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１
七月第六天，安堤默兹站在威莱斯大法师之塔的房间窗前，朝外凝望夜色。大法师之塔备有许多房间，供法师前来研究、商谈之用，或者如安堤默兹则是前来参与将于翌日举行的法师试炼。
塔内的客房大小、装潢各有不同，学徒只有小小的空间，大法师则可以入住宽敞奢华的套房。安堤默兹所在位置，是他最喜爱也最常住的房间；因为他性好旅游，时常意外来访，所以帕萨理安也都尽量将这间房保留给他。
这个套房接近塔顶，除了卧房之外还有一个客厅和一个小阳台，从阳台可以远眺威莱斯魔法森林──当然，前提是森林正好在那儿。
如果森林移动了，那么安堤默兹通常会自己用魔法观看其他地方的风景，或许是金黄色的小麦田，也或者是白滔滔的海浪，端看当天心情而定。今晚森林移动到他处，可是夜色重了，安堤默兹经过一天跋涉也累了，所以并不打算看风景，只是站在阳台上迎着晚风纳凉。这天晚上热得很奇怪，他将窗户打开透气，然后走回小书桌前面，继续阅读一份卷轴。之前就该看完了，只不过他先去用过晚饭。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打断他的思绪。
“进来。”他语气颇不耐烦。
门静静打开，帕萨理安探头进来。“我有没有吵到你？不然我就先回去……”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安堤默兹连忙站起来迎接：“请进，见到你我可高兴了。原本也是想趁明天以前找机会跟你聊一聊，但又怕过去了会打扰到你，我想试炼之前你工作一定也很忙。”
“是啊，这一次试炼比以往都更麻烦。你刚才是在看新的法术？”帕萨理安瞥见桌上那份卷轴，摊开了没有卷好。
“路上买的。”安堤默兹做了个鬼脸：“我看我是被诓了，跟那人说的内容根本不一样。”
“我说安堤默兹，你没有先打开来看一看？”帕萨理安一脸讶异。
“我只有很快看一眼而已。是我自己的错，所以现在才更气。”
“应该不能退货吧。”
“恐怕是不行，在旅店跟人买的。其实我平常也没这么容易上当，但是这个咒语我已经找了很久，加上对方人好又漂亮，一直跟我保证这就是我要的东西……”他耸耸肩：“也罢，又上了一课。请坐，要不要来点酒？”
“谢谢。”帕萨理安吞了些淡黄色液体在舌尖试试味道：“魔法酿的，还是你买的？”
“买的。”安堤默兹说：“我觉得魔法做的酒总是少了点口感。还是西瓦那斯提精灵酿的酒比较好喝，可是现在想买到品质好一点的西瓦那斯提酒真是越来越不容易。”
“说得没错。”帕萨理安附和着：“罗拉克王以前进塔时会顺便带几瓶给我，可是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来过。”
“他大概在生闷气。”安堤默兹评论著：“一定是以为当初会选他当议会主席。”
“我想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确是认为自己有资格，不过也很早就提过，光是西瓦那斯提的事情就已经太忙了。我觉得他充其量也只是认为应该要先给他这个头衔，好让他可以婉拒。”
帕萨理安说着说着，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我说老朋友，你知道吗？我一直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罗拉克有事情隐瞒我们。他一直不来找我，是因为怕事迹败露。”
“那你觉得是什么问题？难道是为了神器？有东西不见了？”
“就我所知并没有。也许是我多心，希望没什么问题。”
“罗拉克一直都很自行其是，才不管议会怎么想。”安堤默兹又说。
“但他还是遵守议会的规矩，以精灵来说，愿意遵守不是他们自己定下的规范已是很难得。”帕萨理安喝干一杯又斟了酒。
安堤默兹静默着，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祈祷三神眷顾罗拉克，不管问题是什么，恐怕他都需要一点运气。你有收到我最后传来的报告吗？”
