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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10

伊萨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员,每天固定两到三回端着托盘替她送来牛奶、奶油果酱吐司、水果,或者一份每周日艾斯科利巴糕饼店供应的甜点。除了文学和隐居之外,他还有这个弱点,尤其偏爱带有松子仁和卡士达酱的甜点。禁不起她再三央求,伊萨克开始帮她送来过期报纸,虽然苏德维拉医生并不是很认同。她阅读了报上所有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死亡的消息,一时又觉得热血沸腾。
“这件事让你逃过一劫,阿莉西亚。”她这样告诉自己。
大好人伊萨克身材矮小,看似凶恶,对阿莉西亚却总是温柔得难以自抑。他说她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女儿。女儿名叫努丽亚。他身上总是带着两张女儿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眼神哀伤的谜样女子,另一张是一脸欢笑的小女孩,紧拥着一名男子,阿莉西亚一眼便认出那是比现在年轻了数十岁的伊萨克。
“我还来不及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她就离我而去了。”他说。
有时候,当他端着托盘送食物过来,阿莉西亚必须强迫自己吃上两三口,一旁的伊萨克迷失在回忆的深井里,开始细诉努丽亚的种种,以及他多年来的悔恨。阿莉西亚静静倾听。她怀疑老人从未和任何人聊过自己的悲伤,而老天爷竟送来一个陌生人,如此神似他深爱至今的女儿,他的爱苦无出口,只能试图救活这个女人,送上不属于她的关爱,让他能获得些许慰藉。偶尔,老人聊起女儿,困在回忆的泥淖里,竟忍不住老泪纵横,便会赶紧离开,过了好几个钟头才回来。最深切的痛苦只能独自经历。当伊萨克带着无限哀伤躲进他自己的角落,阿莉西亚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看着老人家流泪,是她唯一承受不了的痛苦。
大家都轮班看护她、陪伴她。达涅尔喜欢为她朗读从迷宫般的遗忘书之墓借来的书,尤其偏爱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卡拉斯的文笔让阿莉西亚联想起音乐和巧克力糕点。每天与达涅尔共度的时光,聆听他朗读卡拉斯的一页页篇章,让她沉浸在文字与意象之林,一个被她遗弃的梦想,让她始终后悔不已。她最钟爱的是一本轻薄的小说,书名《无名之辈》,最后一段她甚至已能背诵,无法入睡时,她总会轻声念着这段文字帮助入眠:
战争让人大发横财,爱情让人失去一切。天意早已明示,他注定不幸,无法品尝迟来的春天为心灵带来的甜美果实。他知道,余生将是无尽的孤独之秋,无人相伴,亦无可供追忆的渴望和悔恨,而每当有人问起,是谁建造了那栋房子?在房屋化为废墟之前,究竟是谁住在那里?所有知情人,所有熟知他悲惨过往的人,无一不低头垂眼,并可能轻声哀求,祈求风带走他们的声音:无名之辈。
不久后,她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和任何人聊起胡利安·卡拉斯,尤其不能在伊萨克面前提起。森贝雷家族和卡拉斯有相当程度的牵连,阿莉西亚认为最恰当的做法,还是尽量回避他们家族阴暗的过往。伊萨克反应尤其激烈,只要听见这名字就会暴跳如雷,因为,根据达涅尔的叙述,他女儿努丽亚曾与卡拉斯相恋。老人家深信,他可怜的女儿遭遇的所有不幸,甚至葬送了生命,一切悲剧皆因卡拉斯而起,此人性格怪异,曾经企图烧光自己的所有作品。所幸此地管理员以自己的职位做担保,否则伊萨克绝对会是卡拉斯的好帮手。
“在伊萨克面前最好别提起卡拉斯。”达涅尔说,“仔细想想,最好别对任何人提起这名字。”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对阿莉西亚保持理性,绝无不着边际的幻想,那就是达涅尔的妻子。贝亚帮她沐浴、更衣、梳头,为她打点药物,眼神中传达着拘谨,主导两人默默建立起来的关系。贝亚悉心照顾,协助她恢复健康,只希望她尽快痊愈,这么一来,阿莉西亚就能退出他们的生活,在她对这家人造成伤害之前,永远在他们的生命中消失。
阿莉西亚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贝亚那样的女子,但天天与她相处之后,她自知不可能做到。贝亚话少,问题更少,却是最了解她的人。阿莉西亚从来就不是喜欢搂搂抱抱或大惊小怪的人,却不止一次有冲动想去抱住她,还好总在最后一刻忍住了。两人只需交换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们不是在演《小妇人》,她们各自都有任务要完成。
