不妙。珍·希南不由得露出微笑,看来她早就料到雷切领主会质问奥恩上尉。
“我确实有话要说,大人。”奥恩上尉说,“几天前,一位渔民向我报告说,她发现湖底藏有枪支。我派人起获了枪支,送到我的住处,经过调查,我们又发现了另外两批枪支,我也把它们运到了我的住处。我打算今晚再去调查,但现在突然发生了这件事,您也看到了,我暂时不能去查。我的报告已经写好了,还没有上交,因为我也想知道这些枪是如何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藏到湖里去的。”
不知是受到珍·希南微笑的影响和阿纳德尔·米亚奈莫名其妙的责怪,还是早些时候她在广场上受米亚奈的羞辱的刺激,甚至是因为神庙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奥恩上尉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控诉的意味。
“我还想知道,”神庙中的回声消失后,奥恩上尉继续道,“为什么那个年轻人会无中生有地指控下城区的居民骚扰她,而她们其实并没有这么做。我非常确定,下城区没有人骚扰她。”
“确实有人骚扰!”人群中的一个声音叫道,众人纷纷表示赞同,神庙中再次响起杂乱的回声。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侄女,是在什么时候?”奥恩上尉问。
“三小时前,”珍·希南说,“她和我们说晚安,然后回她房间了。”
奥恩上尉对离她最近的我的分身说:“第一伊斯克,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有人从下城区前往上城区吗?”
那个分身——十三号——谨慎地提高声音回答:“没有,没人朝那个方向去,但我不敢肯定过去的十五分钟里有没有人到那边去。”
“有人可能早就去上城区等着了。”珍·希南指出。
“假如是这样,”奥恩上尉说,“你们应该留在上城区,在那里抓嫌疑犯。”
“那些枪……”珍·希南说。
“对你不构成危险,它们锁在我住处的楼板底下,而且第一伊斯克已经破坏掉了大部分枪支的功能。”
珍·希南鬼鬼祟祟地向雷切领主投去恳求的眼神,对方平静地站在那里,表情漠然,“可是……”
“奥恩上尉,”雷切领主说,“借一步说话。”奥恩上尉跟着她走到十五米开外的地方,我的分身之一抬脚跟在后面,米亚奈像没看到一样,并未加以阻止。“上尉,”她压低声音说,“告诉我你认为发生了什么。”
奥恩上尉吞吞口水,深吸一口气。“大人,我敢肯定,下城区没人伤害那个年轻人,我也敢保证,那些枪不是下城区的人藏的。它们全部都是大兼并期间收缴的武器,只有在极高层的官员首肯下才会外流——这也是我没有提交报告的原因,我希望在您抵达后直接和您商讨此事,但一直没有机会。”
“你担心假如通过一般的渠道汇报此事,幕后黑手会意识到东窗事发,毁灭证据?”米亚奈说。
“是的,大人。听说您要来,大人,我就打算立即向您报告了。”
“正义托伦号,”雷切领主对我说,但没有看着我,“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大人。”我回答。初级祭司们依然挨在一起,大祭司站在离她们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奥恩上尉和雷切领主,露出我读不懂的表情。
“那么,”阿纳德尔·米亚奈对奥恩上尉说,“谈谈你对事态的看法。”
奥恩上尉吃惊地眨眨眼,“我……在我看来,珍·希南很有可能与武器有关,否则她是怎么知道这批枪的存在的?”
“那么这个被杀的年轻人呢?”
“即使她真的被杀了,也不是下城区的人干的,也许是她们自己杀了她,从而找到借口……”奥恩上尉没有说下去。
“找到借口闯入下城区,杀害睡梦中的无辜公民,然后以下城区藏匿武器为由,宣称自己的行为纯属自卫,指控你失职,没能保护她们。”雷切领主瞥了一眼坦曼德人,她们已经被荷枪实弹、身穿银色护甲的分身们围了起来。“好了,稍后再讨论细节,现在我们需要先处理这些人。”
“大人。”奥恩上尉点头称是。
“枪毙她们。”雷切领主命令道。
对于非公民而言,她们只在夸张的娱乐剧目中见过雷切人的做派,除了辅助部队、大兼并和所谓的洗脑之外,她们对雷切人一无所知。这样的命令固然骇人听闻,但并不出人意料,然而领主下令射击的竟是雷切的公民,这是谁都想象不到的——雷切帝国不是号称要推进文明、保障公民福祉吗?这些人现在可都是公民了。
奥恩上尉僵了两秒钟,“大……大人?”
阿纳德尔·米亚奈原本淡漠的语气变得冰冷严峻起来,“你要违抗命令吗,上尉?”
“不,大人,只是……她们都是公民。而且我们是在神庙里,眼下也已经控制住了她们。我也派正义托伦号的伊斯克第一分队前往另一个师团请求支援了,正义恩特伊萨第七分队一两个小时之内就能赶来,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逮捕这些坦曼德人,让她们接受重新教育也很容易,因为您也在这里。”
“你要——”阿纳德尔·米亚奈缓慢而清晰地问,“违抗命令吗?”