“有。”帕萨理安叹着气：“我想知道的是，你非常确定那些事情吗？”
“确定？当然不确定！没有亲眼看到我是永远不可能确定的！”安堤默兹摇摇手：“都是道听涂说而已，可是……”他顿了一下，然后轻声说：“可是我认为是真的。”
“是龙哪！龙族回到克莱恩世界了。一定是塔克西丝麾下的龙。”帕萨理安诚挚地说：“我真的希望……朋友，我希望你是错的。”
“依旧不能忽视，这与我们得知的消息都吻合。你有照我说的去问问黑袍弟兄们吗？”
“我和拉多娜聊过。”帕萨理安说：“我没有提到自己是在哪里，或者用什么管道得知这些事情，不过她一直闪避问题。”
“她不是一直这副德性吗？”安堤默兹说得很酸。
“是没错，但是熟了就知道怎么判断了。”帕萨理安回答。
安堤默兹点点头，这两个人交情很深，也不需要再提起帕萨理安过去与拉多娜到底有多熟。
“去年她心情好得很。”帕萨理安说了下去：“整个人神采飞扬，然后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居然只进塔两次，都是来翻卷轴。”
“我确认过其他的消息。”安堤默兹说：“我之前提过，北方有个有钱人在招募士兵，而且来者不拒，食人魔、大地精、地精都可以，愿意卖命的人类也收。我有个朋友也加入了，这样一支黑暗大军正在慢慢茁壮，我连那个主子的名字都打听到了──他叫做艾瑞阿卡斯。你知道这人吗？”
“似乎有印象，没记错的话是个低阶法师。而且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如果拔剑可以达成目的，他才不会慢慢钻研法术。”
“那跟我听说的差不多。”安堤默兹叹口气，沉重地摇头：“夕阳之后就是黑夜，我们也阻止不了，朋友。”
“但是我们可以在黑暗之中保持几盏明灯。”帕萨理安淡淡地说。
“那还是需要一点助力！”安堤默兹握紧拳头：“要是神可以给一点预兆就好了。”
“塔克西丝已经给了。”帕萨理安挖苦道。
“我是说善神啊。祂们打算让塔克西丝从大家头上碾过去吗？”安堤默兹焦躁无奈地说：“帕拉丁和米莎凯不打算让世人知道祂们存在吗？”
“也许是祂们在等待我们给一个预兆。”帕萨理安柔声说。
“什么样的预兆？”
“信仰。让祂们看见大家还相信祂们、信任祂们的神力，即便我们并不了解祂们的心意。”
安堤默兹眯着眼睛打量朋友，接着靠在椅背上，但是目光没有移动，只是伸手摸了摸带着胡碴的下巴。帕萨理安面对朋友的检视没有一丁点不自在，还露出笑容使安堤默兹明白自己思考的方向正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堤默兹过了一会儿才追问。
帕萨理安往前一倾。
“我早就怀疑了。他太年轻了些，技巧是很高明，但真的太年轻。经验也不够。”
“经验可以之后累积。”帕萨理安回答：“还有一点时间吧？”
安堤默兹思考一下。“食人魔、地精和那些人类要训练到可以上场作战没那么容易，现在派出来的话，他们大概会先把自己人杀光。这可得让艾瑞阿卡斯忙上好一阵子，再者，如果传言属实，龙族也回来了，他还要找出控制巨龙的办法，这种事情一定要靠强烈的意志跟勇气才可能办到。所以如果单就你的问题来说，没有错，还有一点时间，但是所剩不多。那个孩子不可能穿上白袍，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我知道。”帕萨理安平静地说：“这几年我听提柏德唠叨很多次了，打从雷斯林‧马哲理还是个小朋友刚进去念书就一直讲个没完。我知道他的缺点，他行事太鬼崇，但性子刚愎自用、野心勃勃，欲望也很强。”
“但同时他头脑灵活，才智过人，而且还很勇敢。”安堤默兹很骄傲地为自己赞助的学生说话：“看看他是怎样解决了那个叫做裘蒂思的叛逆法师──他用了一个远超过自己能力等级的法术，这个法术他应该连要看懂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要实际施展。但是他居然不靠别人帮忙，自己就这样成功了。”
“这件事情更证明他不按规则来，如果手段能契合自己的目标，还会故意违反规定。”帕萨理安说：“好了、好了，你也不用帮他说话，我不是只看见缺点，我也明白他的才能。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要他来接受试炼，没有直接送交议会惩处，不然按理来说我是该这么做的。你认为裘蒂思是他杀的？”