“我想您很快就能摆脱我了。”阿莉西亚说。
贝亚从未中计上钩。她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也从未责备过她。她总是格外谨慎地替她换绷带,在她的旧伤疤抹上苏德维拉医生特别请相熟的药剂师调配的药膏,可以舒缓疼痛,却不影响血液循环。她涂抹药膏时,脸上不见一丝遗憾或同情。除了莱安德罗,贝亚是唯一看到她的裸体却不露任何惊愕神情的人,始终面不改色地检视内战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
唯一能让两人平静畅谈的话题是小胡利安。两人之间持续最久也最平和的闲聊通常是贝亚用肥皂帮她洗澡的时候,用的是伊萨克在他兼作办公室、厨房和卧室的房里用小炉子烧好的一壶壶热水。贝亚对那个小家伙有无尽的疼爱,那是阿莉西亚压根儿无法理解的母爱。
“有一天,他大声宣布说长大要跟您结婚。”
“我想您一定跟所有的好妈妈一样告诫他,世上有很多坏女孩不适合他。”
“您无疑是坏女孩们的王后。”
“所有能当我婆婆的女人都这样说,而且,她们说的确实没错。”
“像这一类的事,说得再有道理也没用。我在男人堆里过日子,打从好久以前就知道,大部分男人都对逻辑免疫。他们唯一学会的事情,只有地心引力法则,而且还不是所有男人都学会了。除非他们摔个大马趴,否则不会清醒过来。”
“这像是费尔明的名言。”
“他说的道理特别朗朗上口,我这么多年来可没少听他的金句。”
“胡利安还说了什么?”
“他最新的想法是当个小说家。”
“早熟。”
“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像个小大人。”
“您还会想要吗?”
“孩子吗?不知道。我也希望胡利安有个伴一起长大,最好有个妹妹……”
“家族里也可以多个女孩。”
“费尔明说,这样有助于稀释家族里过剩的睾酮素。唉,算了,这种事也不是随便说说就能解决的。”
“达涅尔呢,他怎么说?”
贝亚沉默许久,最后耸了耸肩。“达涅尔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了。”
几周后,阿莉西亚感觉体力恢复。苏德维拉医生每天帮她检查伤口两次,他话不多,而且总是在回答别人的疑问。偶尔,阿莉西亚发现他斜着眼看她,仿佛在纳闷这个女人是谁,却又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您身上有很多旧伤。有些很严重。应该开始考虑改变习惯。”
“不需要替我担心,医生。我的命比猫还要多。”
“我虽然不是兽医,但是理论上,猫只有九条命,您显然已经超支了。”
“剩一条就够了。”
“我想,剩下的一条命您大概不会投身慈善工作。”
“那就看您从哪个角度去想了。”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比较担心哪一件事,您的健康,还是您的灵魂?”
“没想到您不但是医生,还能当神父。这种组合肯定很抢手。”
“到了我这个年纪,药物和告解室之间的差异已经很模糊了。不过,我想我对您来说还太年轻。疼痛的情况怎么样?我是指臀部的旧伤。”
“药膏挺管用的。”
“但是跟您以前使用的药物不一样吧?”
“不一样。”她坦承。
“以前服用多少剂量?”
“四百毫克。有时候还会多一点。”
“我的天。不能继续服用那种药了,这个您知道吧?”
“请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问问您的肝脏吧,如果它还没罢工的话……”
“要不是您没收了我的白葡萄酒,现在就可以邀它喝一杯,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您真是无药可救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三个倒是意见一致。”
虽然大部分人开始筹备她的葬礼,但阿莉西亚知道,她已经逃出地狱,即使外出许可只有周末也罢。她知道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因为她像往常一样开始觉得世界灰暗,对过去几日感受到的温暖失去了感激。阴森气息再次浸染周遭事物,臀部的锥心之痛则提醒了她,如娇嫩鲜花一样的角色该落幕了。
生活恢复寻常节奏,她知道,静养的时光已经告终。对此最感沮丧的莫过于费尔明,他不是一早就唉声叹气,就是偶尔扮演心灵导师。
“我得提醒……诗人已经说过了,复仇这道菜,冷了再尝更美味。”费尔明看出她的不良意图,刻意发表高论。
“那诗人尝到的可能是大蒜杏仁冷汤。写诗的人通常有一顿没一顿,哪里会懂美食?”