在我看来,珍·希南现在的得意嘴脸以及她希望——甚至渴望——和雷切领主对话的意图是受人操纵的结果。可以肯定,是极高层的某个人让那批枪支流出,同时切断了通信。毕竟,没有人的地位可以高过阿纳德尔·米亚奈。可是,尽管她的嫌疑很大,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珍·希南利用此事的动机固然十分明显,可雷切领主怎么可能从此事中受益呢?
奥恩上尉可能与我的想法一致——我能从她紧绷的下巴和肩膀上看出来。但由于我们之间的通信被切断,我只能根据她外在的表现进行猜测。“我不会违抗命令,大人,”五秒钟后,她说,“但我能提出反对意见吗?”
“我相信你已经提过了,”阿纳德尔·米亚奈说,“现在枪毙她们。”
奥恩上尉转过身,朝坦曼德人走去,我觉得她的身体有点颤抖。
“正义托伦号,”米亚奈说,正要跟随奥恩上尉走开的我的分身停住脚步,“上一次我到你的战舰上去,是什么时候?”
我对雷切领主上一次登上“正义托伦”号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到访——没有提前通知,也没有带随从,她的四个年龄较大的分身登上战舰。那一次,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和我说话——作为“正义托伦”号的我,而非伊斯克第一分队的我;她还让伊斯克第一分队给她唱歌,于是我唱了一首瓦尔斯卡伊民谣。具体说来,那是九十四年零两个月两周六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雷切人刚刚兼并瓦尔斯卡伊。我本想要据实回答,却不由自主地改口道:“二百零三年四个月一周零一天前,大人。”
“嗯。”阿纳德尔·米亚奈说。她没有再说别的。
奥恩上尉走到包围坦曼德人的我的分身旁边,她站在我的一个分身身后,沉默了三秒半钟。
她沮丧的表情也引起了除我之外的在场者的注意。看到奥恩上尉阴郁地默不作声,珍·希南露出微笑,像是在炫耀胜利一般,似乎在说:“怎么样?瞧见了吗?”
“伊斯克第一分队。”奥恩上尉拖着长音说。珍·希南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她以为奥恩上尉接下来会命令士兵护送坦曼德人回家,上尉和下城区的影响力会如她所愿地遭到削弱。“我不想这样做的,”奥恩上尉平静地告诉珍·希南,“但是,上司直接对我下令了。”她提高了声音命令道:“伊斯克第一分队。枪毙她们。”
珍·希南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我觉得她的表情中还有遭到背叛的不解——她直愣愣地瞪视着阿纳德尔·米亚奈,后者无动于衷地站着,其他坦曼德人恐慌地提出抗议,声嘶力竭。
我的分身们迟疑了,这样的命令毫无道理。无论坦曼德人做了什么,她们也是雷切公民,而且她们已经落入我的控制之中,但奥恩上尉刺耳地大声喊道:“开火!”我只能遵命照做。三秒内,坦曼德人全部死在枪口之下。
现在神庙里只剩下一群已经对这种场景变得麻木的活人。担任辅助部队期间,我处死过许多人,那些经历可能会干扰我对于此次事件的记忆,甚至让我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公民的生命。初级祭司们自始至终站在同一个位置,一语不发,大祭司毫不掩饰地抹着眼泪,沉默无言。
“我认为,”枪声的回音消失之后,阿纳德尔·米亚奈说,打破了包围着我们的寂静,“这里不会再有坦曼德人惹麻烦了。”
奥恩上尉的嘴唇和喉咙微微抽动,似乎想要说话,但最后没说。她向前走了几步,拍了拍我的四个分身的肩膀,示意我们跟着她。我觉得她可能不想说话,或者是担心自己忍不住说出不该说的,但这些都是我根据表象做出的猜测——不能和她私下沟通真是难受。
“你要去哪里,上尉?”雷切领主问。
背对着米亚奈,奥恩上尉的嘴张开又闭上,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答道:“请大人批准,我想去调查一下通信被切断的原因。”阿纳德尔·米亚奈没有回应,奥恩上尉转头看着离她最近的我的分身。
“珍·希南的房子里有问题。”那个分身说,她知道奥恩上尉仍然情绪低落,“我也会去寻找那个年轻人的。”
日出之前,我找到了设置在珍·希南房子里的切断通信的设备。关闭它的那一刻,我又变回了我自己,二十个分身重新恢复了联系。我同时看到了沉浸在柔和的晨曦中的上城区、下城区空无一人的街道、毫无生气的神庙——里面仅剩我的几个分身和八十三具沉默无言、死不瞑目的尸体。奥恩上尉的悲伤、挫败和愧疚在我的感知中一下子变得格外强烈。全奥斯城的人的追踪信号也都重新活跃在我的视野里:包括那些已经死去,仍旧躺在伊克特神庙中的人;我的一个分身倒在上城区的街道上,不知怎么折断了脖子;珍·希南的侄女——躺在庙前水渠北侧底部的淤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