“我不这样想。”安堤默兹语气坚决：“别的先不提，砍断对方喉咙，这根本不是雷斯林做事的风格。太粗糙了。他精通药物，真的要那女人的命，大可以在裘蒂思的焦豆茶里头加一点龙葵（注１）就好。”
“这么说来，你也觉得他能够杀人？”帕萨理安问话时蹙起眉头。
“状况合适的话，这儿的人哪一个不能杀人？像我们城里有另一家裁缝，那恶心的家伙欺骗顾客就算了，还会散布谣言中伤对手，当然也包括我哥在内。好几次我都想要干脆用一个‘毕格比粉碎掌’（注２）去给他敲门。”
帕萨理安拿着酒杯遮掩笑意。
“你自己以前也常说，爱走夜路最好就要看得清楚。”安堤默兹继续说：“我猜你不会希望他像无头苍蝇一样。”
“我也考虑过，所以这次试炼可以让他多了解几件有关自我的事情。他本人或许一点都不想面对，但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本性，还有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试炼会使人谦卑。”安堤默兹语气之中夹杂着叹息和颤抖。
两个人面色同时一沉，彼此对望一阵，怀疑对方是不是也朝着同样方向思考。看起来两人的意念又再次交会，连心里想的那人是谁都不用明说。
“他一定也会出现。”安堤默兹低声提起，而且心怀戒备四下看看，仿佛以为会有谁听见自己说话，然而这房间在塔的最高处，而且整座塔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进不来。
“我也很担心。”帕萨理安表情严肃起来：“他对这年轻人一定很有兴趣。”
“应该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他才对。”
“我们也试过，”帕萨理安回答：“但你也知道下场如何。我们根本没办法接触他所在的界域，此外，我还怀疑的努塔瑞在保护他。”
“那也不意外，上哪儿去找比他还忠实的仆人？他可是杀人如麻！”安堤默兹也往前靠过去，一副商议什么阴谋般地压低了嗓音：“我们可以阻止那年轻人与他见面。”
“那又将自由意志放到哪儿去了？这是法师议会的宗旨，很多人牺牲性命就只为了维护自由。我们要把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抛进深渊吗？”
安堤默兹正色说：“抱歉，是我话说得太快了。我只是很喜欢那年轻人，也很替他觉得骄傲，他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我很不希望看到他受伤。”
“他的确是证明你眼光独到，我也希望他会持续下去，他会走上什么路，端看他自己的选择，这点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我相信他有能力做出明智的抉择。”
“这次试炼对他是个重大考验，他是个身体孱弱的少年。”
“刀刃一定要过火，不然就会折断。”
“要是他死了呢？你的计划怎么办？”
“我会再找别人。拉多娜跟我提到一个年轻精灵法师，实力也不错，叫做达拉马……”
两人对话主题慢慢转向其他方面，开始聊起了拉多娜的学生，接着提起世界上种种不祥之事，最后则讨论两人最有兴趣的一件事──魔法。
银月索林那瑞和红月努林塔瑞在塔上闪耀，努塔瑞也在星座间留下一团黑洞。今夜三月皆是满月，这也是进行试炼的条件之一。
在塔外的土地上，距离两位大法师品酒论事的房间外很遥远的地方，一群年轻法师还在赶路前往大法师之塔。他们有些人睡了，但也睡得并不安稳。等到早上，威莱斯魔法森林会找到他们，指引他们面对自己的命运。
明天有些年轻法师会长眠，永远不再醒来。
【注】
１ 龙葵为颠茄属植物，含剧毒植物碱，为黑魔法常见药材。
２ 毕格比粉碎掌为法师最高等的九级法术，可将能量塑造为巨掌形状进行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