“告诉我,您没打算去做任何蠢事。”
“我并不打算做任何蠢事。”
“我要您向我保证。”
“去找个公证人,我们正式点。”
“光是达涅尔和他新产生的犯罪倾向,我就够烦了。您信不信,我居然找到一把他偷藏的手枪?我的圣母玛利亚,这家伙明明两天前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小鬼,现在居然背着我私藏手枪,简直就跟无政府联盟的走狗一样。”
“您怎么处理那把手枪?”阿莉西亚追问时,脸上的笑容让费尔明寒毛直竖。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再把它藏好,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拿来给我。”阿莉西亚低声说道,一脸魅惑。
“门儿都没有。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连水枪都不会帮您带来,因为您一定会想办法在水枪里装满硫酸。”
“您根本不知道我能干出什么事。”阿莉西亚驳斥他。
费尔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我已经开始想象了,蛇蝎女人!”
阿莉西亚再次展现纯真无邪的笑容。
“您和达涅尔都不懂得使用手枪,不如在造成遗憾之前,把枪带来给我。”
“好让您对别人造成遗憾吗?”
“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及无辜。”
“那好,我给您送一把冲锋枪过来,外加几颗手榴弹。有没有偏爱哪一种口径的枪管?”
“我是说真的,费尔明。”
“我也是。您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恢复健康。”
“唯一能让我恢复健康的方法,就是让我去做该做的事。这也是唯一能保证各位都安全无虞的方法,这一点,您应该清楚得很。”
“阿莉西亚,很遗憾的是,我必须告诉您,您说得越多,我就越不喜欢您讲话的语气。”
“把手枪带来给我,否则我就自己去弄一支。”
“然后又在出租车里奄奄一息,不过这次真会没命的。是被人弃尸在巷子里?或关在地牢,任由那些刽子手凌迟为乐?”
“您担心的就是这些?怕我被囚禁或杀害?”
“对,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听着,坦白说,不是我针对您,但是我实在受够了您总是在我的照看之下到处寻死。我如果连第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都救不活,有什么资格生儿育女,做个好爸爸?”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您也没有责任照顾我,费尔明。再说,您是救人高手,我的命已经被您救回来两次了。”
“第三次就没辙了。”
“不会有第三次了。”
“也不会有手枪。我今天就会想办法摧毁这玩意儿。我会把它碾碎,洒在码头边喂鱼,喂给那些肚子鼓鼓吃垃圾的鱼。”
“无法避免的事,就算是您也阻止不了,费尔明。”
“偏偏这是我的专长之一,我的另一项专长是贴面舞。这话题到此为止,不必再争论了。对,您可以用母老虎似的眼睛瞪我,我不会被吓倒。我可不是费尔南迪托或那些乡下人,您随便露出黑色丝袜,就能把我兜得团团转……”
“您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费尔明。特别是现在。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液。”
“以您现在这种不要命的程度,您是活不过圣诞节的一只火鸡的。”
“别这样。帮助我离开巴塞罗那,给我手枪。剩下的事我自己打点。您知道,您其实也同意我这样做的。贝亚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那您去找她要手枪,看她怎么说……”
“贝亚不相信我。”
“很难想象为什么呢?”
“我们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费尔明,您说呢?”
“别来这一套,我不想跟您一起头朝地下地狱。”
“您怎么能这样跟一位小姐说话。”
“您如果是小姐,那我就是相扑选手。我看您与其满脑子想着干坏事,不如去喝几杯,然后乖乖上床睡觉。”
费尔明懒得跟她争辩,因此抛下她离开了。阿莉西亚和伊萨克一起吃了点晚餐,听他叙述努丽亚的往事。老管理员离开后,她独饮了一杯白葡萄酒(她发现伊萨克把医生没收的好几瓶酒藏在角落),然后离开房间。她沿着走道来到巨大的拱顶下,夜色从圆顶流泻而下,微光中,她凝望着这座雄伟的书籍迷宫,仿若奇景幻象。
她手提油灯,继续穿梭在不同的走廊和密道。她跛着脚在殿堂般的建筑里往上探索,经过阅览室、交叉口和天桥,最后来到上方的几个隐秘房间,螺旋梯或高悬的天桥纵贯其中,恰好形成拱门和护墙。她抚摸了等待读者探索的千百册书籍,偶尔在半途的阅览室里,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每一夜的探索路线都异于以往。
遗忘书之墓格局独特,同一条路几乎不可能走两次。她不止一次在其中迷了路,总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摸索出下楼的路径。那一夜,曙光开始在拱顶外显影,她发现,一九三八年那场夜晚空袭中,受了伤的她正是掉落此地。她探头在腾空处往下一看,瞥见伊萨克·蒙佛特渺小的身影出现在迷宫底层。她回到楼下时,老管理员仍在原处。
“我以为自己是唯一失眠的人。”他说。
“睡觉这件事就留给有梦的人吧。”
“我泡了洋甘菊茶,可以帮助睡眠,要不要喝一点?”
“如果可以加点别的东西更好。”
“我手边只有一瓶陈年白兰地,平常没什么机会喝,也不能用来通水管。”
“我并不反对。”
“但是,苏德维拉医生会怎么说呢?”
“所有医生说的话都一样,入口的东西,要不让人早死,要不让人发胖。”
“我倒觉得您可以再胖一点儿。”
“我是有这个打算。”
她跟着管理员来到他的房间,在桌边坐下。伊萨克则忙着准备两杯特调热茶,他闻了闻白兰地酒瓶口,然后分别在两杯热茶里洒了几滴酒。
“不错。”阿莉西亚喝着她的调酒热茶。
两人清闲安静地品尝洋甘菊茶,就像一对相交多年的老友,彼此作伴,无须言语。
“您看起来气色不错。”伊萨克打破沉默,“我想,这表示您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伊萨克,我一直留在这里对谁都不好。”
“这个地方其实还不错。”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事情要解决,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这里永远欢迎您回来,只是,我总觉得您这一去大概就不会再来了。”
阿莉西亚笑而不答。
“您需要一些换洗的衣服。费尔明已经确认过,您家被人监视,所以,回那里应该不是什么好主意。我还有一些努丽亚留下来的衣服,说不定您可以穿。”老人说。
“我不想麻烦……”
“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女儿的物品,那是我的荣幸。而且,我相信努丽亚也会希望您接收她的东西。我觉得你们应该是穿同样的尺寸。”
伊萨克走近衣橱,拉出一只皮箱到桌边。他打开之后,阿莉西亚瞥了一眼。皮箱里有衣服、鞋子、书籍和其他旧物,一时勾起她无限哀愁。她虽然从未见过努丽亚,却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仿佛她的生命在此地施了魔法,当她父亲聊起女儿的过往旧事,仿佛故人仍陪伴在侧。老人在一只旧皮箱里装着充满愁绪的爱女遗物,细心保留了他对早逝女儿的回忆,眼前此景,让阿莉西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头接受。
“这些衣服用料都很好。”对于服装品牌和用料,阿莉西亚向来眼光精准。
“努丽亚把钱都花在书和衣服上。唉!这可怜的孩子……她妈妈常说,她看起来就像个电影明星。您如果见过她的话,一定会喜欢她。”
阿莉西亚从皮箱里挑出几件洋装,发现衣物之间有件东西。看起来像个约十厘米高的白色人形塑像。她拿起来靠近灯光下细看。是一具石膏塑像,呈现的是天使形貌,双翼却已折断。
“我好多年没看到过这东西了,没想到努丽亚还留着。这是她从小最喜欢的玩具。”伊萨克解释,“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在大教堂旁边的圣露西亚市集买的。”
天使塑像似乎是中空的,顶端还有个洞。阿莉西亚伸进手指一摸,不经意推开了一个细小的隔板,她发现里面藏了东西。
“努丽亚一向喜欢把秘密信息藏在天使里面,再把天使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我必须把它找出来。这是我们以前经常玩的游戏。”
“好漂亮。”阿莉西亚赞叹。
“您留着吧。”
“不不不,那怎么可以……”
“拜托,请拿去吧。这天使从好久以前就不再传递秘密信息了。您留着一定会派上用场。”
于是,此生头一遭,阿莉西亚开始拥着一个小小的守护天使入睡,她祈求天使,让她尽快离开那些纯净的灵魂,让她重回通往黑暗之心的道路。
“你不能陪我去那里。”她轻声告诉天使。

11

莱安德罗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现身。他在备有新鲜早餐和鲜花的客厅里等她。在此之前,阿里亚娜·马泰克斯已经醒来一个钟头了。负责叫醒她的是医生,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礼节,不敲门直接进屋。随行的还有一个护士,但是她不怎么说话。
第一件事是清晨的注射,打了这一针就能让她睁开眼,并记得自己是谁。接着,护士会协助她起床、脱衣,带她去浴室淋浴十分钟。然后,护士帮她穿上她依稀记得在某个地方买的衣服。她从未重复穿过同样的衣服。医生帮她测量脉搏和血压的同时,护士在一旁替她梳头化妆,因为莱安德罗喜欢看她打扮得漂亮体面。当她和他一起坐在桌边,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昨晚睡得好吗?”
“他们到底帮我打了什么针?”
“我说过了,药性温和的镇静剂。你如果觉得不好,我让医生别再帮你注射这种药了。”
“不,不,谢谢您。”
“那就照你说的。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至少喝点橙汁。”
有时候,阿里亚娜把入口的食物全吐了出来,甚至严重眩晕后失去知觉,就这样从椅子上跌下。发生这种情况时,莱安德罗会立刻按下桌上的电铃,不消数秒钟,有人会过来将她扶起,再次帮她梳洗干净。这时候,医生通常会帮她补上一针,顿时让她冷静下来。为了能够打这一针,她甚至兴起了佯装晕倒的念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几天。她借由每次注射之间的空当来估计时间,而打针让她完全沉睡,一觉不醒。她的身形日渐消瘦,衣服过于松垮。当她在浴室镜子里看见裸身的自己,总忍不住自问镜中女子是谁。她时时巴望着莱安德罗把一整天的流程早早完结,然后医生会拎着他那只神奇的手提袋回到房间,带来让人遗忘一切的药物。药物进入体内的时刻,全身血脉偾张,终致意识尽失,这是她此生经历过最贴近幸福的记忆。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阿里亚娜?”
“还好。”
“我想,可以的话,今天就聊聊你当年失踪的那几个月。”
“这个我们前几天已经聊过。更早之前也谈过了。”
“没错,但我想慢慢总会有新的信息出现。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常会跟我们耍点小花样。”
“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重回你离家出走那一天。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我累了。”
“再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来,等他帮你打一针,就会舒服多了。”
“可以现在就打吗?”
“我们先聊一聊,然后你再服药。”
阿里亚娜点了点头。同样的戏码每天都要上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叙述过那些事。反正也无所谓了。已经不需要隐藏任何秘密。所有人都死了。而她永远也踏不出这个地方了。
“那天是我生日。”她开始叙述,“乌巴赫夫妇为我办了一场庆生会,我在学校的所有同班同学都受邀到家里。”
“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买来的庆生会同伴,像那个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用钱买来的。”
“你是那天晚上决定要离家出走的吗?”
“嗯。”
“但有人帮你,是吗?”
“对。”
“跟我聊聊那个帮你的人。戴维·马丁,对不对?”
“嗯,戴维。”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戴维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们以前是同事。”
“他们一起写过书吧?”
“广播剧本,叫《冰兰花》。一个以十九世纪巴塞罗那为背景的悬疑故事。我父亲不让我听,他说那不是给小孩听的故事,但我还是溜到瓦维德雷拉家里去听,音量调到最小……”
“根据我手边的资料,戴维·马丁一九三九年入狱,当时内战已经结束,他企图闯越边界返回巴塞罗那,因此被捕。他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在那里和你父亲重逢,后来,狱方一九四一年宣称他已经死亡。你现在跟我谈的是一九四八年的事,距离他的死讯已是好几年以后。确定帮助你逃亡的人真是马丁?”
“就是他。”
“会不会是另外有人冒充他的身份?何况,你当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就是他。”
“好吧,你怎么又遇见他了呢?”
“家教老师马诺丽小姐每周六会带我到丽池公园。我们去水晶宫,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就是在那里碰见马丁的吗?”
“对。我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都在远处。”
“你觉得是巧合吗?”
“不是。”
“你第一次跟他交谈是什么时候?”
“马诺丽小姐总会在皮包里随身带着一瓶茴香甜酒,她常常喝了酒就睡着了。”
“这时候马丁就走过来了?”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阿里亚娜,你再想想看。”
“我要打针。”
“你要先告诉我马丁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聊起我父亲的事,他们一起坐牢的岁月。我父亲跟他谈起我们,还有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我想,他们似乎达成某种协议。谁先出狱,就去帮忙照顾另一个人的家人。”
“但是,戴维·马丁并没有家人。”
“他有深爱的人。”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巴利斯命令两名手下把他带到奎尔公园旁的一栋大房子,打算在那里把他杀掉。他们经常在那里杀人,尸体就埋在花园里。”
“后来怎么了?”
“戴维说,那里还有别人,在那栋房子里。那人还帮他逃过一劫。”
“是他的同伙吗?”
“他叫他老板。”
“老板?”
“那人有个外国名字。意大利名字。我记得这个,因为那人跟我父母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作曲家同名同姓。”
“你还记得那个名字吗?”
“科莱利。他叫作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我手边的资料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戴维不太正常。他会妄想很多事情,还有人。”
“你的意思是说,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是戴维·马丁想象出来的人物?”
“对。”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戴维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仅剩的一点理性,全都留在牢里了。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你一直都直呼他的名字戴维……”
“因为我们是朋友。”
“还是情人?”
“朋友。”
“他那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已经花了三年时间想办法接近毛里西奥·巴利斯。”
“为了报仇吗?”
“巴利斯杀害了他深爱的人。”
“伊莎贝拉。”
“对,伊莎贝拉。”
“他有没有告诉你,巴利斯以什么方式杀了她?”
“她是被毒死的。”
“那他为什么找上你?”
“为了实践他对我父亲许下的承诺。”
“就这样?”
“还有,他认为我可以帮他潜入我养父母的家,巴利斯迟早会在那里出现,到时候就能找机会把他杀了。巴利斯经常在乌巴赫家走动。他们有业务往来,银行股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能接近巴利斯,因为他身边一定有保镖或随从保护。”
“但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现。”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他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定会被杀的。”
“这一点他自己就想得到。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你跟他说了别的原因,他因此而改变心意。”
“我要打针,拜托。”
“告诉我,你跟马丁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放弃千里迢迢到马德里找巴利斯报仇的计划,相反地,他甚至决定帮你离家出走……”
“拜托……”
“再一会儿就好,阿里亚娜。等一下我们就帮你打针,然后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跟您说的都是真的。我当时怀孕了……”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怀孕?怀了谁的孩子?”
“乌巴赫。”
“你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
“银行家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那个领养你的男人?”
“他是把我买下来的人。”
“怎么回事?”
“他经常晚上偷偷到我房间,都是醉醺醺的。他跟我说,他太太不爱他,而且在外面有很多情夫,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感情。然后他就开始大哭,接着强迫我跟他亲热。之后又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引诱他,还说我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婊子。他对我拳打脚踢,还恐吓我说,要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会杀了我妹妹,因为他知道我妹妹在哪里,只要打一通电话,她很快就进棺材了。”
“戴维·马丁听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他去偷了一部车,然后带我逃离那个地方。我需要打针,拜托……”
“好的,马上打针。谢谢你,阿里亚娜,谢谢你坦白说出一切。”

12

“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
“昨天也是星期二。”
“那是上个礼拜的星期二。跟我聊聊你和马丁一起逃亡的过程。”
“马丁弄来一辆车。是他偷来的,一直藏在卡拉班切区的停车场。那天他告诉我,下周六中午十二点,他会把车开到公园其中一个入口。一等到马诺丽小姐睡着,我必须立刻到阿尔卡拉门对面的出口与他会合。”
“你照着他的指示去会合了?”
“嗯,我们上车之后,开进停车场躲到半夜。”
“警方将你的家教列为绑架案共犯,连续四十八小时对她进行审讯,后来,她的尸体在通往北部古城布尔戈斯的公路排水沟里被人发现。他们打断了她的胳膊和腿,朝她的脖子后面开了一枪。”
“我一点都不替她难过。”
“她知道乌巴赫强暴你的事吗?”
“这件事,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要我保持沉默。她说有头有脸的男人都会有这方面的需求,她还说,日子久了,我就会知道乌巴赫有多爱我。”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戴维和我开车离开了停车场,整夜都在公路上赶路。”
“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的路程持续了好几天。每日只能等天黑才能开车上路,有时走省公路,有时选择乡村小路。需要停下来加油时,戴维就让我在后座躺平,用毛毯盖住身体。有时我累到睡着,醒来时却听见他自言自语,仿佛有人坐在副驾驶座和他交谈。”
“是那个叫科莱利的人吗?”
“对。”
“你不怕吗?”
“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带你去了哪里?”
“我们去了比利牛斯山,他战后返回西班牙前在那里藏身。那地方叫作博尔维尔镇。就在另一个小镇普奇塞达附近,几乎就在法国边界上。那里有栋占地宽广的大别墅,弃置多年,内战期间曾充当医院,我记得叫莱梅塔庄园。我们在那儿待了好几周。”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带你去那里?”
“他说那地方很安全。戴维在那里有个老友,当年他偷渡入境时认识的,是个住在当地的作家,阿尔方斯·布洛森,我们的三餐和衣物都是他帮忙打点。没有他,我们饥寒交迫肯定活不了。”
“马丁挑选这个地方,一定有别的原因。”
“那个小镇带给他许多回忆。戴维始终没告诉我当年在小镇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这地方对他具有特别的意义。戴维一直活在过去。深冬,阿尔方斯建议我们离开那里,他给了一笔钱,让我们可以继续接下来的行程。小镇居民已经开始闲言闲语了。戴维知道海岸地区有一处飞地,他的另一个老友,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豪在那里有栋房子,应该是藏身的好地方,至少可以躲到夏天。戴维对那栋房子很熟悉。我想,他以前在那里住过。”
“那就是几个月之后警方找到你的小镇吗?圣费利乌-德吉绍尔斯?”
“那栋房子的地点离小镇大约两公里,一个叫作萨加罗的地方,紧邻圣波尔湾。”
“我知道那里。”
“房子建在巨石之间,人们称此地为隆达之路。那房子冬天没人住,是一栋漂亮的夏日别墅,许多巴塞罗那和赫罗纳的富豪都有这样的房子。”
“你们就在那里度过了冬天?”
“嗯,到春天来临。”
“你被人发现的时候是一个人,马丁没跟你在一起。他去哪里了?”
“我不想谈这个。”
“你如果累了,我们就先暂停吧。我可以请医生过来帮你打针。”
“我要离开这里。”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遍了,阿里亚娜。你在这里最安全,还有完整的保护。”
“您到底是谁?”
“我是莱安德罗,你知道的。我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你太激动了。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休息一下,我会请医生赶快过来。”
皇宫大饭店的顶级套房似乎总是星期二。
“你今天早上气色不错,阿里亚娜。”
“我头好痛。”
“天气的关系,你血压太低了,我也有这样的问题。你吃这个,很快就好了。”
“这是什么?”
“只是阿司匹林,真的。对了,我们查证过你提到的那栋在萨加罗的房子,屋主确实是贝德罗·维达尔,出身巴塞罗那极有声望的豪门家族。根据调查,维达尔曾是戴维·马丁的老师。警方的调查报告特别提到,维达尔一九三〇年在佩德拉比山的家里惨遭戴维·马丁杀害,因为维达尔娶了马丁最爱的女子,一个叫作克丽丝汀娜的女人。”
“胡说八道,维达尔是自杀身亡的。”
“戴维·马丁是这样跟你说的?看来,他骨子里是个复仇心切的人,巴利斯、维达尔……妒忌能让人做出各种疯狂行径。”
“戴维深爱的人是伊莎贝拉。”
“你跟我说过了。但是,这跟我手边的资料不相符。他跟伊莎贝拉有什么关系?”
“伊莎贝拉曾经是他的学徒。”
“我不知道小说家也有学徒这一套。”
“伊莎贝拉非常坚持要跟他。”
“这是马丁告诉你的?”
“戴维经常聊起她。这是他活着的动力。”
“但是伊莎贝拉已经去世将近十年了。”
“有时候,他会忘了这件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回到那里。”
“萨加罗的那栋房子?”
“戴维曾经在那里待过,跟她在一起。”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就在内战爆发前夕。也就是他流亡法国之前……”
“他即使知道自己被通缉也不惜冒险回到西班牙,就是为了伊莎贝拉?”
“我觉得是。”
“跟我聊聊你们在那里的生活吧。都做些什么事?”
“戴维当时已经病得很重。我们还没住进那栋房子之前,他几乎已无法分辨现实和幻听、幻影。那栋房子勾起他许多回忆。我总觉得,他回去是打算死在那里。”
“所以……戴维·马丁已经死了吗?”
“不然呢?”
“老实告诉我……你在那几个月做了什么事?”
“照顾他。”
“我一直以为他是要照顾你的。”
“戴维已经无法照顾任何人,他连自己都顾不了。”
“阿里亚娜,戴维·马丁是被你杀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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